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天通苑

日落天通苑

“亲爱的,能走,就不要回来了。”

1月 7, 2021 阅读 1544 字数 11658 评论 0 喜欢 0

1

曾经,我对东北人有着很深的成见,就像北京人对天通苑存在着成见一样。天通苑,亚洲最大的社区,却不过是一堆劣质混凝土堆砌起来的房子,它到处是房子,只有房子,恨不得所有角落都盖成房子,浩瀚楼宇遮挡了日月,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对北京人来说,天通苑是纽约的布鲁克林,是都市边缘的贫民窟,这里糟糕的基础设施建设和低廉混乱的租房机制,成为低收入者的理想栖息地。北京人买了或分了天通苑的房子,一般不会过来住,他们只在合同落实后驱车前来向中介索要银子,他们昂起头颅,叉起腰肢,仿佛驾临八大胡同的亲王,一面清点老鸨递来的分红,一面又不齿烟花柳巷的咸腥。

对外地人来说,天通苑是东北人的天下。从开发商到中介公司老板,从洗头房到小商小贩,到处飘荡着高分贝的关外口音,他们靠着胆识与勤奋在这里一点点起步,一点点被接纳。世人给东北人加了太多不雅的标签,而那些自认为“生下来就是爷”的北京人和自认为“生下来就老实”的中原人干脆将五环外的东北商人统称为“盲流子”。

“什么叫盲流子,”东东妈说,“那是人家有本事,你看看现在的有钱人,哪个是有文化的,有文化,像你这个,都是给人家打工的。”她摘下围裙塞进柜子说:“我告诉你,超,你可别在阿姨跟前儿说文化,阿姨什么有文化的没见过,去年还有个比你小好几岁的北大毕业生追我呢,我都没同意,光有文化有啥用啊,这世道就得有钱,没钱说啥都白使。”

她继续盯着我:“你说阿姨讲的在理儿不,你呀,净扯那些个没用的,你好好努力赚大钱,发财了我就把东东给你,到时候让你叫我声老丈母娘。”我说:“哈哈。”她说:“咋啦,瞧不起我们东东啊,你现在要我还不给呢,想什么呢。”

她甩完手走出去,又走回来,在我后脑勺扇了一巴掌说:“你个臭小子!”

2

2010年秋天,因为公司迁至崇文门,我从通州搬到了天通苑,和其他矫情的白领一样,带着不情愿。我没办法,薪水定期向老家交公粮,租房预算十分有限,去崇文门最经济的路程便是地铁五号线。很多北漂都为房子纠结过,环境好的房子多在四环内,且租金不菲,全北京租金低廉房源充足入住又迅速的,只剩下了天通苑。

合租半月,我迎来更大的不情愿。九十平的三居室,住着不下十个人,紧邻我的主卧,是东东和她的同性恋大派对,女T、拉拉、小受……分不清多少人进出。客厅打成两个隔断,南隔断住着KTV陪唱姑娘和她的90后小白脸混混,北隔断住着大个子房地产销售和他的同事兼女朋友。北次卧是个丰腴白皙的短发姐姐,她男人是做工程的,一月只现身四次,也就是说这姐姐是个住外宅的小三。

我住南次卧,是唯一的独居户,唯一的非东北籍,唯一的朝九晚五上班族。相比我的规范与苍白,我的邻居们充满活力:同性恋白天睡觉,晚上泡吧,大半夜结伴归来接着嗨;和同性恋前后脚到家的是陪唱姑娘与小白脸混混,两人厨房吃一番,浴室洗一番,床上斗一番,几乎夜夜笙歌。大个子销售男不用按点上班,开大音量放流行歌曲迎女友下班,花大把时间将走廊、厨房、隔断间收拾得一尘不染。

一更天,同性恋开始狂欢,边喝边唱,边唱边喊,他们起哄,讥讽男受滥交感染阴虱,强调这种病必须将毛发剃掉烧掉才能复原,他们内战,女T姐姐大声斥责男受弟弟,男受弟弟抄起地上的酒瓶子叫:“我跟你拼啦!”东东边拉边劝说:“自己人跟自己人闹,有劲吗?”

我关掉电脑,爬上床,幻想自己接受崔永元访问,努力激发困意。一小时后,睁开眼,门缝中飘来女T的喘息、东东的呻吟、白脸混混的喘息、陪唱姑娘的呻吟、大个子销售的喘息、女销售的呻吟,木床吱吱嘎嘎拍打在灰白色的墙壁上,拼凑出一章层次分明的交响,其中“草泥马”“大骚货”之类旷世俗语更是交相辉映层出不穷。突然,女销售杀猪似的“嗷”出来,她这一嗓子足以超过协和号飞机,瞬间刺破夜空冷却全场,捎带着惊醒半个小区的美梦,销售情侣率先结束演奏,跟他们从事的房产业务一样,虎头蛇尾,响亮却不持久,而惊愕短暂过去,余下的喘息呻吟纷纷卷土重来。

斗转星移,沧海桑田,整个世界终于安静下来,黑暗中东东娇嗔道:“怎么,完事儿了连句表扬都没有啊?”女T应付说:“嗯嗯,你好乖。”

我平躺在床上,望着空气中的虚无,只觉得自己住的并非人间,千万吨腥液亿万只精虫洋溢在我的周围,使我艰于呼吸视听,我他妈已经出离愤怒了。

这也是为什么我对东东妈充满好感的原因,东东妈的出现,直接逼走了女T姐弟和东东的狐朋狗友,彻底封杀主卧的派对,紧接着隔断间的销售情侣分手,大个子闭门伤怀不再大声播放神曲,从此这个地方只剩下陪唱姑娘一屋之嚎,也渐渐沦为无伤作息的笑谈。

3

东东妈和东东长得并不像,尽管东东很美,但东东妈在东东这个年纪时恐怕要比东东美上五倍。东东妈毫不掩饰自己的美,她说她当年是一县之花,追她的都是黑道白道的大人物,至于为什么嫁给东东爸,她说是上辈子的缘分。

上辈子的缘分,一般存在债务关系,于是在这一世变成孽缘,一县之花东东的妈,虎狼之年邂逅京城旧爱,一发不可收拾,后东东爸出车祸死掉,东东妈改嫁京城。那时东东已初谙人事,拒绝随母亲进京,跟了姥姥姥爷生活。东东妈在北京给东东生了一个同母异父的小弟弟,将东东接到北京读中学,东东死活不住后爸的房子,并一意孤行辍了学,混进同志圈,半工半娱地过起了她那种非主流女阿飞的生活。

东东妈婚变换来的钱,令她不用再为生计发愁,可她还是想要女儿,于是主动搬来承担了主卧的房租和伙食。她同时带来东东的娃娃亲对象阳阳,阳阳的妈是东东妈的干妹妹,干妹妹在老家生活拮据,儿子毕业进京,托付给东东妈照顾,内向的阳阳和奔放的东东显然不是一个频道,他们更喜欢以姐弟相称。

阳阳问:“东姐这种清高的人从不和身边的人主动说话,更别说邻居了,你怎么降服她的?”我说:“就因为吃。”阳阳说:“不会吧,东姐应该挺会吃啊。”我说:“你吃过她做的饭?”阳阳说:“没吃过。”我说:“这就是了,你们来住前,就是我养活她的。”

我告诉阳阳,那是个清风流淌的周末,我收拾完房间钻进厨房炒菜,主卧“啪嗒啪嗒”跑出穿睡衣的短发姑娘,她蜷缩着电线杆子身板,偎依着厨房掉漆的木门,期盼着与我四目对视,我白她一眼,她立刻拨弄头发妩媚微笑,我说:“你是主卧那个姑娘?”她说:“嗯。”我说:“你吃了吗?”她说:“没。”我说:“你有碗吗?”她说:“有。”

东东妈掌家后,我得到解放,至少不用再在早市留意那些自己不愿吃的菜,同时我也得到升华,东东妈三星酒店级别的厨艺,勾引着我也开始了蹭饭生涯。傍晚,下班回来,东东妈拴着围裙在厨房忙活,我脱下外套撸起胳膊,东东妈嫌弃地说:“哎呀,你别跟这儿捣乱,和阳阳一起去夜市买点凉菜,顺便再给你老丈母娘买包长白山。”

东东家除了偶尔跑来看妈妈的未成年的东东弟,基本都是酒罐子,几乎每天晚上都要喝酒,一屋人盘腿坐在地板上围着矮桌子边吃边喝边侃。酒过三巡,东东开始挑她妈妈的刺儿,东东妈虽然顶嘴,但每次都故意败下阵来。

东东妈刷碗,东东从后面摸上来,东东妈说:“你干吗?”东东说:“霞姐,你好大,哈哈哈!”东东妈扭动身子说:“给我滚一边儿去!”东东抱住妈妈后背继续撒娇说:“霞姐,嗯,嗯,哈哈哈。”东东妈说:“你瞧瞧你瞧瞧,你让你超哥瞧瞧这臭德行,她平常就这么和我说话。”我在一旁看乐了,说:“行了,帮你妈洗碗,要不别在这儿捣乱!”东东“哈哈哈”地跑了。

东东妈说:“你说这个多让人愁得慌,都二十好几了还没个正形儿,邋里邋遢,跟一帮不男不女的混,没正式工作,还得我过来伺候,早晚给她气死。”我说:“嗨,小姑娘嘛,总有一天会长大,您也别管太严了。”东东妈说:“还小姑娘,她都二十三了,我像她这么大都生了她了,你二十三时会这样吗?”我说:“我二十三时还在读大学,也挺混的。”东东妈说:“那也比我们家这个强。”

4

天通苑的战争,永远是住户和中介的战争。中介从业主手中租下房子,抬价转租给住户,隔三月,老板娘开着二手国产车来收账,趾高气扬态度蛮横,两句话不对就叫嚣:“不想住就给我走人。”北次卧的三姐因为回老家奔丧,耽误几天房租,老板娘便在楼下破口大骂,引大批居民围观。三姐满腹委屈,交完钱边上楼边拨了包工头的电话。

包工头站在走廊倾听大家申诉,我说:“那老板娘可不是东西了,我签合同那天,她故意拉我到外面聊,让男助理进我屋偷签好的合同,我要了好几回,只给了个复印件,合同上她的身份证号都是假的。”陪酒姑娘说:“那人签合同的时候笑得跟朵花儿似的,签完就变成傻逼老娘们儿,说话处处带脏字,上次我跟她讲理,要不是我朋友在,她差点动手打我,跟个疯狗一样。”大个子说:“东西坏了他们从来不给修,还埋怨是我们弄坏的,口口声声扣我们押金,我一个哥们儿也是租他们公司的房子,退房后去要押金,还挨了他们的打。”东东说:“她还骂过我朋友是同性恋,说同性恋都该滚出北京。”

包工头青筋乱颤,说:“大伙儿跟我一起去他们公司,老子今天砸了她狗日的!”大个子说:“叔,他们跟黑社会差不多,咱惹不起的。”包工头说:“黑社会算什么,老子专打黑社会,我的人马就在楼下,有三辆全盛,走!”东东妈说:“对,大伙儿都去,阳阳,超,大个儿,你们这些老爷们儿到时候冲前面,护着咱们家女的。”

我承认我那天是恐惧的,迈进明珠大厦的一刻双腿还在打飘。我昏昏然跟随众人前行,脑袋不断播放冲突画面和十几种后果,三十多人,二十多个手持家伙,在北五环最著名的闹市区闹事,势必招来警察,我无法想象一个上市公司的白领去警察局做笔录或被拘留,那样我丢掉的将不仅仅是工作,也许还有未来。但我同时又十分蔑视自己,我他妈的简直就是个笑话,我自恃有着比多数天通苑人更优越的学历和修养,却在天通苑式的生活面前变成了孬种。

文明,多么美的词汇,美得似乎可以融化一切恩怨。可弱肉强食的社会,有几份真诚的文明,我们大多时候嚷嚷的文明,不过是对自身形象的保护,或是占别人便宜的借口。这个世界既然存在好人,也必然存在坏人,而即使是坏人,也害怕坏人,人们不怕的,只有好人。

我在电梯口拦住家里人,说:“他们已经进去了,我们在这里等着就好。”

事后,包工头和警察打交道,赔中介公司器材费和医药费,中介老板和他真正的老婆来我们住处道歉,说收房租的那个女人不是他们公司的员工,只是和他们公司签约的二房东,公司早已开除了她,大家重新和公司签订合同,以后有什么问题可直接与公司联系,保证当天就能处理。

一个安徽的包工头,用东北人的方式打败了东北人,更出乎意料的是,东东妈对我那天的举动大加赞赏,她说这配得上一个成熟男人的标准,我问她什么是成熟,她说成熟就是在头脑发热的时候也懂得有所为有所不为。

砸场子事件给这个房子带来里程碑式的影响,各房头正式开始通话,建立信任,然后迅速打成一片。三姐加入到东东家的晚宴,大个子频频向东东献殷勤,陪唱姑娘也在厨房与我拉起家常。当然,陪唱姑娘主动跟我们说话也有其他原因,她的小白脸混混走掉了,一代天骄小白脸混混,不知在哪儿赌钱,输掉十万,无路可走,请来黑龙江的爸爸,爸爸答应替他还债,但有两个条件,一是立刻和陪唱姑娘分手,二是回老家,这辈子再不许踏入京城半步。

陪唱姑娘不承认那个男的是她男友,因为她还没有离婚,尽管和老家的丈夫断绝来往一年多了,离婚手续却一直拖着没办。一个25岁守活寡的姑娘,在天通苑的KTV上班,无论生理上生活上都需要有个男人,所以她干脆找了个有模样敢打架的小白脸混混。

有意思的是,小白脸混混也曾与我聊天,他否认陪唱姑娘是他女友,他说小区门口华联超市那个小服务员才是他女友,他花了十五分钟时间吹嘘他家在黑龙江是如何的黑社会如何的有钱,又花了十五分钟时间数落陪唱姑娘,说她背着他在外面被个老头子包养,说她在老家有个三岁的女儿。

陪唱姑娘离开厨房,东东溜进来,嚼着油条说:“超哥你刚才和那个小婊子聊什么了,想不到你还好这一口。”我说:“住嘴!”她说:“哟,超哥生气啦,哈哈,超哥你要坚持住啊,赶明儿我也留个长头发穿个高跟鞋,保准比她好看,然后上你屋睡去。”我说:“来劲了是吧,滚!”她边滚边喊:“妈,超哥欺负我,他说我胸小,妈,你要给我做主啊。”

5

东东和大个子好上了。首先告诉我这个消息的是陪唱姑娘,她来我屋借烟,说:“那个东东到底是不是同性恋?”我说:“怎讲?”她说:“昨晚我听见她在大个儿屋里讲话,一会儿就搞上了,动静挺大,对了,那时候你正在你屋弹吉他,应该没听见。”我说:“不会吧,她们认识才几天。”陪唱姑娘说:“大哥,现在的年轻人猛着呢。”我说:“这事儿她妈妈知道吗?”陪唱姑娘说:“肯定不知道啊,不过指定瞒不住,你想啊,大家都一个屋住着,加上那姑娘那个张扬劲儿,她妈早晚知道,到时候一准儿闹,她妈心气儿多高啊,怎么会看上那个大个子。”我说:“唉,这个小东东真是厉害。”陪唱姑娘说:“她在你跟前儿没少说我坏话吧。”

东东妈闹起来,显然这一切对她来说过于突然,她眼眶微红,动作僵硬,路过我房门时说:“东东,你来屋里一下。”东东不抬眼说:“什么事儿啊,打牌呢。”东东妈重新站到门口说:“打个屁牌,快点,有事儿跟你说。”东东觉察到语气,脸色渐渐不安,回道:“没空。”

东东妈在隔壁一遍遍敲墙一遍遍喊,大个子越来越慌,放下牌说:“你过去吧,你妈急了。”东东说:“没你的事儿,打牌。”大个子不知所措,东东急了,说:“你他妈有种没种啊,老娘们儿喊就把你吓成这样了。”我拉着陪唱姑娘把牌放下,说:“还是过去一下吧,把事儿说开了又能怎么样。”东东摔下手里的牌说:“操!”

东东妈跑进来,拽住东东的胳膊向外拉,东东挣脱说:“有事儿在这儿说,拽什么拽你。”我和陪唱姑娘赶紧起来拉劝,东东妈说:“超,你看看她,她今天就想把我气死!”我怒斥东东:“东东,松开手,坐下!”东东红着眼坐下,我接着对东东妈说:“您先消消气,我们劝劝她。”东东妈望东东一眼,又动了气,说:“今儿你们谁也别管,我就不信了。”

主卧房门紧闭,东东在房里喊:“我没管过你的事,你也不许管我的事。”东东妈说:“什么叫你的事,你做了见不得人的事还有理了?”东东喊:“我没做见不得人的事。”东东妈说:“没做你急什么,我叫你你怕什么,你以为我愿意管你这些破事儿,还不是为了你好。”东东喊:“我,用,不,着。”

三姐走出来,望着大家说:“刚才在屋里全听见了,要不咱们再进去劝劝?”,陪唱姑娘说:“门都反锁了。”三姐说:“那怎么办?”我说:“没办法,等着吵完吧。”我们一起看大个子,大个子跟个石头桩子似的站在走廊里,目光呆滞一语不发。坦白说,我也不看好大个子,他人不坏,可以他的性格、收入、阅历,根本不可能驾驭东东这样的姑娘,更不要说东东妈。

东东妈与女儿的沟通到底失败了,她不得不再次找到我,要我以兄长身份出面劝东东和大个子分手,我说:“我没权利劝他们分手,您也没权利,都是成年人,人家有选择生活的权利。不过这事儿甭急,这俩性格犯冲,短则俩月多则半年,根本长不了,等着就好。”东东妈说:“好。超,别人我不信,就信你一回,我听你的,跟她耗,看她后面怎么跟我交代。”

一个月后,东东甩了大个子,她怒不可遏,跑到我屋里吐槽,说大个子徒有其表自私虚荣讲话摆谱十足一大男子主义,大个子也跑到我屋里诉苦,说东东生活挑剔难伺候为了个不男不女的朋友对他发火,我对两人统一回复说:“算了。”

东东与大个子回归最初的邻里关系,但这不足一百平的地方,阴霾升起,便很难散去,事实上这段介乎于偷情与恋情之间的交往所造成的后果远不止两个年轻人分手这么简单,它完全撕开了东东母女之间的裂痕。

周末晚宴,大伙儿照旧帮着东东妈一起忙活,洗碗切菜,端盘码筷,一切就绪,呼啦啦盘腿开喝。酒酣,东东妈最后一个打圈,端着杯子对三姐说:“你心眼儿好,知道疼人,可我告诉你,别把男人想得太简单了,要论斗心眼女人永远斗不过男人,记着,最后真疼你的还得是手里的钱。”三姐低头喝完,垂目不语。

接着是陪酒姑娘,东东妈说:“你觉得我们超怎么样?”陪唱姑娘喝了一半的酒差点呛出来,急红脸说:“哎呀,阿姨你喝醉了。”东东妈说:“我哪醉了,我酒量你们又不是不知道,你们这些孩子,甭跟阿姨来这套,你们那点破事儿我一眼就能瞧出来。”陪唱姑娘冲我使眼色,我示意她别过分紧张。

东东妈转过头说:“来,大个儿,跟阿姨喝一个。”大个子急忙双手端杯起身,在场所有人紧张起来,东东脸色尤其难看。东东妈说:“哎呀不用起来,坐下坐下,听阿姨说,大个儿,东东说得对,你们的事我管不着,不过阿姨觉得你们没成其实对你是好事,这丫头,我都降不住她,难道你能比你阿姨更牛逼吗,你以后多学学你超哥,好好在工作上努把力,将来事业做大了,有钱了,能找一万个比刘奕东漂亮的。”东东拍桌子说:“妈,行啦!”东东妈说:“你急什么,我还没说你呢,你什么时候让我省心过,你说!”东东说:“我说什么说,话都让你说完了我说什么说。”

我和阳阳、东东弟拉着东东妈,大个子和三姐、陪酒姑娘拉着东东,一屋人手忙脚乱,酒瓶子菜盘子摔得叮里咣啷。东东飙着眼泪喊:“我爸爸当初怎么死的,你说我爸爸当初怎么死的!”东东妈喊:“他摔死的你也问我,你有什么资格问这个,你们姓刘的没一个好东西!”东东喊:“我爸爸是自杀的,你他妈当初就是为了钱才嫁给我爸爸的,然后呢,然后你做了什么你敢说吗?”东东妈喊:“我他妈就是为了钱怎么了,用得着你这个小白眼狼教训我,我操你大爷的刘奕东!”

夜色,像一只恶魔,笼罩着天通东苑。

6

很多时候我无法读懂东东和东东妈,就像我无法看清她们各自的心结,一对母女,名分超过二十年,在一起的时间不足五年,又在偌大的北京城分居六年,彼此成为一块难以抚平的伤疤,这块伤疤如此敏感,不慎轻触便可激出痛楚与苦脓。

东东走进来,裹着被子蜷在床边,说:“超哥,你能陪我聊会儿天吗,我心里堵。”我摘下耳机转过椅子说:“怎么了?”她说:“我想我姥爷。”我说:“东东,你应该理解一下你妈妈,不要老跟她对着干,她只是说出自己的看法,并没有逼迫你做什么事情,你将来有天也会做母亲,难道你会成心害你的儿女吗?”

东东说:“我已经很让着她了,可她真没资格来教训我,我知道她搬过来的目的,她的男人不要她了,她在北京没有家了,也没脸回老家,就指望我嫁个有房有钱的北京人,以后好靠着我,我凭什么要养活她,我小时候她那样对我和我爸,现在看我长大了,又过来拉关系,我凭什么要养活她?”

我说:“谁年轻的时候没做过错事,你不能因为这个就一辈子不给她改过的机会,何况她还是你亲妈,你也是大姑娘了,在北京混了这么多年,应该知道血缘关系的分量,外人对你再好,最后疼你的还得是你家里人。”

东东抹着眼泪说:“超哥,我想结婚,想找个老家的人结婚,我什么都不图,只要他有钱就行,我不想在北京待了。”我说:“没感情的婚姻你也要,你想和你妈妈当年一样吗?”她说:“我不怕,结了婚,他找他的,我找我的,大家各玩各的。”我说:“你呀,我们公司最近招女店员,你要不先去上班吧,别老跟家里窝着闹心了。”

东东接受了我介绍的工作,也给我长了脸,三个月试用期下来,同岗位业绩第一,她天生是做销售的料,清秀的外貌,机灵的脑瓜,讨喜的嘴巴,无数顾客记住了这个小姑娘。她走出柜台,与顾客合影,拖着长音冲我喊:“超——哥——”我笑着对身边的女领导说:“这就是我们家的那个小东东。”女领导说:“干得不错,报表我看了,外店部好多人夸她,你抽空问问她愿不愿意做副店长。”我说:“当然愿意啊,只要您一句话她一准儿答应。”

东东妈很开心,请我在外面吃饭,说:“以后跟着你超哥好好干,等你做店长了,咱们就把你姥爷接到北京来住。”东东说:“嗯,知道了妈。”我说:“我们公司一个帅哥主管看上东东了。”东东妈说:“哪里人,是不是北京的?”我说:“北京人,比我小一岁,人不错,家里条件也好,爸爸好像是国企的干部。”东东难为情地说:“我知道你说谁,他负责跟我们店对接,对我是挺照顾的。”东东妈说:“这好啊,什么时候请这小子来家里吃顿饭。”东东说:“妈,你行不行啊,又管那么宽。”东东妈说:“好好,我不管你,你有机会了就和人家好好谈,不许再耍你那个二百五性子啊。”我说:“咱们都别干涉,让他们慢慢处吧。”

新年过后,我几个大学同学搬到了天通苑,在北一区合租,其中有我的死党白大闯,这小子做传媒工作,热情奔放,逢周末必号召一大票人来东区扰我。吃过晚饭,打完台球,大闯不尽兴,非要去商场边上的KTV。

包间内,大闯张口便向服务生索要姑娘,我极力反对,抬出立水桥某KTV被清剿的新闻,大闯不以为然,鼓动大家投票,接着一群人围着我起哄,我没辙了,只得听天由命。

姑娘们走进来,熟练地站成一排,亮出野模的Poss与笑容,她低着眼皮别别扭扭地夹在中间,其实我远比她尴尬,却没办法声张。她被挑走,坐在远处沙发上伺候我同学倒酒点烟,同学讲起黄段子,沙发上开始勾肩搭背,场面越来越热,我撑不下去,站起来说:“老白,把我这个跟那个换换。”大闯愣住,说:“靠,你还真花心。”我说:“少废话,快点换。”大闯说:“你喜欢这个风格的早说啊,搞得我们还以为你不食人间烟火呢。”

我摸出一百元递给身边的姑娘说:“你去那边。”然后指着她说:“你过来。”她坐过来,脸色轻松许多,与我对视,发现我黑个脸,“噗嗤”一声笑出来,抓起瓶子给我倒酒,我说:“你不用这样,坐着就好。”歌罢猢狲散,大家纷纷给身边姑娘小费,她推开我的手说:“你也不用这样,先回去吧。”

当晚,陪唱姑娘在别人搀扶下归来,醉得一塌糊涂。我站在门口说:“怎么喝成这样了!”她的姐妹说:“她就这样,每个月总有两天想她闺女,心里不痛快,恨不得把自个儿给灌死。”二更天,陪酒姑娘穿着睡衣散着头发站在在门前,我爬起来,打开灯说:“醒啦。”她撇着嘴不吭声,我说:“还难受吗?”她一头栽过来大哭。

我扶她到沙发,接好水递给她,她抓着杯子一口气喝完,说:“想吐。”洗手间,我扶她跪下,一手抓着她头发一手拍背,她撑起细瘦的双臂,双手紧扣马桶边缘,吐得稀里哗啦,吐完漱完,她彻底散了架,瘫滑在地板上,我抱她回屋,安置她重新睡下。东东妈开门,露出半个脑袋说:“超,你听阿姨的,别跟这个女的怎么样,她不是省油的灯。”我说:“我和她真没什么,我又不是傻子。”

之后两个月,再见不到陪唱姑娘的身影,她的房门紧锁,拖鞋凌乱,没人知道她何时走的,也没人问起,除了我,大家似乎并没人真心在乎过这样的邻居。

7

东东没来上班,领导找到我,质问怎么回事,我说我也不知道,我陪她去找曾经追东东的那个同事,同事一脸委屈,说东东一周前就交了辞职报告,好几天没去店里了。

酒吧角落,我抓起东东手臂说:“干吗写辞职报告,谁让你这么干的?”东东说:“就是不想干了,你至于吹胡子瞪眼吗,还跑到这里来。”她挥手招呼身后的小受:“这就是我们家超哥,怎么样,帅吧。”我说:“你妈生气了你知不知道?”她说:“她哪天不气啊,超哥你说,她哪天不气,我哪天真走了,她就不气了。”我说:“是不是因为最近阳阳带来的那个高中同学,他不让你干了?”东东变色,甩开我的手说:“操,你少在这儿胡说,老子的事不用你们管!”

阳阳带来的高中同学,成了东东的新对象,他与东东同岁,医学院应届毕业生,老家在东北经营木材生意。东东喜欢他,去学校找他玩,拉他来家里玩,趁东东妈和阳阳回老家探亲,干脆在家里过夜。

东东此举,重伤了东东妈,也重伤了北隔断间的大个子。大个子上班时间打来电话,一腔失落地说:“超哥,今天我起得晚,去洗手间,听到东东在主卧呻吟,他们大白天都在家里做,超哥,我受不了了。”我说:“受不了你死去,我早跟你说过,一个家里住着别乱谈恋爱,这种分手只能搬走,你不听,还非住在这儿,还非得一次次去东东家入股吃饭,你的脸还没丢尽吗?”他说:“超哥你不知道,我是真心喜欢东东。”我说:“你真心有个屁用,她玩你呢你懂不懂。”

大个子没搬走,或许因为他真的喜欢东东,或许因为他连搬家的钱都凑不出来。这些东北底层男孩子,根本不懂女人,他们只懂看上就要睡得快,睡完四处秀恩爱,爱完隔天就被甩,甩完痛苦大半载,他们抛弃和被抛弃的次数远远超过爱和被爱的次数。

东东成功怀孕,成功说服孩子的爸爸娶她,东东妈彻底崩溃,与东东再次撕破脸,两人一滴酒没喝便在屋里开战,把所有东西摔了个稀巴烂。我回到家,发现阳阳在哭,东东弟在哭,东东弟说妈妈带着姐姐去医院缝针了,柜子上的玻璃差一点就划开了她的肚皮,阳阳说这次打架其他屋没一个人出来拉劝。

我打开门,望着地上的大小行李箱,说:“回来啦。”她说:“回来了。”行李箱后冒出小脑袋,我说:“你女儿?”她笑一下说:“是啊,宝贝儿,叫叔叔。”小姑娘怯生生叫人,我说:“快进来。”陪唱姑娘拖行李进屋,眼望四周说:“这么安静,家里没出什么事吧?”我说:“没什么事,对了,北卧室那个姐姐搬走了。”她伸手说:“就那个,三姐啊,跟包工头走啦?”我说:“没有,一个人走的,东东妈说包工头不见了,电话地址都换了,没找到人,不过这老家伙消失前倒是留了点钱。”她说:“肯定是人家有新的年轻的,不要她了,唉,这些有钱人真靠不住。”

我帮着她将屋里的大小东西打包,说:“这是要打算去哪儿?”她低头叠衣服说:“安贞那边有个北京朋友,说要我和孩子,我想早点搬过去,省得以后我上班了没人带孩子。”我说:“那不错,多少外地人都想嫁个北京人,有房有户口的,以后你和孩子也算有个靠了。”她冷笑一声说:“北京人就那么好吗,他们家老宅倒是换了两套房子,可儿子女儿就因为这俩房子跟他闹,老婆死了,都没人过去看他一眼,有个靠,呵呵。”

我摆正她肩上的背包,顺便整理她前额的发梢,她望着我,眼圈一下子红了,说:“我这样的还能指望什么,有个安生日子过就行了。”我忍住情绪,俯身抱起地上那个看见妈妈哭也开始抹眼泪的小家伙说:“走吧,我送你们下去打车。”她抹完脸,拽拽孩子的裤子说:“宝贝儿,快说谢谢叔叔。”

东东靠着主卧房门吃香蕉,说:“你的情人儿走啦?”我说:“你也该走了吧,不是说要回去结婚吗,你还打算在这儿气你妈到什么时候?”,东东白一眼走掉,边走边说:“切,我又没气她。”

街边的杨树停止吐絮时,大个子也终于决定搬走,大个子是第三个从这里搬走的人,却不是第一个对这个地方绝望的人。北次卧的三姐自从搬到这里那一刻起就深谙自己的结局,如东东妈所说,如果单纯从钱的角度衡量人生,人生会减少很多错愕与伤感,可三姐触犯行规初衷尽丧,招致了不必要的错愕与感伤。

大个子与三姐不同,他原本就是个愣头青,对待生活简单粗暴,所以生活也简单粗暴地对待了他。我第一次帮大个子收拾房间是因为她的销售女友甩完他后回来扫货,那个姑娘毫不留情面地带着新任男友当着我们的面将屋里为数不多值钱的东西一一搬走,第二次帮大个子收拾房间是因为告别,他受家人感召回老家工作,表示此生再不踏入京城半步。

我走进主卧,让东东出来跟大个子道个别,东东拒绝,她边吃胡萝卜边说:“不去,我又没爱过他。”而那个陪唱姑娘,我爱过她吗,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也许正因为这个原因,她才会在我面前动容,然后又选择了离去。

一缕阳光骄傲地抬起头,终止了我的梦境与回忆,我睁开双眼,光脚走向窗台,第一次拉开了厚厚的窗帘,我一丝不挂,双眼紧闭,尽情享受对面楼阁无数个窗口的惊诧,我想告诉他们,我已脱下了最后一件外衣,我和他们一样,都是天通苑的孩子。

8

夏天来了,夏天又来了,天通苑的夏天,就是千米长的大排档,烧烤、海鲜、蹿着白沫的高脚扎啤,将七十万人拉上了天,晚风中,赤膊的东北汉子讲起往事,煮饺子的老西儿端出大碗,卖唱吉他手高歌一曲《怒放的生命》,旁听的姑娘将雪白的大腿伸出老远。

我换工作,跳槽去另一个白酒企业上班,入职前,请所有新上司到天通苑的大排档吃饭。我挨个向他们敬酒,挨个向他们介绍各区的地理环境,他们依然在讥讽这里的房屋太过拥挤,讥讽这里的东北人太过市井,讥讽这里的中介太过黑暗,我谄笑着一遍遍点头附和:“是是是,这种地方也就我们这样的人才过来住,事业有起色了,都恨不得立刻滚蛋。”

东东回东北完婚,我没去送她,因为我在上班,阳阳没去送她,因为阳阳也在上班,陪东东前去见公婆的只有她的妈妈。

东东妈问:“那边住的房子是公司给租的吗,工资能给涨多少?”我说:“是公司给租的房子,工资自然要涨点,不然跳槽图个什么。”

东东妈说:“那就好,唉,我多盼着我的孩子能像你一样有出息,哪怕像你这么懂事儿,我也就知足了。”阳阳说:“干妈,别老怨东姐了,她好歹也算嫁了个有钱人,再说,你不是还有我们这些儿子吗?”

我说:“东东不是个坏孩子,只是没长大,等她婚后过两年日子,什么都懂了。”“长大?”东东妈放下筷子,指着东东弟说:“就像这个,现在整天粘着我,谁知道他将来会不会跟他爸爸一样。”

东东妈喊:“儿子!”啃鸡爪子的东东弟抬起头。东东妈说:“你长大了跟妈妈亲还是跟你东东姐一样?”东东弟说:“嘿嘿。”

2012年秋天,我离开了天通苑,我按下车窗,浏览高楼和人群,思念起国外留学的一个朋友,她站在机场安检处深情地望着我说:“到那边我肯定要想你们。”我说:“亲爱的,能走,就不要回来了。”

王云超
1月 7, 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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