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家姆妈开始越来越记不牢事体了。
两天前儿子陪她去了趟医院,回到家里,第二天早上她坐在床上静静想了一会儿,又出房间跟儿子讲,“侬啥辰光有空陪我去趟医院好吧?我这右边手臂膀一直不大舒服。”
儿子张生起先没大注意,想想姆妈毕竟七十岁了,忘记掉事体也是正常的。只不过最近,姆妈忘记事体好像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快了。
冬天的上海一直都这么难熬,张家姆妈舍不得开取暖器,更舍不得开空调,白天就搬张藤椅坐在阳台上孵太阳。“日里头孵孵太阳暖和暖和,就够咧,夜里睡觉也不冷了。”张生看着那张藤椅,心里横竖不舒服。不晓得多少年了,张生想,这张藤椅椅面都已经毛毛糙糙,夏天穿短裤坐上去,刺到肉上都觉着辣辣地痛。他看着姆妈坐在藤椅上的背影,皱起眉头。
张家姆妈下午总是要打个瞌睡,时间不长,半个钟头就差不多了。这天星期六下午吃好中饭,难得出太阳,张家姆妈就坐在太阳里眯了一会儿。醒过来,转头看看儿子在饭厅里看书,就从阳台走进来。“肚皮饿吧?我烧中饭好吧。”
“姆妈,中饭刚刚吃过。”
张家姆妈迟疑了一下,好像在努力回想刚才吃饭的情形,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有这件事,也想不起来吃了什么。“啊,是吧。要死快了,我真是死老太婆了,这点点事情都记不得了。”她懊恼地看看饭桌,上面还摆着吃剩的菜,只好赶紧走到厨房间擦擦弄弄,找点事做。
张生想,有空还是要带姆妈去看看医生的,这样下去不得了。但他也知道,姆妈自己不要去医院,自从自己阿爸三个月前脑梗之后,一直躺在医院里,平时护工照顾。姆妈一进病房就要开始落眼泪,也不讲话,就在一边看着护工给阿爸擦身、擦脸、端尿盆。张生阿爸已经讲不出话了,医生说意识也是一会儿清醒一会儿迷糊,也不晓得下次什么时候又会发脑梗。张生知道的,脑梗病人发过一次,就算没死,也会再发,等到下一次命就保不住了。
张生是不要去看他阿爸的,但是为了姆妈,只好陪着一道去。两个人坐6路公交车,从新建路站坐到新华医院下来,没几站路,张生却觉得很长。一路上姆妈总是不讲一句话,怔怔地望着窗外,等到了新华医院,她才慢慢回过神来,张生搀着她下车。
一靠近病房大楼,张家姆妈眼睛就红了。张生只假装没看到,一个人走在前面。
这次去医院,又是去交钱。为了住院费医药费,张生已经力不从心。每次一刷卡就是七八千,想想一个月工资又没了。到现在三个多月,张生手头的钱都花得差不多了。他也没跟姆妈讲,姆妈问他,“这趟又用掉多少铜钿啊?”张生只讲,“没多少。”姆妈也就不再响。张生让姆妈在大厅坐下等着,自己去收银窗口交钱。捏着一沓收据,再回来找姆妈,发现姆妈竟然不见了。
张生心里一紧,要死快了,跑到啥地方去了。想到姆妈最近越来越记不得事体,张生吓出了一头汗。跑遍了整个大厅,都找不到姆妈,张生又立刻跑到病房区,直接到阿爸的病房。一进门发现姆妈站在阿爸床边,张生松了口气,赶紧走过去对姆妈讲:“你做啥啦?这是要吓死掉你儿子啊?魂都要被吓没掉了!”姆妈缓缓抬头看他,露出迷惑的眼神,“啊呀,你哪能在此地的啦?我想来看你阿爸的呀。”
张生实在不晓得该说啥,拉过旁边一张椅子,坐下喘气。老娘真的是老年痴呆了,张生想,这下事体大了。
张家姆妈等护工来,还是跟平常一样,要监督护工是不是好好给老头子擦身了。她老是跟张生讲,外面的人呀,不好相信的,要好,也就自己家里人真的会对你好。张生也看着护工给阿爸撩起衣服,擦肚皮,擦胸脯,正面擦完了,再嘿哟一声推起阿爸,给阿爸翻身,擦背,擦屁股。最后擦完了再抬起阿爸的手臂膀,膝盖,小腿,活动活动。再抬头一看姆妈,又已经在落眼泪水了。
“你阿爸啊,以前命苦,到现在年纪大了,还是这么苦。”张生知道姆妈又要开始讲了,你阿爸年轻的时候去当兵,平时都回不了几趟上海,但是部队补贴好,过年还能带好多年货回来,就为了给你和你妹妹吃。张生总是想,自己小时候从来没有什么阿爸的记忆,弄堂里别的小孩都说他没有爸爸,也有人说他爸在外面搞姘头不回家。特别是住在虹镇老街这种三教九流混杂的地方,张生和妹妹没少受过欺负。妹妹倒是脾气硬,人家小孩说阿爸坏话,妹妹就会跑回家,拿出五斗橱里阿爸穿军装的照片去给那帮小赤佬,看到吧,阿拉爸爸!
张家姆妈看到张生阿爸背上有一块地方长了疮,哭得更加厉害了。“你看看你阿爸这个样子,再想想妹妹。”
张生望向窗外,花园里的树都秃了。妹妹是去年走的,胰腺癌,走的时候才39岁。但是张生记得很清楚,自从确诊癌症晚期,到最后妹妹走掉,大半年的时间里,妹妹没有在他们面前落过一滴眼泪。
“姆妈,你不要这样好吧。妹妹肯定不想看到你这个样子的。”
张生一想到妹妹,又觉得浑身没了力气。妹妹是个贪玩的人,一直没结婚,有个比她小四岁的男朋友,两个人本来就准备谈一辈子朋友的。妹妹查出癌症,跟男朋友抱头痛哭,男朋友要跟她马上结婚。妹妹讲,我不要结这种婚的,哦,你是看我快要一脚去了,可怜我咯?男朋友含着眼泪笑笑,你看看,你作吧。妹妹讲,我马上要没了的呀,你不要做死过老婆的人,你以后还要开开心心结婚的呀。男朋友讲,好,那么我们还是继续谈朋友,你讲,你要去哪里我都带你去。妹妹讲,我这辈子没出过境,要么你带我去香港好不啦。
后来张生陪妹妹和男朋友一起去了香港,那个时候妹妹已经不太行了,开过几次刀,医生都讲没有用的。从第一人民医院到新华医院,又去华山医院,医生都讲,就开开心心点吧。张生借了把轮椅,一路推着妹妹上飞机,去香港。妹妹讲,我老喜欢TVB的,电视剧里有名的地方我都要去。到了中环,尖沙咀,妹妹硬是要站起来自己走,张生看着妹妹两条腿在发抖。妹妹讲,维多利亚湾的风景,总归要站起来看看的。玩到第三天,妹妹估计实在是吃不消了,却还是咬着牙说要继续玩,要哥哥和男朋友陪自己上半山。在那里,张生和妹妹拍了最后一张合影。
张生坐在椅子上,跷起脚,想着妹妹,又忍不住流起了眼泪。妹妹要好看,喜欢打扮,又不肯结婚,为了这个事情,阿爸不知道光过多少次火。阿爸总说,老姑娘了,婚么不结,天天花枝招展出去做啥。张生总归是站在妹妹这边的,阿爸要光火,他就帮着妹妹一起顶撞阿爸。反正除了这个时候之外,张生基本上是不跟阿爸讲话的。他自己也不太记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和阿爸就没话讲了。大概是他小时候老是见不到阿爸,在弄堂里被别的小孩说闲话,等到上了初中,阿爸突然回来了,开始天天检查作业,考试考得不好就请他吃耳光。自己的世界里突然多出来了个陌生人,天天管头管脚。张生那个时候就想,这种突然冒出来的阿爸,还是没有的好。
张生真正跟阿爸拗断,大概是十年前的事情。张生刚刚大学毕业,九十年代末的上海,房价两三千块,张生提议让阿爸和姆妈拿钱出来买房子,四个人住在老公房里总归吃力。阿爸不知道为啥听完就拍台子,指着张生叫道:“小赤佬老卵了咯?敢教你爸妈做事体啊?你以为你在这个家里算老几啊?”张生坚持了几句,阿爸就冲进厨房间拿出一瓶啤酒,往桌角上一敲,啤酒流了满地,阿爸握着碎瓶口,指着张生:“你再给我嘴巴牢一句试试看?”
张生不再响,走到阳台上拿过拖把,把地上的啤酒拖干净。阿爸就在一旁看着他,说了句:“你看你像个男人吧?”
之后有过大大小小的争吵,比如阿爸血脂高,张生叫姆妈少在家里烧蹄髈红烧肉,阿爸又要光火,以前没得吃,现在有条件吃了不让我吃咯。又比如张生叫姆妈晚上吃好饭跟阿爸到公园走走,血压血脂高,多散散步。阿爸又是一顿脾气,你就是看不得我在家里咯。
慢慢张生就不再跟阿爸讲话,有什么要紧的事,也是叫姆妈或者妹妹传话给阿爸。等妹妹查出来癌症,所有医生都说没用了,阿爸硬要妹妹去吃中药,叫姆妈天天在家烧中药喂给妹妹。第一趟喝中药,妹妹刚喝下去就全都吐出来,本来就没胃口吃饭,这下更加吃不下东西。阿爸在旁边说,正常的,良药苦口,多喝几次就好了。张生看不下去,把家里中药包全都扔了。
所以阿爸脑梗进医院,半瘫在那里,天天要人照顾,张生反而忍不住会想,作孽的死老头子,没一天让人省心。张生也想不通,姆妈这样的好人,到底看上阿爸哪点了,这大半辈子到底怎么过下来的。
等护工都弄差不多了,姆妈也不哭了。她走到床边,拉起老头子的手,捏捏手指,“老头子啊,现在醒着吧,听得到我讲话吧。我跟儿子来看你了。”阿爸微睁着双眼,也不知道实在看哪里。
“姆妈,好了,回去吧,不早了。”
“老头子啊,不好给你烧饭了,你自己一个人了,我带儿子先回去了哦。”
我带儿子先回去了。张生听到这句话,一下有点忍不住想笑,现在明明是我带她来的好吧。但是这句话听起来又无比熟悉。小时候姆妈要给阿爸打电话,还要到弄堂口的公用电话排队,她就老是带着张生和妹妹一起,对着话筒讲,我带儿子和女儿去买菜了哦,我带儿子去看病了,我带小孩去外婆家了。张生记得无数个这样琐碎的对话,排队排半个钟头,每次讲来讲去都是这些,要么就是单位里最近发了一桶油,邻居家的小孩考上区重点高中了,听说虹镇老街要拆迁了。站在姆妈身旁的张生永远都不晓得电话那头的阿爸是什么表情,说了些什么,就像阿爸这个词,对他来说好像一直都这么远。
但是张生也记得阿爸对他的好,每次阿爸回来,都会带他去虹口公园山阴路上的新华书店,跟他讲,想买什么书,随便买。买完一摞书,就带他再去虹口公园兜一圈。阿爸还会给他带玩具,小汽车,小士兵,这些是他唯一觉得阿爸离自己很近的时刻。
张生搀着姆妈走出新华医院,心里想着很多事,长远以前的,近的,一下子都冒了出来。站在6路车站站台,张生看到姆妈又痴痴地望着马路中央。他想问姆妈是不是还记得刚才发生了什么,想想还是罢了。改天再带姆妈去医院吧。
张生家里是那种六楼的老公房,原本四个人,住三室一厅。搬进老公房的时候,那还是件不得了的事情。跟之前住的棚户区里弄比起来,是要清爽多了的。但现在再看,家里堆满了旧报纸,礼品盒,用了很多年都没换过的家电。姆妈总说,东西不能扔的,要肉麻的。于是家里东西越堆越多,妹妹的东西也是,都没有扔掉。
过了几个礼拜的礼拜六,张生和姆妈吃早饭。姆妈说,今朝拆个月饼吃吧。张生心想,都要过年了,月饼都还没吃掉,要么留到下个中秋吃好吧。
两个人分了一只新雅的豆沙月饼,张生吃完,起身把塑料包装扔掉,给自己冲杯咖啡,给姆妈泡了杯茶。姆妈喝了两口茶,看看厨房,突然对张生说:“早饭想吃啥?姆妈去给你买。”
张生意识到情况不对了,昨天姆妈问了他三遍水电费交了没有,傍晚买好菜回来,发现自己皮夹子落在菜场卖鱼的摊贩那里,只好再折回去,还好人家发现得早,帮忙收起来了。
张生决定带姆妈去医院。
医生说姆妈是阿尔兹海默症,也就是俗称的老年痴呆,已经有点严重了,可能需要吃药。姆妈连忙说,不吃的不吃的,我就是记性差。医生说,不吃也可以,就是家里人要当心点了。姆妈于是很懊丧,连说,老了,没用了。
张生想想,那就多当心点就可以了,姆妈也不是会乱来的人。天天也就是公园,菜场走走,还能怎么样。
直到一个多月后,张生在学校教课,姆妈给他打电话:“儿子啊,你阿爸去哪里了啊?他不跟我讲一声就出去了,我找也找不到他呀。”说完,张生听到电话那头姆妈哭了起来。张生想,这下不吃药是不行了。
张生回到家,发现姆妈静静坐在床上,手里捧着个杏花楼铁盒。姆妈看到他回来了,焦急地跟他讲:“儿子啊,妈妈要是什么都不记得了怎么办?今天早上去买好菜回来,结果又跑到菜场去,人家问我怎么又来啦,我才想起来,已经买过菜啦。”
张生看着姆妈无助的样子,有点心疼。他走过去,跟姆妈讲:“不会的,总归能记牢的。”
姆妈打开杏花楼的铁盒,张生知道家里有无数个杏花楼铁盒,但也不晓得里面都装了什么,也有可能都是空的。这种东西,姆妈总是舍不得扔的。姆妈手里的铁盒,里面全是照片,明信片和信。姆妈讲:“我晓得你嫌弃姆妈的呀,藏了那么多东西舍不得扔。每次你在家里大扫除的时候,姆妈都怕你把这些都扔了。”
张生坐到姆妈旁边,想起自己多少个周末都忙着在家里收拾,卖掉好几斤的旧报纸,瓶瓶罐罐,空着的礼品盒,扔掉过期的饼干。但他从来不知道姆妈在杏花楼铁盒里藏了那么多东西。张生拿过铁盒,翻看里面的照片。姆妈和阿爸的结婚照,两个人去西湖旅游的合影,姆妈和阿爸抱着自己的照片,一家四口的全家福,每张照片后面都写了日期,时间,地点。还有好多明信片,都是阿爸寄给姆妈的。姆妈指指床边还有两个铁盒,跟张生讲:“那两个盒子也是的,你千万不要给姆妈扔掉哦。”张生随手拆开一封信,1982年,阿爸从部队写给姆妈的,三页纸写得密密麻麻,讲的都是部队生活里的琐事,今天班长出操迟到了,昨天新兵来了,夜里饿了特别想吃生煎包。张生一时竟看得入迷,他没法想象这样温暖绵长的信居然是阿爸写的,他的那个阿爸。
张生看了一会儿,抬头跟姆妈讲:“不要紧的,我们去看医生就好了。”
但是张生也知道,医生说了,吃药只能减缓一下速度,阿尔兹海默症,总归还是要恶化的。张生和姆妈拿着药回到家,张生拿了本空白的笔记本,在第一页写:早上吃一粒,不要忘记,晚上回来我会看着你再吃一粒。摊开放在桌子上,跟姆妈讲,早上起来记牢要看看这个。
姆妈似乎好了一阵子,至少不会再张生上班时间给他打电话。姆妈讲,吃了这个药很怪的,老是想睡觉。
周末张生带姆妈去看阿爸,姆妈在6路公交车上睡着了。到了新华医院,张生叫醒姆妈,一起下车。到了病房,张生让姆妈先坐一会儿。姆妈坐下,靠在椅背上,好像又要睡着了。张生碰碰姆妈,护工来了。姆妈才突然醒过来一样,站起来,环顾了一周病房,拉着张生衣袖问:“儿子啊,我们现在在哪里啊?”
张生说不出话来,跟姆妈讲:“姆妈,我们来看阿爸。”张生指指阿爸的病床。
“你阿爸?你阿爸在部队还没有回来呀,我今天晚上回去给他打电话。”
张生不响,此时竟又要流下泪来。
姆妈又问:“妹妹呢?妹妹怎么没有一起来啊?又去谈朋友了?”
张生拉着姆妈走到阿爸病床前,说:“姆妈,阿爸在这里。”
姆妈疑惑地看着阿爸,伸出手去要摸阿爸的脸,又突然收回来放在胸前。“你阿爸怎么这个样子啦?怎么这个样子了啦?!”说着便嚎啕大哭起来。
一旁的护工不知所措,张生示意护工可以赶紧开始弄了,护工才敢走近去开始忙活。张生搀着姆妈走出病房,两个人站在走廊里。
姆妈满脸泪痕,跟张生讲:“姆妈想不起来了呀,都想不起来了哪能办。”
张生实在是想不出什么话来安慰姆妈,只想到姆妈的那些杏花楼铁盒,里面装得扑扑满的照片,信件,旧证件,甚至还有张生和妹妹小学时候的学生证。不晓得为啥,张生此刻满脑子都是家里微微生锈的杏花楼铁盒。
那天从医院回家的路上,张生和姆妈一起去买了一支录音笔,一个拍立得相机。教会姆妈怎么用录音笔,录下自己今天已经做过了什么事,还有什么事情没有做。
到了开春,姆妈能自己坚持吃药,但是有时候已经想不起来阿爸叫什么名字了。张生每个周末都带姆妈去近郊玩一趟,西湖,太湖,天目山,每到一个地方就用拍立得拍一张,然后跟姆妈一样在照片下方空白的地方写下时间,地点。姆妈虽然会不记得,但是看到照片还是会笑着讲,原来我们还去过这里啊。
张生还是会带姆妈去看阿爸,只是姆妈忘记阿爸的次数越来越多了。张生在姆妈记忆清晰的时候让姆妈对着录音笔录下:“我叫彭招娣,我儿子叫张生,儿子的阿爸叫张建国,妹妹叫张美玲。这是我家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