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高速公路尽头，转左边的匝道，出来大约三公里黑水泥路，路窄，仅能行一车，两边的植物像树又像藤，繁密的绿在顶上交缠成穹盖，穹盖里的天光正午却如日落。

汤小未一路跑着。青石子街道空寂，球鞋跑踏声沉闷，也可能是因为她步子太重。

她就要推开门了，手已经覆在时光小器的铜牌子上了，书包却被一股力猛地一拽，几乎跌倒，她忙扶住灯柱，包里的辣条噼哩啪啦地掉出来。

她蹲在地上捡，玻璃窗里有个男人望出来，戴眼镜的胖大叔，他应该姓林。后来他一直没怎么理她，她在3号桌边坐了那么久。

咖啡馆的气息让人迷惘，这不是她熟悉的味道，过于甜厚温暖。仿佛是一种抵抗，她突然在书包里翻起辣条来。

最近她重新找回辣条，像找回了失散的亲人，听说戒烟的人复抽会比以前更凶，她觉得那绝对是久别后的补偿。

一般来说，辣条随身三包是最低配置，仅够半天消磨。她撕开封口，抓了一把，筷子似的，嘎嘎地吃起来。油的、辣椒的、花椒的气味，壮烈而勇猛地，杀出来。

林先生果然向她走来。

“给我一碗炒米粉！”

“——猪肠碌你吃过没？”

“炒米饼也不错！”

她把手机递过去，胖大叔迟疑着，她举起左手让他看看。

“这只手没油——”

“还读高中吧——”

“刚毕业，上个月参加了成人礼，十八岁以上。”

“考得好吗？”

“反正有书念——你快给我下吧——”

“APP还在试行阶段，不能保证性能稳定，菜单十二种应用只能选择一种，使用权限一生一次，用毕软件自动消失。”

她动作敏捷，已经点开彩轴轮盘。

“你不一定能找到想看的东西——”他还不走，“人被物品包围着，不断遗弃又不断持有，恒河沙数一样的物品，在时间的轨道里漂浮着——”

屏幕提示：你选择了闪现，确定请按Y，退出请按N。

她用力地按了Y。

2、

不知身在何方。好像是幽暗的原野，或者荒漠，或者洋底，可是没有风，没有气息，没有声响，静寂，连自己的呼吸都听不到。

周围漂浮着乱七八糟的物品，好像梦游的深海动物，黑框眼镜，亮晶晶的香水瓶，折叠起来的报纸，散乱的麻将牌，笨重的球面显示器，镶珠子的高跟鞋，铺着红双喜床罩的大床，还有一部汽车，雨刮来回扫着车窗。忽地，一条绿色的光带缓缓地爬过来，爬到她身畔。

首先，是一只腕牌，小小的，粉红色的新生儿腕牌。

上面的字迹有些潦草：黄艳蕾 女 1250g 1999.8.23 14:06  003

她怔了一怔，伸手去抓那腕牌，空的。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的影像如此清楚如此近又如此缓慢地飘过，转而消逝在更深的暗处，她来到世上第一件持有的物品。

接着飘过的纸尿裤、奶瓶、奶嘴、小和尚袍，她无暇细看，只睁大眼睛搜寻绿色光带两边，那些伴随而行的满目琳琅。

来了——

光带右边的小腕牌，同样的粉红色，上面写着，1999.8.23 0:48 001

光带左边的小腕牌，温柔的浅蓝色，写的是，1999.8.23 7:50 002

她挑下唇角，笑笑。

生命本是一场又一场的随机，他们仨，是随机的天注定。

1999年8月21日，市妇幼保健院二楼产科201房，三个产妇。

黄艳蕾的预产期提前了一周，另外两个产妇，一个算的时刻不差，一个足足推迟了十六天。

三个捧着大肚子的女人，在待产的无聊里聊成了闺蜜，编排着“三男三剑客，三女三朵花，有男有女定亲家”的把戏。

黄艳蕾的婆婆送饭来，冷不丁她插了一句，我家生仔，你们生女来配对。

第一个婴儿生于午夜，子时，取名金子，刚好赶上预产期，女孩。

第二个婴儿生于次日清晨，辰时，取名石辰，赖了十六天才出来的，男孩。

只剩下黄艳蕾，肚子也疼，也见红，可是迟迟生不出。婆婆强令剖腹，她被护士抱出来是下午，未时，三个娃里体重最轻，身量最小，取名汤小未。

黄艳蕾躺在手术车上，脸色惨黄，汤志远拍了拍她的手。

黄艳蕾就感动了，说，对不起，没给你生个儿子。很没骨气。

汤志远说，没事，都一样。很假。

黄艳蕾的婆婆再没来过，汤志远晚上陪了床，白天就得在家里补觉，他是个不能缺觉的人，奖金可以缺百八十块，衬衣可以缺个纽扣，窗户可以缺扇玻璃，但是觉，是五分钟也不能缺的。

所以那只紫砂汤盅不是她的，那个红色的保温壶也不是她的，里面装的是什么，姜醋猪脚汤，黑乎乎的酸甜酥烂，还是漂着黄油的炖老母鸡，不知道。

所以那个不锈钢小盆才是妈妈的月子餐吧，保健院的标准伙食，五块钱一份，米饭苍白，几片青瓜炒肉，半边豆豉鳙鱼头，色味仍散发着蒙蒙的惨淡。

石辰爸送了石辰妈好大一束鲜花，他们是浪漫温柔的人，却生了个暴躁的儿子，路过201房的人只听到一个新生儿的哭声，他哭得又急又凶又嘹亮，完全盖过了另外两个。

金子的哭是哼哼唧唧的，饿了哼唧，冷了哼唧，想人抱哼唧，尿湿了一点也哼唧。

而她，汤小未，几乎是不哭的，连尿包渗漏了也不哭，迟钝、麻木还是能忍？有可能是哭了也没用吧，没有响应的抱抱、摸摸、亲亲，就别费力气了，她不笨，那么点儿大就知道察言观色了。

可她能吃，100ML的奶呼噜呼噜就吞下去了，奶嘴扯开，小嘴巴还努着使劲吮，都已经睡着了还在吮。

黄艳蕾是剖腹产，全麻刚过浑身无力，躺在床上，侧着头看她，叹了口气说，没出息，就知道吃。

这些，每年的8月23日都会端上桌来，添汤加火回锅涮一遍笑一遍，这道烂熟的菜。

是的，三个孩子的生日注定每年一起过，偶尔去儿童乐园、餐厅、KTV，多数是在石辰家，他家有个大客厅，落地窗外是个小花园，那里有口精致的鱼池，撒一把饲料，那些鱼就鼓着眼睛游过来。

不记得什么时候开始，他们仨把互送礼物玩成了藏宝游戏。有一年石辰把礼物藏在鱼池里，她花了一晚上都没找到，急出了眼泪。

黄艳蕾说生日这天哭整年都会衰。她却更止不住泪，好运气如果是张纸，她已经蹭破了皮，来不及了。

石辰这才把礼物捞出来，一条红色的小锦鲤，扑腾着水花，跳进小玻璃缸里。还不忘调侃一句，别生吃了啊。

石辰妈搂住她说，没事儿，锦鲤会带给你好运的。

她捧着那只玻璃鱼缸，一晚上都没松手。

金子要往鱼池里投硬币，说投中了硬币汤小未就有好运气了。

金子妈在旁边说，哎呀投个一角币就行了。

石辰给金子的礼物是招财猫储蓄罐，非常投金子所好，金子整晚都在搜罗硬币，哗啦啦地晃响着。

私心里她相信自己的礼物比金子的好，因为金子的猫是假的，她的鱼是活的。私心里她相信石辰更喜欢她，可是，石辰好像更了解金子。

很难相信，那天也是黄艳蕾的生日，户口本上看到的，不过她装没看到，装得很像，一句也没提。每次他们仨围着大蛋糕许愿吹蜡烛的时候，黄艳蕾总是挤在大人堆的前面，眼神光光地望着，也许因为这个吧。可心里是不以为然的，大人过什么生日呢，大人是很无聊的物种，也许到七老八十的岁数是可以庆祝一下的，庆祝他们熬过了七八十年的无聊。

3、

骤然大亮，眼睛好一阵子才适应这光。

暗野、光带、漂浮的物品消失了，渐渐清晰的，是冰箱上的磁扣和电费催缴单，墙上两年没换的风景挂历，油渍和灼痕斑斑的松木餐桌，轻质塑料杯，吃了一半的辣条，没有信号的手机。

转过头去，黄艳蕾站在门边，一手拎着袋鸡蛋，一手抓着刚拔掉的wifi插头。

干嘛呀！

天天玩手机，手机是你妈！手机当饭吃！

有病。

我有病你也有，遗传病！你是我生的！

黄艳蕾脾气很坏，在外面倒是会装，和和气气地讨好人，不好的都忍着，忍到家朝她发，全世界那么多人黄艳蕾只敢欺负她，成人礼也改变不了的，她是她生的。

你怎么不流产呢，流产了再生个儿子。

激怒黄艳蕾很容易，她发火的方式很套路，摔东西，撕课本，把做好的饭菜倒掉，边哭边骂直到语无伦次，然后，大约两个小时后，黄艳蕾会试图拥抱她，说对不起，保证发誓承诺下次再也不——下次她必定还会这样的。

她报以沉默，沉默就是看不起。

这次，在黄艳蕾摔鸡蛋之前，班主任打来了电话。让她们到学校一趟，公安局来人问点事情。黄艳蕾极度紧张，一路问她干了什么坏事，你借高利贷了，你偷东西了，你吸毒了，你加入什么邪教了，她不应，最后说全都有。

不止找她一个，石辰、金子都在。他们仨互相看了一眼，像平时一样——不，不一样，石辰擦了擦鼻子，他撒谎前的习惯动作，从小就是这样，而金子，金子朝她笑了一下，补偿式的假亲切，有次借她的裙子参加比赛，蹭到机油洗不掉，金子也是这么笑的。

那天晚上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不一样了。

石辰妈说，他们仨生日那晚跑澜山露营去了，你知道吗？

黄艳蕾脸变了色，不知道啊。

金子妈冷笑，我说海滨公园怎么找不到影儿呢，还骗我说二十多个同学。

黄艳蕾推她，使着劲儿：汤小未，我跟你说什么了，我说除了澜山你去哪都行，你怎么说的，啊你怎么说的？！

澜山真的没什么，不过是座美丽安静的山，山上有个建于晚清的大宅子，里面死过几个人，后来没人敢住了，鬼故事传得玄乎，又因周边村子人口外迁，路不好走，这一带除了个林业站，几乎人迹罕至。所以树能那么高，涧水能那么清，空气那么透明，看得到银河很细粒的星。

不过那天他们上山，看到大宅子周围已经圈起来了，贴着古建筑重修的告示。

其实只想安静地过个生日，不要那么俗气的生日蛋糕，不要那么多表演和大人，他们仨的高考成绩还行，超出一本线三十多分，报的是同一间大学，几乎是不假思索的选择，他们仨，从来没想过离开过谁。

所以才可以有底气提条件，成人了，十八岁的生日自己过，想去哪过就去哪儿。

当初找地方的时候，还真没想到澜山，恰是黄艳蕾那句话激发了她。她才提议，去澜山吧。

石辰妈说，其实澜山也没什么，报纸上不是说要重新开发吗。

警察这才发话，不是没什么，是什么都没了，8月23号晚上那场山火，你们都知道吧。

金子妈说，天太干了，今年夏天都没下过雨。

警察说，在起火点发现了物证，有人为的嫌疑。

4、

就像一个很长很闷的片子，却无法快进。

胖大叔没骗她，人被物品包围着，不断遗弃又不断持有的，恒河沙数一样的物品，在时间的轨道里漂浮着。

有时候反倒觉得自己是一件物品，漂浮的是她。

这个app很垃圾，好不容易找到了GPS，勉勉强强定位到某个地点。却完全不知道时间显示在哪里，她怎么分得清粉红色小魔仙水壶、24色彩色蜡笔、咖菲猫书包、打着蝴蝶结的电子表、还有那些山楂片果冻棒棒糖是哪一年的，很容易就晕了，还好有辣条，每一口都能把她唤醒。

然后她在光带里看到了辣条。那是她人生中第一包辣条，是石辰买给她的，五毛钱。

与之同行的，光带附近，那些五花八门的玩具零食中间，她注意到一张十元纸币，很整齐地对折着，用只红色的发夹夹着，那是金子的。再远些，是一根鞭子，其实就是绑着鞋带的小鼓槌，那是石辰的。

那年他们仨在小博士幼儿园读大班，教室在三楼，窗户向着大马路。

有天来了个游街的马戏团，大喇叭震天响着，驯兽师一身黑衣，手里的鞭子好像指挥棒似的，那些铁笼子里的老虎、黑熊还有狗都跟着鞭子摇头、翻身、吼，神气极了。

小朋友们看得高兴，石辰看入了迷。他没睡午觉，自己动手做了个鞭子，悄悄趴在床边说，去看老虎吧。

金子不肯，她很守纪律。石辰说，我给你十块钱。

他真的从书包里拿出十块钱，那个年纪的小朋友有几个会用钱的呢，而金子，马上知道了十块钱的价值。

金子把钱折好，用发夹子夹住放衣袋里，说这样掉地上有响声，不会丢。

而她汤小未，她不要钱，只要跟着他们就行，只要他们带着她就行，去哪里都行。

他们仨偷偷地溜下楼，金子知道厨房的后门不上锁，是运泔水师傅出入的，午睡时间静悄悄，轻易地就逃跑成功。

就是在幼儿园街口的小卖部，石辰回头看看她，你想吃什么？

不知道什么时候给大家留下的印象，她是个吃货。认真地想过这个问题，很馋吗，总是吃不饱吗，想吃的东西吃不到会死吗？好像不是。很多时候她只是，只是不知道干什么好。嘴里吃东西的时候，总算是在干点什么吧。

那天她本来指的是跳跳糖，但石辰看成了旁边的辣条，也好，什么都行啊。

他们三个疯跑着，石辰比她俩高一些，手里拿着那根绑着鞋带的小鼓槌喊。

喂，我命令你们，排好队！

她俩合作地排了个队，不是慑于他的威严，他那装出来的威严实在很脆弱，是怕他生气，他生气了会哭。

于是石辰领着队，很神气地往前走。没走到斑马线就被老师抓回去了。家长没赶来之前，他们仨被狠狠地骂了一顿。

那个很凶的园长说，谁带的头？把他抓公安局去，是不是你石辰？

石辰已经快吓哭了，他突然指向她，擦了擦鼻子，说，汤小未要买东西吃。

她手里还拿着那包辣条，最好的证据。

大家一齐看向她，脚跟虚虚地有种寒冷，小虫子似的往上爬。

她却拿出辣条嚼起来，那五毛一包印着牛肉拉面其实跟牛肉和拉面都扯不上关系的辣条，很劲道，用力地嚼着也没吞下去，很辣，辣出了眼泪。

妈妈们终于赶来的时候，她在走廊罚站，被勒令举着那包辣条。黄艳蕾冲上来第一个动作，是把辣条打在地上，她蹲下来拣，黄艳蕾打了她。

哭的是石辰，他在不远处突然哭起来，金子低着头看自己的口袋，她一定是在看，那十块钱还在不在。

都很聪明，也许，他俩更需要一个笨人。没有笨人，聪明就没有意义，聪明人都爱笨人。

石辰从来没跟她说过对不起，她也不需要他说。倒是在心里说过很多次没关系，虽然说的时候，心还是有点疼的。

可是从那以后，他为她做的每一件事，都像在说对不起。

他给她买了十包牛肉拉面，塞满了小书包；他每天从家里给她带零食，巧克力、萨其马、草莓派、果粒酸奶，只给她；幼儿园家长美食会，他把整盘子葡挞护在怀里不让别人拿，因为她爱吃；小学春游秋游小食会，从来不用黄艳蕾准备零食，石辰知道她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她只要两手空空去，石辰给她的背囊里什么都有。她安享着这一切，自然而愉快地收受，就像他习惯了这一切，自然而愉快地给予。

高一军训，基地小卖部的零食被疯抢，他挤了半天只为给她抢包辣条。然后很酷地跑到女生堆里，往她怀里一扔就走了。

金子从来不眼馋，最多对石辰说一句，你就知道让她吃。

石辰说，谁让她就知道吃。

这句话，跟黄艳蕾说的一样。她无所谓，做一个爱吃的笨蛋是很舒服的事情，整天笑呵呵的，随和宽大的，没有野心和威胁。

所以石辰在她面前最放松，怎么胡说八道她都不当真，怎么乱发脾气她都不计较，要是金子，可没那么好对付。他俩很容易就吵起来，各有一套强大的道理，谁也不肯服输。

但她觉得还是石辰落在下风，因为金子无论怎么吵都淡定又坚定，可以陪你一直吵到天荒地老的样子，而石辰不过声音大、情绪激动而已，当然他还会踢椅子拍桌子摔门，基本是小时候那套，谁都不真怕。

尽管这样，金子不在的时候，石辰还是念叨她。

金子外公去世那次，请了三天假。三天里石辰都有些蔫蔫地，遇到什么难题，他说金子肯定有办法，听到老师说了什么笑话，他说这句一定要告诉金子，放学回家的路上，他无聊地踢着个易拉罐，说金子在干什么呢。

当时，她也想请几天假。

5、

今年旱，整个夏天都没雨。

传说中的大宅子没什么看头，倒是密林中那块草坡很美，蒙蒙茸茸的，野花灼烁，隐秘又宁静地被树林包围着。他们很喜欢这草坡，天空开阔，看星星不错，而且金子说孔明灯一定能飞得很高。

18岁的生日一定要有别于以往，所以他们要自己过，所以他们敢到这里来，说好不吃生日蛋糕，不点生日蜡烛，不排排站傻呵呵地闭着眼睛——但愿总是要许的。

金子买了孔明灯，各人一只，写上愿望，计划零点倒数放飞，一起飞。

石辰说，干脆把帐篷搬上来吧。可是金子在旁边看到个大马蜂窝。

石辰说，你的打火机呢，我要为民除害。

金子说，赶紧走吧。

那天下午，他们在林子里捡了很多干草，到山下生火。

山下的溪流边，干净的石头滩，他们的宿营地。架起锅煮牛肉粥，才发现没带盐，她还跑到林业站去要了一撮盐，护林员的老婆很好，追着问她要不要油。

金子生火的打火机，是她外公的遗物，不锈钢外壳磨得铮亮，有一面刻着老鹰，振翅高飞的样子。金子很爱惜，常带在身边。

那天石辰拿在手里玩着，啪啪地摁出朵朵小火花。

他嘀咕着，马蜂最怕烟熏了，搞一捆树枝挂蜂窝上——

她俩忙着，都没理他。

后来也没注意，那个打火机，石辰有没有还给金子。

再次看到这只打火机，是在班主任的办公室里，门关着，警察和她。透明证物袋里，打火机熏黑了大半，那只鹰好像飞进了黑夜。

警察问，这个打火机是你的吗？

她摇摇头，不是。

那是谁的，你想想。

那天晚上零点，他们没有如期放飞许愿的孔明灯，根本就忘了这回事。

山火把夜空烧红了，好像世界末日。他们仨站在山下，火光映着每个人惊骇的脸。

过火林地面积1232亩，林木总蓄积2142.381立方米，烧毁房屋1159平方米，价值1.18381亿元。

警察公事公办说出的一串数字，她听不大懂，但有一句她听懂了：失火罪情节严重，三年以上七年以下量刑，年满18岁有完全刑事责任能力。

离开学校的时候，大家都没说话，每个人都心事重重。

很害怕，没试过这么害怕，此刻他们仨应该站紧些，互相说些什么。可是他俩走得很快，她几乎跟不上。

校道上有辆车开过，石辰拉了下金子的胳膊。心里忽地一梗，好像他们合谋了什么事情，这细微的动作转眼让她成了外人。

心情糟透了，不想回家，黄艳蕾阴沉着脸，不知要怎么折磨她。

可是能去哪，天地之大，她是落单的，她是多出那个。

汤志远回来了，他的鞋胡乱地脱在门口，拉箱和换下来的衣服扔在客厅。屋里静悄悄的，他应该在卧室睡觉。

她和黄艳蕾，只能屏住呼吸静静坐着。

她该庆幸汤志远美好的睡眠，黄艳蕾不能大声问她骂她，只能这么无力地、绝望地、失魂落魄地，看着她。

有一种难过的快感，竟然想笑。

十八年来，他们仨凡事一起历经，形影不离。

可起火那晚，他们是分开的。

6、

睡醒了一觉，她看看App，现在闪到哪里了？

在这洋洋洒洒的影相里，她无法识辨那些相似的0.7中性原子笔、白色的系带球鞋、粉红色的双肩书包、黑色的橡皮圈、橙白包装的学生奶、某个牌子的防晒油属于哪一年的自己。

幸亏有辣条。

通常她吃的都是卫龙大面筋，痛快，过瘾，每包二两她一次能吃大半斤。可后来，不够一两的卫龙小面筋，还得偷偷摸摸吃几天。

因为金子。

高一那年，不负众望，汤小未终于吃成了个胖子。体重最高峰值，起床空腹上秤，162斤，和她的身高一样。

并没觉得痛苦，有时候甚至有点好玩，无聊的时候自己捏着腰间柔软的肉肉，傻乎乎的温暖，那么舒适的手感，她抱歉不能和人分享。

觉得痛苦的人，是金子。

奇怪，金子是那么善于自保的人，继承了她妈的精明现实。

金子唯一懂得的小情趣，或者说对你示好、哄你开心的方式，就是故意让你捡到钱，捡钱是她最快乐的事，她推己由人。

通常她会走在前面，故意掉下个硬币，不会错，永远是一角币。然后忽然回过头，夸张地说：哇，快捡，好运来啦！

等你迷惘地捡起那个硬币，不知如何处置的时候，她又体贴地说：别放口袋里，会丢的，放我钱包里吧。

她那个小小的红色真皮硬币包，不知是哪一年石辰送的生日礼物，金子可能睡觉的时候都不离身。

于是你捡到的好运硬币又回到了她的钱包，可金子觉得不一样，她认为是双赢，是增值。如果你哪天买东西刚好差了一两个硬币，想起存在她钱包里的那些，还不知死活跟她要的话，金子会板着脸把钱包打开，说：哪个是你的，挑吧，别挑错了。

金子还有许多偷偷摸摸的小迷信，譬如大考之前，QQ空间要转锦鲤图，买铅笔要买孔庙祈福标签的，一定穿红色的内搭，天冷是红袜子，天热是红胸罩，还遮遮掩掩若无其事地说，小未你不用什么都跟我学。

她当然要有样学样，灵的，简直逢考必过。不过自己心里也有数，那些考试是怎么过的。

初学写字，她写得又慢又丑，全班都快走光了，课文才抄了一半。石辰等得不耐烦，干脆抢过来帮她抄，再后来，数学题的答案让她抄，社会实践的报告帮她写，暑假作业甚至帮她做了三分之二。

金子说，你让小未自己做吧。

石辰说，她不会，笨得要命。

金子说，哎，教教她吧。

她喜欢他们教，两个人围着她，看着她，专心地、耐心地跟她说话。她摇头，他们着急，她点头，他们比她还欢喜。

她让他们忙起来，他们教训她，纠正她，指引她。

她进步着，他们拥有功劳，她是他们的作品和成就感，他们彼此需要。

她就这样拖着后腿，跟着他们飞，低空飞过小升初、中考，上了重点高中。

直到高一那节物理课，162斤的她，抽屉里至少三包辣条，上课睡着了。

也没什么大事，就是老师突然提问，她站起来说不会。

后来，金子说她脸上毫无愧色。

她无所谓，就是不会啊，我笨，有什么好愧的。

金子说，汤小未，你没那么笨。

她笑嘻嘻地，我有。

金子说，我们不可能一辈子跟着你。

然后金子给她制定了一个残酷的减肥计划。

早上五点半起床，守着宿舍大门背单词，门禁六点钟开放，操场跑三十分钟，早午餐只吃一半，晚餐只准吃瓜菜，所有零食包括她至爱的辣条全部戒掉，下了晚自修还要再跑三十分钟。

捱了两天，她觉得自己要死了。

那是冬天，学校在郊外，风凉水冷。

下了晚自修，饿得胃里要长出几只抓挠的手，却还得拖着绵绵的的腿去操场跑步。

石辰把自己的运动手环给了她，说跑完看着数据会有成就感，她的样子奄奄一息，石辰忍不住又问，你想吃什么。

金子看着他俩，没人敢再说话。

跑了一圈她说要去厕所，在跑道边绊了一下，藏在衣服里的卫龙小辣条掉了出来。

那么小的一包辣条，千辛万苦托人买的，省着吃了几天，每次去厕所只敢吃半根，还是让金子发现了。

她忽然很想哭，我什么都听你们的，什么都让着你们！人生中就只剩这点吃的乐趣你还要抢我的！

石辰说，让她吃吧，顶多咱们也吃胖点——

金子生气了，那是他们第一次看到金子认真生气的样子：我不想做一头猪，你们爱怎么吃就怎么吃吧！——汤小未你知道吗，我大姨妈来了，我是忍着肚子疼在陪你跑！

金子转身就走。

当即就后悔了，她知道金子不开玩笑，转身走掉就不会再理她了。她不能没有金子，没有金子她该往哪里走。

这时，石辰不知从哪翻出一枚硬币，一元硬币。

她赶紧抢过来往前面一扔，硬币滚动着，追到金子脚边。

她喊，哇，快捡，好运来啦！

石辰紧跟着，哇，一元币！

微暗的路灯下，他们大气也不敢喘地看着。

金子停住，后退一步，稳稳地把硬币踏在脚下。

然后弯腰捡起来，擦了擦，从容地放进硬币包。

金子转过身，他们松了口气。

她嬉皮笑脸地，不嫌弃猪了？

金子说，嫌弃得要命！给我跑——

7、

起火那晚，他们是分开的。

以前的生日，姑且称之小屁孩时代的生日，他们仨以藏宝游戏的方式互送礼物，好玩但幼稚。

于是商量好，18岁的生日用一个小仪式取代。这个小仪式叫做，独自告别。

三个人各自找一块地方，静静地面对自己。

不知道他俩是怎么打算的，她自己，要找一棵树，埋下日记本。

这两年半，她捱得特别辛苦，特别惨，每天醒来都不愿睁开眼睛，每天躺下就打算一觉睡死。

她在日记里骂每一个人，用最恶毒的字眼，不这么发泄她活不下来。

高考前体检，她的体重由162斤减到102斤。高考成绩出来，她从年级1879名追到了前150名。

这一次她不是拖着他们的后腿飞，是用自己的翅膀飞。呵，猪也长出了翅膀，全赖猪的队友够狠。

她要把这些有毒的日记深深地埋在树下，永远都不会挖起，让那些纸和字烂在泥土里，这是她的告别。

那天晚上吃过牛肉粥，在溪边洗干净了锅碗，各人就拿着手电筒上山了。

经过林业站，她进去借了把小锹，石辰笑她是不是要埋银子，她说银子没有金子倒有一大块，金子还有点不高兴说生日不能乱开玩笑。

借锹的时候，护林员的老婆在看电视，天气预报快播完了，时间应该是不到八点。

其实他们仨没爬多高，不到半山的地方，还能看到林业站的灯光。也约定不要走得太远，有什么事就叫一声。

那晚的树林静谧干净，虫鸣着，星星很早就出来了。

她把日记本埋在一棵大树下，本想再坐一会儿，突然肚子不舒服，可能是傍晚生喝了溪水的缘故，就先跑下山了。她在林业站喝了杯热水，还吃了保济丸，回到宿营地，大约是八点半左右。

他俩很久才回来，两个人一前一后，那时已经快十点了。

护林员夫妇后来说，他们九点半就睡了，只听到有人下山，不知道有几个人。

山火是十点多起的，起火点就是那块密林中的草坡，警察后来在那里找到了老鹰打火机。

什么也没对她说，当时，事后，他俩什么也没说。

警察问，这个打火机是谁的，你想想。

她想着。

警察说，那两个同学都说是自己丢的，又都说没点过火。你提前下山，有不在场证明，现在他俩都不能排除嫌疑，所以你的证词很关键——

会不会石辰，真的去烧那个马蜂窝了。

他向来任性，想要做什么千方百计都要去。

可是将近一个半小时的时间里，他只去烧了一个马蜂窝？

还有金子，三个人明明说好了分开行动。独自告别，这是个仪式，仪式是什么，是非常重要的规矩，是不能违规的知道吗，可他俩为什么会在一起？

他俩在一起，他俩在一起有多久，在一起做了什么，汤小未不在场的时候，他俩会聊些什么。

他们是什么时候会合的，谁忽然遇到了什么事，另一个过来帮忙，还是刚巧碰头，又或者，他们可能提前就约好了。

为什么不叫上她，不去找她，为什么不对她说，一句都不解释，他们从出生开始就是不可分割的一体，怎么可以这样，到底为什么。

她的思绪一片混乱。

可是金子不会让石辰烧马蜂窝的，如果他们当时真的在一起。

不会是石辰，石辰应该把打火机还给金子了，那么重要的打火机，金子不可能忘了要回来，谁也别想占金子的便宜。

金子会用到打火机吗，有一种可能会的，点燃孔明灯的时候。

那种可能是，金子提前放飞孔明灯，违背了零点倒数一起放飞的约定。

可是你知道金子就爱那些偷偷摸摸的小迷信，也许，也许她不止带了一个孔明灯呢？

她完全有可能提前放飞那些孔明灯，那么多孔明灯可以祈那么多福，那么多孔明灯金子一个人放不完，石辰和她在一起。

快喘不过气来，他们在一起放孔明灯。

想到这个画面心就碎了。

都是聪明人，他们向来比她聪明，也就可以这么毫无顾忌地瞒着她，这么轻而易举地，甩掉那个多余的笨蛋汤小未。

这才是他们十八岁的告别。

黄艳蕾在拖地，湿淋淋的拖把粗暴地撞到她的拖鞋上，她跺了跺脚。

够了——

感谢黄艳蕾的拖把，中止了她歇斯底里的想象。

你那么有想象力怎么不去当编剧呢，她嘲弄自己。

他俩不可能瞒着她、背叛她、甩掉她，他们仨没来到这个世界之前已经相识相知，他们从未分开也没想过要分开，他们知道互相在想什么，一直是这样，从来没变过，她怎么可以怀疑。

黄艳蕾在晒被单，阳台上遮天蔽日地晒满了，还有毛毯、秋裤、羽绒服，大夏天里干这些是在找事折腾吧，憋着气狠狠地折腾，等那戾气像个大气球似的膨胀膨胀再膨胀，然后在她面前原地爆炸。

汤志远在家，应该是延迟了气球爆炸的主因。

晚饭的时候，沉默的餐桌上，他忽然慢悠悠地说，我准备申请调回来，把我妈接出来有个照应——也给小未添个弟弟，现在国家鼓励二胎，我同事五十多岁的还生呢，太孤独了只生一个——

一个，如果她有机会保住一个，她该留下谁呢。

护林员只听到下山的脚步，不能确定几个人，没有人知道起火的时候，山上有几个人。

只有她知道，只有她的证词知道。

8、

她知道快了。

光带里再没出现过辣条，只有浩瀚的试卷试卷试卷，密密麻麻的笔芯笔芯笔芯，缤纷的五年高考三年模拟蓝皮的绿皮的红皮的黄皮的紫皮的。

紫皮习题集的封面上，栖着一瓣栩栩的桃花。

那是高三下学期，春天的午后，她穿着最简单的白衬衫校服裙，走过一树桃花，随手拈了一瓣，抬眼望见教学楼的大玻璃窗里，映着她动人的娉婷。

她惊奇又害羞地一再望着，转身发现石辰也在看她。

然后金子催，有钱拣啊，快点吧。

快了，成人礼学校赠送的《宪法》，粘在窗上的彩色励志报事贴，高考准考证，答题卡，扑克，麦克风，白酒瓶子，电影票，分数条，志愿指南，帐篷，背包，创可贴——

两张创可贴，一张是云南白药，一张是邦迪。

等车去澜山那天上午，石辰的手臂蹭破了皮，他说没事。

她借口去便利店买水，买了邦迪帮他贴上，转眼金子就从药店出来，手里拿着云南白药。

贴上了，那我这个退了吧，金子说。

石辰笑，再贴一个正好，这叫对称美。

他就把云南白药贴在另一边手臂上，自以为很搞笑。

可是她和金子都笑得勉强。

平底锅，干草，枯枝柴火，速食牛肉粥包，一次性碗筷。

山野空旷少人，这一波光带区闪现的物品亦是寥寥，因为少，好像速度也缓慢下来。

而她的心却越跳越快。

手电筒，双肩包，手机，太阳帽，他们三个的。

日记本，小铁锹，保济丸，保温杯，她的。

电视机，热水壶，锅碗瓢盆腌菜腊肉，护林员家的，不管他。

她启用GPS，精准定位到光带以北，山上密林草坡那点，来吧。

漂来了什么——

蛋糕，一只小小的精致的生日蛋糕，芒果片包着忌廉，两颗串在一起的红心。

蛋糕上一圈生日蜡烛，小火苗们微微曳着，曳着。

泡沫野餐垫，宽宽的，长长的一张，像一张飞毯。

独立包装在透明玻璃纸里的，一枝深红色的玫瑰花。

还有那个，那个小小的扁扁的盒子，她在超市收银台偷眼瞄过的盒子，橙色，一个长着牛角和大眼睛的脸，心形的脸，怪异地笑着说，大胆爱吧DUREX。

打火机——老鹰展翅的打火机——

三角形是最坚固的，可是三个人真的会太挤吗。

金子说，我们不可能一辈子跟着你。

明白了。

他们俩，一起放了手。

9、

警察说，你别紧张，想好了再说。

她抓紧手里的辣条，塑料袋悉悉索索的响，这是今天的第五包。

以后再没人管她，控制她，她想吃多少包就多少包。

辣条好，不会离开她，不会欺骗她，不会嫌弃她。

她需要很多很多的辣条，很多很多。

她的心裂了，冬天手指的裂缝、玻璃的裂缝、河床的裂缝、天空的裂缝，辣条是最好的补丁，长的短的方的圆的辣条统统可以补。

好了，你再想想，那个那打火机是谁的？那天晚上，他们俩是几点钟回来的？是一起回来的，还是一前一后，有没有时间差？他们身上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小未同学，你的证词对我们很重要。

她的眼泪纷纷掉下来，这是怎么了。

我不知道——那个打火机是谁的——九点钟就回来了，他们——我们三个在一起——一直在一起——

你知道提供虚假证明要负法律责任的吗？妨害司法罪你知道不知道？学过法制课没有？你想好了再说！哎哭什么啊，我们没难为你啊，哎你别哭啊，先回去吧，先回去吧。

黄艳蕾穿上一条新裙子，明明有事却装作没事地，坐在她对面。

酝酿了那么久的风暴，来得更猛烈些吧。

有喜欢的人吗？

这个开场也够虚的了，她摇摇头。

看不出黄艳蕾的表情，有你也不会告诉我。

她想，那当然。

还是喜欢好，喜欢多舒服呵，看看就好，想想就好，高高兴兴的。

黄艳蕾笑笑。

爱不一样，爱就老想着拿过来，可是你拿不过来，心里面会很痛，一分钟也停不下来，没有一样东西能止得住——就算你拿过来，也不是你想的那样——

喜欢就好，不要爱。

她不知道黄艳蕾要说什么，这种神态这种语气很陌生，陌生人之间那种拿捏和客气，这样的黄艳蕾让人有点不安。

我想把我试过的东西告诉你，就好像——家里那台洗衣机，第二档洗羽绒服会把衣服搅烂，用第四档加上单独脱水才合适——你冬天的衣服我都洗晒过了，在那个大皮箱里，还有新的被套被单，都洗了。

她忽然有点明白了，这是要打发她走的意思，汤志远要调回来，婆婆要搬来，他们要生个二胎，这房子太挤了，多余的该收拾包袱走。

她冷笑了一声，好啊，我把房间给你们。

你说什么——

我住学校去，以后放假也不回来，不打扰你们和二胎过日子，对了二胎一定得生个男的，这把年纪要抓紧了。

黄艳蕾笑出了声，笑了好几声。

你说什么呢，十多年前我就想和汤志远离婚了，还二胎。你肯定不爱听，没离婚确实是为了你。我不想，我的女儿跟人家不一样，填信息表的时候家长只填一个，老师背后谈论说那是单亲家庭的孩子，我没什么本事，我只能给你一点面子——

她把头偏向一边，不看黄艳蕾，这是个习惯的姿势，她们之间。

但她想表现得有点不同，所以眼睛垂了下来。

黄艳蕾拉了拉身上的裙子：好看吗，我新买的。

她扫了眼。大妈们买裙子都爱最娇嫩的少女色，粉红、粉紫、粉黄，她们用少女的审美证明自己正值青春。黄艳蕾天真的粉红色裙子，呈装不下一个中年女人的历经，那粉红力不从心。

也不是故意装嫩，我就是喜欢这颜色，他说我穿得好看。可惜这里被树枝刮破了，我生日那天晚上，也是你生日那天晚上，十八年来，咱娘俩第一次没在一起过生日。

别打听他是谁，你不需要知道。他是个老实人，有孩子老婆，人很好，特别谨慎，所以才选择去澜山，以为没人会去。

第一次约会，真的是第一次，认识了两三年才走到这一步。

两个人都明白，开始不敢想，很慢的感情，很慢。可往往是这样，越慢的感情越容易陷得深，你还无知无觉的时候，就再也出不来了。

你妈妈我，很久没试过被人爱的感觉了，被人爱着真幸福。

他要为我庆祝生日，专门给我订了蛋糕，芒果忌廉蛋糕，他知道我爱吃芒果。

我们从后山的小路上去，山上面有块草坡，非常漂亮，一棵杂树都没有，只有星星，树林，只有我们俩。

我想只为自己活一个晚上，哪怕只有一个晚上。

他点着了蛋糕上的蜡烛，我哭了，从来没有一个专门为我准备的生日蛋糕，还有蜡烛和花，他拥抱了我。

我们太投入了，他突然听到有声音，当时手忙脚乱只顾着逃，也不知怎么搞的，可能蜡烛的火苗没灭彻底，等我们跑到山下的时候，看见山火烧起来了。

后来才知道，你们也在那里。

那两个孩子，金子和石辰，你要非常珍惜他们。

那晚他们应该是看到了我，但是警察找了几次，他们一个字也没说。

这辈子你会遇到很多人，这样的朋友有多不易得，你以后会知道。我唯一放心的事情，是你有他俩。

做错了事情，就该承担后果，下午我会去自首，我一个人承担就够了。

你的银行卡和行李我都准备好了，石辰爸妈会开车送你们去学校——

她停住，声音哑了，一只手捂住泪眼。

应该过去，应该过去抱抱她，抱一下黄艳蕾。

慢慢地，接近了，接近了却伸不出手来。

怎么办呵，她不会，她不会抱自己的妈妈。

黄艳蕾抱住了她。

10、

冰金桔第二杯半价，他们三个人。

难不倒金子的。金子买了两杯，满溢的，多要了一个空杯，然后均分成三份。

茶饮店露天的生铁艺椅子，九月清凉如水的空气里。慢慢啜饮吧，冰金桔咸里的甘，涩里的甜。

石辰喝了一大口，鼓在腮里，金子挑剔地把冰块捞上来。

她是三角形的底，他俩是牵着她到达顶端的等长边，底与边的比值是0.618，那是黄金比值，那是黄金三角形，她此生最珍贵的礼物。

汤小未你包里有辣条，拿出来。

以前的，放包里都忘了。

骗鬼呢，出厂日期是新的。

好好我扔了吧。

等等，我尝一根。

这是金子第一次吃辣条，批判地质疑地鄙视地，尝了一根。

怎么样？

垃圾食品。

可金子又拿起一根。

她想起件事，你上次在淘宝买孔明灯，十个包邮对吧。

对啊，剩下七个卖给我表妹了。

多少钱一个？

淘宝一块八，我卖表妹两块钱，这个钱就不用给我了，我送给你们的。

她失笑。

其实内心还是有些疑惑的。

那个晚上，他们是怎么会合在一起的，那一个半小时——时光小器的胖大叔说，你不一定能找到想看的东西。

她戛然停止，也不一定要找到，不一定要知道。

一直没说话的石辰，忽然捋捋头发。

怎么样，哥还行吧？

金子说，头不小。

她补刀，嘴不歪。

鼻孔比较对称。

耳大却不招风。

石辰恨道，我去——我跟你们宣布啊，哥要正式约会了。

她俩一齐看着他。

石辰脸有点红，隔壁班的李真真，送我巧克力，表白了。

她假装以一个隔壁班女生的眼光看他，隔壁班的女生，第一次见到他的女生。

眉是漆黑的，眼里有亮晶晶的光芒，温柔又骄傲的光芒，刚刚长出来的胡茬，年轻硬朗的男子气，他真帅。

是她的，但永远也不能是她的。

她有一瞬间剧烈地刺痛，那剧痛近乎绝望。

不想和任何人分享，她要他是她的。妈妈说的对，爱是痛的，因为你想占有。

喜欢就好，不要爱。

金子吃着辣条，手里又拿起两根。

李真真啊，拉大提琴那个。

你们觉得怎么样？

金子扒拉着辣条袋，这包垃圾快被她吃完了。

人还行，就是有点作，小未你说呢。

她配合着，颜不错，就是粉有点厚。

石辰气，她俩大笑。

不过我们还是要祝福你，等你结婚的时候，我和金子做伴郎——

伴郎？

没错是伴郎，穿西装打领带，站在你旁边接新娘的那种伴郎。不过等我们结婚的时候，你也要做伴娘，穿纱裙、高跟鞋站在新娘身边的那种伴娘——

金子补刀，纱裙必须是低胸的。

石辰叫，我去——

她乐着，却忽然悲从中来。

不知那时候我妈出来没有——

两边的手同时握住她的，两只手都比她的暖。

好想痛哭一场，该扑到哪个肩膀上呢。

一时还没想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