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一团一团落下来的时候,我正和大成坐在东江港脏兮兮的沙滩上,专心致志吃冰激淋。我们都不说话,大海轰鸣的声音,遥远又寂寞。不远处有重型轮船进港,在铅灰色的天空下,我说,大成,我很想哭。
起初我们没有察觉,后来一口咬下去,香草奶油有了冬雪的味道,才发现彼此的身上,都覆盖了一层精致的雪。
“我们都坐在这里不动,会不会第二天变成雪人。”
“那你就是哭的雪人,我是笑的雪人。”
“……”
“码头那边好像很热闹。”
“哦。”
我不喜欢码头,也不喜欢轮船,那不是个好地方。那是通往世界的入口。一朵又一朵海浪,轻而易举,分割时空,让音信窅渺,容颜模糊。
我喜欢做一些与季节逆反的事情,比如冬天吃冰激淋,光腿穿雪地靴,去刺骨海水里游泳,三伏天连吃一个星期火锅,空调开暖风把身体里的水分一点点蒸干。这些矫情又不可理喻的事情,都要和大成一起做,他总说我在过爸爸的季节,我绝不承认。甚至和他在一起的时间,多过同爸爸在一起,对他的了解,多过对爸爸的了解,他是我最喜欢的男孩子,没有之一。
“你最崇拜的人是谁?”
“……没有……”
“你最喜欢的人是谁?”
“妈妈。”
“还有呢?”
“还有……大成。”
一路长大,一路被不同老师用同一个问题困扰,我在他们面前对大成告白了无数次,只是他从来不知道。而我知道,在他们的心里都有一个标准答案,我最崇拜的人应该是爸爸,最喜欢的人也应该是爸爸,因为他是极地科考船工程师,被称为对祖国有贡献的科学家,他得过的先进比我见到他的次数还要多。
但是我不喜欢他,因为我和他不熟,你会喜欢一个和你不熟的人么?每一次,他回到家,总要问我几岁了,上几年级,乐此不疲,我都是哼一声去找大成哭,问他你爸爸也是这样吗。每一次他都说也是这样,但后来我知道,他是骗我的。
并且,人生中第一次觉得丢脸,也是因为,爸爸。
可能是一个月,也可能是一个季节过去,风的方向也改变,衣服添一件,再减一件,邮递员会突然送来一捆信件,一百多封,全都写着妈妈和我的名字。
小时候,妈妈一封信一封信,当做睡前故事念给我听。而那些信里,也真的有很多很多故事,都是王子公主的童话,被写在信纸上,装在粗糙的牛皮纸信封里,关于白雪公主,小红帽,灰姑娘,蓝胡子。而后我信心满满在公开课上讲述我听过的故事,英俊王子的灵魂被困于魔镜,落入恶毒王后手中,他爱上善良的白雪公主。森林里的七个小矮人也是被施了咒语的十字军骑士,最终他们将王后骗入林中木屋,白雪公主给她吃下有魔力的苹果,驱赶她邪恶的灵魂,也驱散她恶毒的魔咒,她变成了最善良的继母,所有人快乐地生活在一起。
“不对不对不对!”全班哄堂大笑,连听课的老师也忍不住笑着拍手,语文老师面色尴尬,黑着脸让我坐下。自习课我躲在操场的角落偷偷哭,只有大成没有笑我,蹲在旁边看我哭,哭了半节课还是停不下来,他说你等我一下,跑开又再跑回来,手里拿了一本从阅览室借来的格林童话,“你看看这个,但是,我更喜欢你讲的故事。”
那天晚上,我一口气把格林童话看完,觉得自己被骗了,里面的每一个故事都和我听到的一样,又不一样。我哭着去问妈妈,她只是笑,说:“傻瓜,那是你爸爸写的童话,他每天在船上,白天很忙,很累,很脏,晚上坐在甲板上想念我们,每晚写一个故事,然后投进船上的邮局,可是只有经过有陆地的地方,邮局才能把信寄出来,那是他写给你的,独一无二的童话。”
随同这些故事,还有南半球星空的照片,字迹摇晃的日志,海上日出的铅笔速写,漫长的极昼与想念。他细致地描述科考船上的音乐会,篮球赛,鲜有人去的世界尽头,描绘科考船上一个独立又特别的社会,可是在隐约知道有种概念叫爱情的年纪里,我不明白一个一去就是大半年,杳无音信,有时休息不上十几天就要再度起航,去为全人类做贡献的男人,到底能给妈妈怎样的爱情?
连童话故事的结局,都是王子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不是么,生活,在一起。
他像历经艰险的奥德修斯,在海洋上遭遇最美的景致与最致命的危险,他是别人眼中的英雄,而英雄,只存在于遥远的史诗与一千零一夜的神话中。
所以邻居家的大成就好像是我们家里唯一的“男人”。我们一起上学,一起放学,一起吃饭,一起睡午觉。我会在他的脸上画乌龟,往他微微张开的嘴巴里挤牙膏,或者偷偷给他换上我的袜子,让他的脚踝边挂着蕾丝花边去踢球被嘲笑。但他还是会和我一起睡午觉,妈妈打发我去买的油盐酱醋也都是他飞快跑去买,我坐在巷子口吃冰棍喝奶茶。
我不明白老师们为什么都那么热衷让我写有关爸爸的作文,也总在班会课上让我分享,除了那些写给妈妈的信,和编给我的故事,我根本不知道可以写什么。他有多高,手掌有多宽,喜欢喝什么酒,是不是懒得洗澡,我统统不知道。于是大成就一篇一篇帮我写,写得道貌岸然,又大公无私,里面充满了“理想”“抱负”之类远大的词汇,总让老师们很满意。
而我总是在大成的自行车后座上,反复问他,你也崇拜我爸爸吗?你喜欢他吗?
喜欢。
为什么。我喜欢班长的爸爸,他是银行高管,每天可以开车接他回家,带他吃必胜客。我喜欢班花的爸爸,是电视台主播,每天都可以在电视上看到。我也喜欢你的爸爸,是悠哉游哉的公务员,到点儿下班,还会做好吃的大螃蟹!
可是你的爸爸,很爱你们。
这个对话总是一再重复,就像每天放学经过的海河,一成不变,迎着夕阳,还有晃眼的倒影,细碎的光,在小腿边漂流过去,每当大成这样说,我就会沉默,对这个形而上的结论嗤之以鼻,但是次日还要再让他说出来。
一直到高中,我们都在同一个班,我的物理极烂,在分科前一天,我和大成坐在海河边看人钓鱼,我哭了很长时间,第二天选择学理科。可是大成只是笑,每次我哭的时候,他都拍着我的脑袋,笑得阳光灿烂。
有些人,他属于你,可你从不觉得会拥有。比如妈妈爱的那个男人。
而有些人,他不属于你,可你从未想过有分离。比如我喜欢的这个男孩。
天渐渐黑下来,我们背起书包,拍拍屁股站起来,冲着和沙滩一样脏兮兮的渤海湾伸了个懒腰,转身要回家。
其实看到爸爸在身后,我一点也不惊讶。
每一次回家来,他都会先来沙滩上走一走,静静看大海。有时他要从广州回来,有时是上海,还有些时候,船会沿着长江入海口,逆流而上,去往内陆沿江地带。他总要再转飞机或者火车回家来。回到他第一次离开家的港口,抽一根烟。烟头小心地掐灭,包在纸里,离开港口再扔掉。
妈妈做好一桌子饭菜等他进门,可是我很别扭,吃饭的时候有他,睡醒的时候有他,回家的时候还有他,是一种浑身的不自在。
这是第一次,他的科考船在天津港靠岸,他可以穿越热烈的围观人群,远离媒体记者,在早早初雪的冬日傍晚,安安静静地回家。
大成的脸上有识破我心思又不想说破的笑容,他掸了掸我头发上薄薄的一层雪花,费力地从沙子里拉起单车,礼貌地说了一声“叔叔好”,骑上车子,在越来越密集的雪花里,离开了。
“我们去吃面。”爸爸笑了笑,把烟头包起来,揣进口袋。
我不知道该怎样解释自己阴暗的小心脏里跳动的那么多复杂情绪,讨厌他,亲近他,好奇他,疏远他,但还是乖乖地跟着他,去了一家清真面馆。
“你妈妈是回族,以前总在这里吃面,现在牛肉比以前少了。只有这几片。”
“妈妈做饭了。”
“爸爸饭量大。刚才那个男孩子,是隔壁大成吗?一年一年你们都长得飞快,不天天看照片都怕认不出。你是不是喜欢他?”
我愣了一下,不留神醋就放多了。
爸爸笑了笑,胡须拉茬,鬓角还有掺杂的白发,他把我的碗挪到自己面前,把自己拌好的面给我。我想起每次我和大成一起吃馄饨,我都会把吃剩下的一碗烂馄饨皮推到他面前,大声说,哎呀,你吃东西真恶心!
“不要担心,我不会告诉妈妈的。他对你好不好,不好爸爸去修理他。”
我不说话,低头吃面。和活了十五年只见过十五次,加起来相处时间不超过一千个日夜的爸爸讨论“早恋”问题,是不是有点不合时宜。
“看来还没有捅破窗户纸。这年头的男孩子,都不太主动,女孩子主动一点也没什么。如果觉得他好,就告诉他,以后可以一起去上大学。有些度自己把握一下就好,但是,把握自己喜欢的人和事情,更重要。”
爸爸一点一点把话说出来的腔调,很像他写来的每一封信。小时候妈妈给我读,后来我会自己去看。一面看一面腹诽一面“切”,再嫌弃地丢回去,可是好多句子,却记在了心里。
“只有海水,一天又一天,一夜又一夜的海水,即使会在这里永远睡去,也不会害怕。”
“真希望你们也在我身边,天空里有南十字星。”
“我远离地面和热闹人群太久,但是因为你们,我有勇气重返社会。”
“南极是无法被想象的。寒冷是无法被想象的。最美的风景,永远不在人的头脑里。”
吃完面,爸爸扔给我口香糖,而后若无其事地回家,我借口作业多,钻回房间,但是爸爸好像一直和妈妈吃饭聊天到很晚,如他所说,他很能吃,第二顿饭也吃得仿佛饿了好几天。隔着一扇门,我抱着膝盖,坐在木地板上,像以前每一个他回家来的夜晚,在一盏台灯的幽微光芒里,听他讲述海洋的深情与绝望。
而这一次,他也一样,十五天之后,再度启航。他保证说下一次再回来,一定争取休息半年,妈妈半开玩笑地说,等你休息了,女儿已经离开家,去读大学,去工作,去嫁人。
可是我背靠冰凉的门,想的是,妈妈已经不是和他去清真面馆约会的少女,不是等待丈夫的少妇,她正一天天老去。
我从没有看见她哭过,说起爸爸来,总是眉开眼笑,我总是和大成猛烈抨击这种看起来道德又高尚的婚姻,大成依旧是笑,像隔了一层雾霾的太阳,笑得朦胧温暖,他说那你想要什么样的爱情。
在身边。不离不弃。触手可及。没有陆地与海洋的距离,要看到一样的星空,感受一样的风,在同样的季节,穿一样多的衣服。
他还是笑,低下头,看海河的水,把冰淇淋的包装纸撕开给我。
“喜欢就告诉他,和他考一样的大学,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爸爸临行前,突然弯腰凑在我耳边,说得郑重其事。
妈妈说你们什么时候变得有悄悄话可讲,爸爸只是眨眨眼。
那一天,码头如他回来时一样热闹,有人拉横幅欢送,有记者做现场连线,而我,还是和大成一起坐在沙滩上,吃冰激淋。什么也没有说。
从不识字的孩童,到不着调的少年,他是我的,我不需要像爸爸那样,使劲去表白。不是么?
半年之后的高考,我们说好去北京,我们说好去留学,他说我们一起去看看你爸爸看过的,更广阔的世界,结果我却还是因为理科太差,留在了天津,读一个勉强收理科生的新闻专业。
连高考都是大成骑车送我去考场,挥手再见,再去自己的考点。如果你要问我哪个男人更重要,显然我会把大成排在爸爸前面。
每周末我回家一次,如果有爸爸的信,妈妈会像孩子般雀跃,曾经我以为她会在对一个男人无用的等待中一点点老去,为此我躲在屋里哭,拖着浓重鼻音给大成打电话,但是现在,我却忽而觉得,她没有老,却在一点点变小。
我知道爸爸到了澳大利亚,我知道破冰船要开始在极昼里艰苦作业,但是他却不知道我的高考成绩,不知道我在哪里读书,不知道我喜欢的男孩子,去了北京,也同样每周回来,还是和我一起,大冬天里下海游泳,坐在海河边吃冰激淋,光着腿穿背心深夜里跑上十公里。给我买车票,在北京站等我,带我去南锣鼓巷喝酒通宵,借同学的单车,从西三环骑到798,在小胡同里一起抽烟,像爸爸一样,把烟蒂包好,丢进遇到的第一个垃圾桶。
可是大一下学期,我在非线编辑室为了剪片子靠咖啡和烟熬过第三个通宵时,大成给我打电话,说他要去美国交流。
那时候我脑袋里蹦出了一个小人,长着爸爸的脸,双手叉腰,瞪着我说,你还在等什么!
他说对不起,不能在身边照顾你,等我回来,好好学习。我想成为像你爸爸那样的男人。
我不去送你。
嗯。
挂了电话,我一个人去了东江港,在燥热的暑气里,坐在满是垃圾的海边,放声大哭,要是我听了爸爸的话,从高中起就告诉他我们永远不分开,结果会不会不同。
这个夏天,大成去了大洋彼岸,有时我站在海边,越过苍茫大海,觉得自己可以看到美国东海岸。
这个夏天,爸爸再度回来,这头发半白,军人出身的老工程师,有了长达一年的休假。
这个夏天,我在家过暑假。所以爸爸很快就发现了大成的消失。但是他什么也没说。傍晚带我去海河钓鱼,周末全家去郊区烧烤,开车去承德避暑山庄,妈妈说不如直接去北京,爸爸摆了摆手,不好玩。
这种默默的体贴只会让我觉得可恶。所以再开学,我不再每周都回家。因为时差,和大成聊天也没有那么多,他说学习很忙,语言关要恶补,活动很多。偶尔收到他与同学一起去美国各地旅游的照片,还有盖着奇形怪状邮戳的明信片。
直到又一个学期结束,他破天荒给我打了一次国际长途,说,其实,国外很寂寞,没有文化认同感,留学生都开玩笑说国内好脏好乱好热闹,国外好山好水好寂寞,我没有抵抗住寂寞,我有了女朋友,我们一起住,这样每个晚上,才能觉得没有那么孤独。
原来怕孤独的人,不止我一个。原来你也是脆弱的大成。
大成,我想哭。
我挂掉了电话,却没有哭。
后来,大成有女朋友的事穿过了大成家的门,飘进了我家的门,妈妈一直碎碎念,说你看大成,再看你呢,让你爸给介绍个好的。
可是爸爸却放下自斟自饮的小酒杯,说:“我们全家一起去旅行吧。”
“好呀,去哪里?”妈妈还是那个欢呼雀跃的小姑娘,可是我觉得自己的心,一下子就变得不再轻盈,也不再想做那些无聊而叛逆的事情。
“都别问,我来安排。”
就这样,我竟然在开往南极的游轮上,度过了十三天,这是第十四天。
“我以为你深恶痛绝南极,好不容易要旅行,竟然又来。”
“那是我最熟悉的海水,最熟悉的极昼,最孤独的日日夜夜。我想让你也看一看,虽然没有机会上科考船,但是游轮更舒服。”爸爸说着哈哈笑起来。
在海上的每一个夜晚,最清楚的两样东西,就是星光与心跳。
大口大口呼吸清冷的空气,和爸爸一起躺在甲板上,一个一个数南天星座,孔雀座,剑鱼座。爸爸伸出手去,就知道明天是晴天,还是会多云,知道风从哪里吹来,知道可不可以看到企鹅。
可是我想念的男孩子,却和我,不在一个半球,不在一个季节,看不到同一片星空,也不会再在我哭的时候,露出明眸皓齿的笑容。
爸爸说:“你看那么多星星,连成那么多星座,可是他们每一颗之间,都那么遥远,看不见彼此,感受不到彼此,也影响不到彼此,但是它们会被联系起来,成为有关系的两颗星星,这多奇妙。”
“所以呢……”我知道,这是老工程师要开始讲他的人生哲理。
“这个世界上,没有人理所当然要陪在你身边,也没有人会永远等你……”
“所以我早就说,你和妈妈不是爱情。”
“但是……”
“我最讨厌转折……”
“但是,你总要相信,浩瀚星空,茫茫人海,总有一个人,会一直,等着你,而那个会一直等你的人,才是今生会在一起的人。比如爱人,家人。”
我躺在甲板上,闭上眼睛,随洋流轻轻摇晃。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我知道这是爸爸最喜欢的一句话,而我还有好多好多年的时间去懂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