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到了十月底,傍晚就凉得像一桶刚打上来的井水。
坐在小马扎上的孙不平把一截自行车内胎摁进水盆里时,不远处响起高跟鞋的嗒嗒声。他下意识地把头埋得更低,继续在水盆里一截一截捣腾着内胎。那声音终于来到他身边并开始渐渐远去,孙不平才从双膝间抬起头来。他看见一条有些起毛的裹臀裙,下面是两条套着黑丝儿的长腿,夕阳的最后一道光从那两腿间照过来,随着脚步交替在孙不平的脸上一下一下地晃动。
“哎哎哎,师傅,你这都看见冒气泡儿了咋还不补呢?”
直到站在一边儿抽烟的汉子嚷起来孙不平才回过神儿,“昂,我看看还有没有其他地儿漏气。”
“得了吧,赶紧补上我好回家吃饭!几点了都,没看小姐都上班了啊?”汉子使劲儿吸了口烟,把烟头儿扔到地上,一边儿拿脚碾着一边儿望了眼那女人的背影,“这女的在‘金玉良缘’干,我找过她,不贵,你攒个小半年也能去找她来一回,哈哈哈哈。”
孙不平闷头儿补胎。
汉子蹲下来拿胳膊肘儿捅捅孙不平,“哎,师傅,你一个月能赚多少钱啊?”
“没多少。”
汉子干笑一声,“啧啧,不open。”
车胎补好打足了气,孙不平从身边儿抓起一块儿脏抹布擦着手,“两块。”
汉子摸出钱包儿,手指十分灵巧地扒拉开那些零钱,抽出张粉红的票子递到孙不平面前。
孙不平看了眼那张钞票,又抬头看看那汉子。
“没零钱就算了吧。”
“哎呀那怎么好意思,”汉子说着把钱收好推起车子,“谢谢哈师傅!”
孙不平直了直腰,朝不远处望去,那儿的一个小门脸儿里透出粉红色的灯光,映在越来越黑的夜里,就像刚才自己面前那张崭新挺括的票子。
汉子的自行车压飞了一颗小石子儿,打中路边立着的一个铁皮驴火店招牌,“铛”的一声,像是收兵的锣声。
孙不平把工具收拾到一个破旧的铁箱子里锁好,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远。
他本来叫孙平,当兵那会儿实弹演习时不慎伤了左腿膝盖,为了拼个典型,硬是死撑着完成了整个演习才去治疗,结果伤势已不可逆转,落下个走路踮脚儿的毛病。尽管复员后拿了个奖状回来,可还是被人当面背后地叫成孙不平。
在家颓了一阵子,孙不平打算给自己找个营生。他踮着脚儿来到大街上,还没想好去哪儿,街对面儿修自行车的老头儿便一头栽倒在地,并且在孙不平抱着他往医院跑的半路上咽了气。
孙不平认为这是老天在安排他去修自行车,不然为何这个无儿无女的老头儿在街边儿修了几十年车子都没事儿,偏偏他一出现就犯了脑溢血呢。
“我操?孙平!你怎么跟这儿呢?!”
那天孙不平正低头儿一根根儿紧着车辐条,突然有个路人弯下腰嚷嚷着把脑袋伸到他面前。
抬头一看,是发小儿杨旭。
孙不平动了下左腿,终于还是没站起来,“诶?你怎么回来了?我听三万他们说你去广州了?”
“咳,大上个月就回来了,现在哥们儿在一家公关公司当创意总监。”
杨旭说着蹲到孙不平身边儿,掏出盒儿烟给他叼好点上,又拿胳膊肘儿碰碰他,“哎,你干这个一个月能赚多少钱啊?”
孙不平一愣,扭头笑着看了杨旭一眼。
“没多少。”
杨旭在鼻子里哼了一声,“哎呀真是经济腾飞了啊,修自行车的都开始对收入保密了。对了,那什么,我最近有个项目,你给出出主意。”
“哟,你们那些东西我可不懂。”
“你看,谦虚了不是?是这么回事儿平哥,我们公司要给一个男科老中医做推广,现在正弄那个宣传单上的文案呢,你给想句死露根。”
孙不平一脸茫然,“……什么根?”
“昂,就是一句话,概括一下这个男科老中医怎么怎么明白怎么怎么牛逼。”
“……这老头儿真懂这些吗?”
杨旭自己也点上一根儿烟,“懂啊!什么都懂!”
孙不平鄙夷地笑了一声,“懂个鸡巴!”
杨旭眼睛一亮。
“懂个鸡巴懂个鸡巴……哎我去,这个好这个好!谢了哈平哥回头请你吃饭!”
杨旭在孙不平背上拍了一巴掌后起身离开,没走几步又折回来。
“不是,平哥,你怎么跟这儿修车啊?通州才几个人骑自行车啊?往城里挪挪,城里玩自行车的多。”
孙不平摇摇头,“通州这边儿基本都是东北的,生性,车子稍有点儿毛病就往死里踹,踹得没法儿骑了就推我这儿,有的是活儿。”
杨旭想了想,随后开始不住地点头儿。
“有韬略。”
眼瞅着天色一点点暗下来,孙不平手里的报纸开始看不清。他把报纸折起来放好,拿起地上的扳手扔进身后的铁箱子。
高跟鞋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孙不平忙把报纸抓过来展开,眼珠子却使劲儿沿着上眼眶往外斜楞,难受巴拉地瞅着面前的路,等着那对儿黑丝儿大腿走过来。
黑丝儿女人面无表情地经过孙不平,走向那透出粉红色灯光的小门脸儿,身后是孙不平呆呆地眼神儿。
两个衣衫不整的女人从那小门脸儿里夺门而出沿街狂奔,黑丝儿女人下意识地也跟着转身跑起来。
小门脸儿里又窜出俩男的,绷着脸抿着嘴使劲儿地追。
一辆警用面包车在街的另一头儿停住,走下来两三个穿警服的。
“别跑!过来坐下!”
孙不平冲跑过来的黑丝儿女人低声喊道,同时指了指身边儿的一把小凳子。
女人一愣,忙跑过来坐下。
几秒钟后,那俩男的十分矫健地跑了过去。
孙不平和女人一起伸着脖子往警车那边儿张望,只见先前那俩女的被堵住抓上了警车后,有人朝他们指了一下,随后带着三个人往这边走过来。
女人慌了神儿,想要起身跑,却被孙不平一把按住大腿。
“你跑不过他们。没事儿,就说你是来修车的。”
孙不平说着轻轻把旁边躺着的一辆坤车拽到自己面前,熟练地卸掉链子开始摆弄。
三个人很快到了跟前,其中一个问女人,“刚才你也跟着跑了吧?”
女人暂停了手机游戏,拢了下头发抬起头,“啊?”
“别装,你跟刚才我们抓那俩是不是一起的?!”另一个说。
女人狐疑地看着面前这仨男的,“什么?”
“哎,师傅,这女的是来修车的吗?”
孙不平点点头,“昂,我刚要收摊儿她就来了,我说明儿再来修吧天黑看不见了,她说着急用非得今儿修。”
最先问话的那位又上下打量一遍女人。
“骑自行车穿这么短的裙子啊?”
女人低头不说话。
孙不平扭头看了眼女人的裙子,“您不说我都没注意,现在的人真挺open。”
远处的警车响了下警笛。
“催了,走吧。”
三个人最后看了看女人和孙不平,走了。
“谢谢你啊师傅!太感谢了!”
女人起身一边儿往下拽着裙子一边儿道谢。
“没事儿,赶紧回家吧。”
第二天,孙不平收摊时也没见那小门脸儿里面透出粉红色的灯光。
他揉了揉眼睛,扯下电线杆子上一张印着“祖传男科老中医懂个鸡巴专治各类男性疾病”的广告擦了擦手上的油,锁好铁箱子。
转过身,孙不平看见那黑丝女人穿着一身瑜伽服站在那儿瞅着他。
“师傅,你觉得我好看不?”
“……昂。”
孙不平把手里的广告扔到地上,那张纸被他团巴得只剩下“鸡巴”二字。
女人朝那团纸看了一眼,“师傅,你能娶我吗?”
“……昂。”
除了杨旭,孙不平谁也没请。
一来呢,附近只有刚从外地回来的杨旭不知道这女人的底细,二来,孙不平本身也没啥朋友。
喝完喜酒不到一个礼拜,杨旭拎着一大铁笼子喜鹊儿神秘兮兮地来到孙不平的修车摊前。
“哎,哎哎,平哥。”
正往轴承里装砂子的孙不平抬起头,“嘛啊?”
“嘿嘿,内什么,嫂子呢?”
“上班。”
“哟,上班啦?跟哪儿上班儿呢?”
杨旭把笼子往地上一搁,笑嘻嘻地搓着双手。
“就这附近的超市,怎么了?”
孙不平停下手里的活儿,歪头看着杨旭。
“不是,嘿嘿,我呀,听人说我这嫂子以前……”
“以前是小姐,”孙不平沉着脸继续干活儿,“你还想知道什么?”
杨旭赶紧掏烟,“平哥!我不是内意思,我对这个行业吧,一点儿成见都没有!真的,不但没成见,这个在我内心深处啊,还很喜欢,嘿嘿。”
孙不平后槽牙一咬,随手抓起身边儿一截儿内胎抡圆了抽在杨旭屁股上,疼得杨旭跳着脚儿地叫唤,把笼子里那些个喜鹊儿也惊得直扑腾。
“以后不许再提这茬儿听见没有?!”孙不平瞪着杨旭说。
“咳,我真没别的意思啊平哥,我就是觉得你牛逼,一下子商用转民用。”杨旭边说边揉着屁股,“平哥你手太重了,我嫂子但凡不是专业的,哪儿受得了这个。”
孙不平又把那截儿车胎举起来。
“不说了!不说了!平哥我就是顺道儿来佩服你一下,我这就走!”
杨旭缩着脖儿拎起笼子就走。
“你逮那么多喜鹊儿干吗?”孙不平问。
杨旭把笼子又放下,“诶?我没跟你说吗?我现在做放生生意,啥活物都抓,然后拿去庙门口儿卖给拜佛的人去放生,等他们放完了我再给抓回来。”
孙不平直摇头,“缺德吧你就!”
“平哥,这你可就冤枉我了,我跟你说,要没我这生意,那帮孙子就得把旱龟往水里扔,要不就漫山遍野地放毒蛇,也不管这些东西是不是在这地儿生活的,反正一撒手就觉得自个儿功德圆满了。”杨旭踢了下笼子,“你再看看我这个,全是本地喜鹊儿,放出去连口音都不用适应,飞个三五分钟到家了,多好。”
直到杨旭拎着笼子消失在他的视野里,孙不平都没想明白该怎么反驳。
第二年春节后,杨旭跑来找孙不平喝酒。
“没叫嫂子一起啊?”
见孙不平自己来了,杨旭显得有些失望。
孙不平在杨旭对面坐下,“我跟她离了。”
正在拧二锅头瓶盖儿的杨旭听到这句手上一抖,被划了道口子,他忙把手指头放嘴里吮了吮,“为什么啊?!”
“放生。”
“什么意思啊?!”
“咳,跟她结婚这几个月我老琢磨,人家那么好看,怎么能甘心跟我过一辈子,不如趁她还年轻赶紧放生。”孙不平十分平静地说。
杨旭咽了口唾沫,“你说离嫂子就答应了啊?”
“没,”孙不平掏出烟和火机放到桌子上,“哭了,问我是不是嫌弃她,我说别逗了,是我配不上你。她不信,我说那你就当我瞧不上你好了,我虽然瘸,但好歹是正经人。然后她突然就不哭了,答应离。”
杨旭没说话,抠开孙不平和自己消毒餐具的塑料膜,把两个杯子都满上,一杯推给孙不平。
“平哥,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牛逼。”
夏天到了,之前那个总亮着粉色灯光的小门脸儿易了主,变成了个卖麻辣烫的小店。孙不平去吃过一次,不好吃。
杨旭的放生生意越做越大,还专门买了辆小货车。
这天,杨旭把车子停到孙不平的修车摊旁边,伸出脑袋来喊他。
孙不平看着杨旭直乐,“哟,你这车我可修不了!”
“没让你修车,平哥,你来,来,我告儿你个事儿。”杨旭在车上朝孙不平直招手,一副心急火燎的样子。
“嘛啊非得我过去?我这腿脚儿不利索你又不是不知道。”
“这儿不让停车我下去就得被贴条儿!你过来,这事儿没法儿大声说!”
孙不平无可奈何地站起来,踮着脚儿来到车子旁,“说吧。”
杨旭抿了抿嘴,“昨儿晚上我跟一哥们儿去找小姐来着,见着我嫂子了,哦,前嫂子。”
孙不平一愣,看了眼杨旭,“是吗?”
“那还能有错儿?!嫂子,不是,前嫂子也认出我来了。”
孙不平脸色沉了下去。
“不过平哥!我可没点前嫂子啊,不但我没点,我也没让我内哥们儿点。”
“那地儿在哪?”
“就双桥地铁站往东那个……”
“算了,你晚上带我去看看吧。”
“……好嘞平哥!”
孙不平下了车,顺着杨旭手指的方向走向一个门口亮着粉色小灯的洗头房,他觉得那莹莹的灯光好刺眼,忍不住抬起手来遮了遮。
他看到一个熟悉的女人坐在廉价的沙发上玩着手机,不由得站住了脚。
另一个女人打着电话开门出来找信号,看见孙不平忙收起电话,“哎呀别跟外面站着啊大哥!进来,进来玩会儿呗!”
那女人说着就来拽孙不平的胳膊,孙不平赶忙挣脱了转身踮着脚儿往杨旭的车子上跑。
“妈的笑死我了!刚才外面有个男的就站那儿看,我寻思给拖进来结果把他吓跑了,还是个瘸子!”
那女人回到屋里,大声小气地说。
玩手机的女人听到这句话一下子从沙发上蹦起来跑出去,看见两盏车尾灯一拐弯儿就不见了。
“平哥你没事儿吧?”
“没事儿。咳,放生不就是让她做她想做的嘛。”
腊月里,杨旭又来找过一次孙不平,跟他说双桥那一片儿有个小姐让人杀了,据说是为了抢钱。
孙不平嘴唇有些哆嗦,“知道叫什么名吗?”
杨旭摇头。
“要过去搂一眼吗平哥?”
孙不平拽着杨旭的胳膊站起来,想了想,“算啦,别去了。”
“为什么啊?”
孙不平没说话,杨旭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街对面,一个穿短裙的女人骑着一辆坤车慢慢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