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3014号宋小川,有人探视。
听到自己的名字,小川有些诧异。他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只有几个同伙——也都被关着——谁还会来看他?想到今天还算是个特殊的日子,他就更摸不着头脑了。
推门看见了老曹。小川有点失望。这世上大概也就剩下老曹,会记得自己的16岁生日。
老曹是父母生前的同事。小川3岁时,父母在一场车祸中双双离世,他被送到乡下的奶奶家里。奶奶走后,他在老曹家住过一段时间。老曹对他很好,但他不喜欢被人管,也不喜欢欠人情。于是偷偷跑出来,回到街上那帮狐朋狗友中间。
他觉得自己太倒霉了。那伙人说要偷车,他不过是望个风而已,没想到一个都没跑掉。年龄大的判了刑,未成年的,比如他,被送进了这家少管所。
小川,生日快乐。老曹温和地笑着,这里没办法给你开生日party,蛋糕带回去和室友分享吧。
谢谢。
对了,还有个东西要给你。
是什么?
呃……你知道,你父母都是出色的科学家。
嗯,在他们活着的时候。
他们曾主持开发过一款叫作“日记”的意念产品。
日记?他皱着眉,和市面上那些“意念控制”、“意识上传”的产品有区别吗?
哦,那些机器不过是记录某个想法,用来通讯、驾驶、玩游戏或是操控家务机器人。“日记”不一样,它记录真实的记忆。
怎么做到的?
睡觉的时候,戴上探测器就可以。
探测梦境吗?
非也。人睡着时,海马体会向大脑皮层重播当天的记忆,“日记”能捕捉到这些微弱的脑电波,并且存储下来。
不会失真吗?
记忆不会骗人。老曹笑了,当然,不可避免地,会带有一些个人的感情色彩。
怎么读取呢?
发射端释放出类似脑电波的信号,刺激大脑皮层,就能真实地重现那些记忆。就像在梦中,也一样看得见听得到一样。
那么,也能读到别人的记忆吗?
不,只有本人才可以。
为什么?
就像指纹和视网膜,每个人具有特征的脑电波频谱。说白了,记忆就像是一本上了锁的日记,大脑的工作方式,或者说脑电波频谱是唯一的钥匙。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另一个人的脑电波频谱和他非常一致,大概就是所谓的心意相通吧。不过概率相当低……
可是,为什么现在看不到这款产品?
你父母的突然去世是很大的打击,老曹叹了口气,很难再找到这么优秀敬业的科学家了。
是吗,小川面带讥讽,他们的确……把自己奉献给科学了。
其实后来,在他们的研究基础上,“日记”还是上市了。不过销量相当惨淡。
为什么?
还是那句话,记忆不会说谎。老曹苦笑,而人们总是不愿面对真实的自己。
的确是这样。
加上产品本身也有一些问题……不到半年,“日记”在市场上消失了。老曹递给小川一个纸盒,你现在拿着的,是十多年前的老古董了。
我可以拆开吗?
请便。
打开盒子,是一顶小小的软帽,用复合材料制成,类似婴儿绒线帽的款式。此外,只有一个精巧的无线开关。小川猜测,探测器、存储器和发射端应该都在帽子的夹层里。
戴上试试吧。老曹说。
帽子的伸展性出人意料的好,紧紧贴着小川的头皮,让他觉得有点不适应。
这里是谁的记忆?
你的。
我的?小川摘下了软帽。
确切地说,是你三岁前的记忆。
我怎么不知道?
你当然不知道。每个人都不记得自己三岁前的事。老曹耸耸肩,当时你父母每隔一个月给你记录一次,就是想替你保存这份记忆。
拿我当小白鼠吗?小川露出了恶毒的表情。
你误会了。“日记”的工作原理对人体是完全无害的,哪怕是个婴儿。何况他们只是单纯地记录你的脑电波。
为什么现在才给我?
这个,是你母亲临终前的遗言。老曹又叹气,她嘱托我,等你满十六岁了就交给你。我想,她有她的道理吧。
谢谢你。我不需要。
……真的不想再见见他们吗?
想啊,小川冷笑,我想了十三年,有用吗?你告诉我,在我难过的时候,孤苦伶仃的时候,他们在哪里?我一个人淋着雨走回家的时候,他们在哪里?我被人欺负,被骂野小子的时候,他们又在哪里?
我很遗憾,他们也不想离开你……
事实上他们就是离开了!小川大喊,我找不到他们!
看管走了进来,老曹示意没事。
小川颓然坐下,把脸埋在手掌。再次抬起头时,又恢复了那副漠然的表情。
现在,我过得很好,我已经习惯了没有他们的日子。直说了吧,我不需要这些记忆。小川用力把那顶软帽摔在地上,起身就走。
你给我站住!
小川回过头,看到的是一张因为愤怒而扭曲的脸。
他从没见老曹这么生气过,哪怕当初他闯祸进了局子,老曹也只是一声不响地把他领回来。
你个混蛋!老曹气得直哆嗦,出事的时候你也在车上,你妈妈把你紧紧抱在怀里,你才……你却宁愿忘了她……我不愿意看到,她用生命去保护的,是这样一个孬种!
老曹捡起了那顶软帽,狠狠地塞到小川怀里,你看着办吧。
二、
他忍不住回想爸妈的样子,这才发现,大脑一片空白。
从什么时候开始忘记的呢?
他只记得那种失望的感觉。那是他最早的记忆。
他坐在小板凳上,盯着门口,小小的身子一动不动。他在等他们回来。一听到门外有脚步声,他就冲过去开门,每一次都是失望。从早晨等到深夜,然后哭着睡去。希望像普罗米修斯的肝脏,毁灭一次,第二天又重生一次。直到有一天,他发现自己再也长不出新的希望了。他已经被啄空了。他骗不了自己。
从那时起,他选择了忘记。
他恨老曹。本来他的生活多简单——在起床哨中醒来,洗漱,跑步,然后在文化课教室里呆坐几个小时。下午是专业技能培训,或者体育课。晚饭后集体收看新闻联播和爱国电视剧。一天就这么过去。第二天周而复始。
每一件事都被安排好了,他只要像个傀儡那样活着就行。不去想过去,也不用想将来。
他已经习惯当一个孤儿了。
夜里,他辗转反侧。这是许多年来的第一次失眠。
许久,他下了决心。既然记忆是诚实的,那么此时此刻,心中的冲动也是诚实的。
他摸索着戴上那顶软帽,调到“播放”档,打开最早的一个文件——“2020年5月1日”。
那是16年前,他出生后的第一个月。
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努力让内心平静下来。
一片漆黑,什么都没有。
十多年前的技术啊,小川叹了口气。刚打算要摘下,耳边传来一声微弱的哭泣,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他猛的一激灵,那是自己的哭声。
其实并没有“听见”,是电磁波刺激了大脑听觉中枢,或者说,大脑解码了电磁波的信息,从而产生了“听见”的感觉。
他沉下心,专注地去感受。
一个女人的声音。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只觉得声线如此温柔。
又传来一个低沉的嗓音。
是爸爸妈妈!他的心狂跳。他一直拒绝看爸妈的照片和视频,这些年来,还是第一次听见他们的声音。
他努力去辨认那些话的意思,却一个字也听不懂。对了,那时自己才一个月大,自然理解不了说话的内容。
嘴唇有一种吸吮的冲动。他觉得不好意思极了,是吃奶的记忆吧。
后背传来轻微的抚触感,像有一只手在轻轻地拍。他觉得一阵安心。不知是当初,还是此刻的感觉。
他睡着了。
三、
第二天晚上,等舍友们都睡着了,小川又一次戴上“日记”,打开了第二个文件——“2020年6月1日”。
他闭着眼睛,也能“看见”一些影像,黑白的,模糊的影像。那是十六年前,他的眼睛刚刚看到的世界。
他无法辨认出人脸,只能根据亮度判断,有人在靠近或离开。靠近时,有小小的欣喜;离开时,也有小小的焦虑。那是第一次学着遇见和离别吧。
吸吮的感觉更强烈了,仿佛有温热的液体注入,喉头一股甘甜。
又一次,他在轻柔的拍打中睡去。
“2020年7月1日”,刚打开,就看见一张脸。年轻的,黑白的,妈妈的脸。
他鼻子一酸,几乎流下泪来。
妈妈笑眯眯地,用手指逗弄着“他”的嘴唇。而“他”只是哇哇地哭,怎么哄都没用。
妈妈抱着“他”,哼着儿歌,哄“他”睡觉。“他”迟迟不肯睡,还一个劲地傻笑。
大概,所谓的天真岁月,就是不知道自己有多可爱,也不知道自己有多讨人嫌吧。
这天夜里,他梦见了爸爸妈妈,是他们年轻的样子。他们言笑晏晏,说什么他听不见。他着急,想喊,喉咙却像被卡住了一样,发不出声音。
他好像从来没有梦见过他们。即使有,也在醒来的一瞬间忘记了。
第二天,小川忍不住给老曹打了个电话。老曹有点意外。他从不联系老曹,以往都是老曹满世界找他。
曹叔叔,他迟疑着,我就想问你,我爸妈刚走的那段时间,我是怎么过的?
你当时昏过去了,醒来就哭,要找爸爸妈妈。我们骗你,说他们去国外了。你就翻出一张世界地图,问他们在哪里?你不肯好好吃饭,一个小胖子,愣是瘦到皮包骨头。也不肯睡觉,说要等爸妈回来再睡,每天都折腾到大半夜,抱着你爸妈的照片入睡,眼角还挂着泪珠。
后来你好像慢慢知道了,爸爸妈妈不会回来了。你不再哭也不再闹,整天闷着不说话,也不和别的小伙伴玩。直到有一天,你把你爸妈所有的照片撕了个粉碎。你奶奶揍你,你一边嚎啕大哭一边喊,我不要等他们,我再也不需要他们了……
老曹哽咽着,说不下去。
小川低下头。我不记得。
你应该记得,那时你都快四岁了。不过,也可能是那些记忆太痛苦,出于一种自我保护的本能,大脑选择了遗忘……
再往后,“他”眼中的世界渐渐有了色彩,“他”能听懂一些话了,也会咿咿呀呀地发出一些声音。肚子饿的时候会叫“嗯乃”,想妈妈的时候会叫“姆妈”。有时,世界会旋转,那是小小的“他”在翻身。
婴儿的记忆多简单,无非就是睡醒了哭,喝足了尿,吃饱了笑。他不无嫉妒地想,那时的自己多么爱笑啊。
他养成了习惯,每天夜里都会戴上“日记”,读取一段。他不再责怪他们的离开。他明白,过去十几年来,所有的怨恨和遗忘,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想念而已。
如果可以,他愿意永远活在那样的记忆里。
一天夜里,他迷迷糊糊的,刚要睡着,额头突然一阵剧痛。他意识到,那是“他”从床上摔了下来。
十多年后,疼痛的感觉依然那么真实。
他想,这也是“日记”滞销的原因之一吧。有些记忆,特别是痛苦的记忆,并不是每个人都愿意面对的。
仿佛是被一双手抱起来,接着,又听见了那个熟悉的声音,是妈妈在唱儿歌。妈妈的声音颤抖,分明带着哭腔。几滴凉凉的液体落在脸上。他下意识地用手一摸,是干的。
再也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
记忆不会骗人。
眼泪也是 。
四、
只剩下最后一份记录了,“2023年4月1日”。
小川的心收紧了。这是爸妈去世的前一天。
他迟迟不敢打开最后一份记录。打开,意味着第二次离别。他已经失去过一次了,不想再失去第二次。
过去的一个月里,他好像重新长大了一回,又像是当了一次父亲。目睹生命的成长是一件多么奇妙的事情。那些遥远的记忆,像恒星发出的光,穿越漫长的岁月,终于抵达了他的眼睛。
那天夜里,他迟疑了很久,还是打开了最后的记录。
“他”在草地上奔跑,他听见四月的风。
“他”吵着要妈妈抱,他感受到那体温。
“他”大声笑着,没心没肺肆无忌惮,不知道会有怎样的明天到来。那是最后的快乐日子吧,他悲伤地想。他像一个世事洞明的先知,却无力改写命运的剧本。
天快亮了,意识里只剩下轻微的背景噪声。小川叹了口气,准备摘下软帽。
刹那间,像闪电划破苍穹,他看见一个红衣服的小姑娘,走在乡间的小道上。那画面稍纵即逝,熄灭在茫茫黑暗中。
又是一道闪电,这回他看清楚了,小姑娘梳着两个小辫子,斜背着书包,蹦蹦跳跳的。他刚想仔细辨认。画面又熄灭了。
是谁呢?
他突然意识到,这并不是他的记忆。这些记忆来自另一个脑电波。
想起来了,之前这个脑电波也出现过几次,因为太微弱了,他并没有多留心。
只有一种可能——在“他”睡着时,这个人就在身边。
是妈妈!他居然能破解妈妈的脑电波!他头皮一阵发麻,心跳得厉害。难道这就是老曹说的心意相通吗?
深深地呼一口气,集中注意力,去感受。
四五道闪电同时划过,暴雨倾泻而下,冲刷着记忆的底片。
他又看见了那个小姑娘。
他看见乡间的田野,彩色的糖果,恼人的试卷,日记本锁着心事。他看见村口的槐树,夏天的萤火虫,高高的山岗。他还看见了外公外婆,他从未见过他们。
无数记忆的片段汹涌而过,像一条暴雨中的河流。他站在岸边,浑身湿透,费劲地去打捞那些漂浮的碎片。
他看见那小姑娘长大了,不知道为什么事伤了心,一个人躲在宿舍里哭。
他看见她穿得漂漂亮亮的去参加舞会,他甚至能感觉到她内心的忐忑兴奋。那个木木的男生,不断出现在她的记忆里,是爸爸吗?
他看见他们的婚礼,山盟海誓,此生不离。他心酸地想,他们做到了。只是,丢下他一个人在世上,算什么事?
她怀孕了,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心中是满满的喜悦。
一阵剧痛之后,他看到了自己,小小的,皱巴巴的,闭着眼躺在襁褓里。真丑啊,他想。那是他在妈妈眼中最初的模样。
然后他睁开眼、吵闹、玩耍、长大。他吃饭的样子,他睡觉的样子,他耍无赖的样子,他走路的样子……
记忆的潮水汹涌而至,都是他,都是他。
他心里咯噔了一下,不知听谁说过,人在临死前会看见自己的一生。
一道急促的刹车声,接着是天旋地转,像遭遇了突然的撞击。世界像一盏摇摇欲坠的灯,忽明忽暗,照着那些支离破碎的画面。警笛,救护车,嘈杂的人群,手推车,无影灯,滴滴答答的仪器……有人在耳边说,放心吧,小川没事。
他听见妈妈断断续续的声音,……日记……戴上……
他明白了,妈妈在弥留之际,用“日记”记下了最后的脑电波。
……小川……16岁……
声音越来越微弱,终于无声无息。
暴雨停歇。世界一片荒凉寂静。他站在干涸的河床上,失声痛哭。
五、
两个月后,老曹来接小川。两人拎着行李,一前一后地走。小川突然停下脚步,曹叔叔,你是不是从一开始就知道,我能读懂我妈妈的记忆?
老曹狡黠地笑了,这个很重要吗?
对我很重要。
好吧。一次偶然的机会,你妈妈发现她能读懂你的记忆,所以反过来,你也一定能读懂她的。
虽说是小概率事件,也算是一个bug吧。你妈妈已经准备去解决这个问题,比如提高信号的识别精度。可是还没来得及,就遭遇了那场车祸。
老曹叹气,她知道自己大概撑不下去了,最放不下的就是你,有太多的话来不及对你说。唯一能做的,就是留下自己一生的记忆,把这份记忆交给你。
我懂了。小川低下头。
记忆不会说谎。妈妈用这样的方式告诉他,她有多么爱他。
对了,老曹突然想起了什么,那些记录,你读了很多遍吧?
没有,一遍就够了。我知道他们就在那里,我再也不会失去他们了。何况,小川笑了,妈妈也不希望我沉迷在过去的回忆吧。
坐在老曹的车里,窗外阳光灿烂。小川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如果造物有灵,为何要擦去一个人三岁之前的记忆?
是因为那些记忆太美好,令人一辈子留连。
像大战之前打破的釜,凿沉的舟。忘记它们,才有勇气去面对未知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