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夏川早上出门的时候忘记带伞了,下午他看着雨一滴一滴落下来,后来又渐渐变大,扑在窗户上,一片朦胧。直到下班雨也没停,所幸车站就在公司门口,他躲在车站等车来。
他看了下时刻表,自己要坐的一班车正好开过,下一班要十五分钟才会到。车站的小小遮挡板下站了一些人,他来得迟只能站在边缘,堪堪不受雨水沾湿而已。过了几分钟,有一个女人撑着一把伞来了,她走在他旁边,发现已经没有位置,就站住了。她仍撑着伞,那把伞的一个角正好在他的脖子上方,伞面的水珠就滴在他的脖子上,一滴一滴,连串的,他立马缩了一下,躲开了,刚想告诉那人,结果就来了一辆车,女人坐上车远去了。他歪了歪脖子,伸手抹掉雨水,后颈背冷凉凉的。
他本来没有在意这件事,但在那晚准备睡觉时,他发觉脖子有点不舒服,一会儿觉得好像有什么力拉着那块肌肉,一会儿觉得内部的经脉在不断上下跳动。他辗转反侧,想寻个舒服点的姿势,但无论身体怎么躯体弯曲双手怎么按揉都毫无改善,他郁结又有点不耐烦,觉得自己今晚恐怕要失眠。但十分钟之后(他觉得有一个多小时),他就睡着了。
第二天状况变得更恶劣了,他起床刷牙时,对着镜子发现自己的脖子开始不受控制地搐动,尽管动作幅度很小,频率也不大,十分轻微的,但毫无疑问,他的脖子出现问题了。他用力捧住脑袋,想靠自己的力量使脖子恢复正常,但这也没有用,脖子的搐动依然存在。他不由自主大骂一声,脖子每动一次,他的脏话也脱口而出一次。他的生活如同失控了一般。
他急于上班,这种不像病似的病只能先静观其变,他不相信这会一直动下去,他认为只是脖子着凉了,像鼻子感冒一样在打喷嚏,过两天就会自动痊愈了。上班时,几个同事发现了这个小变化——几秒一次的小动作——他们问他怎么了,这动作让他显得很猥琐,而且有种愚蠢的模样。他礼貌地笑了下,本想把事实告诉他们,但又觉得麻烦也没必要,于是他只说落枕了。
过了两天,他的脖子依然在“动”。同事们的眼光也开始有了变化,但不当着他的面说什么。他终于屈辱地接受这个事实,他的脖子突然就病了,他必须去治脖子了。
他去一家专治骨科的医院检查。医生让他阐释症状,他看着一旁的那些病人,突然有点不好意思说被雨水打湿脖子之后引发的,就说前几天睡一觉起来之后就这样了,停不下来。医生点点头,先伸手按了按他的脖子,再让他去拍个片子,他在拍片室排队,队伍比他想象的还要长,一些人按着自己的脖子,一些人按着自己的腰,还有一位老者坐着轮椅被推来拍片。
他在排队的间隙,也时不时学着别人按揉自己的脖子,但他其实并没有其他的不舒服,只是不受控制地“动”上一下而已,他计算过时间,每过7秒左右就会动一下。所以他尽可能在七秒就伪装自己转一下头,让别人看不出来他的病。但在拍片的时候,那位医师让他站在那儿不要动,他操作着一个机械手臂似的东西平行停在他的脖子处,他正面对着它,他听从医生的吩咐,微仰着头,等待照下他脖子的那一刻。但他突然就动了一下,七秒一动。医生大喊,不要动。
他不说话绷紧脖子,但七秒之后仍是动了一下。医生在里面继续喊,不要动啊,你这样怎么拍得清楚。那机械头顶着一盏灯,光芒大放,压得他说不出话。医生似乎也摸清了他的规律,终于抓到空隙拍好,出来时对着他啧了一声。
夏川拿到片子自己端详了一下,看不出什么东西来,那些骨头奇妙地一丝不苟地镶嵌着,人体骨骼的魅力,他心想。他拿给医生看,那医生起初看得仔细,后来皱着眉头,夏川觉得不太妙。
“你这个没什么问题啊。”
“但我脖子就是有问题啊,你看。我想让它不要再动了。”夏川让医生看他的搐动,每七秒一次。
医生笑了笑,“你看看别人,脖子僵硬得不行,很想动一动。你倒好,想不让它动。”
夏川礼貌性地回以一笑,内心却是一阵痛苦。
医生托着下巴思忖,“先给你做三天的理疗,平日里多活动活动脖子。”他开下单子,拿下CT片一齐扔给我,“先去缴费,然后上二楼做电疗。”
夏川交好费用,上到二楼,跟着指示牌走入理疗室。穿过一道帘子,他看见过道两旁的房间,一间是针灸电疗,另一间是牵引甩腰。他被引领着,躺在开了一个圆孔的床上,他的脸对准圆孔趴下,身体感觉怪异,有一种任人宰割的感觉,而他的眼睛只能盯着底下那一小片范围的地面。
医生在他脖子上吸了个东西,紧巴巴地吸住了他的肉,调整好按下开关,瞬间有电流穿过他的身体一般的酥麻感,那吸住他脖子的东西就有规律的上上下下小幅度地推挤着他的脖子。就这样持续了二十分钟,医生取下那机器,开始给他推拿。这个医生也让他描述症状,夏川如实说了,医生的手停了一下,仿佛不知如何对症下手,但没犹豫多久,他凭着经验就又按了起来。也是二十分钟的疗程,他几乎是被按得意识不清地从床上坐起来,转动脖子,活动筋骨。他静静等待着,心里细数,一,二,三,四,五,六,七……他的脖子无意识地动了一下。
医生给他开的三天的疗程,他已经交了钱,就打算做完这三天。然而三天结束,他的病丝毫没好,医生对他说这需要长久的治疗,但他拒绝了,出了医院后将那CT、病历全都扔进垃圾箱里。
2
夏川不再去就医,他每晚下班在车站等车时都会特别注意女性,但那晚他根本没有看见那个女人长得什么模样——黑暗的夜晚,挤满人的车站,撑着雨伞的女人,水珠落在他的脖子,背对着他走上公车,就像一幅暧昧朦胧的画——他只是盲目地寻找,心底荒谬地觉得找到那个女人就能治好他的脖子。但他根本没有可能找到她。
他在假期回了一趟家,母亲发现了他的病,他告诉了母亲是怎么回事之后,母亲给他介绍了一位中医,她觉得中医能治好这些怪病。
他反驳推拿不也属于中医吗?
“不一样的,你去的那家医院推拿技术肯定不专业。这位中医治病很多年了,口碑很好,什么病去那边一看就好。”母亲将那位中医说得这么神,他拗不过母亲,答应会去看的。
夏川在回去的前一天才去找那位中医看病,他按着母亲告诉他的地址寻找,拐了几条小巷子之后他终于找到了,夏川心想在这个地方开中医馆还真是喜欢装神弄鬼,店门招牌那儿挂着一条锦旗,写着“妙手回春,药到病除”。
夏川走进去,里头黑黢黢的,因为在巷子深处,阳光几乎照射不到,就连声响也没有一丝,夏川怀疑这真是远近闻名的店吗?他问了几声有人在吗?更里处才传来让他进去的声音。
夏川走进去,看见一个老人坐在那儿,看上去其实并不太老,但因为留了灰白的山羊胡,就看上去苍老了好几岁。这老人也穿着白大褂,坐在一张桌前,桌上没摆着电脑,只放了一叠白纸,一只笔和一个保温杯。老人让夏川坐下,夏川坐下后,脖子正好也动了一动。
“来看颈椎的吗?”
夏川再次将症状讲了讲。
老人给夏川把脉,夏川很好奇,但又觉得有些唬人。老人把完脉,站起来走到夏川身后,他用双手按了按他的脖子。那双手很暖和,在夏川颈背的皮肤上留下了深切的触感,老人又走回来,咳嗽几声。
“医生,我之前去过医院,电疗推拿了三天,但没有效果。”
老人不说话,拿起笔想在白纸上写点什么,但又没有下笔。
“你看清那个女人长什么样了吗?”老人突然这样问他。
夏川看着老人,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问。但老人很认真,好像这个问题关乎性命一般。夏川突然想开一个玩笑,“您不会想说那个女人给我下了什么蛊吧?”
老人也笑一下,胡子跟着舒展开往上翘,“你应该找到那个女人。”
“其实也不一定是那些雨水的关系啊,有没有可能我睡落枕了呢?”夏川有点后悔来这里。
老人完全不理会他,有点神经质地看着他,“你也可以不去找那个女人。”
夏川等着他继续说下去,但没想到就这样了,说到这里就结束了。他惊愕,又有点恼怒,觉得自己被骗了,这算什么医生,甚至比路边算命的师傅都不靠谱。
“那么您是否可以为我指个方向好让我尽快找到那个女人?”夏川嘲讽着说道。
“我劝你在晴天的时候找。”老人居然也回答了他。
他们静坐着,这对老人来说完全没什么,但对夏川就不同了。他无法忍受这房间的氛围,夏川直接起身离开了,走出店门,重新进入那些小巷,七弯八拐,比进来时更难走了,他差点就在其中迷了路。他回到家就对母亲说完全不靠谱,而母亲听后则显得很惊讶,她告诉他,早上的时候遇到朋友正好聊起那位中医,好像说是去国外儿子那儿玩了,已经好几天没有开门了。
夏川怔住,这个时候他觉得自己被玩弄的那股气完全平息了,反而多了几分惊奇愉悦的感觉,这不是一件寻常会碰到的事情,不寻常让他稍感兴奋。哪怕脖子的无故搐动是一件心烦的事,但由此而衍生出来的这一件小事给了他一点安慰。而那老人所说的话,夏川也将其放在了心上,他想要找到那个女人。
他已经开始习惯脖子的搐动了,早上起床刷牙时甚至在镜中盯着自己的脖子,根据它“动”的次数来计时刷牙的时间。在平常时间,他也学会多动动脖子,掩盖掉那羞耻的病,他解释说自己的颈椎不好,医生说他颈椎的年龄已经等同于七十岁的老人了,同事一改往常态度都对他抱有同情,还给他出了一套改善锻炼颈椎的方法。
夏川时刻留意着经过的每个女人,他觉得每一个人都有可能是那天晚上的那个女人,他究竟要用什么方法找到那个女人呢?就算找到了又能怎么样呢?让她治好自己的脖子吗?可她又怎么可能治好呢?这些问题不断的产生,充斥了夏川的整颗心,他有时躺在床上突然想到这些就变得心烦意乱,再也睡不着。他甚至做过这样的梦,重现了那个晚上发生的事,不同的是,在梦中他在那女人上车之前抓住了她的手,就在她要转身看他时,要么他在现实中醒来,要么就是一阵白光模糊了她的脸。他就是无法看见那女人的模样。
3
如今只要每逢晴天,他都会在晚上出去走一走,不仅仅是为了治疗脖子,更怀着渺茫的希望——那神秘老人的话——找到那个女人。他会故意绕上一些路,尽可能走得更远,这样一来一回耗尽了他夜晚的时间,每晚回到家洗漱完躺下就睡,再也没有其余的心思去思考其他的事。
终于有一天晚上,他走过一座桥——昨天晚上他就停步在这座桥前返回。他看见街道两侧是各类嘈杂的夜间生意,卖什么的都有,小吃摊、移动衣架、卖植物的、卖仓鼠的等等,人群在其中来来往往。他也跟着走上那条街,喇叭里不断重复的吆喝声覆盖着另一个喇叭里的吆喝声,他在那条街上走着,路过一小片池塘(这种地方居然会有一圈小池塘,他怎么都想不通)。池塘四周是水泥栏杆,他看见有个女人靠着栏杆在往池塘里撒鱼食。
他看着那女人的背影,觉得很像是那晚的女人,他走过去站在一旁看那女人投食,鱼儿聚过来抢着吃,水里哗啦哗啦一片声响。
“你想试试吗?”女人看夏川一直站着看她,就将手里的鱼食递给他问道。
夏川接过鱼食,低头看池塘里看,池塘内壁有几盏小灯亮着,好让人看清情况,但水面之下仍是一片昏暗,鱼散开之后他就完全捕捉不到它们的游动轨迹了。他犹豫着撒下一点鱼食,鱼群突然就出现了,各自张大鱼嘴争抢食物。
“是不是还挺有趣。”女人似乎略带一点骄傲的口气。
“这是你的爱好吗?”夏川看着她,第一次真正正面相对地看着她。她的头发染了色,发型是时下流行的小波浪卷发,她的眼睛静静看人的时候显出一点怒气,有些凶的模样。但她笑起来,那怒气一下子就不见了,反而因为有了反差而增加了她笑容的魅力。夏川觉得她长得挺好看,他不想让她看出他脖子的问题,就时不时转头,低头掩盖着。
“随手喂喂鱼也可以算爱好吗?”她转过身,背靠栏杆,身子朝着那吵闹的街道。
“特意跑到这里来喂鱼就可以证明是爱好了吧?”他不明白为何执着于这一点,他应该问出那个他想问的问题。
她又笑起来,“你怎么知道我特意跑来这里呢。或许我只是出来散散步,累了靠在这边休息一下呢。”
夏川点点头,思考怎么将话题引到那天晚上去。但那女人突然走开了,让他将鱼食喂完。夏川将手里的鱼食一股脑全部扔下去,但那些鱼儿突然都不再迫不及待地抢食了,夏川觉得奇怪但也没时间观察了,他立马跟在那女人身后。
“你跟着我干嘛?”女人瞪着眼睛,那是真正的生气了。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女人没有停下脚步,反而走得更快,“我没有时间回答,我也不想回答。”
“你在一个下雨天晚上有没有去过永乐站坐车?”夏川也不理她,问出自己的问题。
女人做出厌恶的表情,没有回答。
夏川知道自己被讨厌了,他很想大喊控诉她:你让我生病了,现在怎么治都治不好。居然反而用这样的态度对待我。他忍住气,耐心对她说:“很不好意思打扰你,但是这件事对我比较重要,我想找到那个人,我觉得你很像她。”
“你爱上她了吗?”女人一边走一边问他,语气讥讽。
夏川听见后倒是吓了一跳,他想自己有可能是爱上那个女人了吗?但完全不合理,但爱情就是不合理,这样的声音在心里传来传去。“真是人人都说我爱你的时代。”他反唇相讥。
“为什么就不能说爱。”
“你怎么分得清究竟是不是爱。”
“所以说你是男人。”
夏川觉得与她的对话总是绕着一个圈子,刚才在池塘那边也是一样,就什么喂鱼爱好说来说去,如今又谈到性别问题上,怎么无法真正进入他所想要谈论的实质,还是说这些就是实质?他搞不明白,“你去那边坐过车吗?”
“我为什么要回答你?”女人问道。
夏川跟着她走出了那条繁忙的乱糟糟的街道,眼前变得清冷起来,只是偶尔会有车从他们身边开过。夏川可以说是陪着她走了一路,好像一对情侣无声地走着。夏川觉得怎么询问,她都不会回答他的问题,她或许就是这样的人。夏川心里觉得她就是那天晚上的女人,他第一眼看见她时就已经确定了这个想法。
“我到家了,你不用再送了。”
他们停住脚步,她看着他,他也站住不动,然后他让她看到他脖子的异常。他不再进行伪装,每七秒一过,他的脖子就搐动一下,他让她看着。而她没说什么,脸上显出疑惑的表情,不明白他在做什么,她以为这是他故意做出的动作,只为了想吓一下她,让她回答他的问题。
“我不会回答你的问题的。”女人略带愤怒的语气,她偏不屈服他的怪行。
夏川笑了笑,他知道她误会了他的意思。但他也不解释,转身离开,他带着一种愉悦的微笑离开,仿佛一切难题就已经迎刃而解,什么都不再困扰他。他知道她在背后看着她,他什么都不伪装,他的脖子一动一动的,他就这样走远了,淡出了她的视线。
此后的几天晚上,夏川都会去到池塘那边,看她在不在喂鱼。但自从第一天遇见之后,他再也没遇见她,他不想走到她说是她家的楼下等待她,他只想在池塘这儿等她出现。他也开始了喂鱼,池塘边上就摆了卖小鱼的摊子,夏川向他买鱼食,一点一点撒向水面,有时鱼会蜂拥而来,但有时却也丝毫不睬。他自己更喜欢无鱼来吃他撒下的鱼食的那副景象,毫无波澜的水面,灯光静静照着,看不到那些鱼儿游动的身影,任由鱼食在水面轻微晃动。
他在这样的等待中,同时也在等待自己的脖子能痊愈恢复正常。他每天夜晚喂鱼结束回家倒头就睡,第二天起床就对着镜子静候七秒,但没有什么改善,还是一样的症状。他安慰自己这的确需要时间。尽管他已经渐渐习惯这轻微的搐动,但毕竟这累赘物一般的东西是突然出现在他的身上,他决心要摆脱掉它。
他在第八个晚上再次遇见了那个女人。她也来到池塘边,他们看见了对方,仅仅是笑一笑。她也去买了鱼食站在他身旁一起撒着。
“原来……我之前一直以为你是在对我做怪相。”女人将手里的鱼食都撒完之后对他说。
“这其实也不是一种病,它好像是一个预兆。”夏川将他最近得出的结论说给她听。
“什么预兆?”
“我还不知道,但它肯定会显示一点什么。”
“你去医院看过吗?”
“看过,中医西医都看了。西医没有什么效果,虽然我只做了三天治疗而已。但中医,你知道那个中医说了什么吗?”
“他说,我得找到那个让我变成这样的人。”
女人低头看水,过了一会儿说,“你一直再找的就是那个人?你以为我就是让你变成这样的那个人?”
夏川没说话,看着池塘里的水。当女人刚想说话时,他又打断她,自己说起来。
“我一开始以为那个中医老头在编瞎话,乱说一通。其实他也根本不是个医生吧。他只让我找到那个女人,但找到之后呢,会怎么样呢?他完全没说,哦,他让我最好在晴天里找,你看,我找到你那天是不是晴天,那天夜晚的风也很舒服。”
女人安静等他说完,然后又等了一会儿,两人都有一会儿没说话。女人站直身体,拍拍手,伸伸腰,然后才说话。
“你这个人真怪。我不是你要找的人。我从没有去过404站,我知道那个站,但我没有在那里坐过车。现在我要走了,再见。”
街上人群来来往往熙熙攘攘的,小摊上的喇叭也竞赛般各自呐喊着。夏川当然听见了她说的话,但他不太相信,他觉得她此刻想要逗他玩,他觉得她就是这样的人,哪怕他其实根本就不算认识她。她说完再见就真的走了,他也没有跟上去,他觉得自己已经达到了目的——说出那些话——但往下会怎么样他一点都不知道。
4
夏川猜测那个预兆就是所谓的庸俗爱情的预兆。他会爱上那个女人吗?他的确希望给她以好感,但那是男性面对异性的正常反应,还远远说不上是爱,甚至连喜欢都没显现。他一个星期会遇见她一两次,为此他每晚都要长途跋涉走上一个小时,他当然可以选择坐车或骑车,但在他心里走路是虔诚的。他需要虔诚。
之后两个月的时间里,他知道了她叫郑晓,有一家自己的小服装店,平时就待在店里。她有一个姐姐,姐姐已经嫁人。夏川所了解的信息就只有这些,而在这样短暂的相处中,他渐渐明白——一种绝望的略显迟钝的明白——那天她不是在逗他玩,她确实没有去过那个车站,撑着雨伞淋湿他脖子的人不是她。
但夏川仍每晚去到那个池塘边等待她,这已经是一种惯性了吗?如今他们见面的频率越来越高了,郑晓仿佛也有了这样的惯性,但他们从不约定去另外的地方,也不会相约下次见面的时间。他们只待在池塘边,一边喂鱼一边聊天,哪怕第二天晚上谁有事情不能来也不会刻意通知对方,他们这样算是爱情了吗?
有一个晚上,夏川来到池塘边时郑晓已经在那里了。他走过去,发现郑晓有些不开心,他问她怎么了。
“你看水里。”她说。
夏川向水面看去,他看见一些鱼食浮在水面并没有被吃掉,那些鱼呢?他像往常一般看不清水底之下的情况。
“没有鱼了,都被偷走了。”郑晓有些气愤又无奈,“其实以前也发生过这样的事,但抓不到人。”
她看着他,“每天喂着,都产生感情了。突然就全都没有了,你不觉得空空的吗,很不习惯。”
夏川看着水面,这已是一片没有内在活力的水面了,倒映着灯光的水面有一种虚幻的假象感,有风水面轻微晃动,他也觉得少了一点什么,但不仅仅是池塘里的鱼,他直盯着水面,然后提议道:“我们去重新买几条鱼放进去吧。”
郑晓摇摇头,无声地往回走。夏川跟在她身后,在这样的沉默中,他脖子的搐动显得尤为明显和令人讨厌,他看着地上自己的影子,他的影子同步着他的一举一动。他伸手按住脖子,揉捏脖子,依然是徒劳,他只想此刻不要让它动而已。
“你不用跟着我。”她转身对他说。
“我送你回去吧。”
“没事的。”她犹豫了一下,看着他伸手按住脖子的模样,“你不再寻找那个人了吗?”
这个问题夏川早已问过自己,但他没有答案,他可能永远也找不到那个人,他的脖子可能永远都治不好。他一直以为郑晓就是那天晚上的人,但她不是,那么现在这一切不就变得毫无意义了吗?他只是交到了一个朋友吗?他们之间有可能产生爱情吗?这件事带给他的就只是这些?
“我觉得我找不到了。”
“或许你再往前走一段,再找一下,就能找到了。”
“这里就是终点了。”他顺其自然地说出这句话,但没有其他的意思,这里的确是他给自己定下的终点。
她并没有回家,而是回到了她的服装店前,她打开门让夏川也进去,这是一家狭小的但却纵深的店。她没有开灯,店的尽头有彩色光芒在闪,他走到最深处,一张小小的柜台摆在眼前,上面放着一个小小的水族箱,光就是从那里散发出来的。水族箱里有美丽的小鱼在游动。
他们靠在一起看着那些水中的鱼,她递给他鱼食,他轻轻地捻进几粒,那些鱼游动上来一口吞掉。他们相视笑了笑,五彩变幻的灯光映在他们的脸上。他觉得自己脖子的搐动与水中鱼儿的游动组成一种适宜的频率,这一刻多么美妙,一切都暗下来,唯有这里拥有色彩的变幻。
5
郑晓送了他几条鱼,他也在自己的家里弄了一个小水族箱,将那些鱼放进去养着。他们之间的关系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因为这些鱼而更紧密的串联在一起,好像互相交换了什么。夏川照旧会去池塘,现在池塘只剩一汪池水而已,他等待着池塘被重新放入鱼。那天他觉得缺少的东西被她所送的东西而填满了,那些鱼并不真正代表着鱼。他明白。
他想等一个契机,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经发生变化,但他仍踹踹不动。当他们在夜晚相见结束,他回到家不再立马就睡觉,而是盯着家中的那些鱼,摆动着自己的脖子跟随它们一起上下浮动。他将这个行为视作预兆即将结束的行为。
但是一个星期之后,他下班回到家中发现其中的一条鱼浮在了水面,他惊慌失措,很痛惜,不明白怎么会这样,其他的鱼仍好好地活着。他想了想跑去花鸟市场里选了几条相似的鱼买下,在回来的路上,他提着灌了水的小塑料箱,欣喜着,歪着头逗趣着,没有注意前方的人,于是就和那人撞了个满怀。
他勉强止住身子,但手中的盒子强烈晃动,一条鱼被甩了出来掉在地上,艰难地吞吐着。和他相撞的是一个女人,他急忙和她道歉,当她平息下来看着他时,他解释自己的不小心。女人只是点点头,径直走了,他感觉有些难为情就蹲下身子去捡那条艰难活着的鱼。
他迈步继续往前走,但没多久就听到身后喊他的声音,是刚才那个女人,她十分慌张,来到他身前抓住他,仿佛溺水的人拼命想要抓住一个什么东西一般地抓住他。
“喂,等一下。你看这个,这个……这是怎么回事?”
他看着她指着自己的脖子,那纤细白皙的脖子每过一会儿就不由自主地搐动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