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打了四五式拳,手机铃声就响了起来,顾鸿均动作稍缓,但是脚下跨了一步,跟着一个鹰扑式,又接着打了下去。
待到一整套拳打完,顾鸿均头上微微见汗,他长出了一口气,发现手机还在响。
顾鸿均端起桌子上的茶杯,茶水还有些烫,他边吹边接起电话,“谁啊?”
“老顾!你怎么才接电话!”
“你谁啊!”
“你别说那么多了,快来趟医院。”电话那边的人大声地说,“你儿媳妇让人给打了。”
顾鸿均挂了电话,院子里起了一阵风,吹在后背上,他打个冷战。
“现在的骗子越来越多了,什么花式都有。”顾鸿均自言自语地说,却仍然放心不下。儿媳妇怀着身孕,离他抱孙子的时候也不远了,这要是真被打了可是不得了。
他拿起手机给儿子顾诚打电话,可是电话里的流行歌曲唱了半天没有人接。
顾鸿均越发心慌,还是过去看看吧。
他快步走回屋子,衣角带倒了石桌上的茶杯,一口没喝的西湖龙井泼了一地。
医院离家不过十几分钟的路程,刚进大门顾鸿均就感觉不对,南面门诊楼门口围了一圈人,一看就知道是看热闹的。顾鸿均挤过人群,进了门诊楼,就看到走廊上一片狼藉,叫骂声从深处传来。
再向里面走,一个穿着阔气,烫着大波浪的中年妇女在儿科门诊前打转,走几步骂两句,内容不堪入耳。除了中年妇女之外,身后还站了一个微秃的男人,怀里抱着七八岁的孩子。孩子手上缠着绷带,双眼发红,显然哭了一阵。
顾鸿均看了看中年妇女对面站着的几个人,三个医院保安,还有一个年轻民警,站得笔直,冷冷地看着中年妇女。
四个人对付不了一个女的,顾鸿均白了这几个人一眼,径直走过去,用肩膀撞开保安,保安咦了一声,这时顾鸿均已经进了儿科门诊。
“顾诚,怎么回事。”儿子顾诚正扶着儿媳妇宋莹在门诊室里坐着,其他几个儿科的大夫和护士围在小两口前面充当人墙,不过这道墙却挡不住外面的骂声。
“爸,你怎么来了?”顾诚说。
“有人打电话说出事了,宋莹怎么样?”顾鸿均问,他看到儿媳妇捂着肚子,脸色煞白,着急她肚子里的孙子,但是又不方便直接问。
“爸,我没事。”宋莹说,“让他们气着了。”
“他们打你了?”
宋莹和顾诚相互看看,支支吾吾地说,“……没。”
“叔,外面那狗男女带小孩来换药,非要加塞,我姐说等一下,得排队。结果那个混蛋就翻脸了,拿杯子砸我姐,然后还拽她头发,你看,地上那一团,都是。”旁边的一个小护士一口气把事情的经过都说了出来,嘴快得连宋莹阻止她的机会都没有。
“哦,知道了。”顾鸿均点点头,转身就往回走。
“爸,你要干啥。”顾诚知道自己老子的火爆脾气,连忙站起来,打算拦着顾鸿均。
“警察就在那站着呢,我还能干啥。”顾鸿均说着,出了门诊室。
“有完没完,你这个婆娘在这吵吵啥,那些玩意都从你嘴里说出来,你害臊不害臊?”
华服妇女正在脑海里搜刮骂人的新词,被顾鸿均一下子截断了思路,她扭头看着这个走过来的老头,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应对。
“这是医院,好多病人等着看病呢。有什么话到这边说。”顾鸿均走过去,扶着妇女往一边走。
走了几步,那个女人突然回过味,又开始骂,“什么破医院!都他妈……”
顾鸿均不动声色,身体挡着警察和保安的视线,左手食指中指的骨节凿在她的腰眼。
女人半边身子顿时酸痛难耐,她转过脸,惊恐地看着刚才面带微笑的和蔼老头,此时那张脸已经变得横眉怒目。
顾鸿均拉着她走到楼道的拐角,消失在警察和保安的视线之外。
“打人……”女人也是见过市面的人,她开口就叫,身子往下滑,就要躺在地上耍赖。
“闭嘴。”顾鸿均压低声音说,扶着女人胳膊的手上加了力。
这次是真疼,女人干张嘴,却不敢出声,她老老实实地站直,半边身子疼得发抖,不敢再胡闹。
“闹够了吗?”
“我来给孩子看病,那个医生连理都不理,我看您也是明白事理的人,您说,他们该不该挨骂。”顾鸿均手上松了点劲,女人又打起主意,开始低声申辩。
“别跟我说那些,”顾鸿均冷笑一声,“你欺负的是我儿媳妇,你再看看我,像是讲道理的人吗?”
女人飞快抬头,看了顾鸿均一眼,然后低下头,不敢说话。
“滚吧。”
俗话说软的怕硬的,女人像是被撒了气,耷拉着脑袋,拖着脚走出拐角,晃晃悠悠走向秃头男人。
“姐,怎么了?”一个留着分头的中年男人说,他本来站在走廊里围观,一看到女人出现便迎了上来,“接到电话我就过来了。”
“小陈啊……他,他打……”女人指着身后,说了两个他,然后便哭了起来,声音不大,抽抽搭搭地,单看这一幕,谁敢相信她和刚才掐着腰骂了半本新华字典那么多脏话的女人联系到一起。
“怎么了?”顾鸿均在她身后说。
女人打了个冷战,对着中年男人说:“我们回去说,回去说。”
中年男人倒是不怕,他上下打量顾鸿均,已经大概猜出发生了什么。
“你等着,敢在医院里打人,还当着警察的面,看我回头怎么找你算账。”男人指着顾鸿均说,指尖几乎戳在他鼻子上。
“你是什么人?”顾鸿钧问。
“我是律师,”那人挺了挺腰板,“你们医院这么欺负人,等着吃官司吧。”
“我不是医院的。”
“你……”律师愣了一下,“你等着瞧。”
女人拉着律师的袖子,“先别说了,走吧。”
律师扶着女人快步离开,快要到走廊尽头的时候,女人才回头喊,“还愣着干什么!快走!”
抱着孩子的秃顶老公才如梦初醒,“哦,来了。”他应了一声,快步跟上。
“爸,你怎么她了?”顾诚皱着眉头说。
“没什么,跟她聊了两句。”顾鸿均满不在乎。
“唉,那女的在市里面有两个公司,惹不起啊。”
“她有钱让她去美国看病,怕什么。”
“那个男的更麻烦。”
“那个律师?怕什么,我又没犯法。”
“他算个屁律师,就是个讼棍。这人叫陈金刚,他在我们医院晃了好几年了,一有医患上的纠纷,他就来煽风点火,你跟他讲规矩,他跟你讲人情。你跟他讲人情,他跟你讲法律。你跟他讲法律,他就让患者在医院里耍赖。反正只要有点摩擦,他们这样的人就来讹钱。”顾诚对着“律师”离开的方向白了一眼,“这个医院没有人不恨他的,苍蝇一样的人。”
“你还怕他来找我的麻烦?”
“唉,爸,这事说不准,谁知道他有什么幺蛾子,又不是一次两次了。”顾诚一脸不满地看着民警,民警不为所动。“算了,走一步看一步吧。”
“好吧。”顾鸿均搓了搓手心上的老茧,那是多年练拳留下的,“那我就在这等着他。”
第二天一大早,市第三人民医院门口就有了新景观。顾鸿均穿一身崭新的练功服,在医院大门外圈了块场地,打起了拳。
说起练拳的,公园里遍地都是,可是那些拳法,又软又慢,都跟健身操没什么两样。可顾鸿钧这套拳不一样,快、稳、准、狠。传给他这套拳的外公解放前是道上的响马,武艺老练狠辣。老人家成家之后急流勇退,才在战乱年代躲过一劫。当年外公教顾鸿钧时,一边讲一边叹:以后日子太平了,这拳,也就没用了。
顾鸿钧一招一式,一板一眼,出拳带风,哼哈不绝。不一会便围了几层人,还时不时地有人叫好。
这片地方是看自行车的承包的,被顾鸿均这么一占自然不满,但是看他练得虎虎生风,旁边还围了好多看热闹的,也不好意思过去赶。
顾鸿均打了两套拳,练了几式单操。喘了几口气,拉了个架势,四六步一分,开始站洪氏十方拳独门的太平桩。
看车的瞧着这老头一动不动,如同入定一般,便凑过去一些,支支吾吾地说:“我说这位大侠,那啥,这地方是我承包的,您在这一练,我这买卖可就不好干了,你看这一片在这看的,没一个存车子的。”说罢,看车的还学着电视里的样子给顾鸿均拱了拱手。
顾鸿均收了架势,也拱手回礼,“那真不好意思。”他掏出三百块钱塞给存车子的,“我每天早上在这练一会,人多了就走,这钱就算补偿了,先按一个月算,您看够不够?”
“够了够了,您随意,您随意。”
“今天就不练了。”顾鸿均说,他背着手,进了医院,在门诊楼里面闲逛。
医院本来就是个开放的场所,来看病的探病的熙熙攘攘,都有各自的心事,一身练功服的顾鸿均穿梭其中,也没人注意。
他转一会,累了就在医院的椅子上坐一会,渴了就去保卫室喝点水。医院里的人都知道这是顾诚大夫他爸,也都客客气气的。一来二去也都熟了,顾鸿均索性从家拿了一套茶具放在保卫室,没事还和几个保安喝喝茶。
晃悠了一个多月,也没等来陈金刚和那对夫妇过来找茬。倒是碰见过几次在医院闹事的,在楼道里骂骂咧咧,医院的保安过去了也只是在旁边一站,不敢凑得太近。
“你们也太没出息了,医院掏钱就是让你们在旁边看着的?”顾鸿均直脾气,对这种事就是看不惯,聊天的时候就直接问医院的那几个保安。
“嗨,我们领医院的钱,按理说就应该替医院替医生出力。”保安二队的队长喝了一口龙井,“可是现在这些人,你只能拦着他们,不能碰。只要一碰,他往地上一躺,这麻烦事就都是你的了。再说,我们老哥几个都是退休以后到这当保安,好几个年纪比你都大,动起手来,唉……”
“哼。”顾鸿均冷哼一声,没多说什么。这些保安都是随便请来充数的,为了挣口饭钱,往那一戳算一口子人,真要想对闹事的采取个什么措施,一个都不行。
据这段时间顾鸿均的观察,在儿科闹事的最多,然后是儿子所在的妇科,再往下就是夜班急诊。经常有喝醉了在马路上摔得头破血流的醉汉,跑到医院里来逞威风,一边缝针一边还要再喝二两,就那么大的出息。
一个月过去,顾鸿均就算在医院待住了,反正家里也是一个人,还不如在这里还有人聊天。以前有时候儿子儿媳妇太忙也吃不上热乎饭,现在他还兼了一个给小两口买饭的重要任务,毕竟孙子快出生了,需要营养。
那天他正提了一份炒面往妇科送,还没走到就听见里面大吵大嚷,他加快脚步。刚到妇科门诊门口,诊室门就被一脚踹开,一个大个子拖着一个女医生的头发往外走,那女医生低着头,脚步踉跄。顾鸿均看到儿子顾诚扑上来要拦着那个大个子,却被他当胸一拳打倒在地。
这还了得!
“干什么!”顾鸿均当时就是一嗓子,他嗓门大,底气足,这一声别说是那个大个子,走廊里所有的人都被镇住了。
大个子回头看向这边,顾鸿均手里的番茄鸡蛋炒面已经脱了手。出手时顾鸿均犹豫了一下,这一碗面没泼在大个子脸上,而是砸向他的肩膀。大个子微微侧身,躲开了大半,但身上还是被番茄汁染红了半边。
这时顾鸿均已经窜到他身前,一脚踹在他的脚踝上。大个子脚下吃痛,身子歪向一边,顾鸿均抬手,一掌拍在大个子鼻梁上,大个子顿时眼冒金星。这还不算完,顾鸿均下身不动,坐身拧腰,前掌收,后拳到。
这一拳正打在大个子胸腹之间,大个子闷哼一声,被打得退了两步,一屁股坐在地上。
这招“迎门三击”顾鸿均从11岁开始练,练了五十几年,到现在第一次打到一个活人身上,顺手得连自己都没反应过来。
大个子捂着肚子滚了两下,突然爬起来,身子还没站稳,就“哇”地一声吐了。
顾鸿均没再看他,过去扶起挨打的女医生,一个女孩从他身边跑过,嘴里喊着“爸爸”,过去扶那个大个子。
他女儿在旁边看着?顾鸿均一愣,呆呆地看着那个女孩。正巧女孩也看过来,眼睛里的怨恨像两把刀,直插过来。顾鸿均和她对视了几秒,败下阵来,他移开目光,扶着女医生回到诊室。
“怎么回事?”
“那女孩肚子痛,她爸带她来看病,李大夫——就是她,说可能是宫外孕,她爸一下就火了。”顾诚说,“那女孩今年才15岁。”
“15岁啊。”顾鸿均自言自语,女孩狠狠的眼神还在眼前晃悠,活了六十多年,还是第一次被人用这种眼神看。
“唉,15岁,现在的孩子……”
“顾师傅,那个,您没把那人打坏吧。”李大夫洗了把脸,眼睛还红着,脸颊上几个指头印清晰可见。
“我留着劲呢。”顾鸿均说,但毕竟第一次打活人,他心里也没底。
“我倒是也不怪他,毕竟他女儿小小年纪就……”
“你这个好人当的真不值钱。”顾鸿均不耐烦地打断李大夫,“他家再怎么也是他家的事,跑这来耍什么威风。你是医生又不是沙袋,心情不好都可以来揍你?”
“爸,你少说两句。”顾诚赶紧劝阻父亲。
“怎么了,我……”顾鸿均还想再说,一个人推门进了诊室,径直向顾鸿均走过来。
这个人顾鸿均见过,等了他一个多月,就盼着他来找事。
“你有什么事?”顾诚问。
“顾鸿均是吧,我是谢春实的代理人。”陈金刚说。
“不认识。”顾鸿均摆摆手。
“就是你刚刚打的那个人。”
“嗯。”
“他现在脚踝扭伤,轻微脑震荡,腹膈肌受伤,还有二度烫伤。我是来问问,如果打算私了,那你赔点钱就算了。如果不打算私了,那……哼哼。”
“他也打了别人。”顾诚说。
“那是谢春实和她的事。”陈金刚指指李大夫,“你打谢春实是你们两个之间的事,各论各的。”
“那就上法院,李大夫告他。”顾诚站起来,走到陈金刚面前,气冲冲地和他对视。
“我……”李大夫刚要开口,电话响了。她接起来,却不说话,只是时不时点点头,“嗯”一声。
“是院办。”挂了电话,李大夫看着顾诚,说了三个字,然后便低下头开始翻病历,好像这个屋子里的事和她再无关系。
“哦……”顾诚自然知道院办打来电话是什么意思,他一下子泄了气,看看父亲,又看看陈金刚,不知道该说什么。
顾鸿钧叹了口气,在脑海里,小女孩的目光总是盯着他看,毕竟当着孩子的面把人家爸爸打了。他自认为做了一辈子正派人,连随地吐痰的事都没干过,那几拳打得倒是不后悔,不过……总是觉得亏欠点什么。
“好吧,私了就私了,你说赔多少钱吧。”顾鸿钧看着陈金刚,撇了撇嘴,这次是自己理亏,大丈夫敢作敢当。
“我就知道你明白事,5000。”
“2000。”顾鸿均伸出两个指头。
“顾鸿均,这个不是买菜,还能讨价还价的,你把人家打了……”
“2000。”顾鸿均打断陈金刚,手举得低了些。
陈金刚想了想,装作不情愿的样子,“好吧,2000就2000。”
“爸,你这是……”
“你少废话。”顾鸿均骂道,他转向陈金刚,“你写个收条吧。”
别看顾鸿均人前爽快,这口窝囊气可把他憋得不轻,自己本来是帮别人的,却吃了这么大的哑巴亏,连个帮忙说话的都没有。第二天都八九点了,他还在床上躺着不想起来。直到有人来敲门,他才不情不愿地爬起来。
来人是医院的保安老张,门一开他就挤了进来,“还发愁怎么给你呢,你早上没去就对了。”
老张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塞到顾鸿均手里。
“这是什么?”
“你昨天不是掏了两千块钱吗,这是医院里的人给你补上的。”
“我不要他们的钱。”顾鸿均把信封又塞回去。
“这你还不能不要,你替医院的人出气,他们再不为你做点什么,那不都成王八蛋了?”
“那就报警逮那个人啊。”
“嗨,本来能报警的,可是你把人家给揍了,再报警激怒他,你不就倒霉了。”老张笑眯眯地说。
顾鸿均愣了半晌,“合着还是我错了。”
“嘿嘿,你就拿着吧。”老张把信封又塞回去,“还有一件事,你得快来医院。”
“什么事?”
“来了你就知道了。”老张说。
到了医院门口,那里早就围了一堆人。
“怎么?又有闹事的?”顾鸿均问。
“不,来找你的。”
“找我?”
“你揍人的时候,有人拿手机拍下来传到网上去了,好多人慕名而来要看你的功夫。”
“这不是胡闹吗。”顾鸿均一甩手,“我都七老八十了,还出这风头?”
“你就练你的,平时不是也有人看吗,怎么,人怕出名猪怕壮,你这么怂,是出名了?还是壮了?”
“你说谁怂。”
顾鸿均哼了一声,穿过人群,拉开架势就练。
人群中响起几声叫好的,但很快就安静下来。两套拳打完,顾鸿均擦擦汗,低头走出人群。
“师父,教我们学拳吧。”
顾鸿均回头,几个年轻人跟在身后,一副求知若渴的样子。
更远的地方,也有几个人瞧着这里,似乎也在观望。
顾鸿均这套洪氏十方拳是个小拳种,小到除了自己从来没有听说过有谁还练。当年外公那一代的时候还有三四个师公有些来往,后来死的死,没联系的没联系。外公这一支,只剩下顾鸿钧一个传人,看着拳法,还有当年的江湖豪情日渐衰落,老外公也像失了魂,除了见到顾鸿钧时眼里有些光彩,平日里只是看着远方的大山,长吁短叹。
把拳传下去?有时候顾鸿钧也会动动念头,可是一想自己第一次出手就赔了两千块钱,将门户发扬光大的劲头就不那么诱人了。这拳杀伤力太大,教给别人,只有惹祸。
“瞎把式,没什么可教的,走吧。”顾鸿均挥挥手,继续往保卫室走,那几个年轻人没有跟过来,只是远远地看着。
接下来一段时间,还有些人也来求着学拳。有老有少,看车的师傅都想模仿个一招半式。还有人拿着一沓子钱想让顾鸿钧拍录像的,顾鸿钧都回绝了。
只有那几个年轻人天天都来,他们不再向顾鸿均开口拜师,只是安静地看着。等顾鸿均练完,这几个年轻人便在一旁自己练习起来,一板一眼的还像那么回事。
顾鸿均站在医院的围墙里,远远地看着几个年轻人练习,老张走过来,“收徒弟了?”
“我都不会,收什么徒弟。”
“该收就收,老顾,你看看,你,再加上那几个小子,都快组成一个民兵分队了。”
“哦,让我们执勤,要你们保安干什么吃的?”
“我们?”老张嘿嘿一乐,“我们现在的主要工作就是陪你喝茶聊天。”
“屁话,那茶叶都是我的。”
顾鸿均和老张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一个小护士从手术楼方向跑过来,顾鸿均看着她眼熟,他询问地看向老张。
“你儿子他们科的,肯定是找你的。”
“顾师父,顾师父!”护士跑到顾鸿均面前,气喘吁吁地说。
“别急,怎么了?”
“可能要出事了,您来一趟吧。”
“我……跟保安说啊。”
护士看了看老张,“跟他们头说了,还是您来一趟吧。”
“好吧。”顾鸿均点头,他转向老张,“你也找几个人过来吧。”
往手术室的路上,护士颠三倒四地向顾鸿均说了事情的经过:早上的时候来了一家产妇,在医院做剖腹产,生了个大胖小子。可是孩子刚拿出来,产妇突然羊水栓塞。产科的大夫把孩子送出来给了孩子的父亲奶奶,还告知了产妇的情况。医院从第一人民医院紧急调来两个专家,三十多个人抢救这个产妇。
可是手术室外面产妇家属却失踪了。
现在这些大夫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就怕家属找人来闹事,现在一拨人在里面抢救病人,一拨人还得防着家属。
果不其然,顾鸿均到了手术室门口,病人家属也到了,一大家子来了二十多人,楼梯间出口还有十几个皮肤黝黑的青壮年,冷冷地看着这边。
最离谱的是,手术室门口摆了两个惨白的花圈。
这楼上还有其他人在做手术,这么不吉利的东西放在这里,其他的家属也有意见,不过看这一家子的阵势,也都敢怒而不敢言。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顾鸿钧骂道。
“您先别急,我过去看看。”护士走到那家人面前。
“我儿媳妇呢?”当婆婆的开口便问。
“还在里面抢救,一有情况马上通知你们。”护士说。
“别胡说八道了,你欺侮我毛老太太没文化呢?我刚才打听了,这羊水什么塞的得了就没救。”说着毛老太便哭了起来,“我可怜的儿媳妇啊,刚生了孩子,就和家人阴阳两隔,连最后一面都见不上啊。”
“人还在里面抢救呢,你先别哭。”
“你说的我才不信啊。”毛老太哭得更来劲了,索性坐在地上,一边哭一边拍着地板。
哭了一会,她向旁边挪了挪,踹了一脚旁边儿子的小腿。
“老婆啊!”儿子猛然醒悟,也开始干嚎,“咱儿子可好看了,眉毛长得像你,你在天之灵可要保佑他健健康康的啊。”
“这是手术室,你们别在这闹行不行。”护士凑过去,试着劝毛老太。
“不行,今天你不让我见儿媳妇最后一面,我就不走。”
“她还活着呢,就在里面抢救。”护士哭笑不得。
“活着你就让我见她一面啊,你们把我儿媳妇治死了,现在想拖延时间对不对?”毛老太站起来,一把抓住护士的衣服,扬起手就要打,“我让你骗我!”
顾鸿均看看四周,保安还是没来,只能靠自己了。他上前一步,挡住老太太的巴掌,护士趁机挣脱。
“有话好好说,打人干什么。”
“我可怜的儿媳妇啊,他们把她治死了,也不让我们见啊。”
“那个护士刚才不是说了吗,她还活着,在里面抢救呢。”
“活着就让我见一面啊。”
“见一面也行。”顾鸿均说,“写个协议,你签上字,里面停止抢救,推出来让你见,死了算你的。”
“你……你……”毛老太没想到顾鸿均能出这主意,要是医生的话无论如何不敢这么说的,这也太无赖了。
“你敢向着医院说话,我跟你拼了!”
老太太一低头,像山羊一样一头撞过来,顾鸿均侧身躲开,拉着老太太的胳膊,原地转了个圈。再松手的时候,老太太晕头转向地扎到自己儿子的怀里。
小毛猝不及防,被老太太一头撞得后退了好几步,他扶着他妈的肩膀,不知道该怎么防。毛老太伸着脖子往前顶,边撞边骂,“今天我就死在这里,让所有人都看看你们医院是个什么样子。”
“妈!妈!是我,你抬头,是我。”小毛推着他妈,脸上被老太太混乱中抓了好几道血痕,看起来毛老太年轻的时候可不是好惹的主。
毛老太抬头,才发现撞错了人,顾鸿均在远远的地方,正背着手微笑。
“你……”毛老太恼羞成怒,还要再对顾鸿均发难,人群中伸出一只手拉住她。
是陈金刚。
“你跟他生什么气,他又不是医院的。”陈金刚对毛老太说,“来之前我怎么跟你说的?”
“那……那怎么办?”毛老太问,看起来陈金刚就是这一家的主心骨。
陈金刚招招手,凑在毛老太耳边嘱咐几句,毛老太听着,眼睛开始放光。
“快让我见儿媳妇,求你了,让我再见她一面吧。啊……哇……”在陈金刚的出谋划策下,毛老太变了态度,她捂着脸,一边哭一边往前走,嘴里低声念叨,显得悲凉凄惨。
“老太太,您别急,你儿媳妇,她还活着呢。”
“那你……那……就……就让我看一眼吧……”老太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她儿子跟在后面,呜呜地哭。
“我不是跟您说了吗,正在抢救,您稍等一会,很快就有……哎,您要干什么。”
趁护士放松警惕,毛老太冲到手术室门前,推门就要进去,护士正准备拦着,却被毛老太的儿子一把推开。
顾鸿均从侧面靠近小毛,握住他的手腕,一个别子把他放倒。正准备闯手术室的毛老太看儿子倒在地上,赶紧退出来,却不敢对顾鸿均怎么样,只是狠狠地瞪着他。
“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见此情景,陈金刚压低声音催促毛老太的亲戚,还有那些帮忙的壮年,“还不快过去。”
那些被请来助威的人醒悟过来,杀气腾腾地聚过来,把顾鸿均围在中间。
“你们想干什么?”顾鸿均背靠着手术室的门问。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们的要求不过分。”陈金刚在人群后面说。
“人正在抢救。”这样的车轱辘话今天已经说了无数次,但是没人在乎。
“活要见人。”
顾鸿均叹了口气,看来这事讲道理是讲不通了。他挽了挽袖子,“谁先……”
这时人群外面起了骚乱,几个人从包围圈外挤了进来,是那几个想学拳的年轻人,还有老张带着几个保安。
“师父,需要帮忙吗?”
顾鸿均苦笑,这孩子倒是机灵,在这关头,不认也得认了。
一边是毛氏家族的大队人马,另一边是顾鸿均和几个年轻“弟子”,双方在手术室门口列成两排,怒目而视。
这样不行,顾鸿钧想,看这阵势,搞得跟小混混要火并一样,弄不好还要出大乱子,擒贼还是要先擒王。
“你们几个守着这里,别让其他人进去。”他对着“徒弟”说,然后转头面向那些亲戚,大声说,“这些人不是来打架的,你们不会动手,你们也不能动手,知道吗?但是要记得保护自己,懂得正当防卫。”
“明白。”几个刚入门的徒弟齐声喊道,仅这气势就让准备冲锋的亲戚们犹豫起来。
“说到正当防卫……”顾鸿均自言自语地说,留下徒弟守着手术室的门。他经过毛氏母子,穿过亲戚,走到陈金刚的面前, “你打算在这里挑拨到什么时候?”
“我哪里挑拨了,我这是在帮他们。”陈金刚掸掸袖子,好像上面有什么脏东西,他压低声音,“你别拦着,这没你什么事,活要见人。死了……死了赔钱就行,好商量。”
“我看你这次就要落空了。”顾鸿钧说,“我儿子正在里面抢救,肯定能活。”
陈金刚转转眼睛,再次压低声音,小到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够听见,“这么大一场手术,你敢保证没有后遗症?你儿子把人治死,倒是一了百了,万一活着,就等着养活他们一家一辈子吧。”
“你……”顾鸿均停下,觉得和这样的人多说也没什么意义,他深吸一口气,转过身,对着蠢蠢欲动的毛氏家族,“各位,我和这位陈先生,有点个人恩怨,你们不要过来帮忙。谁碰我一下,被我还手打了,我算正当防卫,不用负任何责任。”
陈金刚听了大惊失色,“你们别听他说的,正当防卫不是这么解……”
他说到一半就说不下去了,四只手指突然出现在他的嘴里。陈金刚“唔唔”哼着,想把嘴里的东西吐出来,这时他听到从耳朵由内向外地咔嚓一声,脸两侧一阵剧痛,接着便感觉不到自己的下巴了。
顾鸿均拉着陈金刚左手,转了个圈,把那只手兜到了假律师的背后,猛地一提,陈金刚肩窝又是一响。再用“推弓式”拆掉肘关节时,原本得意洋洋的陈金刚已经被吓得呆若木鸡,被顾鸿均发力带得摇摇晃晃,却没有丝毫反抗。
顾鸿均手下不停,拆大活人的手法快得如同庖丁解牛,陈金刚周身上下的关节噼噼啪啪,就连周围的人听了都觉得牙齿发酸,心惊肉跳,连大气都不敢多出一口。
片刻之后,顾鸿均收了手,绕回到陈金刚正面,抬手之间又把脱臼的下巴复了位。
“你想欺负我家人?还差得远呢。”顾鸿均说。
陈金刚下巴刚刚复位,流了满嘴的口水,胸口的衬衫都是湿淋淋的一片,他双臂还散着抬不起来,可是身体上的小毛病远比不上心里的恐惧,面前这个老头简直就是魔鬼,要说把自己抽筋扒皮,恐怕也是一眨眼的事。
“不……不……”
“别急,慢慢说。”
“叔……大爷……我不敢了……我……我错了!”陈金刚哭了,和眼泪一起流出来的还有其他液体,他向前挪了一步,膝盖发软,可是被顾鸿均一只手架着,跪不下去。
“没事,没事,知道错了就好,以后可不敢再在医院挑拨了,你看现在医患关系这么差,都是你们这种人煽动的。”顾鸿均慢悠悠地说,就像是在教育孩子,“来,我给你接上。”
顾鸿钧拉着陈金刚的手臂,举过头顶。
“住手!”
顾鸿均顺着声音看去,三个民警正气喘吁吁地从楼梯口跑上来。
“你们可算来了。”
“后退!”
“我要是不扶着他……”
“让你后退!”警察指着顾鸿均说。
“好吧。”顾鸿均松了手,陈金刚一头栽在地上。
“是你打的他?”
“是。”
“你承认了?”
“是。”
“你现在涉嫌打架斗殴,故意伤害,需要跟我们回去接受调查,请你配合。”
“可是他……”
“把手伸出来。”一个高个子民警靠近顾鸿均,手里拎着一副手铐。
上手铐?顾鸿钧这辈子可没想过能有这样一天。他后退一步,拉开架势,准备反抗。
“对!就……就……是他,他还想……袭警!”陈金刚摔在地上,看到这样的场景,又开始扯着嗓子起哄。
顾鸿钧看着警察头上明晃晃的帽徽,叹了口气,毕竟现在是法制社会,拳头再大,也大不过法。他乖乖地伸出手,等着警察来铐。活了六十多岁,一辈子谨小慎微,今天竟然因为打架被抓了起来。顾鸿均看着那对明晃晃的手铐,咔嚓一声圈在自己的手腕上,纯钢的手铐冰得刺骨,亮得晃眼。
“师父!”新收的弟子看到顾鸿均要被带走,便要围过来说理。
“别动,我怎么交代你们的?”顾鸿均说。
弟子退回手术室,这时,手术室的门开了,顾诚冲出来,“病人已经脱离了危险,现在还在麻醉中,可以来两个家属通过可视电话先看一下。”
听到这个消息,对峙的双方都松了口气,还躺在地上打滚的毛老太爬起来,看看顾鸿均,看看自家亲戚,又看看顾诚,谦虚地问,“大夫,我上哪去看儿媳妇?你们这么一折腾,她不会有什么后遗症吧?”
“还需要进一步观察,你不是要见面吗?这边来。”护士没好气地说。
顾诚看到父亲,挤了过来,“爸,我们成功了,终于把她给救回来了。”
“嗯,好。”顾鸿均点点头。
“我那边还有点事,等会再跟您说啊。”说着,顾诚又跑回手术室。
顾鸿均看着儿子的背影,哭笑不得。他实在是想不通,明明老子都戴上手铐被三个警察围住了,你小子视而不见,却为了别人的事手舞足蹈。
“我们等会?”一个民警问。
“等什么,先把他带回去。”另一个民警说。高个子民警留下来看着陈金刚,其他两个押着顾鸿均回派出所。
顾鸿均坐在警车后排,隔着笼子看着前面,脸上虽然没表现出来,可是心里面却一直嘀咕,一会怎么办,万一上老虎凳辣椒水该怎么说。
可是到了派出所,刚下车就过来一个年纪大些的警察,掏出钥匙把顾鸿均的手铐给卸了。
“所长,这……”一个民警说。
“顾老师是吧,刚才医院那边把事情都说清楚了,那个陈金刚是个刺头,我们也都知道。你也就是吓唬了他一下,反正他也没受伤,而且也不打算告你,没事了。”
“真的没事了?”顾鸿均揉着手腕,虽然手铐不在了,但是被锁着的感觉他可能很长时间内都忘不掉。
“没事了,你怎么走?我让小王把你送回去?”所长说。
“不了,我打车吧。”
回到医院,手术室门口的人已经散了,花圈也不在。顾鸿钧没找到儿子,应该是回自己的科室了吧,他回头往楼下走。
“顾师父,来来来。”路过三楼的时候,有人喊顾鸿均,是骨科的大夫,“没事了吧。”
“没事了。”
顾鸿均进了骨科,发现几个大夫都在,连经常绷着脸的骨科主任也在角落里坐着。
“你这个手法真不错啊,给我们上了一课。”
“什么意思。”
“全身二十一处脱臼,哈哈,那小子推进来的时候跟只脱骨扒鸡一样。”
“你们把他复位了?”
“那点小伤,我不是说您手法不好啊,不是我吹,咱们医院骨科也是全省有名的。那小子哭着喊着不让动,非让做伤情鉴定。嘿嘿,那时候谁还管他。小赵,就是故意留下来那个警察,是主任他外甥,去上了个厕所,八分钟,我们就把陈金刚搞定了。”
“那他为什么又不打算告我了?”
“你卸的手法好,我们几个恢复得快,基本上没留下什么伤。就算去做鉴定也够不上轻微伤,别看陈金刚是个讼棍,他也懂这事闹下去早晚扣自己一头屎,算他聪明,自己认怂了。”
“原来如此,”顾鸿钧站起来,要向几个大夫鞠躬,“多谢你们几个了。”
“谢什么,”众大夫连忙摆手,“你还不是为了我们医院出气,这几年我们这委屈,今天可是出了一口大气。对了,顾师父,以后再有这样的事,你只管拆,有我们几个在,保管天衣无缝。”
“闭嘴,”一直没吭气的骨科主任突然说话了,“你是个大夫,是救人的。这种想法像话吗,你当初怎么发的誓。”
那个年轻大夫吐了吐舌头,“我错了,今天太刺激了。”
大伙一阵玩笑,保卫科老张推门进来,看见顾鸿均,赶忙说,“哎,老顾,可找到你了,你怎么在这藏着呢。快走快走。”
“怎么了?”
“你儿媳妇要生了,已经进产房了。顾诚还在给别人做手术,我专门跑到派出所接你,他们说早把你放了,我就说怎么不多扣半个小时……”
“你废话真多,快走快走。”顾鸿均起身就往产房跑,老张跟在后面。
到了产房,那几个徒弟坐在两边,守着门口。
“你看,我就说收几个徒弟好吧。”老张拍拍顾鸿钧的肩膀,揶揄道,“一代掌门,凭空多了几个儿子啊。”
“师父。”徒弟们也围了上来。
产房的门开了,“程XX的家人!”一个护士喊道。
“来了来了。”一群人兴高采烈地在护士周围。
护士把一个小巧的包裹递出来,这家姥姥掀开包裹的布,露出一张皱巴巴的小脸。
“呦……”除了这个字,姥姥再也说不出别的话。
顾鸿钧远远地看着那边幸福的一家,看着那个刚刚降临到这个世界的小生命,心里一颤。
“你们……回去吧。”
“师父,怎么?”
“我不打算收徒弟了。”
“哎老顾,你这是什么意思。”老张惊讶道。
“看看那边,”顾鸿钧指着那个孩子,“我孙子也要出生了。”
“是啊,你……”
“我在医院呆了一段时间,在这谁能闹,谁嗓门大,谁拳头硬,谁就说了算。这对吗?老张,这不是社会,没规矩,这就是江湖。”顾鸿钧拍拍老张,“想让医院安生,立规矩去,想靠打手维护秩序,那不乱套了。”
产房门开了,“宋莹家属!”伴着护士的声音,婴儿哭了起来,声音嘹亮,底气十足。
“那套拳,绝了就绝了吧,太伤人。规矩比拳头威力大,”顾鸿钧向着自己的孙子走过去,“只要你会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