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何隐第一次对丹尼斯格外留心,是在电影工作坊的中期汇报上。她被公司送来,修读每天上午的编剧课,中午还要赶回去上班。
同班同学里,做什么的都有。美国教授要求每人公开演讲,用学到的知识做拉片练习。结果IP买手大谈玄幻网剧;项目总监分析青春片商业模式;艺术学院的院长干脆打起广告;几个还在读书的学生,偏执地热爱晦涩小众欧洲文艺片……哪个都跟课上讲的好莱坞经典三幕剧结构,没有半毛钱关系。
教授偏头听着同声传译,脸上的问号越冒越多,又噗嗤一下全消失。幸好这只是个短期水项目,不是真的上课,否则大家都得不及格了。
轮到广告制片丹尼斯上台,他电脑背面贴张巨大的绿色麻叶贴纸。何隐腹诽,公开宣称自己迷恋那些可燃烧荨麻类植物的人,要么自己中二又狂妄,要么是把别人当智障。
丹尼斯放了一个四年前的广告,七分半钟,真实故事改编,名叫《记忆月台》:
伦敦地铁建得深深深几许,月台阴冷,机械的电子女声荡出层层回音,警告所有人小心脚下空隙,“Mind the gap.”
几年来,有位头发花白、穿戴考究的女士,每天都坐在月台同一个座位上,不搭车,就只是坐在那里。不过,这座城市里什么怪人怪事都有,垂垂暮年的站务人员,并不在意。
有天,伦敦地铁换掉整个数字系统,原先真人男声播报的提醒音,被电子女声替代。这老妇人走向工作人员,第一次开口,请求把先前的男声录音带给她。
这句提醒音,由她已经去世的丈夫录制,从1950年代后,就在伦敦地铁北线播放。四十年前,他们在这个月台初次相遇,她迈步要进地铁车厢,而他在一旁绅士护送,笑嘻嘻地讲了第一句话:“Mind the gap.”
两人相爱四十多年,直到死亡把他们分开。每当她思念他,就来月台边坐着,听他的声音。
丈夫的原型其实是位男演员,但在广告里,他是歌手,会弹着吉他唱:
我的挚爱,我的挚爱。你将远行,离我而去。我会倒数着你的归期,你何时回来?我说,当玫瑰再度绽放之时,即是重逢之日。而你说,当我再度听见你的声音,即是重逢之时。
伴着这首歌,是音乐录影带般的混剪桥段:火车上写情书,沙滩约会,草地露营,烛光晚餐,共同参加学生运动,面对面沉沉睡去,清晨六点钟的吻,系上围裙做早餐,他给她弹琴唱歌,庆祝小孩子的生日……
何隐想起自己还在文学院做学生时的日子,和话剧社的朋友们一起,半夜撬开锁上天台,喜欢的男孩就坐在星星下面,抱着贴巨大麻叶贴纸的吉他唱歌。
那男孩后来学着在租来的厨房里煎牛排,切成小块吹一吹凉,小心喂到她嘴边。而她眼疾手快,一手举高了盘子,另一手抱起试图跳上餐桌的猫咪,不让它偷吃他的那一份。
那些日子都过去了,唯一遗留下来的,就是此刻何隐的胸腔里,一潮又一潮涌过来的,不可名状的情绪。有些东西靠近又远离,她的心脏曾经为之跳动然后沉寂。但现在,它们似乎回来了。
影片快到结尾,她觉得自己没在教室,而是站在屏幕里,伦敦地铁的月台边,提着行李箱准备上车。念那句“Mind the gap”的声线格外低沉,她转头一看,嘻嘻笑着护她上车的人,变成了丹尼斯。
2
有天下课,何隐倚着楼门叫车去公司,丹尼斯在几个台阶外抽烟,身边跟着班里学表演的姑娘。
姑娘挺漂亮,还帮导演课上的人拍作业,时刻准备出道,做真正的演员。她抱怨,教授总说她剧本里没情节,没冲突,但文艺片也这样啊。
丹尼斯低沉着声音宽慰她:“他是比较old school,我觉得你可以参考蔡明亮的电影看看。”边说边拨弄手腕上金丝楠木的珠子。
一个人怎么能又盘手串,又嗑药,又看蔡明亮,又拍商业广告,昨天还是雅痞,今天就变成嬉皮了呢……何隐呆呆地盯着丹尼斯衬衫背面鲜艳的扎染花纹,来不及收回目光,就看他扔掉烟蒂转过身,冲她挑一挑眉毛,像在问:“找我有事吗?”
女演员追过来,眼珠子来来回回在他俩之间打转。何隐太了解这种女孩气的扫描,在心里大叫一声不妙。恰好这时司机打来电话,赶紧接起,“喂喂”两声,落荒而逃。
出租车上,她从班级微信群里找出丹尼斯,好友申请框里写:我也很喜欢蔡明亮的。
他们从电影《你那边几点》聊起来。丹尼斯说:“最喜欢的一幕,是男女主角被错置在月台两侧,隔着地铁隧道对望。”
何隐回:“这一幕是很妙,还启发台湾一个建筑师,在艺术展上做了相似的月台作品。你和对面的人在等车的几分钟,距离非常近,可是一旦踏上各自的列车,就会去往完全不同的方向。
建筑师原本担心观众会看不懂,直到小野洋子走来问:‘你是要表达旅人的孤独和疏离吗?’孤独太久的人,总会像追击仇人一样,寻访自己的知音。”
丹尼斯说:“如果你喜欢蔡明亮,那你一定也很喜欢法国新浪潮那些老片吧。”何隐一部都没看过,为了不露陷,一边翻影评恶补,一边硬着头皮聊。
再放学,出租车开到教学楼下,何隐上车,见丹尼斯一个人在边上,刚点起一支烟,于是大着胆子摇下玻璃:“要不要一起走?”丹尼斯想一想,熄了烟,绕到左侧,坐到她身边。
路上没谈电影,只说各自的前史。丹尼斯是台湾人,囫囵读过几册文史哲原典,跑去怼高中老师,被劝退后呆在家里,昏天黑地看书看电影。在私立大学念了两年经济管理,又发现真正的兴趣所在,就跟着朋友进广告业,从最苦最累的制片助理,慢慢做起来。
车停到武康路的马里昂巴咖啡,何隐突然接到女演员的微信,问他们在哪。她发了定位过去,对方半小时后就赶到,搬把椅子坐下来,话题迅速转向各人的罗曼史。
女演员烦恼追求者甚众,但她不知道心动是什么感觉。丹尼斯被“恋爱不超三个月就会分手”魔咒困扰,跟现女友已经交往到两个月零二十五天。何隐苦涩地说:“我喜欢的男生,要么已婚,要么有女朋友,要么单恋着别人,反正都不会喜欢上我。事情就是这样,总是这样。”
女演员出门接电话,丹尼斯突然没头没尾地讲起一个朋友。
那人是gay,出身贫寒,一个人从台湾跑来上海做时尚行业,在一个官员的暗中护驾下拼命工作。那人吃过没钱的苦,所以很看重物质,谈恋爱先看对方是否有钱。
这真不是拜金,他谈恋爱时极天真极纯粹,但只有拿到入场券的人,才能见到他掏出真心的赤裸样子。这可能就是大多数人爱而不得的原因。
何隐问:“那,官员又是怎么回事呢?”
丹尼斯答:“他喜欢我的朋友。”
何隐又问:“那你朋友喜欢他吗?”
丹尼斯耸耸肩:“不喜欢,只是每年要去北京陪他几天。他们都清楚。”
女演员回来了,他们不再交谈,各自写起剧本作业。何隐的脑海里一直回荡着“Mind the gap”,还是丹尼斯的声音念出来的。
3
快结课的那一周,教室改回市中心的校区,就在何隐租的房子边上。何隐算一算时间,放了学玩会儿再去上班都赶得及。
丹尼斯发微信,请求她下午帮个忙,出演他导演课要交的短片作业。她心里开心,不动声色地回复:只给你两个小时。
下课,女演员招呼着丹尼斯去吃饭,他拒绝了,抓着何隐下楼勘景。他指挥她在一处灰墙前蹲下,自顾自摇头,颜色不搭,得换地方。两人走到一处栈桥,他好像终于满意,装上手持稳定器,盘腿坐在路尽头,喊action,让何隐由远而近,走到他面前。
何隐不敢看他,就只是盯着前方无限远的虚空,觉得自己格外笨拙。“等下再拍一个地铁里,和你坐在卧室窗前的场景,就好了。”丹尼斯说,“可以去你房间里拍吗?”
何隐让丹尼斯等在走廊,自己先进屋,叮呤咣啷地收一番杂物,才小小声地唤他。他推门的瞬间,对地板点一点头,说声“打扰了”,反手锁上门。
何隐莫名地紧张起来。房间是单身宿舍,格局紧凑。她第一次来的时候,被衣柜里的樟脑球气味熏到头痛,他是不是也一样?洗衣机罩的碎花太小家子气了,拿不出手。唉,他要是晚上来该多好,关掉屋顶大灯,只留床头藤编的小球球彩灯,勉强还能制造点情调……
这些小烦恼没啮咬她太久。丹尼斯说:“还是去我那里吧,这里不太适合。我构思的时候,想的也是我租的那间Airbnb。”
两人决定坐地铁去他家,还能顺路拍空镜。丹尼斯拍列车进站,先是隧道亮起,接着风起,车呼啸,门开,排队的人群微微往两侧分一分,让车里的乘客潮水一样涌出。在月台边站上不超过十分钟,就会对这重复的一幕幕心生厌烦。
丹尼斯说自己要制作的短片,是关于“城市日常的麻木”,穿黑色裙子的上班族女生,出卧室,进地铁,在路上走,每天都是一样的机械。他盯着取景框,何隐就在一边偷拍认真创作的他。
江苏路附近的里弄,一排阿婆拉着家常。丹尼斯叮嘱,上楼梯要轻手轻脚,不要吵到楼下睡午觉的阿公。他房间很空,落地窗明亮,悬着白蕾丝窗帘。
何隐东摸摸西看看,拿过他的胶片相机把玩,又蹦去看他衣服鞋子的品牌。丹尼斯见她盯着床头柜上,他跟女朋友的合影,突然想起来什么:“她在欧洲读书,等下就该醒了。如果她打电话过来,还要请你帮忙,不要出声音。不然她疑心病发作,又要跟我吵架。”
何隐遇到过很多背着女友约会她的男人,她分辨得出来,丹尼斯这番话里,没对她存任何那方面的企图心。她盯着那张合影,反而觉得自己刚刚冒头的旖旎心思脏兮兮。但她自我安慰,丹尼斯是可爱的,她想多了解他,多跟他待一阵,作为朋友,仅此而已。
丹尼斯每次说起女友,都像抽离去了另一个世界,那里只有他跟那女孩两个人。何隐想象得到,丹尼斯睡前一定会温柔地盯着照片上的女孩子。从照片到他的眼睛,那是一小段神圣不可侵犯的路途,只有丹尼斯自己能走在上面。如果何隐迈步过去,就会掉进深不见底的沟壑。
但是,何隐想告诉女演员,心动的感觉,会让你在他面前破绽百出,恭喜你成为这个地球上又一个新鲜出炉的傻瓜。你不敢看他,怕眼睛泄露自己的心事,但你又忍不住想看,只能盯着所有能反射出他身影的东西,教室窗户、地铁玻璃、电脑屏幕,管它是什么呢,随便吧。你会在半夜三点睡不着觉,上网搜他的名字,他做过什么,他的女朋友到底是哪个撞了大运的混账,她叫什么,长什么样,双眼皮割这么不自然,鼻梁假体太突兀,脸削得太薄,她配不上他。
这就是心动,生猛莽撞,孔武有力,并不好受。已经快五点了,她用拳头压住胸口,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说“Mind the gap”,然后沉沉睡去。
4
周五的结业晚餐上,丹尼斯说自己下周一就要离开这里了,大家都显出极惋惜的样子,特别是女演员。
周日,何隐难得享受瘫痪在床读一天书的快乐,晚上九点半却接到丹尼斯的微信,问她在干嘛,想找人说说话。
何隐拍了张书页的照片发过去,那上面写着,纽约人每分钟眨眼28次,但紧张时每分钟可能要眨眼40次。
丹尼斯说:“我刚刚分手了。”
至少看到这句话的一分钟里,何隐眨了50次眼,领先纽约人半个身位。
她决定像个成熟的女人一样,回以更明显的套路:“我知道有家酒吧还不错。”就这样,很棒。
“七月悲喜交加,麦浪翻滚连同草地,直到天涯。”林白的诗,适合在每一个盛装去见意中人的时候,喃喃念出声。南方夏夜温软,天上的云走得极快,何隐抬头看云缝间氤氲的月光,想着要寻到几颗星星,它们才会掠过丹尼斯的窗前呢?
酒吧藏在一个旗袍和绣花鞋的店里,推开伪装成试衣镜的暗门,沿通道向里走,留声机里尖细撩人的女声,越发挠的人耳膜痕痒,是1960年的老歌,歌姬葛兰唱的,《海上良宵》。
“我要去享受这情调,你听那音乐多美妙,陶醉在海上良宵,别怕我不怀好意瞎胡闹。我要去享受这情调,看到你舞蹈太美妙,叫我神魂颠倒,虽然是萍水相逢初相交……”
三个月前,丹尼斯在台北的夜店玩,他一向自诩会玩,可以只走肾不走心,可是搭讪到女朋友时,在心里大叫一声不妙。那女孩家族背景错杂,她的自由是利益的筹码。分手时她说对不起,我不能再同你谈天真的恋爱了。
丹尼斯絮絮叨叨地讲,何隐不想听。丹尼斯不开心,她看出来了,那她就想办法让他开心,他开心她就开心。丹尼斯已经搜到最近的纯K在哪,司机马上就来接他们了,他搂着何隐站起来。
何隐也不知道是因为酒精还是这歌声,总之她做好走个套路的准备了。她的前男友像教导小朋友一样告诉她,套路就是抽出一整个晚上的时间,带妹去清吧,然后夜店,或者KTV,最后一站是酒店。
她记起还在文学院做学生的时候,看的那些小说,对,有个写了很多话剧的女人写过的。“我能够怎么办?一个现代女子的悲哀。我不会绣荷包,不会纳鞋底,不会吟诗作赋,不会描画丹青。如果我想告诉他我喜欢他,唯一的办法就是和他上床。和他上床当然是不对的,我知道。”
推开门的瞬间,丹尼斯还是对地板点一点头,说声“打扰了”。何隐感到自己被抱到云里,她抓着云上的人不放,那人却说:“你玩不起的,你会难过,不要这样。”她不依:“你不喜欢我吗?”那人说:“我没有不喜欢你。”她松了手,喜欢自己的人在哪里,哪里就是海上良宵。
门被轻轻锁上,脚步声逐渐远去。手机提示音叮咚,何隐收到丹尼斯的微信,在周一的凌晨三点五十五分。他说:“浪漫的人生中,最令人心醉的,不是找到相爱的人,而是爱上不爱你的人,并且不去爱那些爱你的人。”
如果你在上海,进一家开到深夜都不打烊的旗袍店,推开试衣镜,沿暗道往里走,你可能会看到有位年轻的姑娘坐在留声机旁。
她最爱听白光的歌,《魂萦旧梦》《等着你回来》《如果没有你》《相见不恨晚》之类。到了葛兰唱《海上良宵》的时候,就该回家睡觉了。
不过,这座城市里什么怪人怪事都有,你也不必太在意。比起这个,站在地铁月台时,千万要小心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