1.
十二岁那年,老爹送我去练拳。教练是老爹的老友,姓胡,人称胡胖子。
我跟在老爹身后,不情不愿。其实我更想学散打,泰拳也行,至少要手脚并用。“街霸”里就数拳王最菜,不能用腿,处处吃亏。
老爹走了,我站在破旧的训练馆,歪着头,一脸不屑。
胡胖子冷笑,小伙子,嫌庙太小?
有个戴拳套的瘦高个站在胡胖子身后,歪着嘴,一副欠打的样子。我指着他的鼻子说,你跟我打,你用拳,我用任何招式。三招之内打得赢我,我就拜师。
说话时,瘦高个还在两米开外。话音刚落,我眼前飘来一片阴影,左耳边嗡的一声,什么都不知道了。
醒来已是晚上八点。我眯着眼,先看到拳馆的天花板,然后是一群嘻嘻哈哈的笑脸。师兄们扶我起来,我问,教练呢?
他们说,胡胖子早回去了,叫你明早过来跑步。
2.
我的拳击生涯开始了。一早起来跑5公里,然后拿书包去学校。放学后接着跑——耐力跑,变速跑,折返跑,冲刺跑,套着沙袋跑。大半个月过去了,连拳套都没摸着。
我恨恨地骂,哪里不能跑步,非要上你这里,操。
休息时,我看师兄们练拳。拳套如眼镜蛇般撕破空气,嘶嘶的。一双双拳击靴在沾满汗水的旧地板上摩擦,摩擦,似魔鬼的步伐。
那个一拳打晕我的瘦高个,此刻正专心致志地虐待一只沙袋。拳,像从身体里迸发出的光,无法遮挡。
他是我们的大师兄,也是拳馆的骄傲。
师兄们笑话我,当初挑谁不好,偏偏挑中头牌。
有一回跟师兄们吹牛,二师兄说,有的拳手是天赋型的,有的是努力型的,有的是天赋加努力型的。我问,那大师兄呢?二师兄摇摇头,他是玩命型的。
我见过大师兄不要命的样子。为了练习脚趾的力量,他肩上扛着杠铃,只用脚趾着地,做深蹲。练到血肉模糊,看得见白森森的趾骨。大师兄抓起一把云南白药,胡乱抹几下,然后缠上绷带,随即招呼大家,走走,吃牛肉面去。
还以为打拳不用腿,想不到的是,拳击对下肢的要求远比别的搏击项目严苛。闪转腾挪,借力出拳,挨打后不倒下,全凭两条腿的力量。
大师兄是孤儿,十年前,胡胖子领回了他。
那时胡胖子有个朋友在福利院工作,胡胖子每个月去一回,给孩子们送点吃的穿的。7座小金杯塞得满满当当,大米、牛奶、棉被,一箱箱往下搬。末了,胡胖子打开后备厢盖,所有的孩子都欢呼起来,赫然一条猪后腿。
有一回,一个五岁的男孩被一群大孩子围着打。男孩一次次被打翻,又一次次爬起来,抡着小拳头扑上去,然后再被打翻。胡胖子远远地看着,抽烟,不响。大孩子们围着男孩,用脚踩。胡胖子扔了烟屁股,赶跑了大孩子。他蹲在鼻青眼肿的男孩跟前,笑得跟狼外婆一样:跟我打拳好不好?
3.
跑了三个月步,胡胖子对我的体能表示满意:明天开始,跟你大师兄一起跑。
天还没亮,我睡眼惺忪地来到拳馆门口。大师兄早就不耐烦地一遍遍热身,见到我后打个招呼,便一阵风似的冲了出去。
我拼了老命在后面追,连师兄的影子都没见着。等我半死不活地跑回拳馆,师兄连澡都洗完了。
一个月后,我才看清楚大师兄的跑法——100米加速,紧跟着100米全速,急停刹车,打一套组合拳,再加速,全速,打拳,周而复始。
有时胡胖子会骑个助动车在跟在后边。胡胖子一开始对我很客气,老说些温情的鼓励的话。等我能跟上大师兄,胡胖子就开骂:臭小子,怎么比昨天还慢,老子砍了你!
或者是,废物!烂泥糊不上墙!不想跑就给老子滚回家去!
让我欣慰的是,胡胖子骂大师兄骂得更狠。骂完还不解恨,从车座底下抽出一根木棍,照着腿肚子上抽过去。胡胖子心狠手辣,被抽到就是火辣辣的疼。只要看到他挥着棍子撵上来,我俩就没命地跑。有一次,大师兄被打急了,直接把胡胖子连人带车推到水沟里。胡胖子湿淋淋地爬上来,气急败坏,跳着脚骂。我俩不敢回头,一路狂笑逃回拳馆。
下午,师兄们练拳,我在一旁跳绳,练步伐。终于有一天,胡胖子好像想起了什么,他招招手叫我过去:臭小子,做几个俯卧撑我看看。
这是我人生第一次俯卧撑,嗨嗨嗨做了八个。
胡胖子很满意:明天继续,加一个。
于是第二天九个,第三天十个,直到五百个。
4.
胡胖子教的是职业拳击。
有一阵子我非常不理解,各级运动队,包括国家队的拳击运动员,一样天天训练,为何还是“业余拳手”?
我问大师兄。大师兄说,一千个业余拳手决出一个冠军;一万个职业拳手打出一个拳王。
慢慢的我明白,除了规则和赛制的不同,其实业余拳击更像是一种职业,而职业拳击是一种生存方式。
在职业拳坛,没有体校和体委,没有“友谊第一,比赛第二”,没有为国争光,你只代表你自己,也只能依靠你自己。万贯家财或是一贫如洗,都在这双拳头上。
所以练得更狠,打得也更猛。
那些被淘汰的业余拳击运动员,或许还能拿到一笔退役费,上个大学,安排个工作,当个体育老师啥的。而无数炮灰一样的职业拳手,除了一身伤病,一无所有。
《勇闯夺命岛》里有句话:人人都说自己尽力了,可只有赢家才能搞上选美皇后。
汗水绝不等于成功,汗水只是成功的筹码。你天赋有多高,练得有多苦,流了多少汗,流了多少血,这些完全没有意义。多少年后,人们只记得,谁击败了谁,谁最后一个站在拳台上。
大师兄说,很多职业拳手会把下一个对手的照片挂在墙上。练到筋疲力尽、生不如死的时候,一抬头就能看见这个人。
这些痛苦,都是你给我的。
有一天,我会加倍偿还。
半年后,我拥有了自己的拳套。我从没挂过任何对手或偶像的照片,因为那个人,每天都出现。
别人一周练五次,我和大师兄每天报到,风雨无阻。
如果说我有什么座右铭的话,那一拳就是我的座右铭。
5.
大师兄一天吃五顿,特训还有加餐。即便如此,他还是一天到晚喊饿,抢我们的牛肉干吃。
有次打邀请赛,正式称重前一天,大师兄超重了两斤。他一声不响地出去跑步,一跑就是一整夜。回来时人缩了一圈,一脸回光返照的神采。
还是超。大师兄二话不说,一把泻药,一杯凉水,进了厕所。
大师兄拉了个昏天黑地。完事后在厕所里拍门,叫我们拽他起来。
电子称显示,还重了几十克。
离称重仪式不到两个小时了。师兄哭丧着脸去找胡胖子。胡胖子两手一摊:事到如今,也只有这个法子了。
胡胖子不知从哪掏出一本色情杂志,外加一大卷纸巾,一起塞到大师兄手里,接着把他踢进一个小房间,锁上门。
胡胖子骂,再超,老子剃光他的毛。
大师兄压线过关。胡胖子带他去吃了顿牛排,回来蒙头大睡。两天后的比赛,大师兄明显是带着情绪,上来就把对手揍得稀里哗啦。
6.
大师兄的名气越来越响。有个经纪人找到他,说要带他去日本打职业拳赛。大师兄动心了。
大师兄跟胡胖子摊牌,说要走。胡胖子先是一惊,随即咧开嘴笑了:好说嘛,跟我打一场,打得赢就放你走。
大师兄傻了。
拳馆鸦雀无声。这几年,谁都没见过胡胖子打拳,毕竟他已经伸手摸不到肚脐眼了。
胡胖子说,赶紧的,还愣着干吗?
大师兄低下头,我不敢。
胡胖子给自己缠绑带,戴拳套,然后费力地翻进拳台,差点卡在两条护栏中间。他扭过头,朝大师兄招招手,来嘛。居然有几分妩媚。
大师兄深吸一口气,单手一撑,飞进拳台。立定,朝胡胖子深深鞠了一躬。抬起头来,刚才的谦卑和不安消失了,杀气浮现。
锣响。大师兄一猫腰冲上前去,主动进攻是他一贯的风格。胡胖子看起来抬手都费劲,几下就被逼进了角落。大师兄左手佯攻,右手一记直拳,直取胡胖子面门。这一拳太有把握了,他重心前移,用上了全身的劲。胡胖子一张脸那么大,根本不可能避过。
来不及惊呼,拳套擦过胡胖子的耳朵,同时,胡胖子左手抬起。仿佛不是胡胖子出拳,而是大师兄的脸撞向了他的拳头。
电光火石间,大师兄如遭雷劈般倒地。KO。
35秒,比赛结束。胡胖子总共只出了这一拳。
大师兄的打拳习惯,他实在太熟悉。
胡胖子解下拳套,一只一只甩在大师兄脸上,恨恨地骂,老子当年57战53胜39次KO,没赢那四场都是败在点数。凭你,敢跟老子叫板!
几个人翻进拳台,搀起大师兄。胡胖子扬长而去,扔下十六字金言:求胜心切,立足未稳,发力过猛,接着练吧。
我明白了一个道理,绝对不可以小看胖子,特别是退役的胖子。
从他的胃口就看得出,从前练得有多狠。
7.
夜幕下的澳门威尼斯人大酒店灯火璀璨。这里是醉生梦死的销金窟,也是舍生忘死的修罗场。
亚洲新人王争霸赛在酒店的金光综艺馆举行。和世界三大拳击组织的比赛不同,新人王赛采用淘汰制,每场六回合,每回合三分钟。
这一天,大师兄等得太久。
第一轮,大师兄对阵韩国拳手。第一回合,大师兄打出暴风骤雨般的组合拳,KO。
第二轮,对阵马来西亚拳手,两人大打对攻。第三回合,大师兄一记右手直拳,对方肩关节脱臼,手无力地垂下,瞬间被一记重拳轰中软肋。比赛结束。
第三轮,对阵泰国拳手,据说是泰拳出身,抗击打能力超强。鏖战到最后一个回合,大师兄点数取胜。
大师兄赞叹道,到底是打泰拳的,腹肌像龟板一样。
半决赛,对阵日本拳手。第一回合,大师兄一记右手上勾拳,对方双拳护脸,却把肘尖迎上去。
第一回合结束,大师兄面色惨白:教练,手麻了。
胡胖子伸手捏了捏,大师兄龇牙咧嘴。胡胖子问,还能打不?
大师兄点点头。
喷点止痛药,缠上绷带,戴好拳套,上场。大师兄像疯了般追着对手打,眼里喷着火。虽然他的右手已经没了知觉。
对方教练扔了白毛巾。大师兄转身离去,对手靠着护栏,无力地瘫软下来。
医生说,无名指关节错位,掌骨粉碎性骨折,马上要做手术。但以后就不能打拳了。
胡胖子问,还有别的选择吗?
保守治疗,不过风险很大。一旦出问题,这只手就废了。
胡胖子立起身,别打了,回家。
大师兄也站起来,我不走。
胡胖子劈头盖脸一顿骂:蠢货,长没长脑子!以后比赛多得是,手废了,拿什么打!
大师兄低下头,教练,求你。
不行。
就剩一场了,我能撑下来。
不行。
教练,大师兄声音哽咽了,好不容易打到这一步,我不甘心,不甘心……
胡胖子打电话给他的老朋友,一位专治跌打的中医,请他马上飞澳门。老中医下了飞机直奔酒店,给大师兄推拿,把错位的手骨推回原位。隔着几道门,听见大师兄鬼哭狼嚎。
半个小时后,老中医出来了,我们一拥而入,大师兄瘫在床上。枕头上一大片水印,他硬说是口水。
一周后就是决赛。胡胖子不许大师兄练拳,大师兄就半夜偷偷爬起来,跑步,练脚步,练左手拳。
老中医每天给大师兄按摩推拿,胡胖子一早去菜场买牛肉,熬一大锅秘制牛肉汤,喷香。我们几个打酱油的也跟着沾光,大快朵颐。
8.
决战如期上演。威尼斯人大酒店金光综艺馆人声鼎沸,各路官员、商人、经纪人、记者济济一堂。巨大喧嚣的漩涡中央,是一张16×20英尺的拳台。
大师兄的对手是一名菲律宾拳手,赛会头号种子。
菲律宾人上来就咄咄逼人,企图速战速决。大师兄显然心有顾忌,出拳动作不连贯,处处落下风。
他的每一记右手拳命中,对自己的伤害可能更大。尽管如此,那些练习了无数回,已经成为习惯的组合拳,还是一次次挥了出去。
菲律宾人根本不避大师兄的右手拳,甚至主动寻找拳对拳的机会。
职业体育,没有怜悯,只有胜利。
我们在场边跳着脚骂,怂货,烂人,乘人之危,算什么好汉!二师兄一记暴栗,笨蛋,人家能听懂吗,用英语骂呀!
FUCK FUCK!SHIT SHIT!
胡胖子眉头紧锁,一言不发。
第二回合,大师兄躲闪不及,被一记摆拳撕开眉骨,血流不止。
简单的止血,再次投入比赛。
打到第四回合,大师兄仿佛只剩下招架之功。他气喘吁吁,动作迟钝,不断地闪躲、挨打、扭抱。
嘘声四起。
菲律宾人看到胜券在握,全力进攻。刹那间,大师兄打出一记左勾拳,狠狠击中对方下巴。
我心中一紧。
紧跟而至的右手拳却绵软无力。菲律宾人从短暂的晕眩中苏醒,下意识地后撤一步,闪开了第二轮左手拳。
胡胖子叹息。
这晴天霹雳般的三拳,本是大师兄的致命杀着。我们很清楚,如果大师兄右手没事,菲律宾人已经被KO。
双方僵持着,大约有十秒钟,谁都没有主动进攻。菲律宾人脸上的狂热不见了,他缩着身子,眼神冰冷,像逼近猎物的大型猫科动物。
他显然意识到了,这是一个多么可怕的对手。
这将是一场多么艰苦的比赛。
9.
五回合结束,大师兄点数落后太多。左眼肿得像核桃,拳套渗着血迹,右手完全麻木,只剩下意志在灌输“握紧拳头”的指令。
大师兄坐在椅子上,胸口剧烈起伏。他对胡胖子说:教练,我行的。
胡胖子说,我知道。
只剩最后一个回合了。我们都清楚,比赛已没有任何胜算可言,坚持下去,无非是多挨打。
锣声响起,大师兄站起身,没有一秒钟迟疑。
仿佛是去迎接自己的命运。
菲律宾人连续施展重拳,大师兄一个趔趄,向后退了几步,靠住护绳。菲律宾人紧逼不舍,打出一串组合拳。
人群沸腾了。比赛进入最高潮。
大师兄被击倒了。他双膝跪地,一只手撑着身体,另一只手高高举起,示意自己还能打。
不等读秒结束,他便站了起来。比赛继续进行,大师兄决意反击,可动作已经跟不上意识。菲律宾人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一记凌厉的勾拳狠狠命中,大师兄像沙袋般猝然倒地。
十、九、八……大师兄趴在地上,一动不动,死了一样。
菲律宾人挥舞双拳,迎着狂热的人群怒吼,庆祝自己的胜利。
然后他转过身,瞳孔放大,一脸的不可思议——大师兄已经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了。
我的视线唰的一下模糊了。胡胖子在一旁嘶吼着,喊什么我听不清。不知他是否想起了十几年前,那个挥舞着拳头的小男孩。
大师兄看上去奄奄一息,他无法闪躲,无法喘息,只是下意识地护住头。身体遭受一轮轮的重击,甚至感觉不到疼痛,只是全力抵抗着那种晕眩的感觉。他的上半身颤抖着,摇摇欲坠,脚趾却像铁锚一般,牢牢地抓住了地板。
那是用无数次深蹲换来的脚趾。
眉骨又开了,血流满面,裁判视而不见。最后的时刻,让拳手自己去了结。
全场山呼海啸。所有的人都站起来。国语、粤语、英语、葡萄牙语、马来语……无数的呐喊声,为一个即将落败的人。
菲律宾人打红了眼,用仅存的体力,展开最后的攻击。
全场高声倒数,五…四…三…二…一!
裁判扑上去,抱住了菲律宾人。
大师兄满脸是血。他分明朝我们笑了笑,随即一头栽倒。
10.
澳门一战,大师兄打出了名气。世界各地的经纪人纷至沓来,胡胖子千挑万选,反复权衡,最终敲定了一家美国顶级经纪人公司。
那天,胡胖子把大师兄叫到跟前,递给他一张银行卡:这些年打比赛的奖金,全在里头。教练年纪大了,教不了你什么……
大师兄哽咽了,教练……
以后没人管你,省着点花。
嗯。
到了那边,别乱吃东西。
嗯。
没事来个电话。
嗯。
好好教训美国佬,别给老子丢脸。
嗯。
半年后,我也离开了拳馆。不管有多么不甘心,我不得不承认,自己不是打拳的料,顶多是级别高一点的炮灰。
可我从不后悔。我常在梦中出拳,在被打倒的一瞬间惊醒,然后怅然若失。我怀念那些日子,睡不醒的清晨,打不完的沙袋,无数次被击倒,咬着牙站起来。仿佛可以承受任何痛苦,只为一个遥远的拳王梦想而活。一次次的挥拳,汗水渗进肌肉,融入血管,流进心脏,化作直面对手的勇气和力量。
胡胖子说,打拳的人无所畏惧。
我很幸运,或许这一辈子大多数时间都庸庸碌碌,可至少,我有过一段燃烧的时光。
11.
许多年过去,我依然记得那个阳光灿烂的下午。
师兄,你要走了,有件事拜托你。
什么?
跟我打一场。
哈哈哈,臭小子,还记得那一拳,想报仇对不对。
师兄,下手别留情。
放心,我成全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