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多的爱情死于无疾而终

更多的爱情死于无疾而终

你永远无法明白:为什么对一个人的爱,竟能令另一个人这样卑微?

5月 5, 2020 阅读 734 字数 4069 评论 0 喜欢 0
更多的爱情死于无疾而终 by  李良辰

1
20岁那年盛夏,暴雨之夜,马达脑海中第一次闪现了有关死的问题。漫长的十分钟过去,为了逃避哲学思考带来的虚无,他爬进被窝睡了一觉。梦里的天空很大,无数飞机飞过,马达成功地打下一架。

马达从来不觉得自己是屌丝,尽管真正的屌丝通常不自知。马达坚持他不是。因为,“我是个诗人”,他说。他的确偶尔写一些分行的玩意儿,人民群众难以理解,而专业人士表示不屑:

“带不走青山、湖水和某个女孩/你便将时光压缩成一只行李袋/透明而扁平,装入落花、鱼鳞和诗句。”

马达的合法身份是:南方某高校低材生。他这人,正常得普通,普通得可怜。人不矮,也不算丑,倒是真穷。男生宿舍楼左转一百米,就是食堂。食堂有两层,每层有十个窗口,摆的菜式、口味无差。唯一区别是,二楼有一巨桶免费汤。大学四年,每日三餐,瘦弱的马达为省点儿钱,要比别人多颠簸20×2×3×365×4=175200级台阶。

省下来的那些钱,全用来追女孩了。只是两场爱情电影、一顿月光晚餐之后,几乎都没有下文。马达真的不善于调情,他只会谈情,纸上谈兵那种。众所周知,好马不食窝边草。马达不是好马,净捡周围的花儿下嘴。可花儿们不傻,所以马达傻——逼了。

这几年来,马达像极了童话里的落魄公主们,日日夜夜,诚心期待,期待尽快有个骑白马的天使把自己领走。他倒从不恨那些拒绝自己的女孩。在青春偷袭小白脸之前,他也尝过拒绝爱慕者的感受。他能明白那种滋味,掺杂同情与排斥的苦酒,能醉人,但并不好受。

更重要的是,她们根本伤害不到马达。他心底始终藏着一个姑娘。那姑娘时常出现在他的梦中,不乘飞机,只身走来。有时在新雪过后的小镇,姑娘眉眼温柔,脸上含着羞涩的孩子气,雪花如叶片飞着,偶然坠在她的鞋边。更多的时刻,是某个春夏交接的黄昏,姑娘站在酒馆外的街灯下,穿了一条红裙子,明亮暖和的风中,长发散下来,覆了一肩。

马达明白,这是意淫。这事儿算不得什么,毕竟前面还有贾宝玉,“乃天下古今第一淫人也”。问题严重处在于,它曾让马达快乐,如今更多是哀伤。

所伤何物?马达想了很久。

求不得也。

2
马达有个损友,男的,北方某高校低材生,名叫发条。

马达和发条,熟悉彼此操性,遥隔千里,透过微信屏幕,也能辨识对方脸上是淫笑,还是撒娇。他们常在深夜谈理想,吹牛逼,忧国忧民。

马达不喜论文,喜欢庄子: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发条精通俗语,精于翻译:生命比鸡巴更短,知识比地球更广,以卵击天下,找死呢。

发条并未见过红裙姑娘,可马达爱找他谈论她。恋爱需要围观者,对于不擅此道的马达来说,哪怕暗恋,也需要有知己出谋划策。发条是个值得倾诉的对象,他一定懂得自己的情怀,至少,明了怀情。

马达深知,在一场无望的赛跑中,如果看不见终点,也看不见对手,人很容易就懈怠。明明他不可能赢,可他不愿放弃,他想尽可能坚持,所以他希望有人知道,哪怕对方并不在意。赞美也好,嘲笑也好,劝告也好,马达需要发条拧紧,才不至于跑得太慢。

所以马达告诉发条,红裙姑娘跟自己同班,一星期在教室里,他们可以见上一二三四五面。通常没有问候,不期然经过身边,匆匆打个照面,姑娘自若坐下了,马达心里闪了电。运气好的时候,四目交接几秒,总是马达先怯了,生怕多看一眼,姑娘就会告他强奸。

姑娘喜欢坐在前排中间,马达就坐在后一排的窗边。他的视线,通常要跨越好些肩膀、笔记本和水杯,才能抵达一光年以外的那颗星球。晴朗的日子,有微风,吹进来,代替马达拂过姑娘耳畔。她的长发和裙摆,会在空气中轻轻晃动。马达仔细捕捉这一瞬间,将它放入试管,仿佛松鼠储藏过冬的食物。

3
马达恋爱技术拙劣,又从不愿模仿小说情节。别指望他会买豆浆、奶茶,冒着酷暑或严寒,送到姑娘寝室;他也不会印条横幅,“祝你生日快乐!”,趁月黑风高,挂到教学楼前;他更不会去喊楼,月光之下,蜡烛与玫瑰,聚众表白,等美人答应。潮起潮落,他总是按兵不动,以不变应万变。

如果没有后来,这故事不会有结局。因为马达永远无法开口,而红裙姑娘永远不会知道。

发条是马达唯一指定的恋爱顾问。在姑娘这个议题上,马达与发条的关系,仿佛太监之于皇帝:发条说什么,马达做什么。就像是发条在跟姑娘谈恋爱,马达只是凑热闹的,偶然经过,打打下手。

“你太安静了。没人敢相信你喜欢红裙,”发条说,“她可能完全忽略了你的存在。”

“你的意思是,搞点动静出来?”马达快速回复。

“对,搞出点动静。做些你擅长的事,惊动她。除了写诗,除了炸政府。”

4
寤寐思服,辗转反侧几夜,马达决定拍摄一部短片,邀请红裙姑娘来演。

马达挺激动,想自己潜伏多年,可算有了个正当理由,能大胆联系姑娘了。此前,他每天闲来无事,至少会触碰她的头像十次,翻一翻朋友圈状态,温故而知新。打开空荡荡的消息框,自己和自己说话,虚构出无数对白,然后心满意足地返回。现在,他终于可以和她进行一次真实的对话了。

“周末有空么?我最近想拍一个片子,想请你当女主角。”简单的21个汉字、3个标点,马达来回敲打了半小时。

“具体情况呢?”那边传过来一张笑脸。

马达极想娇羞一句:导演、编剧、男主角、制片人以及动作指导,都正是鄙人。担心姑娘望风而逃,忍道:“片名暂叫《距离》,讲的是一个男孩如何暗恋了一个女孩三年。”

“女孩是什么反应?”
“男孩很想了解女孩,但女孩并不知道。”
“我该怎么演,比较好?”
“演你自己就好。”
“为什么挑我当女主角?”
因为我很想了解你,但你并不知道。
“觉得你挺合适。”
红裙姑娘答应了。

于马达而言,每一句与红裙的对白,都盛大宛如电影台词。必须慎之又慎,箭无虚发。这是愚蠢的,可是必要。他珍惜每一次与她接触的机会,不轻易放过任何一个语词和表情。他精心挑选一连串密码,并用适宜的语调掩饰,好像包装一束玫瑰。他领自己走进了一座完全由指示和符号构成的城市,犹如身陷克里特迷宫的牛头人米诺陶洛斯。不过,他真心希望红裙姑娘能读懂这个怪物制造的晦涩含义,温柔地予以接纳,最好拥抱并且亲吻他。

她会懂得。马达想。

如果她真的属于自己。

5
平日里,马达窝在生活的区域不出校门。一个人窝在宿舍,吃喝拉撒,看电影。床上床下,二十四小时,在同一个圆圈里打转。想见姑娘了,才起身去上课。虎踞在校园巴士上,以红裙为上限,给来往的女孩们打分。好看的,八九分,身边有了男友,倒扣十分。

拍片子时,马达请来了几位朋友,帮忙灯光、摄影和录音。人来人往,热闹之余,居然很顺利。

有一个长镜头尤其漂亮。穿过回廊,踩过石阶,摇摇晃晃,看见红裙姑娘出现在画面正中。她坐在高台之上。夏日的午后,有风,阳光洒在她身上,裙裾涟漪。她的脸逆着光,辨不分明。镜头时而清晰,时而失焦,触不可及,有如梦境。

6
散场后,马达送红裙姑娘回宿舍。黄昏尚远,两人安静走着,目光如鸽,偶然从花影和叶片旋回,落在彼此身体上,微笑,说些无关紧要的话。沿途树下散落好些青小果实,马达和姑娘踩过,发出碎裂的微响。

马达不自觉低下头,佝偻着背,直觉得器官蹙缩,闻不见一丝花香。他模糊记起两句诗,忘了是谁写的:“你来人间一趟,你要看看太阳,和你的心上人,一起走在街上。”他命令目光向左,连望姑娘好几眼。长发,红裙子,她走出了梦境,依然温柔可爱。水中倒影的玫瑰,他正想,如果这时他伸手去抱她,她会不会沉默地开出花朵,然后在下一秒凭空消失。

他有些说不出来的局促,仿佛觉得自己根本不属于这一刻,嘴里自动蹦出来的那些词句,无不惹人厌烦、轻佻可笑。

只听见红裙姑娘说:“其实我还没想清楚,下午那个长镜头是什么意思。”

“哪个?噢,就是一种若即若离的感觉,”马达恍然回过神,“她明明就在那里,可你无法触碰。”

“是说梦境么?”她的声音忽而变得遥远,却十分清晰。

“是梦境,也是现实吧。”他沉默了一会儿,没说出口:就像你明明就在这里,可我无法触碰,“也许,当一个自卑的男孩喜欢上一个美丽的女孩,他就把现实活成了梦境。”

7
短片完工,还是叫了《距离》。

十二分钟的暧昧影像里,男主角未曾真实出现过。他存在的方式,限于旁白、墙上的影子以及模糊的轮廓。摄像机仿佛一只偷窥的眼,代替了男孩,去追随女孩。走她时常经过的地方,做她日常喜欢的事情,遥远地记录、观察和迷恋镜头前的她。

不错,男孩的故事,就是马达的故事。男孩和女孩的距离,就是马达和红裙姑娘的距离。

对他们来说,她们好像是那众星围绕的月亮,光彩熠熠,似乎永远不会,也不该注意到他们的默然相随。

马达本想饰演男主角,但见红裙姑娘真答应下来,他又怯了。可不是么?自己既不英俊潇洒,也没有翩翩风度,怎么做童话故事的男主角?他曾经多么想接近她。到了如今,伸手可及,他放弃了,不敢试图触碰。

他真希望自己拥有一副好皮囊啊。在马达心底,唯有闪闪发亮的人生,才够与红裙姑娘相衬。而他身处人潮,不过是一朵普通的浪花。卑微,渺小,一点也不特别。他欢喜。他自怜。他抱怨。可是没有人在乎。他甚至为此痛恨自己。

他觉得自己配不上她。

他只能怀揣爱她的念头,躲在摄像机背后:马达修改剧本,隐藏起男孩,将原先的对白,一一转写成旁白。

8
戏拍完了,人也该走了。

一切自然而然得不像话:红裙姑娘终于没能像发条一样,懂得马达的情怀,以及他对她怀有的情。

马达琢磨许久,摇了摇头:

杳无音讯,真是一个绝情又美好的词。一刀两断,干净利索,绝无杂念。可真有人能够决然如此么?更多的,恐怕是藕断丝连。明明知道不可能,偏偏说要留个念想。而这余地,与其说是尊重彼此,毋宁说是残留幻想。

哪有那么多的爱情故事?我们更像是落花和流水,淡淡交会过,各自奔向既定旅程。

马达不再联系红裙姑娘了。

真的,她并不属于自己。

再没有了后来,这故事也有了结局:马达依旧没有开口,而红裙姑娘依旧不会知道。

9
马达对发条说:

你也这样喜欢过一个人么?喜欢到甘愿沦陷,喜欢到低入尘埃,喜欢到厌恨自己。你深深迷恋,她却可望不可即。她散发光芒,而你一身铁锈。你知道自己配不上她。可你无法接受。你无能为力。你无路可退。你永远没法理解:为什么对一个人的爱,竟能令另一个人如此卑微?

你只能怀揣着对她的爱,躲在她看不见的角落。暗无天日,犹如一个怪人。

而你并不绝望,因为你懂得,这种爱情,总是死于无疾而终。

李良辰
5月 5, 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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