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梦境

春日梦境

轻信永恒的年纪,认定情爱坚固不朽。

5月 26, 2024 阅读 786 字数 5860 评论 0 喜欢 0
春日梦境 by  黄惠子

她发觉自己躺在医院,像急诊室,手背接着针管。天已黑透,自己如何来到这里,她一点记不起。此前还是傍晚,她逛完超市,坐在商场一楼快餐厅休息。靠她座位处的自助饮水机,一对老夫妇站在跟前,老头手握保温杯,眼望操作说明发呆,老太拉住路过女孩寻求帮助。女孩说,先按这个,是要热水吗?老太说,啊?女孩重复一遍,老太说,对,要开水。女孩说,按这个。老太指挥老头,按这个。女孩说,这样就行了。老太说,这就行了啊?行了吧?

等他们离开,她到饮水机前,取一次性纸杯,接冷热水各一半。她把其余几个按键都试遍,包括防烫伤保护按钮。不过如此,不难,她对自己感到满意,捧着水杯回座位,像完成任务,欣慰地喝上两口。随后,有人接过水直接走开,她看见水还在滴,过去尝试几次,终于将不太灵敏的开关摆弄到位。她松口气,暗下观察四周是否有人在看,怕被误认为是她不懂操作导致。

我还不至于那么迂。她心里对假想的误解者说,我退休还不到一年,比刚才那一对至少年轻十几岁,你们会的,我照样会。

眼见都是青年人,三三两两坐一起,各自看手机。想是自己多虑了,她照着身旁有些灰尘的玻璃墙,一张面目模糊的脸,在不被察觉的程度,轻扬起嘴角。她时常这样做,觉得能减缓面部肌肉下垂速度,但又时常忘记。

记忆至此,接下来,怎么就晕倒在地,她全然不知。

晚间女儿赶到医院,简单了解情况,替她办理住院手续。女儿住省城,离她所在的县城不到100公里,通常在年节时回来看她,此外并不会无事回家,毕竟有自己小家庭要经营,再说她还不老,没到要人照顾的地步。她也很少去看女儿,只在外孙女出生那两年,来往多一些。她养有一只已经11岁的金毛,名叫佑佑,身体还很健康。一直以来,她身体状况也不错,两次住院都是多年前的事,一次生女儿,一次阑尾切除手术。剩下便是些随年龄增长得来的小毛病,因为太普遍而显得构不成威胁。今天是意外,她一时有些慌,把女儿喊来。

检查并未显示什么病症,指标都无异常,但仍需留院观察。她不要人陪护,把家里钥匙给女儿,叫她回去住,照看佑佑。一夜过来,再一上午,状态一切稳定,下午时女儿提出要走,最近单位事忙,孩子学习又不长进,得找人补课。才一年级就抓这么紧?她问。女儿说,你不知道,现在都这样,哪像以前。她说,我知道,对,现在是不一样了。女儿说,等你出院我再过来,随时联系。照她的交代,女儿处理好屋里水电与食物,将佑佑送往一个男孩家,就赶回省城。

男孩和她住一个小区。早春时她带佑佑到附近公园遛弯,对男孩有印象。男孩二十二三岁模样,脚步轻快,光着上身跑步,与她擦肩而过,带起一阵风。风里一股气味扑向她,热乎着,她深吸一口,不是香也不是汗味,说不上来,总之是一股人的气味,她确信那就是一个年轻人活着的气味。

年轻真好啊,她想,自己也年轻过,够了。

后来她又碰到男孩几次,男孩也认得了她,确切说是身为佑佑主人的她。男孩爱狗,尤爱金毛,蹲下来摸佑佑脑袋,佑佑看来也喜欢他,扑上去要他抱。

住院后,在考虑为佑佑找个临时住所时,她首先想到男孩。他的信息她一无所知,抱着试试看心态,她在小区微信群里查看成员。令她惊喜的是,男孩果然在群里,头像即他本人照片。她去加他,备注“佑佑”,对方很快通过。说明情况与请求,她立马又觉得唐突,明明和人家连认识也算不上。怕对方为难,她正准备将消息撤回,没想到男孩爽快地答应下来,表示一定照顾好佑佑,请她放心。

她就在此住下,护士定时来输液,做常规检查,此外她一切自理,像被忽略的病人,又像个混进来的正常人。女儿只在她主动发起话题时,顺带关心下她的现状。男孩倒是每天给她发照片,佑佑跟他晨跑,佑佑今天胃口超好,佑佑专心看动画片,佑佑看鬼片神情怪异,佑佑在他腿边睡着。收到男孩微信,她心头一热,那种暖烘烘的片刻,总能让她回味一会儿,并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住院引发的恐慌,得以与之抗衡,相抵。

隔壁病床是个她能叫叔叔的老人,成天躺着,各项机能在衰竭,翻身也要人帮忙。闲来无事,她也会帮个小忙,不过这种时候不常见,因为老人总有人照料,几个子女和孙辈轮值。有时会有两个小孩子,跟她外孙女一般大,进来待不了一刻钟,就在房间或走廊嬉闹游乐,吵得很,便会有大人负责将他们带出去玩。

她害怕这种游乐,笼罩于病危下的游乐,她从中嗅到死亡将至的气味。她天生对气味敏感,比如感冒病菌蔓延,远方田间植物腐烂,前夫出轨时身上隐秘的女人味,她总能先人一步,通过嗅觉准确捕捉到。眼下她吸进这阴霾滞重、类似于重度污染天的气味,想起早在她儿时,这气味就与她相遇过。

那是爷爷。一个阴冷的冬天上午,家人齐在医院,分散于爷爷病房四周,或抽烟,或闲聊。她还在念小学,请了假,被安排带领两个妹妹到外头的大院待着。与里面的沉重不同,她们在外面游戏,一个妹妹随身带有跳皮筋的长绳,她清晰地记得,她们跳马兰花开,柳树弯,数星星,三人未曾搭档过,配合却出奇好,每个人都没断,发挥出自身最佳水平。

临近中午,她要好的几个同学放学路过医院,和她打招呼,她向她们跑去,为了让她跑更快,她们喊着倒计时,十、九、八、七……这时,她与妹妹们被大人带进病房,去见爷爷最后一面。

四处是白色,家人哭作一团,仍喘着气、沉迷于游戏的她,并不能很快领会,一个人死去,究竟意味着什么。妹妹们也哭,一个是聪明地从众,另一个是被大人打哭。没人管她,她不太明白地享受着被遗忘的安静,所有哭声似乎都离她十分遥远,场景也模糊不可认,她只是闻到了那样一种气味,她后来慢慢意识到,那是无法重复的别离。

那个上午给她留下了奇异印象,像一种暗示,在她一次次记忆里,她们玩得越是欢快,气味就越发强烈地覆盖在上空。她与两个妹妹的首次默契组合,也是最后一次。她们再不曾如这般聚在一处,进行这般的游乐,她在回忆中明确界定,童年正是随之终结。

24岁一场失恋曾令她痛不欲生,轻信永恒的年纪,认定情爱坚固不朽。力气耗尽,当年的男友只对她说,你是我见过最好的女孩。她在旧书摊闻出一股枯涩的衰败气味,顺其找去,那本书叫《遥远的星辰》,一个智利小说家所写。翻开来,气味出于夹在书页的蝴蝶,一只残缺了翅膀、但非常华美的黑色蝴蝶,平整地铺在字句当中,破损双翅仍沾着粉末,看起来有光亮闪烁。不朽的只有这死去的蝴蝶,她想,只有死去。

她带这本书独自去海边,她对书中一段关于自杀的描写极其着迷。那个没有双臂的人跳入大海,在沉落的生命尽头,儿时画面如电影一幕幕回放,“突生的勇气让他决定不再轻生”。他浮出水面,“都快撑不住了,但最终他成功了。这天下午他学会了没有手臂的游泳,就像一条鳗鲡或一条蛇一样”。她沉入海水,效仿那泳姿,这让她身体加快下沉,呼吸急促,换不过气,索性任自己朝深黑的、散发着咸腥气息的未知之境掉下去。

只是,到达意识消散的前夕,终究还有觉知,生的欲求涨满胸腔和大脑,逼迫她挣扎着用上两只健全的胳膊。她狼狈地爬回海岸,望向潮水涌动,圆月苍白,心里沮丧又庆幸。她从此知道,死去并不比活着容易。

很快她与一个追求者恋爱,平顺过渡到结婚,26岁生下女儿。那两年她渐趋安稳,既和过往纠缠断线,又无未来忧虑,手上也抓得住一些东西。而在另一层回顾中,她发现,大概也正从那两年起,她不再是从报道或他人口中获知,而是真切地看见,在与她产生各种社会关系的人中,每年总有一两个,活着活着就不在了。除去衰老,更多来自疾病和意外,绝症,车祸,猝死,当然也有自杀,凡此种种,不论远近亲疏,无可阻挡地发生,乃至她对那种气味的感知变得麻木,逐渐生出抗体,抵御着徒劳的哀痛,让她和所有仍在活的人一样,脆弱却又一如既往地去和虚无抗争。

最近一次至亲离去,发生在三年前,是父亲。亲人自外地来看望,父亲还能认人,但已说不出话。病房留一人陪护即可,她不能叫其他人枯坐,得找个落脚处。她于是和他们去周边景区,拍照,谈天说笑,尽可能让气氛轻松。与此同时,童年那次经历,令她保持着谨慎与矜持,似乎不能开怀,否则,诀别又将骤然而至。两种心绪对立中,多年前的那股气味再度变强烈,她不得不对自己承认,父亲到底是要走了。

隔床老人静静躺着,那两个小孩子游玩归来,带回一盆蝌蚪。有十几只,在温柔的水里,欢悦地游来窜去。快到熄灯时间,老人身边人陆续散开,陪夜者也入睡。昏黄灯光下,她凑近来看蝌蚪,无意间目睹一场厮杀,一只小的被两只大的活生生吃掉。起先是一只大蝌蚪死咬住小蝌蚪尾巴,后者拼命挣扎。接着,另一只大蝌蚪咬向小蝌蚪头部,两只大的头对头拉扯。大约过去20分钟,小蝌蚪几乎已不见,只剩尾部末梢极小的一截。

这夜老人睡得格外平静,并于其间停止呼吸。一星期后,她被告知可以出院。她没通知女儿,自己办妥。她准备告诉男孩,接回佑佑。恰好这时,男孩来信息说,自己近期将出趟远门,暂无法顾佑佑,问她多久出院,要与她对接好时间。

她说真巧,无缝对接。

回到家,她舒舒服服地洗个澡,分层次将头发吹蓬松。已是春深,气温往上走,她挑一套素色裙装换上。身形还算苗条,她侧身对镜看,只是住院这些天没练瑜伽,好像小腹又长肉,她下决心,回来得继续坚持。又觉镜中自己过于平淡,翻找出一支裸色唇彩,想不起几年前买的,看上去还很新,她嘴唇微张,认真地涂上。

到达约定地点时,男孩与佑佑已等在那里。男孩一身单薄运动装,向她招手,佑佑乖巧地坐他身边。她谢过男孩,泛泛聊几句,与他告别。男孩很不舍,蹲下来抱佑佑,对它说自己用不了多久就回来,佑佑在他身上蹭来蹭去。眼见这股亲热劲,她心里又好笑,又不禁生出几分醋意,分不清那是指向佑佑,还是男孩。

把佑佑送回家,她出门买菜。饮食上她一向自觉避开高热量,不过今天,她专程去甜品店,来回转两圈,买小块草莓慕斯蛋糕,坐下来慢慢吃。一小勺舀进嘴里,冰凉奶油瞬时化为暖流,一种久远的香软与细滑,令她差一点盈出眼泪。

佑佑一直在睡觉,午后时分,日光正浓,她也感到困倦,打算躺一会儿。她将出院消息告知女儿,女儿回复个“OK”表情,无后话。她点开男孩朋友圈,想了解他动向,但如之前一样,没有内容。窗外鸟声渐隐去,她沉陷于睡梦。

不料在那里,她又见到男孩,面目不清,紧密缠绵的感知却相当真切。

她动几下,醒了。醒后她没动,得缓一缓。场景逼真如是,心跳尚未复原,脸颊热度甚至还在,羞耻感叫停不了她对细节之回味,怎么就醒这样快,还未抵达她的欢愉。意识朦胧游荡于梦与真实两边,周身萦绕温热而潮湿的气味,令她口干舌燥。她分明嗅到,那是某种绵长的原始气味,像她到过的海中央,又像要唤起她更早远的追忆。

那时她不过几岁,一个独自在家的下午,心血来潮,好奇地脱下内裤,想知道里面有怎样秘密。她用双手撑开形同嘴唇的两片肉体,专注而耐心地观望。她忘掉洗手,那气味留在觉知里,自此仿佛成为身体一部分。十来岁时她见过一个小哥哥,背书包,系红领巾,衣着非常端正,她并不认识他,却窥见他脸蛋红扑扑、毛绒绒,他嘴唇鲜嫩彤红,她不由自主地从中吸收到那种气味。

她想这最初的启示,人和所有动物一样,是从气味开始的。这气味在她生命中影影绰绰地暧昧几十年,直至终结于闭经,她清楚感受到体内悸动的消弭。在许久后的今天,好似一场复活,叫她疲惫又不可思议。

男孩出去第7天,她算着。期间他们有过几次简短交流,话题都是围绕佑佑,男孩总不忘对其饮食起居多加叮嘱,这让她有种奇怪感觉,男孩与佑佑建立起深厚的从属关系,而自己,则变为那个临时工。

周六时女儿过来,并于当晚返回。女儿在家仍像个小孩,窝在沙发玩游戏。她出来买菜,拎着两大袋鱼肉与蔬菜往回走,感到吃力,走走歇歇。在路边商店玻璃门前,她下意识照一照,到底是岁月不饶人,她想。时光之痕不可逆转,而女儿对此尚未领教,还当她与过去一样,扛得动大米,赶得上公交。她劝女儿别总是一个姿势打游戏,由此延伸至日常,多道了几句,女儿不耐烦地冲她说,不要把你的想法强加在别人身上。她愣在那里,不是生气,而是突然发觉,女儿说出的话,及至那神态语气,与她当年和母亲争执时如出一辙。

期待没有落空,两天后男孩告诉她自己即将归来。而她隐约的担忧,也果真随之而来。男孩对她说,阿姨,我想继续照顾佑佑。

这怎么行,她第一反应,和我抢?她并未立即回复,她要想想。她没想到男孩这样直接,仿佛洞察她心思,吃准她对他心软,不行,她不上他的当。可是,她又怎能断然拒绝,那可是男孩啊。她思索折衷的办法,假如轮流养,也不是不可以,往好处想,在男孩与她之间,倒生出一种心照不宣的关联来。

不能显小气,也不能显得好说话。她不偏不倚回复男孩说,听佑佑的。

男孩回来了,约在她家门前见。她穿上新买的宝蓝色瑜伽服套装,男孩白衬衫休闲裤,这身装扮她还是头回看到。男孩身边多出个年龄相仿的女孩,神情带几分羞涩,初见佑佑,却似乎又对它很熟悉。

毕竟跟她这许多年,本想佑佑做选择时必定犹豫,她便有理由提出折衷意见。怎料,佑佑兴奋地舔舔男孩,再舔舔女孩,跟他们朝远走,连蹦带跳,背影自在如风。她指望它回头,但一次也没有。

她愣在那儿,一时不知接下来如何。都搞砸了,她感到丧气,都不要我。先前的暖烘烘、湿漉漉,竟都像错觉,像一出无人知晓的笑话。

她脑海浮现多年以前,女儿在高一,作为家长代表,她有机会去旁听一堂课。那是节语文课,老师并未照本宣科,而是先做个游戏,每位学生设想自己十年后的模样或状态,画在纸上。给五分钟,不准写字,更不可交头接耳。她坐最后排,见女儿立即动手画起来,有些孩子开始思考,有些则不知所措。刚过一分钟,老师喊停,要求无论完成与否,每人将画纸交给右边同学,后者发挥想象帮前者继续画,禁止任何交流。又过一分钟,再交由右边,如此接力。五分钟到,画纸上交展示,每一张都很滑稽,引得哄堂大笑。老师严肃地说,我们总以为时间很多,不着急,慢慢走,但如果你不及时主动把握,就会有别人替你规划,不管你愿不愿意。

当时她未有触动,无非心灵鸡汤,自己早已免疫。她也始终没问过女儿画的哪一张。而今想来,竟得到验证。自毕业分配回家乡,在体制内,也曾想要远去闯荡。几经迂回,脚踏原地,遵循大多数的节奏。做母亲后,全身心为女儿,尽管女儿从青春期起,就不再与她有过亲密互动。当上部门领导,除了被夸体谅下属,亦无可炫耀处。将女儿抚养成年,离婚,再到退休。细数来,由一个个别人、甚至一只狗替她作了安排,如纸上所画,这滑稽的人生。

算了,她想。

男孩女孩和佑佑,几乎从眼前消失。两个月后,她意外地收到男孩信息,约她见面。当他们再度出现在她门口,她闻到佑佑身上,一种松弛消散、不同以往的气味。它还是老了,她知道。男孩说,佑佑病了。她说,把它还给我吧,这病你治不好,我来给它治。男孩这次很听话,佑佑也是。

黄惠子
5月 26, 2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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