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最后一周,舒克礼拜天下午就到了县里,天色太早,太阳还骄懒地躺在南边火燎燎照着县城,疫情缓解之后街上的人越来越多,春荫要被夏日挤出每一寸砖墙。舒克单位就在县城的正街上,靠着会堂,悄悄矗立在一排杨树后面,白墙四周插着红旗,大门上的国徽方正威严。政法部门的同志周末也没得休息,手里捏着文件打着电话,大家照面来不及说话,挥下手或者点个头就钻进公务车。舒克见了人也很少说话,点头微笑给人架门帘,然后微笑消失径自继续走。他信奉言多必失,尤其在这里,管得住嘴基本就少一半的麻烦。门房大爷冲洗过的后院像刚下过一场太阳雨,停车位的砖格里新草已经开始冒尖。手表快十来分钟,点一支烟熏着。静默、漫长、枯燥,等待让人有了时间的触感,秒针在心口排队跳水,扑通扑通扑通。
他恍惚又站在桃园20号宿舍楼下,绿化带里晒满了花被子,等着被收走。记忆的内容已经大片残缺,情绪弥留在身体里,低落、乏力。那时舒克还不抽烟,等待是消磨时间。
时间充裕。舒克没有直接去会议室,外面的空气更加让人放松,他站在这样的院子里心中却崇尚自由。打开微信工作群里的通知,从头到尾认真把会议议程梳理了一遍,以便待会儿首长临时问起的时候能准确答复。顺便在其他几个群里回复“收到”,“好的收到”,“我局已报邮箱,请注意查收”。放下手机,和太阳直冲冲打了个照面,晃得眼前发黑,硬眯着眼从夹缝中给世界一个4:3的画幅。从大一的第一个学期,他就学会了这种肉眼“取景器”。远处会堂的角兽错落出剪影,像瞭望台上的哨兵。眼睛还是睁不开,为了缓解,他闭上眼睛仰着头,炽热的光都扑打在了眼皮上,看见了剥开的嫩柿子。
一
秦怡宿舍全体到齐的时候,整个东校区的操场上已经首尾相连跑满了方队,各院系的教官跟在队伍的侧面喊口令,“一二三四”尖锐生冷。舒克作为刚刚被教官拎出来的队长站在队伍前面,全班的人都等着看她们怎么挨训,教官跑步到连长面前报告回来,命令全体稍息:“东西校区绕跑两圈。”队伍重新排列,秦怡一米六的身高列在第一排,步子迈不大,跑起来俩胳膊夹着胸。教官命令全体向后转,后排改前排,大个的后生们撒了欢,后面的女生明显跟不上,舒克调整口令硬压着步子。
因为军分区驻扎,硬生生把一个大学分成东西两个校区,中间隔着一条两头堵的大马路,这头驻着中部战区某集团军,那头是老城的集市。两个校区之间错开了小门,但只允许行人,铁门常年不开,人流一大难以通过,跑步需要绕外围大马路,这就成了周边居民每天早上六点十分的一道景观。
秦怡后来再也没有允许她们宿舍有人迟到,每天她们睡前检查各自的闹钟,一人起床全部叫醒,最后起床的要负责给全宿舍打热水。桃园新修的宿舍楼装着变态的电压器,任何超标准的电器都能导致跳闸,然后引来宿管阿姨的一顿地毯式搜查,直到上缴违规电器才给推闸送电。少有人能挨过停电的夜晚,诺基亚也吃够了窝在教室充电的苦,所以桃园宿舍楼的女生宁愿每天走半个小时路去中区打水也绝不冒险用热水器。
开学前的一个月都在军训,但每个班的情况已经传开了,舒克下铺的森哥说秦怡是山东省招考第一名进来的,成绩不差但志愿报得心高气傲,第一志愿落榜哭了半个多月不出门,父母心疼女儿,开学的时候跨越大半个中国安顿好她才告别。舒克因这件事嘲笑了秦怡很长时间,睡觉的时候喜欢从后面抱她,20岁的姑娘长不大,像没授粉的花,蜂蝶不惹,愣不结果。舒克从秦怡身上看到,学习好的人通常比较自律,即使恋爱最甜蜜的时候,秦怡也不让耽误学习,她说过四年之后读研,要再战第一志愿。
发课本的时候全班17个男生去搬书,舒克领到了一台索尼270摄像机,每个年级一台,辅导员让他负责保管,实践课的时候拿出来给老师教学示范。舒克英文差,机上的按钮一通乱按,他第一次从取景器看这个世界时,秦怡坐在操场地上撩头发,笑的时候漏出两个虎牙,单眼皮眯成勾人的弯刀。拍摄的信号灯亮着,没人察觉。
晨跑结束,全校集合在图书馆前面的大广场举行升旗仪式。舒克选进了国旗班,穿正式军装束腰带,戴大檐帽顶军徽,踢黑皮鞋。正步入场的时候全校五千多新生,安静地听掷地回响。舒克是三排护旗手,伫停位置在艺术系左上角,挨着他们一班挨着秦怡。军训结束升旗成为日常,大家都行注目礼专心唱国歌的时候,他不规矩偷偷拉人家姑娘的手,秦怡没有拒绝。
第一次约会,舒克拉着秦怡逛落浦公园,一直到黄昏开始失眠,晚霞迟迟不肯散去,两个人坐在石椅上歇脚,舒克看看天光,有些失望。
“我想跟你学接吻。”
“谁教你的?”
“没人教,我看电影里他们就这样。”
“什么电影?”
“泰坦尼克号。”
“偷情?”
“不是没结婚吗?他们是真爱。”
“可是,真爱太短暂了。”
舒克有些灰心,秦怡看出来他不坏,是真的想亲她。记忆打个盹,他们就抱在了一起,当然是他先下的嘴,即使知道要发生什么她还是被突如其来的亲密撞懵,瘫软在他怀里。人站在有限的已知里对未知延伸幻想,一旦横冲直撞冲进去,四下空旷,就完全没了主意。舒克嘬了几分钟脑子已经被吸噬,两片嘴皮嗦得发烫,两颗大门牙撞得她咿呀不敢大喘。他站起来扶着她瘫沉的脖子换了个姿势,侧身对坐,干脆让她躺在腿上,悄悄地说了句“把舌头伸出来。”在老家的时候,这样的夏天小卖部里卖一种冷饮,刚开始较硬,舔着舔着就软了,晶莹透亮来回晃荡却不会断,口感像果冻,会动的舌头麻痹人的大脑搅动人的神经。
停下来的时候天已经很晚了,他想把她整个吃掉,腮帮发困咬合已经无力,她半途已经清醒,享受然后感觉嘴唇火辣,开始皴疼。
女孩一旦决定把自己交出去,就是彻彻底底。给她弯腰系鞋带感动得写进日记,生气吵架背着她从食堂穿过操场,热泪滴到他的后脖颈。舒克拍小组作业,9分钟的短片片尾滚动出一行字幕“你是世界上的另一个我”,她就在宿舍用酒精炉做了三菜一汤给他送到宿舍楼下。
“你进来吧。”
“你们这是男生宿舍,我怎么能进去?”
“没事,我们是男女混寝,三四楼全是女生,阿姨不会拦你。”
秦怡像住进了8号105,宿舍的哥们习惯了在她面前也光着膀子。舒克要拍一部片子轰动影坛,不上课窝在宿舍写剧本。20岁,舒克对电影是狂热的。秦怡参加了话剧社,《雷雨》节选演出效果不错,开始排完整版《恋爱的犀牛》。“黄昏是我一天中视线最差的时候”,舒克天生一副低沉的嗓音,秦怡不理睬他,舒克学着马路给她眼睛蒙上一块红布。
森哥他们下课回来的时候发现宿舍门从里面反锁了。
“有人吗?”
“又征用啦。”
有人在门上踢了一脚“大爷!”,随后悻悻地转奔食堂去了。
阳光照进被罩,空间狭挤,相觑的两个人交换着呼吸,气氛过分暧昧,距离被排挤。
二
秦怡睡觉磨牙,舒克半夜听见就醒了,一动不动,就看着她。翻身的时候她顺便抬了下眼皮,手探摸着他的腰,钻进胸口。
“我又磨牙了?”
“嗯,咬我。”
“再睡会儿吧。”
书上说磨牙是因为缺钙,还有就是内心缺乏安全感,做梦的时候精神高度紧张,舒克给她买钙片盯着她每天吃一片,心里却相信第二种原因。
那段日子,两个人常常坐在西区的操场上晒太阳。舒克偶尔下场踢球,她拿着手机拍照或者自己看书。
舒克和秦怡的感情发展得快,都是第一次正大光明地谈恋爱,就像第一次到海边的北方人,都想翻个跟头扑个浪,事实上扎得太猛,要么呛口水,要么再也不下水。
秦怡说舒克是他的救命恩人。是在同居刚满一个月的时候,舒克没有回他们俩的小家,窝在宿舍和大伙儿打游戏又是一个通宵,天亮的时候刚睡下,秦怡给他打来电话,他没接住,又打过来,接起来却没有人说话,朦胧中听见电话里有孱弱的哭喊。他从床上坐起来才看见秦怡给他发了好多条信息。
一路通着电话告诉她自己已经到了中区,穿过了军事驻地,到了安乐窝楼下,大门还没开,当他冲进屋里的时候,秦怡疼得已经掉在了地上,她握手机的手都在颤抖,秦怡说过,她有严重的痛经,最厉害的时候她在教室疼得昏厥。穿好衣服背到楼下,走了一段路才打到车,司机师傅安慰着没事,过了落浦桥就是老城医院,车在等红绿灯的时候秦怡已经叫不应了,舒克从前座跨到后座上扶住秦怡的脖子,司机慌了神按着喇叭把车开进院子,冲着保安喊救人。
“她这个可能会是宫外孕。”秦怡差点从轮椅上站起来。
“先做个全面的检查,去挂号交钱吧。”
舒克推着秦怡检查了一圈下来,疼痛的厉害期已经过了,秦怡恢复一点体力,弯着头难受,攥着舒克的手说:“你要当爸爸了。”
“什么时候了,还没正形。”
“你才没正形,射都射不准。”
舒克想起小时候跟在堂哥屁股后面打弹弓,从来都打不住,也不知道怎么靠感觉去瞄准,他喜欢打枪,梦想借助高倍瞄准镜一枪毙敌,以至于很长时间都想当兵、当警察。
医院的花销大,两个人凑了住院费已经没钱了,舒克给宿舍的哥们打电话借钱,最难的时候,他在门口一块五买了三个包子。
秦怡咬了第二口就给了他,“我吃不下,没胃口。”
“吃点吧,明天给你吃肉肉。”
“不吃。”
晚上在医院陪床,同病房住着一位老太太,白天来输液,晚上就回去了。秦怡不让舒克睡别人的床,宁愿两个人挤在一张上。漫长而宁静的夜晚,两个人躺着睡不着,交换了好多没给人说过的心里话。秦怡打开手机相册给他看来大姨妈的时候在床单上画出的心形图案,给他讲学专业的时候老师给看过禁片里的情色片段。讲过年在家的时候和他半夜通电话想他,讲她的爸妈,她妈妈看过舒克的照片,说这孩子太瘦了。
舒克从来不聊他爸爸妈妈,那晚秦怡问,舒克就说了,舒克的爸爸当兵死在部队,那时候他小根本不懂,家里人从来不说他妈妈去哪儿了,他也不敢问,大爹不许。他说好遗憾,和他们谁都没有告别。秦怡把舒克抱抱紧,舒克哭秦怡也哭。
有一天,你遇到一个人,她和你站在一起,后来你发现她是从你心里长出来的,她是你的,你也是她的。你们俩合在一起,这个生命体完整而壮大。
秦怡吻他眼角的泪,两个人磨着鼻尖笑,说:“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救命恩人。我的命就是你的,你的命就是我的。”
俩人的脖子像天鹅颈交织。
“小女子无以为报,只愿能以身相许。”
这二人的命算是在心里各自托付了。
检查结果显示是尿结石,右肾出来的输尿管里卡着三块小米大的石头。
“生儿子的愿望算是落空了,不过能给你老马家生三块石头。”
“一块叫悟空,一块叫宝玉。”
“剩下一块叫洛井下石。”
“还是个日本名。”
舒克越来越多地出现在桃园20号楼下,拎着两壶热水,或者一包零食,等待,成为日常。根据编号准确地定位秦怡她们宿舍的位置,盯着楼道以及下楼时会经过的几个窗口,等候目标人物的出现,猜想她今天会是什么装扮。
那时候似乎永远是晴天,太阳藏在云层后面,白光微弱,春荫铺满桃园。傍晚的风撩起晾晒的衣服,洗衣液的味道盖不住姑娘的体香。
秦怡学习好、进步快,顺利升任话剧社长,开始带团去各院校演出、参加比赛。地方电视台对他们做宣传采访,曲苑频道的主任介绍了她去电视台实习,报酬不多,但对于学生来说还是一份不错的收入。
秦怡喜欢的赖声川和黄磊在浙江乌镇搞了个戏剧节,她想去看,学习顺便见见世面。舒克天天呆在寝室,剧本卡着写不出来变成打游戏,消耗成为日常。核算了一下两个人的成本大概需要三四千块钱,再加上买票,他没钱不想去,给秦怡凑了点,够她一个人去的。
四五年以后,舒克转业到地方工作,休年假去参加一个小众电影展,独自坐在观影厅里听着自己喜欢的导演讲座却无人分享的时候,他才确定,一个人是不能旅游的。
三
大三上学期结束在即,舒克不能再等了,拿着仍未完成的剧本,抱着两台索尼270,背着半书包带子和森哥两个人回到了老家。
这是一座被遗忘的小镇,煤炭黄金十年让全国人民以为这里个个都是煤老板,无节制的资源开发、耗竭让这里迅速变成一座空城,昔日喧嚣的工厂变得死寂,矗立的钢铁高炉已经锈迹斑斑,数万名的工人被集体转移到新疆开发新的煤田。像当年他们的父辈支援三线一样,再次开始了迁徙。舒克是农村人,工业对他们的影响不大,但他在这里上了七年学,他看见过这曾经被称为小香港的夜晚,奢靡得布满了霓虹灯。
从年前到年后,森哥来,森哥走,断断续续半个多月,舒克的短片作业完成了。他用不成熟的镜头语言,纪实到几乎像婚礼录像带的方式,讲述了三个小镇青年混社会犯错误最终逃离家乡的故事,节奏沉浸,取景萧瑟,在雪后的工业小镇里,拉起清晨的第一声火车长鸣。
从磁带里拷贝素材的时候,他惊喜地发现里面有一段珍贵素材,那是大一军训时他亲手拍下的秦怡。
秦怡从乌镇回来不久舒克就回老家了,年后开学舒克留在老家剪片子做后期,如果不是秦怡室友的电话,他甚至忘记自己有几天没有和女朋友视频了。
舒克接到电话的时候已经是晌午,他到县里买光盘骑着堂哥的摩托车刚到村口,电话响了,他没接,又响。
是秦怡的舍友。
“秦怡肾结石又犯了。”
“她在哪儿?”
“她现在在医院,等着做检查。”
“你在哪儿?”
“我回来给她拿东西,医生说她可能需要住院。”
“她一个人在医院?”
“不是。”
“荷荷姐陪着她?”
“不是,她们电视台的冀主任,他开车把秦怡送到医院的。”
舒克收拾了东西没吃午饭,坐了5个小时的车,秦怡的电话已经不通了,傍晚天黑的时候才终于赶到,下了车接通秦怡舍友的电话,让他在原地等,秦怡需要转院。
半个多小时后,来了一辆车,黑色,本田。
秦怡已经在强镇痛之后变得无力,舒克抱着她的头握不住她的手,她把头埋在座椅上不让人碰。转院,检查,挂水,一直到晚上九点多才在楼道里找到位置安顿下来,只剩下舒克和秦怡,舒克说什么秦怡都只是摇头或者不应。熬到后半夜,秦怡的爸妈从老家赶来了,秦怡妈妈一看见女儿母女俩就抱着开始哭,秦怡爸爸是镇定的。他认出了舒克,和医生了解情况之后让秦怡妈妈安心,把舒克垫付的住院费还给舒克。舒克告诉他明天还有两张片子取,睡前让她把药喝了,半夜医生会来给安排临时病房。秦怡爸爸要给舒克安排宾馆住,舒克说学校的大门晚上不关,他还可以回宿舍,明天再来看他们。
秦怡第二天一早发消息,没让舒克去。只是在出院后,秦怡的爸爸妈妈准备回老家前,请舒克和秦怡的舍友们吃了一顿饭,秦怡爸爸拉着舒克坐在他的旁边,要了啤酒和他一次次干杯。
“有机会到我们崂山,让你尝尝我们的啤酒。”
舒克没有机会去了,分手的话没有明说过,但秦怡既不来找他也不让他去找自己。舒克问她为什么,她说有自己的事情做,整天呆在一起消耗时间没大意思。
二十二三岁,谁能拥有足够处事的成熟?即使是今天,新闻里越来越多地报道,人到中年遇到感情危机的人,杀人、自杀,或者闹个鸡犬不宁的,怎么满世界都是有伤口的人。
让舒克决定放弃的是期末秦怡的大戏演出那天,秦怡收到了大捧的玫瑰花,认识的剧社成员都羡慕地看着舒克,只有舒克知道那不是他送的,他离开观众席躲在剧院后排人墙后面。秦怡坐在主席台的第一排,旁边坐着院领导、系领导、电视台特邀评委、我们班主任和辅导员老师。
演出很成功,虽然自编自导的学生作品略显稚嫩,但作为学院首届戏剧节也算得上一次大胆的尝试,何况还有几个熟练、精彩的老牌剧目。一直等到演出结束后,秦怡都没有给舒克单独谈谈的机会和时间。晚上送她回去的路上,她吵得很不耐烦。桃园20号楼的围墙外面隔着一块空地,他们不准备在楼下丢人现眼,于是绕到那片空地,秦怡打了个电话。
“你干吗呢?你能不能现在过来一下。”
舒克的心掉在那片地里,粘了土。
“我想你和马舒克谈谈。”
不管你承不承认,直觉从来不是女性的专属,只是大部分人在感受到的时候,理性上不愿意承认。
“在我宿舍楼下,好,等你。”
舒克没有想到第二次见到那辆黑色的本田是这样子,他没有问出任何有价值的问题,甚至被一顿忽视和挖苦、嘲讽,同时旁观了一场秀,心窝里霍着一把弯刀。
舒克说不出话来,他没遇过这样的场面,他不知道说什么,也不知道该怎么办。站在一边,眼睛扫过路边,没有看到坚硬的石头,他想杀人,但是他不能,马上就要毕业了,好容易读书这条路走到了门口,他不能冲动毁了一辈子,不能让大爹大娘伤心。他想砸掉这台傻逼车子,看着像灵车又像一口黑色劣质的棺材,心口的血要炸出来,脑子里全是后怕,手被交叉缚在胸前。手心潮湿,额头上的汗发冷,鸡皮疙瘩窜一身,舒克闭上眼深呼吸,起风了。
宿舍的哥们儿都已经走完了,等到半年后写毕业论文的时候再来,秦怡打算留在这里,着手备战年底的考研。舒克背着一个单薄的书包在等候进站,秦怡来送她。秦怡曾漏出一丝丝不舍,对他说:“要不,你别走了。”留下是没有意义的,他强迫自己收治伤口,不能交代在这座城市。
大巴车开始穿越太行山脉隧道的时候,南北温差的风,在脸上交汇,眼角干涩下了一场太阳雨。
毕业没几年,舒克的大爹因病去世,站在医院的病床前,舒克泣不成声,他不可遏制地想起和秦怡待在医院的日子。
生离和死别一样,无力阻挡。
四
开会是机关工作的日常。以前,站在院子外面看,以为里面的人每天都是喝茶看报纸悠哉悠哉,有一天自己踏进来才发现很少人能实现,舒克从部队转业地方工作两年半,还没体验过一天。疫情发生后各部门已经动员起来,严格执行防疫检测,门口的警卫挨个给进门的人做检测,秘书跟上去提包,新添的医护人员还不认识首长。对着额头的温度计测了几遍都显示异常,秘书塞给舒克一包口罩,叮嘱他待会儿开会的时候给没戴的领导临时发一下。
加班是机关工作的日常,晚上走的时候,大院里已经没有人,他见过一只白色的猫,后来又见是一只黑色的猫,跳到办公室外面的窗台上朝着里面挠玻璃。
他记得小时候也养过一只猫,斑马纹,舒克叫它斑马,喜欢弓着背躺在舒克和堂哥的床上,大爹不喜欢动物,人还没饭吃呐还养活它,舒克放学到河湾里摸鱼偷偷喂它。大爹说猫没有长性,谁家饭好它就去谁家,猫不如狗,狗不嫌家贫,舒克不信。
有一天,斑马没有在约定的地方出现,舒克喵喵喵喊了好久,把饭留在斑马的破碗里上学去了,放学的时候他看见斑马已经被碾死在马路上,宽厚而承重的农用车轮把它的内脏压出车辙,有一只野雀在啄它的尸体。
从部队回来,陆续有很多人上门说亲,舒克见了不少,没有中意的,年龄到了,大娘的眼神愈发殷切。舒克心里清楚自己该干什么,心里不干净,不想委屈自己也对不起人家。发际线已经开始撤防,心脏还在无谓地抵抗。
局领导找舒克谈话,首长已经亲自过问,关心他的个人生活。张罗着打听税务系统今年新来的姑娘们,有一位与舒克年龄相仿,本地人、研究生。舒克推不脱,加了姑娘的微信,零零落落聊了半个月,周末的下午约好了晚上一起吃饭。
姑娘清秀,一米六四六五的样子,短袖旗袍显得身材瘦长匀称,白色的丝裤踩着一双平底鞋,略遗书生气。舒克喜欢,雅气的姑娘多少没被社会侵染透。席间谈笑自如,气氛融洽,只是没有暧昧,舒克觉得人家姑娘不错。
姑娘常来舒克的单位宿舍,大部分时候舒克都不在,出差或者执行任务,有时候一周甚至半个月。姑娘给他收拾屋子,洗衣服、浇花、给鱼缸换水。舒克在的时候,亲自下厨给她做饭,退伍后大娘教的。
姑娘喜欢舒克做饭的样子,光着膀子在厨房腾起丝丝烟火。
陈年的疤裸露在背上,看不见感受不到,偶尔从镜子里看见或者别人问起,才想起这回事。不触摸也不招惹,别指望有天就忘了。他常常做那种梦,无论梦见什么,醒来发现残留在肢体的感知和情绪的余味却惊人一致,他直愣愣矗在那个地方,盲目地等待一个人。像旧疾,死不了,异常顽劣,在不碍命的地方猛扎两刀然后对你恐吓,夜深人静或天将破晓时,每每复发。
五
片子还没剪到一半,部队的文书就下达到了系里,辅导员告诉舒克,休学当兵两年后回来还可以继续读,而且学校有政策,四年的学费可以全免。舒克打电话问大爹,大爹说“当兵、上大学是庄稼人改变命运的两条路,你遇到了是你的命,你爸死在了部队,我不希望你去,但是你长大了,去不去应该自己决定。”
堂哥告诉他不用担心学费,他在郑州的流水工厂两个月就给他挣够了。
秦怡从辅导员那儿知道的,然后继续每天在话剧社排她的戏,去电视台实习,备战考研。她早就不在桃园住了,剧社也交给了下一届,她已经基本不出现在学校。
小半年不见,入伍前,他们俩吃了顿饭。
“其实我特别喜欢吃鱼,但是咱俩都没什么钱。”
“我会挣钱的。”
“听说鱼的记忆只有七秒,你说它是不是傻?”
秦怡哭了,她喝了一罐啤酒就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