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第一次面对死亡的态度,决定了我们将以什么样的姿势,拥抱命中注定的失去和孤独。
现在想来,我对他的了解或许也有点一厢情愿。毕竟,他走的时候,我才十四岁。当然,纵使误解也不妨碍;何况,记忆本就是如此的不可靠。
他是我爷爷的弟弟,我叫他小公。
不知为何,从小便莫名其妙地喊了他“小公公”,碍于这个称呼的某种歧义,慢慢便简称作“小公”了,不过似乎也没有好到哪去。
印象里的小公总是将头发剃得很短,他说那样好洗又清爽,于是他就顶着那一头圆寸从青黑一直褪成了烟灰,最后仅留一点点唏嘘的发根,像是颗干瘪的猕猴桃,皱巴巴的笑容看起来很好玩。
他个子不高,瘦瘦小小的,总是穿暗沉的衣服,还喜欢戴帽,整个人显得黑乎乎的,老远便能看到
很久以前,他跟着出外求学的爷爷一起离开了乡下老家,来到城里。
爷爷读书很好,又是学化工专业的,在那会儿算是高级知识人才,被分配到了化工研究所担任研究员。
爷爷具体做些什么我也不太清楚,只是记得他的房里总是有许多颜色各异、品种不一的瓶瓶罐罐,用标签写着我看不懂的符号。我被恐吓要离它们远一些,大人的东西不能碰,否则可能会死翘翘。奇怪的是,这种因为无知而产生的原始恐惧,并没有吞噬掉我蓬勃而叛逆的好奇,我只是怀着谨慎的崇敬,尽量远离那些和电视上的海盗旗相似的骷髅标识。
小公没有读过多少书,也没有什么文化,只能随着爷爷寄居在化工所里,干着打杂扫地的工作。
那年的化工所对我而言还是一个很大的群院,有一幢像是搞情报工作一样严肃而冷清的主楼,层高开阔,窗户霸占了整面墙,特别敞亮。
我有时会去那里找爷爷玩,可他没多少时间能够配合。透明管道和各种试纸铺满了爷爷的桌子,挡住了我踮起脚尖的脸。
在等待爷爷下班的空当,我会触景生情地假装自己是地下党员,伺机穿梭埋伏在实验室和双向楼梯之间,和爷爷的同事们玩着猫捉老鼠的游戏。没人理我的时候,我就安静地坐在台阶上,用捡来的碎砖块在地上或墙上乱画,享受着来来往往的鞋跟在地板上踏下的平缓节奏。万一被人当场抓获,也只是连哄带骗地把我赶出大楼去,有恃无恐。
小公住在化工所的尽头。
那是一栋有些阴森的两层小楼,逼仄的楼梯常年不见光,木头的踏板甚至都无法固定,偶有踩空就会磨破腿,上下楼都需要非常小心翼翼。于是在我的想象里,那又变成了惊悚片里的废弃危楼,我的每一步都承担着查明真相、拯救人质的壮志豪情。
一楼是所里瓶罐回收和冲洗的地方,太多奇怪而久远的味道弥漫在一起,一开始还嫌呛和刺鼻,慢慢地却会生出好感和依赖,不自觉地便在昏暗的楼道口停留很久。也是件我至今都无法解答的事情。小公住在二楼的一侧,房间不大,东西却很多,但都是无用而琐碎的废弃物。翻到残破的旧书整整齐齐地堆成一垛,封面不是化学元素就是飞檐走壁的江湖儿女,若是捡到了什么连环画和小人书,小公则会单独整理好,以用来招待我的光临。还有很多奇奇怪怪的东西,都是他打扫院落的时候回收来的宝贝。他将它们认真地堆放在一起,填充满他的小天地。
于是,整间屋子都散发着腐蚀和发霉的木头味道,像是下了很久的雨。
那时候,因为爸妈的分身乏术,我被送来化工所寄养,唯一的乐趣,便是画画。大人们打牌聊天晒太阳,我就在一旁画,人畜无害的模样,很是省心。我什么都画,用色绚烂至极,恨不能把所有手头的颜色都描上一笔,现在想来多半糟糕透顶。大人们对于我的作品也并不太在意,我厌烦了就会出去溜达,也没有任何阻拦。
可我喜欢和小公玩在一起,他成为我无人问津的童年里一个可靠的庇护所。我们会一起坐下来看他黑白的小电视,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或者玩拍手游戏,他甚至会充当我的病人配合我过家家。有时候,小公累了,他便自行睡去,留我在一边安静地画画,直到天光尽逝,远处传来奶奶扯着嗓子的呼唤。
我也陪小公去打扫院子、收捡垃圾。
通常我都会坐在他木头做的垃圾车把手上,大喊一句“起轿”,然后不要脸地让小公连带着我一起拉。到了一个地方,我就下来指挥小公扫扫铲铲,假装忙碌地东跑西跑。
生活区的垃圾都统一倒在居民楼旁边的一个小围栏里,夏天一到就恶臭难敌,一天至少要分三次去清理。小公带着厚实的口罩走进围栏里,将一包包的垃圾袋铲进车里,我记得我也是曾出过力的,可那些都不及令人翻江倒海的味觉记忆来得深刻。
化工区的垃圾则集中倾倒在主楼后面的焚烧地,小公不大愿意让我随行,我只有在和小伙伴们疯跑玩闹的时候去过那里。我看到很多空置的仓库,卷帘门上用油漆画着危险警示语,坑坑洼洼的泥土偶尔还会积蓄泛着蓝光的不知名液体。院里的小孩都不爱去那儿玩,除非扮家家酒的时候实在缺少剧情需要的容器,才会勉为其难地去那边搜集试管和不要的烧杯。
若是碰上下雨,小公就穿雨披,而我撑伞。爷爷不允许我像别的小孩一样穿凉鞋踩雨玩,硬是给我套上了闷热的雨靴。小公通常都会在恶劣天气下拒绝拉我,我只能跟在垃圾车旁边踢踢踏踏地走,然后大力旋转伞柄,使坏地溅他一脸水。
最后,我和小公会拉着满满一车的落叶和垃圾,走到化工所尽头的杂草空地上,点火焚烧。小公还要不时地去翻动落叶,以达到空气的流通,确保火焰旺盛而长久。
而我站在一边,闻着浓烟里莫名的烤鸭香气,暗自消化那个年纪还无法承受的难过情绪。我看着那些人曾经拥有和保存的东西,在眼前七零八落地堆积,正一点点化为灰烬,仿佛感同身受地体会到它们曾见证过的欢喜与满足,在噼里啪啦的火光里被消解分离、随风而去。小公也曾打趣地指着它们感叹,那个东西肯定很好吧,也不知道是谁家的东西,这么丢了真可惜。他布满褶皱的眼里既有惋惜,也有对人世温情的渴望和憧憬。
我在那一刻才真正了解了小公的收集癖,并且也开始从垃圾堆里拯救没人要的玩意儿。爷爷奶奶发现后,也会趁我不备再次将它们丢弃。所以还是放在小公那里最安全,也方便日后带领小伙伴们前去瞻仰和炫耀。
很快我就在院子里出名了,以一个收破烂小鬼的形象。总是坐在小公的垃圾车把手上,没心没肺地笑。
后来我从某个长辈那边继承了一架铁做的小三轮,便开始与小公的垃圾车并驾齐驱起来。但小三轮哗啦一两圈才走一点点,样子过分的滑稽和好笑,这才催使我开口问家里要一辆真正的代步工具。长久不来探监的爸妈为了弥补内心的愧疚,总算给我买了一部自行车。我和小公的垃圾车之旅也逐渐变得花样翻新。我打着铃给他开路,潇洒地狂飙一段再折回来围着垃圾车打转。被我捣乱得哭笑不得的小公,也实在拿我没有办法。
不过为了学骑车,我可吃了不少苦头。缠着爷爷给我扶车未果,便麻烦小公给我在后轮两侧安上了辅助轮稳定平衡。纵然不断地跌倒与磨破皮,可经不住倔强好胜的个性,我那会儿决绝得都没有再缠着小公玩耍,而是独自跑到院子尽头的空地上去练习。天黑了才在路经小公家的时候,上去二楼撒撒娇,让他给我磕破的膝盖或脚踝抹点紫药水。
终于有一天,我在不知不觉间溜起了车来,顿时意识到自己已经学会了。于是开足马力,风风火火地骑到小公面前去展示,兴奋得像只八爪鱼。小公更是拦下周围过往的街坊邻居,强行迫使他们对我发出由衷的赞叹。我踩着车,围着喜笑颜开的小公打转,想来我们也像两个嚣张的傻瓜一样,惊扰了那一天下午的化工所大院。
随之而来的那个夏天,奶奶首先抓住了邻里需求的商机,在院子里支起了杂货摊。摊子就起在路边的树下,没有店面,仅仅是将家里不用的铁丝床拿出来收拾了一下,铺上棉布,卖一些从大市场批发来的零食和日常杂用。小公自然也帮着一起进货,但他不愿守摊,他说自己扫地身上脏,怕别人会介意而失了生意。
吃过午饭,奶奶会抹好了花露水坐在大躺椅上,听着收音机里的黄梅戏唱段,守株待兔。和她一批插队来此的老奶奶们大约会在下午时分加入进来,一人端一个小折凳四散而坐,摇着扇子,拍着大腿,讲讲闲话,啃啃西瓜。
临近黄昏的时候,大家便要回家烧水做饭了,我和小公就帮着奶奶一起将货物打包收拾好,连扛带拽地搬回家,结束一天的营业。小公会被奖励几支烟,心花怒放地夹在耳后,逢人便殷勤地招呼递烟,一派天下无人不识君的阔气。
起初我也陪着照看过一段时间的摊子,无奈生意随意,老人们的话题也十分无趣,除了自娱自乐地画画外,便只能偷吃零食了,一来二去,逐渐欲罢不能。摊子上绝大多数的咪咪虾条和小熊饼干都被我默默消化了,更因为在某一天里集中性暴食了一桶小熊饼干,从而也导致了我日后每每闻到那股奶油香味都恶心想吐。当然,为了减少商业开支,大人们马上就勒令我不许再看摊了,我的暴食经历也随之悬崖勒马。
我们家的杂货摊儿没有撑到冬天就放弃了,剩下的存货不得已都低价清仓处理了。实在卖不掉的那些,就都送给了小公。以致那段时间他的家里,垃圾和杂货交相辉映,混杂在沉木气味里的醋香,大概是我闻过最提神的空气。小公也因此更加大手笔地给街坊送礼,皆大欢喜地收拾完局面。
这次创业的失败,一方面是家里人都没有做生意的韧劲儿,一方面也是考虑不周、计划不全导致。反正大家都没有为此事而可惜,倒是集体松了一口气,不用再为进货和滞销而苦恼,最重要是不用再苦守摊档,人人得以解放,该搓麻将的回归麻将桌,该去洗头做衣裳的也重又出去浪。
从小我就无法理解大人们对于麻将的狂热爱好,可小公仅有的两大嗜好便是抽烟和搓麻将。干完活的小公,如果没有被我缠住而押送回家,多数就要坐到麻将桌上去扑腾几下。可他打得并不好,老输,所幸玩的筹码很小,手气再烂也无伤大雅。我只是不喜欢因为小公出外搓麻将,而去他家老扑空的那种失望。
没有人陪我玩,我也只好骑着车溜达在院子里,漫无目的,却又浑身是戏。我想每个小孩的成长里多多少少都会点自言自语,来应对不知所措的孤独和安静。可以说,我的学前唐诗和九九乘法表都是在这样的时刻里背诵下来的。骑着车,吹着风,自问自答。不知道可以去哪,于是就在院子里绕圈圈,或是骑到尽头的杂草地外探险。
原来,再走远一点,便是另一片生活区域,但好像和化工所已经没了关系。一排排矮平房挤在一起,门对门,窗对窗,有些家里大方地敞着门,也不顾忌,可以看到光屁股的小孩坐在凉席上啃手,成年人则扫来警惕的目光。也有一次遇到过凶神恶煞的大爷,甩着膀子把我赶出了小巷。爷爷向来不喜欢我走得太远,于是那片氛围截然不同的区域也便成为了我英勇的小秘密,只说给小公一个人听,小公会咧开他的大黄牙笑着说我真了不起,也不怕被人拐卖了去。
作为生平第一嗜好,小公的烟瘾很重,每天都抽得很凶。爷爷和我爸都不抽烟,所以其实我并不太能习惯小公的吞云吐雾,他好像也觉察到了我的不满,只要在室内都尽力克制,不让我因此而熏红眼。我也趁他熟睡后偷偷尝试过抽烟,结果被呛个半死,咳了整整一天。
他说抽烟不好,小孩子别学。我不服气地反问,既然不好,那大人们又为何要抽呢?小公尴尬地摸摸头,半晌无言,临了也只是一句“没事做,不抽还能干嘛”搪塞过去。
我相信他说的是实话,因为小公真的既无聊,又孤独。我觉得他和我很像。
他不像爷爷有那么多的事情要烦恼,也不像奶奶可以悠闲地自得其乐。小公忙碌得很辛苦,又辛苦得很沉默。一个人住,一个人活。
那间长着青苔的二层小楼拆了后,所里的领导将主楼进门的一间实验室派给了小公。他也自此住进了宽敞明亮的大屋子,开心了好一阵。只是旧屋里那些存了很久的垃圾宝贝,因为卫生条件的原因被强制销毁了不少,着实令小公和我都痛心疾首。
因为搬家,那时候他总是和我们一起吃饭,虽然也不多话,但明显感觉到他的胃口在变好。可惜平时想要拉他一起吃饭,他总是要推三阻四,说自己浑身是灰,还没洗澡。不过,他倒是很乐意留我在他那儿吃,虽然他也不太会做饭,既单调又寡淡。可小公会背着爷爷给我买在家里受到管制的瓶装汽水,这成为哄我开心的制胜法宝。他还要将空汽水瓶藏好,攒到一定数量再送去院外的杂货商店回收处理。
不久,化工所也像是得到了市场经济的感召,开出了一间小小的杂货铺。不光基础商品供应齐全,更是引进了冰柜,得以卖冰棒和汽水。小公不用再跑去外面为我买零食,更为人性化的是,我可以直接从杂货铺要东西,然后记在专属于我和小公的小账本上,等他到时候去结账。赊账制度的引入,方便了我向院里的小朋友们摆谱,玩得开心我就请客,让大家挨个从冰柜里捞一支雪糕走,而我就叉腰站在旁边笑成一个大地主。天气特别热的那段时间,小公破费不少,害他连麻将都搓得少了,只能窝在房里陪我画画和玩闹。
说来好笑,我自己是从未对小公不讨老婆这件事有过什么诧异的。所以当一起玩的小朋友第一次向我问起的时候,我才忽然意识到,小公到底还是和其他大人们一样,是需要成家立业、生儿育女的。他和我,其实并不怎么像。
我也特意为此询问过爷爷和奶奶,但都被他们敷衍地糊弄了过去。只是隐约记得很久以后从妈妈那边听过一些并不靠谱的传言,并因此对小公的认识产生了新的层面。在那个故事里,年轻的小公因为和村里的一个女人相恋,后来被大伙排挤赶出了老家,一直没有再回去过。
那会儿我已经很大了,也开始读书想事,私下自然猜想过好几个版本。也许是和有夫之妇的不伦之恋,也许是和小寡妇突破世俗礼教的真挚情感,也许是一场意外而带来的人鬼殊途。无论是哪一个版本的小公,都不太像是我看到的样子。总之,小公因为一个不该爱的人,从此便没有了回头的路。我在化工研究所无所事事地逍遥了几年后,被爸妈接回去开始上学。只能在周末回爷爷家,看望小公。我也和小公讲我在学校的事情,可他好像并不太能听懂,他只会问我功课好不好,然后一再强调要好好读书这件事。一旦知道我的成绩还不错,便会带我去杂货铺买零食庆祝。
除了骑车到处晃,我还是喜欢在小公那里虚度时光。他原本空荡的房子也已然熬成了旧屋的模样,被大面积的垃圾宝贝占去了活动的地方。只是我开始发现,偶尔会有不认识的小鬼头跑来找他要糖,还轻车熟路地追到了小公焚烧垃圾的那片空地去。我没好气地将他们赶走,小公还会语重心长地告诫我,长大了,要懂事,不可以欺负小朋友。转头我就把那几个在旁偷笑的小屁孩揍了,还好像跟他们讲了些不许老占我小公便宜的话,想吃糖去问爸妈要。反正我过完周末就走,也不怕他们告状。真正惹毛我的是后来,我在杂货铺那里看到我和小公的账本上,有了他们买东西的记录,虽然金额并不大,但次数之频繁,实在让人摩拳擦掌。我感到了小公的背叛,并且没再用过赊账本购买零食
有时候,跟他去扫地,他拉着垃圾车在前,我推着自行车跟着。那帮小鬼就会三三两两保持着队形在身后尾随,大胆的会喊我“垃圾婆”泄恨,其他人则跟着一起嘻嘻哈哈。小公难为情地想让我回去,又怕我会去找他们打架生事,最后多半都是不说话,默默地低头看路。我还难以放下小公对别的小孩特别关照的愤怒,也赌气地不说话,跨上车慢慢踏着。回想的话,垃圾车和自行车的影子移动在晚霞里,后面跟着小不点们的笑骂,勉强都算有点童话。
随着课外兴趣班和奥数竞赛的出现,我的周末严重缩水,能去化工所的时间也越来越少。再加上成长必经的种种困惑和改变,我和小公能说的话也越来越少了。他还是老样子,关心我的学业,强调将来要考所好大学。而留给我的,就只剩询问他的身体和日常起居了。
他也会开始夸我越长越好看,会开始为不能好好招待我而感到愧疚,也不再让我随便乱坐,并在屋子里喷洒遮盖气味的香精。我在的时候,他就会控制不住地收拾和打扫,不断说着屋子太脏的话。慢慢的,找小公玩这件事也开始有了负担。更别说再让我陪着一起扫地捡垃圾了。
还好,小公成为了院里的孩子王,身后总是跟着嬉笑打闹的孩子问他要零食。我知道,至少我不在的日子,他没有太孤单和无聊。那些青出于蓝的小鬼们的难缠度,可是让我望尘莫及。
继儿时的杂货摊生意失败,小公在我刚上中学那阵又开发了一下农业生产,将生活区人们扔垃圾的那块小围栏改造成了一片小菜园。种几样简单的蔬菜,平时自己下下饭。我去菜地看过,看到小公对它们的生长情况如数家珍的样子,也很难不为之感动。
好像我们最后的一次长谈,便是在那片菜地里。他蹲在地上给我讲解某种蔬菜的施肥和灌溉,我却站在一边放空,感慨着曾经噩梦般的垃圾场焕然一新,泥土虽然也腥,但满满都是生命力。走之前,我还给地里泼了水。小公更让我领一块区域去负责,为了讨他高兴,我满嘴答应着。
一年清明,小公终于回了趟乡下老家,去祭祖扫墓。他像是完成了一件大事一样骄傲,嘴上总是唠叨着家乡的山好水好人也好。
回来没多久,他在夜里摔了一跤,然后就一病不起了。
后来我每次去看他,他都迷迷糊糊的,说不上什么话,偶尔还会掉泪。我想,他可能撑得有点辛苦,但又没有办法。
小公不能再干活了,所里请了新人来顶他的班,住的实验室也自然被收了回去。爷爷给他在院子尽头的那片平房区域里找了间屋子,在那里我曾将不被人知的冒险讲给过小公听,说到光屁股的娃娃和暴脾气的老汉,可惜他已经无法领会了。
小公屋里的垃圾都被集中起来,一把火烧了个干净。我没有去观摩这场别开生面的仪式,我怕我会忍不住哭泣。它们是小公半辈子的积蓄,那里面有他自己和整座院子的记忆。可惜,有些东西总是要被浪费,被瓦解,被腐化,然后才可做到无牵挂,什么都不怕。小公怕是寂寞惯了,才执着于守着不朽,以抵御内心的空落。
因此,我们没敢将此事告诉他,谎称东西都安然无恙地转移到了仓库里。可我觉得小公其实是知道的,他心死得很彻底,瞬间老了好多岁。真正地成为了一个老人,形销骨立,眼神暗淡而浑浊。
家里请来了护工照顾他的衣食起居。
他渐渐睡的时间多,醒的时间少。
小公变得愈发不真实,像个假人,蜷缩在床上。
每次去看他,都可以闻到香水压不住的臊臭,看着他连喝粥都免不了折腾一身残渣,压抑的恐惧让我很尴尬。我试图通过照顾他吃饭喝水来掩饰心里的一些荒唐想法,可我做得并不好,最后还是被护工赶到一边去,防止碍手碍脚。
我站在那里,不想再看到小公的窘迫,我学会了说服自己盯着窗外,或者背过身去画画。我已经很久没有画过画了,但那都不重要了,我只是想要找点事情来做而已。小公半睁着双眼,对我搁置多年后呈现的绘画水平并无反应。我只能回过头去,继续画下一张。
我不知道该以一个什么样的方式面对和迎接后面的事情,我觉得他好像并不是我的小公,而仅仅是一具躯体。
小公是在夜里走的,据说很安静。如同他的整个生命。
我在睡梦中被父母叫醒,匆匆忙忙地赶往小屋。到的时候才凌晨四点,七月的太阳却已初升,燥热的蝉鸣铺天盖地。小公陷在毯子里,我们短暂地告别。
在等待殡仪馆来运遗体的时候,我们在小公烧垃圾的杂草地上给他烧纸。我从屋里取来画本,一页页撕下,也一并扔进了火里。身旁的妈妈开始哭丧,我被吵得有点耳鸣。于是躲得远远的,摆出一副事不关己的冷漠。
这要是在电影里,死去的小公一定已经站在了我身旁,和我并肩一道,隔岸观火地欣赏着这悲伤的场景。像以前他带着我工作时一样。只不过他大概会职业病发作,冲上前去翻动火堆,好确保火焰燃烧得旺盛而长久。
因为闪过这个好笑的画面,我才开始哭了起来。
爷爷费了很大的周章才说服村里的长辈们同意让小公的骨灰入山安葬,但进山不能走主路,要绕过村子前往。
我作为第三代的独子,负责端着小公的遗像,走在队伍的最前面。
我没有来过小公的故乡,除了照着引路人的指导辨别地形外,我还特意留心观察着周遭的情况,我期待能够在人群中看到某个神情悲怆的老妇,用温情的目送来为小公的这场孤独的相守做个收场。
我们走了很久,队伍被拉得很长。
山里的墓碑非常密,小公应该此后都不会再孤独和无聊了吧。
据爷爷讲,小公在弥留之际,托他将最后的所剩换了一枚金戒指留给我,由我妈代为保管。我没有看过那枚戒指,日子长了,也就慢慢淡忘了。
之后的几年间,化工所日渐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
小公开拓的小菜地又重新被垃圾覆盖,遍布虫蝇。
院子尽头的杂草地上盖起了新的轻工研究所,氛围更加死寂和荒凉。
小公住过的主楼也被敲得支离破碎,而我乱涂乱画的楼梯也荡然无存。
再后来,连爷爷奶奶住的居民楼也需要整修迁址,大家都潮水一般地离开,去往了新的地方。只有在偶尔路过这片断壁残垣的时候,还能留个念想。
最后,这里又新建了大厦和停车场,所有和小公与童年有关的线索,都再也找不到了。时代发展用一双不近人情的大手,把渺小的悲欢打乱,家家户户的灯火都面目模糊,有的沉底,有的冲散。
可我始终记得那些在他屋子里的时光。我们曾无比亲密,共同对抗着孤独,也共同收藏着失去。
我几乎没有梦见过小公。
如果可以,我希望能坐在他的垃圾车把手上,一路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