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讲机里传出一声呼叫。这是深夜,老宋在黑暗中摸到对讲机,咕哝着回应了一声。屋里充满断电似的寂静。过了片刻,对讲机里说,来杨家咀救人,他们快不行了。
老宋兀自骂了一句。他掀开棉被,以屁股为支点,顺时针转九十度,小心地下了床。自从上次巡逻扭了腰之后,一直不见好,有人从后面喊他,他不敢回头,只能笨拙地把整个身体扳过去。冷风从门底下钻进来,他俯身去穿靴子,手臂像是伸进了水下,被层层收紧的凉意拷住。他想起上次巡逻的时候,也是这样伸出手去,把水里的杨宗海拉上船。
杨宗海是谁,他不认识。那晚老宋和老罗一起,驾着快艇,在湖里巡逻,远远看见了一个人影。老罗关掉引擎,快艇在惯性的作用下,向那个人影滑去。没等他们靠近,那人就察觉到了,抄起一个什么东西,奋力往岸边划水。他踩在一种叫作“漂儿”的泡沫塑料上,其特点是轻便小巧,速度快。当时他离岸边有一百多米,如果划船,至少也要四五分钟的时间,可是踩着“漂儿”,一两分钟就能上岸。由于“漂儿”的面积小,人蹲在上面,很容易失去重心,非娴熟者难以驾驭。从那人划水的动作看,是个老手。老罗启动快艇,加足马力逼了过去。那人有点慌了,手上的动作更快,划得水哗哗直响。当快艇像一截鳄鱼嘴,几乎抵到他的脊背时,他扑通一声跳进了水里。老罗刹住快艇,翻滚的波浪一遍遍把他的头摁到水下,冒起来,又摁下去,像葫芦一样。正值隆冬时节,湖面上浮着白气,老宋和老罗打开头灯,默默观看他在水里的表演。他望了一眼还有几十米远的岸边,又望了一眼只有两三米远的快艇,然后向快艇这边游过来了。老宋站在船舷上,伸手去拉他。他全身的棉袄浸水之后,重得像铁。老宋吸了口气,把腰一抻,那人倒是上来了,老宋的腰却咔嚓一声,闪了。
穿好靴子,老宋站起身,把吊在头顶的灯泡扭亮。这是一间用钢板搭成的简易房,屋里摆满了渔具、胶鞋和塑料制品,呈现出那种水上人家特有的凌乱。老宋把一件军大衣披在身上,取了头灯,又去墙角拿了三个“漂儿”,和一块划水的木板,用绳子捆扎好,拎在手里。想到要去救那两个蠢货,他不禁又骂起来了。他四下里看了一眼,把对讲机装进口袋,然后关上灯,推门出去了。
带腥味的风像冷硬的鱼翅,抽打在老宋的脸上。从去年起,他就住在这个码头,日夜倾听湖水虚妄而荒凉的拍岸声。湖边停了几艘快艇和渔船,在波浪的推搡下,很不情愿地摇晃着。那晚也是这样冷,老宋想。他把那人拉上船后,问他,你叫什么。那人浑身精湿,哆哆嗦嗦地说,杨宗海。老宋感觉不行了,扶着船舷坐下来。老罗问,怎么了。老宋摆摆手,说,腰闪了。他皱眉的样子,像是有一双强力的手,把他的腰当成湿床单,拧到没水了。杨宗海试探地问,你没事吧。老宋指着对面的船舷说,坐。杨宗海坐了。老罗开着快艇,用一把长钩镰,把杨宗海的网勾了上来。这是条崭新的网,结实耐看。老宋问,头一回干吗。杨宗海点点头。老宋说,你不容易,我们也不容易,这么冷的天,谁不想睡在被窝里,可是你偏不让我们睡。杨宗海没话。老宋接着说,这网也得上千块钱吧,待会儿到了湖管局,还要罚你六百。杨宗海说,能不能不去湖管局,我保证以后不偷了。老宋说,那不行,这事儿归湖管局处理,我们只负责抓人。知道为啥不让你们捕鱼吗。杨宗海说,知道。老宋说,为啥。杨宗海小声说,湖被你们承包了。老宋说,不对,现在没有私人承包水库这一说,湖管局批准我们养鱼,是因为鱼吃水里的杂物,可以净化水质。这湖已经污染很严重了,要是再捕捞无度,害的是大家,是住在这湖周围的千家万户。杨宗海一个寒噤,又没话了。
每次逮到偷鱼的人,老宋都会这样苦口婆心地劝导一番,可之后呢,该偷还得偷。在他们眼里,这是老天爷赏的饭,谁也无权夺走。他们不敢对湖管局怎么样,但乐意跟老宋、老罗这些外来养鱼户,玩猫捉老鼠的游戏。这湖占地三万多亩,开着快艇兜一圈,也要四五个钟头。老宋他们两人一组,换班巡逻,昼夜不息,而偷鱼的人在暗处,以静制动,总能找到机会捞上一网。他们就这样以无穷的精力互相提防着。这一年来,老宋没有睡过几次好觉,每晚都是和衣而卧,把对讲机放在床边。虽然现在雇了一些人手,巡逻密度加大了,但雇来的人更不省心:他们有的在巡逻期间睡觉;有的和偷鱼的人勾结;还有的不听指令,擅自靠岸;总之,没一个省油的灯。
那两个蠢货一定是又想靠岸,才被困住的,老宋想。他向空地上的一辆小货车走去。这车有些年头了,不仅车身斑驳,布满刮痕和凹坑,还经常莫名其妙地熄火。老宋白天检查过一遍,车盖翘着,此刻在夜色中看来,就像一只掀开的上颚。他帮它合上嘴,合不严实。他把“漂儿”扔到后面车斗里,钻进驾驶室,点了好几次火,才把车发动起来。
车灯刺进黑夜,像在挖掘一条长长的隧道。老宋摇下一点车窗,细细的晚风吹进来,像锉子磨利他的感觉,连他大脑深处的困倦也在一寸寸苏醒。从码头到杨家咀,有半个小时的车程,他有充足的时间准备。对讲机响了,是老罗的声音,问他到哪儿了。老宋微微欠身,把眼睛凑到挡风玻璃前,仔细辨认路边的房子,和那些标枪般笔直的杨树,说,刚过义广哨。老罗说,家伙带好了没。老宋一只手握着方向盘,另一只手探向副驾驶,那里有一个头盔和一根电棍。老宋说,好了。
早在昨夜,老宋就听说有两个人困在杨家咀了。他们的船离岸边太近,被漂来的水葫芦缠住了。一打听,又是胡光和田顺。此二人是老罗雇来的,为人还算老实,不怠工不勾结,但就是喜欢冒险。老罗反复叮嘱他们,碰到偷鱼的人,把他们赶走就行了,绝对不能靠岸,起码要与岸边保持五十米的距离,但他们为了多收网(每收一条网奖励三十元),经常擅越雷池。之前就有一次,他们把偷鱼的人赶上岸,然后过去收网,那人为了阻止他们,朝水里扔石头。他们没戴头盔。胡光躲得及时,只受了点轻伤,田顺的头却被打破了,缝了十几针。当时他们一边撤退一边大骂,要回来报仇。这仇自然没有报成,他们回去之后,就被老罗训斥了一顿,说是再有下次,直接卷铺盖滚蛋。田顺气不过,还了一句嘴,偷鱼的是他们,要滚蛋也是他们滚蛋。老罗瞪着眼说,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这是别人的地盘,强龙难压地头蛇,何况我们连只虫子都不是。
老宋叹了口气,他想起在自己家乡的日子,是多么威风八面,手中一根狼牙棒,身边一条黑背犬,让方圆百里的偷鱼贼闻风丧胆。可是到了这儿,只能忍气吞声,受了委屈不说,还要四处送礼,拉关系,笑脸相迎。尽管如此,他还是能够感到来自沿岸居民深深的恶意,尤其像杨家咀、下罗村、石板沟这些经济状况稍差的地区,他们只要看见巡逻船靠近,就会扔石头,打弹弓,打完就跑,你很难抓到什么证据。抓不到证据,就没法报警;报不了警,就只有打落牙齿和血吞,不了了之了。他们的理由很充分:你不让我下你的水,我就不让你上我的岸。老宋知道,在他们和他们之间,将永远隔着五十米的距离,难以跨越。
但现在为了救人,他不得不上他们的岸了。车子进入杨家咀的地界,变成坑洼不平的土路,老宋减慢速度,仍然能够听见车盖发出牙齿般格格的颤抖。过了一会儿,车子剧喘几下,熄火了。老宋坐在一片宁静的黑暗中。借着微弱的夜色,他看见湖面上泊了一艘大船,时有萤火虫般的灯光,在船上一闪而逝。救援行动从今早就开始了,那是老罗请来的割草船,原想在那片水葫芦中间,打开一条通道,让胡、田二人的快艇开出来。可是水葫芦有个特点,喜欢聚在一处。胡、田二人刚被围进去的时候,它们还是三三两两,东边一团,西边一簇,漫不经心地漂浮着,后来像得了某种号令似的,都往快艇这边拢过来,层层叠叠,越聚越多,等割草船赶到现场,已经蔚为壮观了,那条快艇像是搁浅在一片茂密的草原之上。整个上午,割草船都在吃力地工作,突突声不绝,引来很多当地人的围观。他们站在岸边,意味深长地观望着,偶尔有人转过身,钻进树丛里,不见了。
听老罗说,快艇被困的位置离岸边不到五十米,当时就被杨家咀的人发现了。他们扔石头,打弹弓,不在话下。胡、田二人戴了头盔,趴在船舱里,一动不动。即使后来没动静了,他们也不敢冒头,一直趴到天亮。割草船的到来给了他们一线生机。他们看见割草船吃着水葫芦,一路高歌猛进,向这边驶来,可是在临近晌午,还有一半路程的时候,突然停住了。老罗通过对讲机告诉他们,割草船不堪负荷,坏掉了。救援一时陷入了僵局。如果再请一艘割草船,代价未免太大,这种从湖心开路的救法,本身就是舍近求远。经过商议,他们决定还是从岸上去救,但要等到深夜,杨家咀的人都睡着之后,才能行动。
老宋没有再启动车子了。他往前面的村庄看去,黑压压的一片,只有很高的树梢可以勉强看清。他把车窗摇上去,拿起对讲机,正要通知老罗他到了,老罗却先开口了。他说,我看见你的车了,你带着家伙下来,往前走,我们就在村口这儿。
老宋戴上头灯,摸到头盔和电棍,打开车门,慢慢转动身子,下了车。他左右看了看,把“漂儿”从车斗里取出来,背在背上。远处有野鸭叫唤,伴随着翅膀的扑棱声。他往前走了几步,感觉心跳得厉害,仿佛现在他成了偷鱼的人,随时会被抓住似的。空气绷得很紧,周围的黑暗在变换形状。强龙难压地头蛇,他又想起了这句话。大概走了十几米,他返身回去,把电棍放回车里了。
这次他走得快多了,转眼到了村口。那里影影绰绰站了几个人。老罗说,来了。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是从胸腔里发出来的。老宋说,什么情况了。老罗说,他们在船上饿了一天,对讲机也没电了,天寒地冻的,不知道还能撑多久。你的腰还没好,本来不该让你出马,可是我们这些人中间,就你划“漂儿”的技术最好。老宋说,先不说这个。老罗指了指身后,介绍说,这是湖管局的同志,专程来协助救援的。老宋这才看清楚他们,有三个人。其中一个是队长,姓陈,为人豪爽,老宋跟他打过很多交道,算是熟人了。另外两个有点面生,好像在哪次酒桌上见过。他们手上都提着电棍。老宋冲他们点点头。陈队长说,客套话我就不多说了,咱们救人要紧。老罗说,是是。
老罗打开头灯,在前面带路。只有他一个人开着头灯。他们沿着村子的外围走,需要经过一片菜地,再穿过一小片树林,才能抵达湖边。菜地里的路很难走。老宋走在后面,深一脚浅一脚,老罗的头灯照不到他这里,他看见两边的引水渠内,被头灯照亮后更深的黑暗。村子里静悄悄的,偶尔有男人的鼾声飘出来。
老宋说,我来的时候,看见割草船了。是我让他们留在那儿的,老罗说,我让他们在湖上过夜,这样村里的人就会以为,我们还会继续割草救人。陈队长说,这招声东击西用得很妙,不过,就算他们不这么以为,有小张和小刘在,今晚怎么也得把人要回来。老罗说,有陈队长这句话,我们就放心了。
陈队长说的小张和小刘,此刻就走在老宋的前面。他们腰板挺直,步伐一致,双臂钟舌似的摆动着,两根电棍在他们手上虎虎生风。好厉害的小伙子,老宋想。他隐约看到了年轻时候的自己。他早年当过兵,在部队里练就了一副钢铁之躯,退伍后也没有垮下来,随便往哪儿一戳,都是一身的正气凛然,仿佛什么问题,都会在他的威严之下迎刃而解。直到近些年,他才感到力不从心,衰老像一场雪崩,塌得他面目全非,他再也无法把这身皮囊扶正了。他觉得这两个小伙子不错,可是他拿不准他们身上的威严能做什么,就像他怀疑自己身上的威严是否真的做到过什么一样。他真的老了。
陈队长说,我来杨家咀好多次了,前不久刚来过一次,调查往湖里扔垃圾的问题。这一带最难管的就是杨家咀,别说我们湖管局了,连公安局也头疼。上次田顺被打伤,是不是也在杨家咀。老罗说,不是,那是在石板沟。陈队长说,石板沟也是个刺儿头,那么多人不务正业,天天想着偷鱼。老罗说,也是没办法的事,他们世世代代都靠打鱼为生。陈队长说,话不能这么说,这沿岸住了十几万人,要是都像他们……
陈队长的话还没有说完,老宋感觉队伍停住了。这是菜地尽头。老宋听见另一个声音说,把头灯关了。这声音既不是老罗的,也不是小张和小刘的。老宋踮起脚,从小刘的肩头看去,只见队伍前面,站着一个人,被灯光照得脸色发白。老罗还在犹豫,那人又说,把头灯关了。他的眼睛深不见底,像两个黑色枪口。
陈队长发话了,你是什么人。那人说,把头灯关了。在他身后的树林里,走出来两个人。接着,又走出来三个。老罗关掉了头灯。所有人的眼前一阵晕眩。陈队长说,把灯打开。老罗没动静。陈队长喊,老罗。老罗说,你们想怎样。那人说,你们踩到我家的菜了。陈队长说,什么,你家的菜。那人说,对,我家的菜,还有他家的,他家的。他一边说,一边指着后面的人。陈队长说,你哪只眼睛看见我们踩了。那人把头歪向一边,问,你看见了吗。那边的人说,看见了。那人又把头歪向另一边,问,你看见了吗。另一边的人也说,看见了。那人把头摆正,说,他们都看见了。
老宋感到小刘手上的电棍动了动。老罗解释说,我们是沿着田埂走过来的。陈队长说,别跟他们废话,先去救人。老罗走不动。陈队长拨开他,要闯过去,被那人拦住了。陈队长低声说,让开。那人说,踩菜的事怎么说。陈队长说,我再说一遍,让开。那人轻笑一声,身后又多出来几个人。夜色更深了。
这时,老宋看见了一张熟悉的面孔,在那群人中若隐若现。虽然视线昏暗,但老宋肯定是他,杨宗海。那晚老宋和老罗把他送上码头,他已经冻得快不省人事了。老罗把他搀进屋里。老宋拿军大衣给他裹上,还给他倒了一杯热水。片刻后,他有点缓过来了,但是一句话没说。他两眼失神地坐在灯下,打着冷颤,头发、袖口、裤脚,都在滴水,像一条本该活在水里,却被强行捞上来的鱼。老罗说,要不要通知湖管局的人过来。老宋捏着腰说,算了。他看着杨宗海说,你在这歇会儿,等天亮了我们把你送回去。
整夜,杨宗海都没说话。当老宋和老罗开着快艇,把他送回杨家咀时,他一个纵身,跳到岸上,走了。老宋现在还能想起他的背影,就像他小时候放生的那条鱼一样。那是他父亲钓的,嫌它太小,不够炒一盘菜,让他拿去放了。他握着那条鱼,蹲在河边,一松手,鱼掉下去,砸起小小的水花。他俯下被水波照亮的脸,看见鱼一个转身,又一个转身,不见了。至今他还记得鱼转身时,鳞片上的光。
他肯定也看见我了,老宋想,就算他没看见我,也会看见老罗。可是他站在那里,不言不语,仿佛黑夜的一部分。这样他是安全的,老宋想。
陈队长抬高嗓门说,怎么,想动手吗。这次小张和小刘都应声而动。老罗打着圆场说,这是湖管局的陈队长,我们是来救人的,从这儿借个道,没别的意思。那人说,踩菜的事怎么说。陈队长喊道,没踩你们的菜。说着,又要往前闯。那人及那人身后的黑暗,都动了起来,林子里充满窸窣的脚步声。那人说,踩没踩可以回去检查。
老宋看出来了,他是在拖延时间。他根本没把陈队长放在眼里。在水里陈队长是老大,到了岸上,却由他们说了算。不能这么耗下去了,老宋想。他四处环顾了一周,开始往后退。他尽量拿捏着腿上的劲儿,不让它发出声响,或者即使有声响,也要把这声响隐藏在另外的声响里。他们吵起来了,七嘴八舌,许多声音交叠一处,争相爬向更高的位置,而老宋潜行于这些声音的低处。渐渐地,他离他们越来越远。他看见两群人由于争吵融合成了一群人。
他退到另一条田埂上,从侧面迂回进了树林。他弯着腰,曲着腿,踩着林中的断枝和枯叶,像只狐狸溜到了湖边。风中有股臭水味儿。湖面透着幽暗的反光。几十米外,一大片漆黑的水葫芦,像密集的藤蔓,把那条快艇缠裹其中。那两个蠢货怎么样啦,老宋想。更远处,是仿佛置身事外的割草船。老宋解下“漂儿”,放了一个在水里,另外两个背回到背上。他小心翼翼地踩上去,盘腿坐着。这时,他才意识到没有划水的工具。他明明带了一块木板的。见鬼,老宋想,准是掉在刚才跑来的路上了。
他顾不了那么多了,把两只手臂浸到水里,划了起来。一阵悦耳的水声,让他的心怦怦直跳。水是这个世界上最奇怪的东西,每个试图撕开它的人,都会遭到它那温柔的合拢的力量。它甚至可以把你的手变成一尾鱼,老宋想。他的手在失去知觉。
当杨宗海的喊声隔着树林传过来时,老宋才划出了不到十米。他喊,少了一个人。喊声惊起一群杂沓的足声。不,老宋对自己说,不是他的声音。林子里的人动手了。他在一片棍棒交加的打斗声中反复对自己说,不是他的声音,不是他的声音。但现在,他清晰地听见了石头落水的声音。开始只有一两声,后来越来越多,像那些水葫芦一样,从四面八方集合起来。他要被这些声音缠住了。他加快了划水的速度,那样子不像是去救人,而是逃离,逃到五十米之外,一个让仇恨暂时化解、使彼此相安无事的距离。他缩着头,石头雨点般砸在他背后的“漂儿”上,发出闷响,像他骨头里的回声。这里面有杨宗海的石头吗,他不确定。他没法扭身去看。他也不确定,在他划到快艇那儿之后,还能不能回来。他也许会变成第三个被救之人。远处割草船上闪着犹豫的灯光。他又用力划了两下,感到一阵深深的疲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