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去世那年,永生远隔千里打来电话,诚心问候。他在电话里哽咽着对我妈说,三嫂,家里有啥我能帮上忙的,尽管跟我说。我生是三哥的人,死是三哥的鬼。
想不到他还是个有良心的人。我家人足有十年没跟他来往了。
二十几年前,我爸经营着一家小小的面馆,生意红火,永生是抻面师傅。
永生刚到我家时,才十五岁,还不是大师傅,只是一个打杂的。永生的家在河南某农村,我曾试图让他在面馆墙上贴的中国地图里指出家乡的具体方位,但他当时连哪条是长江哪条是黄河都分不清楚。永生一口浓重的方言,任谁都听不太懂,刚开始跟他说话都像打哑谜。但永生爱笑,一口黑黄的四环素牙,嘴角还滋白沫子,样子很滑稽,也没人讨厌他。
永生说,自己出世以前夭折过两个哥哥,所以爹妈起名永生,指望他的命能硬过两个哥哥。
永生跟我爸说,三哥,我命硬,啥活儿都能干,你就留下我吧。那个年代,农村出来打工的孩子岁数都不大,家家多少都雇过童工。我爸见永生笨拙又蛮拗的样子说,你扫地吧。
永生一扫就是三年。
地没得可扫的时候,永生也从来不闲着,帮后厨洗碗,帮水案切菜,帮抻面的大师傅和面。虽然笨拙,但永生自学的本事越来越多,菜比水案切得还快,面比师傅和得还劲道。我爸全都看在眼里,对永生说,不如你跟大师傅学抻面吧。
十八岁,永生成了我家面馆抻面的二师傅。
永生学会抻面以后,原来的大师傅日渐清闲。忙的时候,永生总主动跟大师傅说,哥,你去歇着吧,抽根儿烟,这儿有我呢。大师傅喜欢永生懂事,在一旁抽着烟跟服务员们调侃说,这孩子真实诚,干那么卖力,跟自己家店似的。
渐渐地,大师傅几乎成了甩手掌柜,比我爸还悠哉。
有一天,永生在后院仓库里堵住我爸,认真地问,三哥,你觉得我现在抻面的水平咋样?我爸实话实说,成手了,像个大师傅,自己支一摊儿也没问题——咋的,想跳槽啦?永生说,我不跳槽,我这辈子都跟定你了三哥,就你对我好,所以我才为你着想。三哥你想想,现在我一个人抻面,就足能供得上咱家店的流水,你为啥要多付一个人的工钱呢?我抻面,但我还是只拿扫地的钱,咋样?
永生说的是,咱,家,店。
我爸后来说,这小子,一点不傻。
永生终于成为我家面馆唯一的大师傅。我爸主动给他涨了工钱,是他扫地的三倍。
永生常年抻面,臂力过人,刚来时瘦得跟什么一样,后来身体飞速发育,我爸给员工吃的伙食也比别家店好,永生长成了一个大男人。
我跟永生年纪刚好差十岁,他十八那年,我八岁。十岁的年龄差很尴尬,叫永生叔不对,叫永生哥也别扭,有时我干脆就喊他永生。我一喊永生永生的,他就假装生气,说我没大没小,总趁我爸不在的时候用两手抓我的两脚把我倒拎起来,像抓鸡崽子一样来回甩,龇着一口大黄牙笑着问我,晕不晕,晕不晕?小学时我成绩特别好,而且是不用学就考第一的那种好。日后回想起来,总觉得跟永生经常倒拎我导致脑供血太足有关。
再后来,我亲眼目睹过永生的另一面,就再也没敢跟他闹过。
夏天,大小饭店都在自家门前摆起大排档,桌子都快伸到马路中间了。那时代没有城管,只要搞定了派出所跟工商局,就放心大胆地干。我家的生意一到夏天就更好了,不只有面吃,还有小烧烤。我记得那个夏天是我生平第一次见到有人吃鸽子的,而且以当年物价论,卖得还不便宜,哪一桌点了烤鸽子,一般都有金链子大哥坐镇。
起初我家没有烤鸽子吃。我爸觉得太血腥,又不好收拾,因为要吃鸽子的顾客一定要店员当着他们的面宰杀,气派重过味道,这是东北大哥们对吃饭的一种精神坚持。我爸料定店里没人敢宰活鸽子,想想算了。可见到隔壁几家饭店卖烤鸽子勾走了不少主顾,心有不甘。
终于,还是永生开口了。
永生对我爸说,三哥,不能让别人抢了咱家生意,你也进鸽子吧,我宰。永生的话正中我爸下怀,我家面馆也开始在夜间烧烤模式中平添了两笼鸽子。
永生杀鸽子,简直成为我家吸引顾客的标志性夜景。别人家店员有时还要用小刀抹脖子,笨的一次还弄不死,鸽子挣扎着一扑腾,羽毛混着血都溅到客人身上。永生从来都是徒手,瞅准了哪只,抓住翅根一把从笼子里薅出来,另一只手在同一时刻攥住鸽子脑袋,腕子一旋,再用力一揪,脑袋就落在他手心里了,再几把扯掉长羽毛,鸽子就不动了,全过程行云流水,不超三十秒。永生拎着一动不动却滴血未沾的鸽子在客人面前晃一圈,大哥们满足地叫过好,他再蹬蹬蹬跑去后厨进行最后处理。
当时我正在逗笼子里的鸽子玩,眼见永生杀鸽子的全程,竟一点不觉得血腥。只是觉得,可怕。尤其是永生那种坚定又淡然的眼神。
我爸为鼓励永生的辛勤,许诺每杀一只鸽子就给他提成两块钱。生意最好的三伏天,永生一晚上光靠杀鸽子就能赚百十来块。经常是客人们还没看过瘾,鸽子就已经卖光了,但永生总是能神奇地变出新一批活鸽子,一手一个头,一手一个头地杀。我坚信永生那时一定有在心中默念:两块,两块,两块……
凭借永生杀鸽子的绝技,左右两家饭店都被我家顶黄了。但就在夏天快结束时,我家面馆被住楼上的孤寡老头儿闹了个翻天覆地,险些连生意都做不成。
原来永生像变魔术一样变出的那些活鸽子,是从楼上偷来的,那都是老头儿养的信鸽。
我爸大骂了永生一顿,罚了他一个月工钱,又赔了老头儿很多钱才算了事。
那个夏天,全世界的鸽子都是属于永生的,它们都有一个共同的名字:两块。
面馆开了几年,生意稳固,逐渐扩张,比最初的规模大了许多。我爸的两个哥哥依次下岗,坚信生意应该有他们的一份,因为店面用的是全家的老房子,要跟我爸分家。我爸一气之下干脆把面馆让给了他们,带走大部分原班人马去城市的另一头重新起炉灶,连原本已小有名气的招牌也放弃,起了一字之差的新店名。
永生当然跟着我爸走,那年他二十出头,已经是我家店的元老。
新店在靠近城北火车站的一片废弃广场上,一共十八家饭店,都是各家自己盖的违建房,老板几乎都是城中混迹过社会的人物,没人强拆,也没人收税,被管辖部门统称为“北站十八户”。我家新面馆是最后一户在此落脚的。
即便是社会人物,在各自成长的片区再怎么威风过,彼此也要给些薄面。强龙难压地头蛇,毕竟这十八户都不是北站的坐地户,北站原有自己的小社会和原班社会人。那时有一帮势头正劲的北站地痞,领头的外号叫小尾巴,总带着一群小弟们轮流在十八户间吃白食。但每次也只是吃白食,笑盈盈地说大家交个朋友,十八家老板们也就忍气吞声了,毕竟十八家挨家吃过来,每家每个月最多轮上两顿。
大概是我爸过于顽固和倔强的性格,白食吃也就吃了,却从不给笑脸,因此小尾巴才盯上我家,来我家最频繁,每次都带两桌人,杀我爸的威风。连偶尔去店里玩的我也见过他几次,还天真地追问我爸,这些人吃饭怎么不给钱?我爸笑笑说,都是朋友,没什么大不了。
某个深夜,小尾巴的人喝得大醉,店里只剩他们那一桌,有人开始调戏我家新来的漂亮服务员小丽。小丽年少,跑到我爸面前告状,我爸当晚也刚喝过酒回来,操起酒瓶子就干起来,但寡不敌众,小尾巴的人一拥而上,我爸被围攻,脑袋开花。
当时后厨只有永生一个人在,却眼睁睁地躲在后面看。
我爸在慌乱中大喊,你他妈倒是上啊!
永生为难说,三哥,我不敢动手,万一出啥事儿,我就得被送回农村,我不想回农村!
我爸在气头儿上,嚷着说,你给我上!出了人命算我的!
永生一愣,转身回到后厨,三秒钟后手拎着菜刀冲出来,目标明确,挥刀直奔小尾巴后脑,只一刀下去,小尾巴已经倒在血泊中。
众人停战,以为真的出了人命。
那一晚,我妈把我从睡梦中唤醒,骑车驮着我直奔城北派出所。
我妈让我在派出所门外等,我就坐在车后座上玩着永生在地摊儿上给我买的魔方。
天快亮时,永生才跟在我妈身后出来,满手血迹。最后出来的是我爸,满脑袋纱布,活像未完工就跑出来的木乃伊。
小尾巴被警方认定闹事在先,甘愿私了,倒赔我家饭店损失和医药费六万块,自己在医院躺了三个月,出院时后脑里多了一块钢板。
从那以后,永生彻底成为我爸最信任的人。在我眼里,他跟我爸的关系就像蝙蝠侠和罗宾,福尔摩斯和华生,舒克和贝塔。
又半年后,小丽提出辞职。我爸问她是不是要加工钱,这没问题。
小丽说,不是,我要回家给永生生孩子。
他们俩的私情,居然在我爸的眼皮子底下瞒过了。
我爸很生气,不是为了一个服务员,而是因为他清楚知道永生在农村老家订过娃娃亲,过完年就要回去成亲的。
可男女私情,外人谁又有权利阻挠呢。
小丽搬到永生租的房子养胎去了,我爸还多给她开了三个月工钱,说生完了孩子还想回来干的话,随时可以。再次出乎我爸意料的,到了过年,永生特意请了长假回家成亲去了。
永生有两个老婆的事,只有他自己跟我爸妈知道。几个月后,他的两个孩子先后在城里跟农村出世,一儿一女。那年永生二十四岁。
北站面馆的生意再一次如最初般红火,我爸接连盘下了左右两家店,分别开了火锅和中餐。因为灭过小尾巴的气焰,“北站十八户”再没受过地痞的骚扰,工商局的人甚至给了我爸一个无冕的名分:十八户片长,负责在这一片代收其他十五家的税,能收多少算多少,工商局开出的条件是我家三个饭店的税全免。
到了每月的收税日,我爸都会轮流请各家老板来自家店里吃饭,交税仪式也就自然了许多。那几年,十八户的生意都不错,曾经荒废的广场再现兴旺。
但好景不长,那毕竟是一块黄金地段,新上任的市长下令拆除了十八户的违建房,整片地卖给台商盖了商场和会馆。我家十年的好生意,也随之终结。
后来我爸带着十年间赚的所有钱,去了广州乃至国外做生意,没多久就被朋友骗个精光,落魄而归。回家以后,近三年没有再做过餐饮的生意。
那三年间,永生也不再是我家的大师傅。他在社会上闲晃了很久,又辗转几家饭店打工,最后都因为跟老板不和不干了。但他多年省吃俭用,攒下不少本钱,得知我爸回家,来家里找过几次,劝我爸再开一家饭店,他还要回来给我家打工。但我爸沉寂了太久,没有心情,永生最终败兴而归。但永生听从我爸的建议,带着小丽和儿子回到河南,自己开了一家面馆。但他没有回农村,而是落户在洛阳,把农村的老婆和女儿也接到了城里,两个老婆跟一双儿女才第一次得知彼此的存在。
再后来,我爸终于还是重操旧业,却早已无心经营,生意再不比从前红火。永生曾几次给我家打过电话,听我妈说,他在洛阳的面馆生意兴隆,跟当年我家在“北站十八户”时一样。永生不再抻面,另雇了大师傅,自己当起了甩手掌柜,跟我爸当年一样。
永生还把自己的户口,两个老婆和两个孩子的户口都迁到了城里,不知他是怎么做到的。
他终于过上了城里人的生活,成为农村老家一个万众仰慕的传奇人物。
我初中毕业的暑假,永生带着两个老婆到家里串过一次门。
人多,我爸嫌在家弄饭菜麻烦,又是夏天,干脆去楼下大排档吃烧烤。
十几年后,烤鸽子早已成为这座城市每一家大排档的固定菜品。我又见到了一个年轻男孩的面孔,机械地重复着杀鸽子的动作,远不比我印象中十几年前的永生潇洒。
我提议说,吃烤鸽子吧,我从来都没吃过。
我爸说,别吃那东西,脏。
永生也跟着我爸的意思说,对,我自己从来都不吃。
我想,是啊,我对烤鸽子味道的好奇,完全出于对永生杀鸽子的敬畏。
那些死在永生手里的鸽子,让永生硬了自己的命。
我猜,多年前永生朝地痞后脑砍下那一刀时,胸中定没有半点犹豫。他当时的眼神,一定跟杀鸽子时一样,干净利落,笃定淡然。
许多年后,当我见识过这世上的万千般努力,终于明白,鲜有人誓死爬出命运的漩涡后,一双手仍是滴血未沾或一尘不染的。而永生的双手曾在那些夏夜被无数只无辜信鸽的鲜血浸满,却从未让我觉得脏。
永生还是那个永生,他自始至终想要的,不过是凭自己的双手,活出一个更好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