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零年夏天,刚回国的我跟大连各个圈子里的朋友吃饭,吃到小学同学那一拨的时候,有人在饭桌上提起胡小玲。
那是个傍晚,蚊子初上的大排档,一群人围坐在街边胡乱嚼着海鲜,桌子下面的啤酒瓶时不时被踹倒。
“回国咋打算的啊峰哥?”有人挠着蚊子包问我。
“去北京混。”
“昂,去北京啊,北京好,哎,旗袍儿姐也在北京呢,你等会儿哈,我给你找她电话。”那人吮了吮手指头,在桌子上找了团儿稍微干净点儿的纸巾擦了擦手,掏出手机开始翻通讯录。
“旗袍姐?谁啊这是?”我问。
坐我对面儿一哥们儿起身捏着杯啤酒走到我跟前,“胡小玲啊峰哥!……来,十多年不见你都秃了,咱哥儿俩喝一个!”
“这是我自个儿剃的……”我跟他碰了下杯子,顺着那个名字在回忆里一直翻到小学。
说起来,刚入学的时候胡小玲跟我还是同桌呢,只是当天下午她就因为个儿高被调到后面去了。
胡小玲是国字脸,小眯缝眼儿笑起来会变得很弯,终日挂着两道鼻涕,跟人说话的时候才偶尔吸溜一下,平时就任由它们对着她的小嘴儿跃跃欲试。
也许因为她是鼻涕虫儿的缘故吧,我小学六年基本没跟她有过什么来往,若不是有次手工课她的飞机因为两侧机翼重量不均衡总也飞不好,懒得回教室的她直接掏出五块钱抹上胶水贴上去,我可能现在都记不起她的样子。——那可是八十年代末,一个小学生手里的五块钱。
胡小玲没考上高中,去了一个什么技校。我高二时她曾经来我们学校找她的姐们儿玩,穿了一身可能来自她姥爷的褐色中山装,白色旅游鞋,脑袋后面扎着羊角辫儿,十分厚实的粉底一直抹到脸两边儿的咬合肌,打眼儿一看像是戴了个白色的面具。
我在走廊撞见她,聊了几句,说了什么我早都忘了,只记得她手里那个人造革的公文包四角儿都磨得露了布。
九九年夏天,我跟一哥们儿骑着自行车在街上瞎晃,冷不丁看见前面有一穿着旗袍高跟鞋梳着发髻的女人婀婀娜娜地走着,那屁股扭得简直让人腿软。
我们心照不宣地加了速,很快超过那女人然后毫不掩饰地回头打量。
是胡小玲,虽然脸儿基本没变,但已经知道打粉底连脖子也捎上,不再有那道泾渭分明的分界线了,长发也十分有效地遮住了国字脸。她认出我来,微微一笑,抬手朝我挥了挥,而我则极不自然地笑了一下然后使劲儿蹬起了车子。
“我操,那女的你认识啊?!”哥们儿从后面撵上来。
“小学同学。”
“艾玛,身材挺好啊!下车跟她唠会儿呗!”
我斜了他一眼,“咱俩穿着大花裤衩子就别惦记泡穿旗袍儿的了行不?”
“找着了找着了!我念你记一下!”要给我找胡小玲电话的那个人说着推了我一把。
“哦,”我赶忙掏出手机记下了那串号码,“为啥叫她旗袍姐啊?”
“一年到头穿旗袍呗。”
“冬天也穿啊?”
“冬天加个貂儿!”
到了北京,仍然是转着圈儿的一通儿吃,末了,我想起了胡小玲。
打电话给她,直接报上大号,谁知她竟然还有印象。
“啊,我记得你!作文特好但是总不写作业的那个是吧?”
“呵呵,对。”
“给班主任画裸像的是你吧?”
“……呃,对,那个也是我。”
“没事儿老上何丽家写作业还偷看她洗澡的是你吧?”
“没有没有!那是赵军!”
“啊?不是你吗?我怎么觉得小学那会儿全班的坏事儿都是你干的呢?”
“我哪有那精力。”
“哦……我在三里屯呢你过来吧,等我把地址发给你哈。”
没给我拒绝的机会,对面直接挂掉电话,随即短信就来了。我琢磨着反正自己眼下也没啥事儿,就循着地址一路找过去。
那天下午阳光特足,画成乌眼青的胡小玲穿着无袖旗袍坐在一个阴呲呼啦的小酒吧里,旁边儿坐着三个同样乌眼青的姑娘和一个看着就特成功的哥们儿。
“哎!哎哎!哎呀仄边啦!”
见我走过来,胡小玲忙起身招呼我,把我拽到她身边儿坐下。
“我给你们介绍一下,这是我小学同学,刚从加拿大回来,叫……哎你英文名叫沈磨?”
“Fin,F,I,N。”
“哦,费。”
“Fin。”我纠正。
“嗯?奋?”
“……随便吧。”我一头汗。
“那就‘费’好啦,费,这是Peter,”我赶忙跟应声探身过来的成功人士握手,随后又跟着胡小玲的介绍跟三个叠音词姑娘挨个儿点了头。
聊了一会儿有的没的,Peter起身去了洗手间,胡小玲和三个姑娘马上凑到一块儿嘀咕起来。
“怎么样这个?家底儿特厚我告诉你。”
“就是有点儿胖。”
“你又不是要嫁给他,你管呢。”
“哎,你刚买那套房子不是还没装修吗?要不这个归你,回头让他给你添套好家具。”
胡小玲手机响,她看了一眼来电显示后皱着眉头接起电话,“喂?嘎哈呀没完没了的?!不告诉你下个月再说吗?!……滚鸡巴犊子,吓唬他妈谁呢?!……爱咋咋的!”
“妈的刚学会上炕就敢搁我这儿花式装逼,” 胡小玲气哼哼地摁掉电话把手机往面前的茶几上一扔,“咋样你们讨论的?怎么弄这个?”
四个乌眼青正凑在一起研究这蛋糕怎么分呢,蛋糕Peter回来了。
“哟,说什么呢鬼鬼祟祟的?”Peter笑眯眯地说。
“哎呀你讨厌啦,干吗仄样讲人家。”
胡小玲咬着下嘴唇朝Peter飞了个媚眼儿,坐在Peter旁边刚才还嫌他胖的那位姑娘见状忙一把抱住Peter的胳膊,把自己的一个胸在他胳膊肘儿上摁了个瘪,“Peter,我最近刚买了套房子,就在望京那边儿还没装修呢,改天你去帮我看看给点儿意见呗~”
我坐在一边,盯着胡小玲的侧脸发呆。
“哎,看啥呢?”胡小玲问我。
“哦,我怎么觉得你长大后变样儿了呢?”
她看了一眼正忙着拿胳膊肘儿吃豆腐的Peter,把脑袋往我这边儿凑了凑,“你是说鼻子吧?做的,垫了鼻梁。咋样?”
“点睛之笔。”
“好看吧,”胡小玲面露得意,“回头我准备再削个骨。”
“削哪儿?”
“颧骨和下颌角”,她边说边用一根手指在脸两旁比划着。
“不用了吧?现在这样不挺好的嘛!”
“咳,百尺竿头嘛。”
“多疼啊。”
“打麻药呢怕啥。”
转过年,我被朋友推荐进一家公关公司,刚入职没多久就赶上给一家国外的汽车品牌做新品发布,开项目会时莫名其妙地就把找找礼仪小姐和先生这活儿甩给我了。
我回到工位上,在通讯录里从头扒拉到尾,发现除了旗袍姐再无更合适的人选。
胡小玲听完之后很痛快地答应了,“不就是找几个美女帅哥吗?放心吧,我手头儿有的是。哎,对了,到时候别叫我‘胡小玲’啊,土,叫我‘Linda’。”
我使了好大劲儿,终于忍住没告诉她“Linda”就是外国的“胡小玲”。
发布会前一天,胡小玲带着姑娘小伙们来彩排。
“来我给你们介绍一下,这就是费总。”她指着我对其他人说,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此起彼伏的“肺肿好!”。
我把她拽到一边儿,“姐,听这口音都是搁沈阳那块儿出来的吧?”
“对呀,哦,有俩是营口的。哎呀你管这些干啥,他们又不用跟客户唠嗑儿!”
我回头又打量了一遍那些姑娘小伙儿,个头儿相貌倒是都说得过去。
“成,谢了啊胡,那什么Linda姐!费用就按咱们之前谈好的走没问题吧?”
“我那份儿就算了,哎,我记得之前你说你们这回是给一家外国汽车品牌做推广是吧?”
“嗯,不是推广,是新品发布。”
“一个意思,那啥,明儿有外商来不?”
“有啊,好几个呢。”
胡小玲把脸上那副天大的太阳镜拽了下来,俩眼皮上泛着青肿,“那明儿你给我介绍一下呗?”
“咋介绍?……你眼睛咋了?”
“前两天刚剌了双眼皮儿……介绍一下都不会?你找个机会,跟客户说我是这次发布会礼仪部分的负责人,剩下的你就不用管了。”
我想了想,觉得也没错,人可不都是她找的么,“行吧,哎,我记得你以前就是双眼皮啊。”
“不够深刻,”胡小玲拍拍我肩膀,“就这么定了哈,明儿见。”
“明儿见。”
胡小玲走了几步又折回来,“哎,对了,哪国的外商啊?”
“哦,韩国。”
“韩国?!棒子啊?!”
“昂,对呀,这不现代吗?”我抬手一指立在旁边儿的易拉宝。
“操,现代不是美国牌子吗?哦,不对,美国那是蓝带,妈的弄混了。那算了,你别给我介绍了,烦棒子。那什么,之前咱俩谈好的劳务费一分不能少哈!”
我笑,“明白。”
之后,我基本每隔一个季度能见着一次胡小玲,每次的她都跟上一次不太一样。我觉得把她各个时期的照片印出来钉成小本快速翻动的话,应该跟《终结者2》里那个液态机器人在钢水里挣扎的效果差不多。
壹贰年年底,胡小玲约我出来吃饭,此时的她已经削完骨并且开了内外眼角,蛇精般的锥子脸上俩大眼珠子在漫无边际地转动着。
“姐失恋了。”她说。
“嗯?你不是老换人么?”
“这回我没想换。”
“那因为啥啊?”
“他毛病多呗。我俩在一块儿的时候他要亲我脸,我说你小心点儿别碰坏我的鼻子;他亲我嘴,我说你轻点儿捏我下巴骨头薄别整断了;他摸我胸,摸了几下问我为啥手感这么奇怪,我只好告诉他这胸是前些年做的,假体还不是太高端,今年我保证换新的。然后他就不乐意了,穿上衣服就走了。”
“……你胸也是假的啊?”
“是啊,我小学那会儿胸多平你不知道啊?”
“小学那会儿大家都平胸啊。”
“昂,我一直都是小学那会儿的水平儿,”胡小玲叹了口气,“这帮男的太难伺候,不整吧他嫌你难看,整了吧他又嫌不真实,妈了个逼的这年头儿真实的东西哪有好看的?!”
我点点头没说话,胡小玲忿忿不平地四下里看了看,指着旁边儿桌一饼脸少女,“费你看,你看这大脸盘子!这是没整过的,你们男的喜欢么?!”
饼脸少女和她的方脸闺蜜一脸黑线地看着我俩,胡小玲俩眼一瞪,眼珠子差点儿骨碌到地上,“瞅啥瞅?”
那俩姑娘忙低头继续吃东西。
“等过完年的,我去趟韩国,下面吸脂上面填充,我就不信了。”
“你不是特烦棒子吗?”
“哎呀‘拿来主义’嘛!你这书都白念了我看。”
过完年,微信上收到胡小玲发来的一张照片,满脸纱布的她在首尔街头站着丁字步。
我回信息说“你对自己可是够狠的”,她回了个戴着墨镜的笑脸。
俩月后,完全恢复好的胡小玲约我出来看效果。
“那啥,你是照廖凡整的吗?”
“胡说八道!我这是照着李贞贤整的!像不像吧你就说?!”
“像!真像!你要是再把小拇指跷起来搁嘴边儿说你是李贞贤本人我都信!”
“你讨厌!”胡小玲故作娇羞地一笑,那只玲珑高挑的鼻子十分敏捷地歪到了一边。
“我去!你那鼻子怎么了?!”
“哦,埋蛋白线,本来应该一边儿两根儿的,整到第三根儿的时候我实在疼得不行了,跟大夫说不弄了就这样吧,结果现在左边少根儿线,一笑鼻子就歪。妈的刚才笑的时候忘了拿手捂着了……”
我看着已经面目全非的胡小玲直挠头,她本人则踌躇满志,“我今年一定得找个人嫁了。”
往后的日子里,胡小玲跟我的联系越来越少,偶尔在朋友圈和微博上看到她的照片,也无非是在夜店跟一群锥子脸挤在一起,或是坐在西餐厅里对着面前的牛排煞有介事地晃红酒,偶尔也出现在马代的沙滩上,穿着比基尼连拍九张,配的文字是“肥肉和胸都留不住,好讨厌。”
今年元旦我回了趟大连,吃饭时又有人说起旗袍姐,说她已经在去年夏天嫁了人,老公是一个五十来岁的美籍华人,现在已经跟着老公去了美国。
“是吗?这么大的事儿怎么没见她发朋友圈啊?”
那人嘿嘿一乐,“她把所有人都删了已经,我也是听我妈说的,我妈跟她妈认识。”
我抓起桌上的手机打开微信,果然已经无法查看胡小玲的相册。我笑着把手机放回桌上,拿起一个虾爬子掰掉脑袋吃起来,仿佛又看见当年那架一侧机翼粘了张五块钱纸币的飞机模型悠悠地飞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