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
问她想吃什么,从来不说,最后还是订了这家日料,小隔间,安静,适合说话。
坐下以后也没怎么说话。
在一起四年了,没结婚,父母也不催了,都觉得是早晚的事。
我也觉得。
我没法想还能跟谁在一块儿坐在这么个隔间里,保持沉默。
我:“鹅肝吃不?”
她:“不了,胖。”
我:“那点一个。”
她:“帮我要个抹茶冰淇淋。”
我知道,她不说我也会点,可又不想那么体贴,我不知道我什么毛病。
她自己说了,我又不是很高兴。
四年了。
她从来不依赖我,不会拿什么事儿求我。
我喜欢她这股劲儿。
有时候也不喜欢。
现在她没看我,也没玩手机,在盯着两块木板墙之间的缝隙看。
她在日常生活中常常这样抽离出去。
我喜欢她这股劲儿。
女:
我知道我不说他也会点抹茶冰淇淋,我就是得说,我也不知道我什么毛病。
第一次见面,我们隔过人群对视。
等人群散了,他跟我说,“我觉得你浮在上面。”
就让这么句话,拴了四年。
这家日料我们来过,都是隔间,用木板墙隔开,木板与木板之间难免有缝隙,现在我就盯着一个缝隙看,能看到隔壁的人,离得非常近,一份三个海胆寿司吃了俩,刺身拼盘也吃差不多了,我斜对面只能看见手,是个女的,与我抵墙挨着的是个男的,偶尔能看到侧脸,染了发,鬓角都是红色的。
可能也是男女朋友,坐得跟我俩相反。
我把头扭回来。
我:“我的抹茶冰淇淋……”
他:“饭前上,我知道。”
他什么都知道。
男:
她特别爱吃日料,我也是,我们都爱吃海胆,刚认识那会儿怎么吃都嫌不够,听说有家自助,海胆任吃,刚坐下还收敛呢,点了二十份,上来八份,又点二十份,上来十份。最后就一百份一百份地点,老板看出了我们的决心就没再耍无用的花招。那次吃完我们一个月没吃海胆。
从那之后也再没吃过自助。从食欲开始,一切欲望都在下降。
刚在一起的时候我总笑她活得讲究,没赚多少钱就喜欢吃贵的。现在我们赚得多了一点,觉得她是对的,真等到赚得足够多,估计吃什么都不香了。
还有一个转变就是我开始爱喝冰清酒,醉得慢。
我:“你要酒吗?”
她有时喝酒,有时不喝,没什么规律。
她:“嗯。”
她又去看墙上的缝。
比玩儿手机强一点吧,至少我们还在研究同一个空间里的东西。
女:
他爱喝酒,刚认识的时候,我跟他喝醉过几次,他以为我也爱喝,其实只是为了陪他。现在喝得少了。
或许我以前真的爱喝酒?
一切欲望都在下降。
我看见了隔壁男人的喉结,咽酒的时候一动一动。
他:“你要酒吗?”
我:“嗯。”
喉结挺好看的,喉结动让喝酒更有仪式感。女人的仪式感是咽下去之后保持安静。
我拿起来喝了一口,冰淇淋上来了,我又不太想吃了。
很多东西都是习惯,冰淇淋饭前先上,来这家日料,吃海胆,和他在一起。
习惯经不起推敲。也经不住。
我吃了一口冰淇淋再看过去,木板隔音不错,听不清隔壁人说什么,只看到他一点一点前倾,从鼻尖开始侧脸次第展开,眼睛往我这边扫了一下,带着笑意。
男:
我们以前在这家店玩儿过一个没话找话的游戏。
她帮我倒酒的时候我学台湾人说话问了一句,“小姐做这行多久啦。”
她很自然地接过去,就玩儿了起来。
我是李先生,她是包小姐,我来自台南,到大陆做生意。她来自四川某个乡下,到这里陪酒。
在这个无聊故事中,我们的角色渐渐丰满起来,我喜欢她是因为她长得像我的初恋,她出来陪酒是因为弟弟要上大学,我的初恋溺水而死,包小姐从不出台,今天行不行,要看你我的缘分…
那天晚上我们各回各家,包小姐真的没有出台。
那天挺开心的。
女:
隔壁人手放在桌子上敲,跟着店里的音乐。就是四个指头轮流抬起又放下的敲法,他的手很好看,也可能是观察视角的问题。
这个缝不足以看清他的全脸,每个部位分开看还不错。
偶尔听到一两句,隔壁人似乎在逗对面的女孩笑。
以前他也挺爱逗我的,我们玩过一个李先生和包小姐的游戏。现在想想真是无聊。
男的是不都觉得自己挺有意思的。
隔壁人的表也不错,品味好,可能是对面那个女孩帮忙打理的。
他的眼睛又朝我这边扫了一下,我觉得他可能是发现我了。
一个人,发现墙上一只眼睛盯着他,应该挺害怕的吧,他会不会偷偷问服务员隔壁是什么人。
真想串通服务员告诉他隔壁没人。
想到这里,我笑了一下。
他:“笑什么呢。”
我:“没什么,隔壁几个男的喝多了,摸女孩大腿呢,你要不要看。”
他:“哦,哈哈,不看了,你也好好吃饭吧。”
我:“嗯。”
他这个人就这样,对正常人会好奇的东西从来不好奇,我挺喜欢他这样。
所以编了这样的画面。
按说他是好色的人,我从来不看他手机也知道里面肯定不干不净,懒得看。
我知道他常常会把坐在身边的女孩带到酒店去,但从来不会在饭桌上摸人家的腿。
我挺喜欢他这样。
男:
不分手,可能也是不知道分开了又能怎么样,过回以前那种日子吗,出去带女孩回家。有什么意思,一切欲望都在下降。
我:“好吃吗。”
她:“好吃。”
问的就是废话。
我:“你那个睡别人女朋友被抓的同事后来怎么样了。”
她:“没事人一样,人家闹到公司来打他,同事们帮着拦,又叫警察又调解的,反正现在正常上班,看见谁还是一样点头致意。”
我:“哦,啥人啥命。”
又没话说了。
基于足够了解,我们能聊的话题越来越少。
女:
聊了两句没话了,我又回去看,吓了一跳,我看见一只眼睛在缝隙那边。
赶紧退开,心里又觉得好笑,刚还想吓人家。我看到缝隙里在发光,凑近一点,我看见隔壁人把手机屏幕贴在那面,一点一点挪动以便于我看到上面那行字,“你在看什么?”
我也说不清我在看什么。
我只是处于一段四年的关系里,担忧是否真的会就这样下去,就永远在一起,什么也不能把我们分开,直到天长地久。
我只是没话聊,可又习惯了不聊。
我们能说就像还不熟的人会说的话,好吃吗,饿吗,喝酒吗,你被捉奸的同事还好吗。
我们那么熟悉,语言的主要功能已经不是表达,是发出声响,以证明一段关系依然存在。
他:“我上个厕所去。”
我:“嗯。”
我拿起手机,打了一行字,按照对面刚刚的速度贴着木板墙一点一点挪动:“看你的喉结。”
男:
不都这样吗?
我们的父母,朋友,幸福的婚姻谁都可以举出一两例——在某个时刻内。
在某个时刻我们就是想结婚,想生个孩子,想买房,想怎么在公司里上去一点,多赚一点,未来好过一点。
在某个时刻,我在海边跪下来,对她说,“你知道吗,虽然听起来难以置信,可这个世界上只有一片大海。世界并不能让大海分开,也不能让我们分开。”
在某个时刻,在很多时刻,我们也会说永远在一起,什么也不能把我们分开,直到天长地久。
是真的这么想——在某个时刻。
在某个时刻,我可以为她去死,我相信她也一样。
可生活中并没有需要谁为了谁死的时刻。
生活就是生活,生活不是时刻,生活是永恒。
女:
“见笑了,今天忘了护理。”
隔壁人打回一行字,果然是喜欢逗女孩开心。
我笑了一下,我不知道算不算是开心。
我也不确定这样对话的结局是什么。
我正在想怎么回,那面轻轻叩了叩墙,我看过去。
“想看看你,厕所见。”
男:
店不大,厕所也小,我看见一个男的喝醉了,头顶在墙上,裤链没拉,他的朋友在后面拍他的背,喝得并不比他少。
我听见抵在墙上发出的声音,“你说我对她,是不是一往情深。”
我尿完尿出门,撞到一个红色头发的人进来,看着也喝了不少,冲我点头。
我也冲他点头。
我想,厕所里这些人,显然都正是处在某个时刻。
女:
他回来了,看起来挺高兴。他就这样,喝了酒,出去走走,看看这个看看那个,脑子里冒出很多想法,说不出来,就自己笑。
笑得得意又无奈,好像把什么东西看穿了的样子。
不知道是因为酒精,还是因为我不喜欢看他这副样子,我情绪起伏。
我:“我去个厕所。”
男:
抹茶冰淇淋已经化了,她又没吃,老是不吃。我端起来喝了两口,很解酒。
很想找到刚才那个吐的大哥告诉他,喝一杯化了的抹茶冰淇淋吧,不要再一往情深。
女:
店小,厕所也小,男女卫生间出来是一个共用的洗手池,隔壁人在那里站着,我认识他的红色鬓角,他还在判断我是不是木板墙那边的人。
我没说话,走过去,亲了他的嘴,酒气很大,估计我也一样。
他应该不需要再判断了,一晚上不会有那么多意外之喜,他抱住我,力道和姿势都像是要演给谁看。
嘴和嘴分开,我慢慢滑下来亲了他的喉结。我抬头看向他的脸,没来得及评价美丑先看见了他的表情,得意又听从安排的样子,心里显然有把握,今晚命运的安排会不错。
我:“我去上厕所。”
他:“留个电话呀。”
我确实有点喝多了,走路不是很稳。
我:“别拽我,我要去上厕所。”
他又拽了一把,动态代表他心里的话,“装什么呀,刚还不是你先亲的我。”
我回头看他,“别拽了,我喝醉了,你也是。就这样不是挺好吗?真留了电话,以后呢,你想想以后。”
我看见他的表情慢慢退潮,意识到了命运果然就像他想的一样复杂。
男:
她回来没坐下,看我。
我:“嗯,走吧,结好账了。”
这是我们的默契,临走前我先上厕所,她再上,回来的时候账已经结好,发票也开了。
好像是从最开始约会就这样了。
她穿好了衣服,我们在门口穿鞋。
我看见隔壁的人也出来穿鞋,就是刚才那个红头发的男的,又冲我点头笑了一下。
我凑到她耳边,“就是他呀?摸女孩儿大腿?”
她系鞋带,没抬头,“没有,我刚瞎说呢。”
我:“嗯,现在回去路上应该还有卖花的。”
她:“嗯。”
女:
买把芍药好了。
没有就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