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觉醒来,我又站在了这里,和五年前一模一样。
我的头顶上,是女生宿舍楼前那棵粗壮的、刻满人名的桂花树,不会认错,我身上的衣服,也还是大学时每天跑步穿的那一套,四周到处是狂喜的人群,商量着如何彻夜庆祝明天的毕业,一切都没有变。
手机震动,是一条短信,“我正在跑过来:)”发件人的名字是我(后来)的丈夫,而此刻,我们似乎还没有恋爱、结婚,我只是在等他一起跑步。几乎可以确定,我真的回到了那个夜晚。
是我的悔恨意念太强大,导致祈求生了效?世界上真的有后悔药?我只记得昨天,我还在日志里恨恨地写上,如果再回到五年前的那一天,让我重新选择一次,我绝不会接受他,绝不会跟他在一起……而前天,大前天,我也写了类似的话。这一切,只因为丈夫不再爱我。
丈夫的变化是从几个月前开始的。如果非要找一个具体的节点的话,有一天他下班回家,毫无征兆地避开我的亲吻,也不再像往常那样,一进家门就抱住我,在我的询问下,才敷衍地轻搂一下,我想就是从那天开始,他不再爱我了吧,但当时我只当他太累了,没有在意。随后的几个月,丈夫再也没有主动碰过我,在他的眼中,我也看不到以往那种高浓度的爱意,尽管早就知道大多数情侣结婚后激情都会消退,渐渐转化为不痛不痒的亲情,但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才知道这么难以接受。
我们曾经那么黏,一刻也离不开彼此,有时分开一小时就忍不住打电话,谁也不舍得挂断,我一度以为,我们可以一直这样好下去,好到死,侥幸在大多数婚姻规律之外。正因此,他的擅自离场才格外伤人,就像在舞台上配合默契的杂技搭档,有一方半途抽身,留下的那个必定摔得粉身碎骨。我留在空旷的舞台上茫然捂着伤口,心想如果可以选择,我宁愿这一切从未开始。
我静静站在那里,等着我的丈夫出现,无心去应付路过打招呼的同学,也无心发掘穿越的新鲜刺激,只想着把握好这次意外的机会,狠狠心拒绝丈夫,因为就是在这一天夜晚,丈夫要对我进行那场感人肺腑的求爱,要对我说出那些他根本没有履行的诺言。
大学时的丈夫跑向我,慢慢开始减速,原地跑,等着我跟上去。大学四年,我们几乎每天傍晚都一起跑步,一开始是一群人,各个年级,各个系,自由组织,但坚持下来的人越来越少,到最后寥寥无几,剩下的人也就互相熟悉起来,留了电话每天傍晚约好一起跑,我和丈夫就是这样认识的,但除了一起跑步,好像也就没什么交集了。
啊,五年前的丈夫,连额头前一小缕翘起的刘海也回归了原样,皮肤要比现在紧致得多,五官也更清晰立体一点,时间对容貌的改变,平时浑然不知,猛一对比才发现这么明显,我细细打量,带着猎奇心,也带着汹涌而至的回忆。丈夫低着头,并不看我,也不吭声,只是茫然地站在那里,似乎被我盯得不太好意思。想到这时候的他还是那么忐忑不安地爱着我,那么不堪一击,我心里的怨恨立刻散去一半。“走吧”,我跟他说。
我们小跑到操场,接着,绕着操场开始慢跑热身,他始终和我保持一两米的距离,小跑在我身后。故地重游,每个角落都能捡起一些细枝末节的回忆,想到一起寒来暑往跑步那么长时间,一起分享那么多个日落时分,虽然极少交流,但一些模糊的好感,一些沉默的暧昧时刻,也不是没有,只是都不敢捅破罢了。此刻,隔着五年的时间回望,一切真是昭然若揭。
有几次我没忍住,回过头去看他,都撞见丈夫也正在看我,看得出神,仿佛满眼满口全是心事。记忆里的这一天,我们只是沉默地跑完了全程,简单道别,没有多话,我并没有回头去看他,也就从没发现他会从身后看我。以前他经常会这样看着我吗?
被我发现几次后,他便开始加速,赶在了我的身前, 他跑得很快,马上又从身后追上了我,保持一定距离和我同路一小段,就又开始加速,如此循环下去。我想起我们结婚后,他曾经告诉我,以前他每次跑得很快,都是希望快一点再遇到我,和我同路,但同路又不好意思太久,只好再次超过我。
我慢慢停下来,回头看着哼哧哼哧就要追上来的丈夫,原先酝酿好的决绝,狠心,也都瞬间软化下来。丈夫见我停下来,稍作犹豫,便也停下来走向我。
“这大概是最后一次一起跑步了。”他突然垂头丧气地说。
并不是啊,我想,结婚以后我们一起办了健身卡,每周去运动三次,除了跑步,还经常比赛游泳,看谁先游完100米。但我知道他并不只是在说跑步,大概是在为晚上的表白没底吧。
“对吗?” 他小声地追问,似乎答案很重要。
天色渐渐暗下来,夏天的风吹得人很舒服,我的丈夫就这样久久地看着我,眼里全是迷恋,我一定是太久没有被这么注视过了,正如我太久没有被深爱过了,我心烦意乱,原先的决绝、怨恨,通通抛在了脑后。
我凑上去吻了他。
2.
当我再次醒来,几分钟的迟疑、打赌之后,才敢慢慢睁开眼睛,果然,一切又恢复了原样。
依旧是婚后那间卧室,那张床,那个不再爱我的丈夫,背对我而躺,用手机看一场球赛,也许看得入神,激动处会猛抖拳头,但是因为和我之间,还隔着大约一两个人的距离,我并不能感觉到那阵震动。就好像,我也感觉不到他的体温,他的气息。
刚刚发生的那些是梦吗,可是一切分明那么真实,夜晚操场上的风声还回响在耳畔,两腿上的肌肉甚至还在酸痛。
从什么时候开始,丈夫在床上的时间,都是和手机共度,除了睡着。不对,不如说在这个家里的时间,他都是和手机共度。让我联想到工作时偶然参与的一些沉闷的饭局,因为分秒难耐,只好在桌子底下不露声色地打起连连看。那么,丈夫在家里也是同样分秒难耐吗?
但我还沉溺在刚才那个亲吻里,久久不愿意清醒过来,我伸个懒腰,趁着脑热一把搂住他,想要继续这场未褪的温柔——毕竟是同一个人。
“啧。” 丈夫脱口而出的是这样一个发音,接着,他愣愣看着我,半天挤出一个礼貌而充满询问的微笑。
我识趣松手,回以一个“没什么”的笑,悻悻翻回去,心里暗自抽痛地回味那个发音。那是怎样的发音?被人踩到脚时,被疾雨淋湿时,一切被冒犯到的情况下,人可能会出现的下意识发声。
我打算解释解释这个拥抱的起因,我想跟他分享这场奇妙的穿越,告诉他,“你知道吗,我做了一个好真实的梦,梦见我和你……” 话未出口,就听见身旁传来背对着我的均匀的鼾声。
但那是一个太安静的早晨,安静到我能听见他的睫毛和被罩摩擦的细小刷刷声,那是只有醒着的人才能发出来的声音。
梦彻底醒来。
几天后,情况更甚一些,丈夫干脆彻夜与手机厮磨,后半夜醒来,常常看见他的脸被映出一片光亮。每隔十秒左右,手机就会低声震动一次,每震动一次,就见丈夫慌乱而迫切地去回复,脸上漾出一丝甜蜜而兴奋的笑意。这样的神情,原来并没有从他的脸上彻底消失,只是不再会为我出现了而已。
爱情在我脚下垂死挣扎,求我搭救一把,而我爱莫能助,只能抱歉地摆摆手,任其好死不活耗着最后一口气。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竟是一个曾经被我真心期盼了好久的发现:我怀孕了,已三个多月。仔细推算,它出现的日子,确是与丈夫最后一次相拥而眠的那天,在那之后,我满脑满心只是逝去爱情的痛苦,哪有心思去在意自己生理周期。
只是这个孩子,来得太不是时候,仿佛半死的爱情尸身上新长出的疣体、毒蘑菇,越是生长得鲜活灿烂,越是痛苦地延伸,成为怨恨的载体。
我突然仇恨起五年前那个夜晚,那些充斥“永远”、“一直”、“一辈子”的誓言,那张被爱情的虔诚笼罩的脸,仿佛是一个个天大的笑话。
我该怎么办?把这个孩子生出来,让ta在一个很可能残破的家庭里长大,成为一个没有父爱或母爱的小孩,还是就此把他杀死在腹中?
对我来说都太残酷。
我打开日志,再次写下,“如果再回到五年前的那一天,让我重新选择一次,我绝不会……绝不会……”
我一日接一日地写,重重地写,确保每个字都蘸上我足够分量的悔意。我相信有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只要意念足够强大,那个魔法就会再次生效,我就能重新拥有改写决定的机会。
我一定一定,要避免这一切发生,再也不让自己面临这么残酷的抉择。
3.
我写了一个月。
一个月后的一天,我一觉醒来,奇迹果然再次发生,我又站在了这里。刻满人名的桂花树,跑步的运动服,狂欢的人群,一切都没有变。手机震动,依旧是丈夫的短信,“我正在跑过来:)”
老天果真又给了我一次机会,还是说,只是重做了一遍旧梦?可这一切分明如此真实,指肚的螺纹丝丝可见,每一片树叶都能清晰对焦。
我暗暗下决心,这一回,我绝不会再陷进温柔的陷阱,白白浪费机会。爱情已死,新的痛苦正在子宫里生长,新仇旧恨交互,我如复仇女神般满脸冷酷,迎风站立,等着去杀灭一切痛苦的源头。
原本,我也可以马上就拒绝他,在他开口之前,断掉一切可能,直接扭转结局。可我突然想要再听一听那些坚定的誓言,再看一看那张爱意充沛的脸,当面嘲讽它们的虚伪、可笑,以弥补这段日子以来,丈夫带给我的伤害。
为了确保不出差错,顺利等到丈夫的表白,我细细回忆五年前的这一天,大致干了些什么,再原原本本,按照顺序重来一遍。
一切照旧,我面无表情地和他跑完步,不去理会他的欲说还羞,也假装没有看见他眼里的饱含深情。我草草告别,回到宿舍,找到记忆里那间熟悉的房间,那张熟悉的书桌,敷衍了几句室友,坐着随便上了会网,洗了个澡,接着,就如期等到了他的电话。
“能来一趟报告大厅吗?”他怯生生地问,“有事想跟你说。”
“好的。”我冷冷地回答。
报告大厅是一间千人阶梯教室,中间有一个大舞台,一般重要讲座、毕业生送别晚会这种时刻才会用到。我推门而入,里面已经灯火通明,人满为患,满眼是认识或不认识的同学,依稀记得当年此时,自己是那样茫然不解,以为听错了地点,步步犹豫,而现在,却是步步决绝,为自己的复仇计划热血沸腾。
年轻时的丈夫就站在走道尽头的舞台中央,冲我挥手,我径直往里走,早已在脑子里温习好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一切:人群如何依次出列,微笑着走到我面前,每人捧出一幅画像递给我,那些画像有素描,有丙烯,有水彩,但画中人无一例外都能明显分辨出是我,等所有人走完回到座位上,我的手中已有沉沉几百幅,画中人有静有动,有笑有怒,画工熟练,笔下生情,换成任何人,多少都会受到震撼吧。
丈夫走向我。也许因为紧张,他在原地鬼打墙般兜了半圈,才成功绕到我面前,又在人群的起哄下,兴奋得耳根通红,深呼吸让自己冷静下来后,他终于开口。
“我在无聊的大学时光里,坚持做了两件最美好的事,一件是每天和你一起跑步,一件是每天捕捉你的一个状态,然后珍藏在画布上。”他的声音有些颤抖,不时去看向人群,寻求眼神鼓励后再继续,“每次在做这两件事的时候,都是我最快乐的时候,因为离你无比接近,如果你愿意,我希望以后的每一天都守护在你身边,陪伴你一辈子,永远保护你。”
丈夫终于说完,额头已经布满汗粒,可以想象内向的他花了多少勇气,耗了多少力气:大学四年我们说的话加起来,也许都没有这么多。当年此刻,我是怎样被幸福砸昏脑袋,心跳得呼吸困难,晕晕乎乎点头扑入他怀里,至今也没有淡忘丝毫。
现在,我站在这里,坦白说,也有一瞬间心软过,动摇过,但想起后来丈夫冷漠的嘴脸,想起那些独自怄气流泪的时刻,那些无处发泄的痛苦,除了通通原样归还给眼前这个等待爱情宣判的全世界最不堪一击的人,没有更解恨的排解方式了。我抹干眼泪,在所有人的注视中,一个字一个字地回答他,“我不愿意。”
我看见他像一株植物被开水氽过一般,颓败下来,久久不动。周围一片沉寂,我甚至能听见他的呼吸声,每一声都是那么艰涩,沉重。我掉头就走,丢下他一个人在舞台中央,正如多年后,他也把我丢弃在空荡荡的爱情舞场。
我独自走到漆黑空旷的操场上,到处乱转,等着时效过去,但是过了很长时间,我还是没有回到五年后的早晨。我渐渐明白,原来成功改变了决定,便可以留下来,按照新的轨迹生活下去。
我打算好好体味计划成功的喜悦,但才走了一小会,我就走不下去了,缓缓蹲了下来。为什么我并没有尝到喜悦的滋味?我只是不停想起丈夫表白时天真的脸,额头密布的汗,瑟瑟发抖的身体,想起那是我最爱的人,想起那也是他最爱我的时候。
“你在这里干什么?”一个无比熟悉的声音。
我抬头,看见丈夫在另一团黑暗中乱步行走,我们都停下来,呆呆站住,不敢往前一步,也不敢往后一步。
“回去吧,不安全。”他说,未脱沮丧和失落。
年轻时的丈夫,果然深爱着我,被伤害后还牵挂着我的安全,我有过片刻的动摇,但随之而来的是更多的气愤,我再也抑制不住,哭了出来,“你不是想问我这是不是最后一次跑步吗,我告诉你,不是!我们以后会跑几百次,几千次,我们还会结婚,搬进大房子,每天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丈夫没有说话,也许并不明白我在说什么吧,就连我自己也不明白了,但我像坏了刹的车一样,停不下来:“然后呢,你会渐渐不爱我,厌倦我,再也不抱着我睡觉,再也不亲我,成天只会捧着手机,什么誓言诺言,全是假的,你通通没有兑现!”
长久的沉默之后,丈夫慢慢走过来,抱住了我,我挣扎一会,便不想再动,一头钻进他怀里。多久了,我以为自己已经忘掉这个味道和温度,但我并没有。
“不会有那一天的。”丈夫在我耳边说,“我能想象的最坏的事,就是我不再爱你,我宁愿死也不会让它发生。”
我想打断他,否认他,也想要辩解,但我突然不想再说话,也不想再要什么复仇成功了,我只想用心享受他的怀抱。
我突然明白,即使成功拒绝了他,成功阻止了爱情淡去的那一天,成功避免了未来的痛苦,但有一天我一定会更加悔恨的吧,悔恨在我们最相爱的时候,没能够紧紧抱住彼此,哪怕只有一个晚上,甚至一秒。
我认输了,这一次,我输得心甘情愿。
我牢牢抱住我的丈夫,不愿松手,爱情终会淡去,那就让它淡去吧,我只要在此刻抱得紧一点,再紧一点。
4.
一觉醒来,还是那间万年不变的卧室,冷冰冰的床和背影,手机没有再震动,只是床上的人也依然远得够不着。
但我心情平静,没有一丝怨恨。路是我选的,即使重来多少次,还是会做同样的选择吧。这样的结果,在我抱紧丈夫的那一刻,就已经接受了。
我独自出门,来到医院。爱情已死,留下的只是一日一日更加惨淡寡味的人生,腹中的孩子生出来恐怕只会不幸,趁ta还没有意识的时候,狠狠心阻止ta来受罪吧。
“不要进去。”一个无比熟悉的声音。
我抬头,丈夫踏着朝阳走向我,眼里全是疼惜,接着,他一把抱住我,紧得我呼吸不畅。
“我后悔了,我认输了。”丈夫有些激动,抱得更紧了。“求你不要进去!”
“什么?”我不解。
“接下来我要说的话也许很难让人相信。”丈夫握着我的肩膀,满脸严肃,“我是从五年后回来,阻止你生这个孩子的。孩子五岁的时候,你就爱上了别人,抛下了我们两个,他太想你,我看着心疼,所以宁愿不让他出生来受罪,这段日子我辛辛苦苦地假装冷漠,就是为了不让你生下这个孩子。”
丈夫伏在我身上,哭起来。我呆住,“原来是我不爱你了?”
“我们回家,好不好?” 丈夫扶起趔趄的我,“以后我会跟宝宝说,他是爱情的产物,他的爸爸妈妈是在最相爱的时候生下他的,以后不管在不在一起,对他的爱不会有任何改变。我不想等到死前回忆的时候,后悔在我们最相爱的时候没有紧紧抱住对方,珍惜每一分每一秒。”
我只感到背后发凉,绝望慢慢袭上来,扼住全身,我想起五年前的丈夫对我说的话,“如果有一天我不爱你了,那一定是我能想到的最坏的事,我宁愿死也不会让它发生。”
丈夫只是抱着我,死死不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