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父亲
昨天在一本书上看到了这样的一段话:“一个人没了,说什么也是多余的,记着也好,忘记也好,都是活人看重,逝者已经远去,再见面大概也早忘了这一世的事。”看见这段话的时候,我想起了我父亲。
父亲曾经跟我说过最多的一句话是:你要做一个有梦想、对社会有用的人。
但事实上,我一直都不知道父亲的梦想是什么。
父亲从来都不愿意跟我说他自己的故事,甚至有时候我问起他的时候也只是笑一下就岔开了话题,所以我对他之前的了解仅仅限于母亲和姑婆的一些叙述,支离破碎的片段:十六岁考上北京大学,是北大校长丁石孙的学生,学习高等数学和理论力学,立志成为一名对国家对社会有贡献的科学家。文革期间,他在当时的俄文大教室发表反对苏联一边倒的演讲中被当场打成现行反革命,发配新疆,十年劳改。
父亲有一个生死之交,他们曾经一起在新疆进行劳改。我叫他伯父。伯父当年在北京师范大学读书,一名有理想有抱负的青年,一夕之间沦为劳改犯。几年前,在伯父意识清晰的时候,他经常在陶然亭的公园里跟我不疼不痒地聊着他们曾经的经历:住牛棚、挖隧道、种哈密瓜……有时候会一边回忆一边叹气,有时候也会不由自主地乐了出来。在一次开山建铁路中,伯父负责埋炸药,许久没有动静,他便跑过去检查。那一次事故令他双目失明。在他说起这些事情的时候,风轻云淡得仿佛是别人的事。有一次我问起了他的理想,他说:“当然是治好眼睛了。” 三年前的冬天,伯父忽然脑血栓发作,这两年意识愈加模糊,我依然遵循每周日下午给他打一次电话的习惯, 现在他最经常说的一句话就是:“活了80岁,不容易喽,满足了。”
“文革”之后,父亲得到了政治平反,回到了北京大学。但他已经不再是十年劳改之前的他了,科学梦也不再提起。十年时间,消耗了所有他对梦想的激情。翻他的遗物,其中有两张照片。一张是跟奶奶的合照,翩翩少年,昂着头,眼中有光;一张是平反几年后在大学任教的独影,手背在身后,依然昂着头,但厚厚的镜片后却看不清什么。
父亲在北大等待平反的时候,认识了我母亲。当时母亲刚去北京,在工厂工作,空闲的时候去北大旁听。他们的年龄相差十六岁,截然不同的经历,不同的家庭出身,不同的价值观,却不顾一切地走到了一起,结婚,生子。
然而他们的婚姻并不顺利。在我出生几个月之后,他们就开始分居两地。父亲由于历史背景问题无法留在北京工作,作为北大的高材生却只能去福建的一所不知名的大学任教。在我的童年,总是时不时冒出他们吵架的声音,母亲的声音越来越大,彼此疲累。拖了几年之后,温度全无,他们便正式离婚。我也开始离开北京,跟着父亲去了福建,生活至今。
父亲在大学里执教的是他在北大学的高等数学和理论力学。他的生活状态基本是上课、下课、批考卷。记忆里,深夜,他伏在书桌前,学生试卷高高地堆在两侧,快淹没了他。他迅速地打钩或者画叉。有时我从客厅经过的时候,会看到他边批改,边摇摇头,叹气的样子。我问过他一次:“爸你叹什么气?”他苦笑着摇摇头,并没有说话。现在想起来,觉得他就像一只伏在玻璃窗前的鹰,明明看得到海阔天空,却束手无策无能为力。
父亲是一个朴素至极的人,毫不夸张地说,我就没见他给自己买过衣服。夏天清一色白衬衫,以至于执教十几年期间,每届的学生毕业照,除了日渐发福的体态和增多的皱纹,他就好像被复制粘贴、复制粘贴一般。他仿佛对物质没有需求,只是大量地买书和磁带。
他是一名标准的票友。家里一书柜的京剧磁带,乌盆记、望江亭、穆桂英挂帅都是他的最爱。每天傍晚时分他都要扯着嗓子吼半个钟头,美其名曰:练嗓。同栋楼都是他大学的同事,让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他们不仅不投诉爸爸噪音污染竟还十分欣赏,每年学校迎新会都推荐他上台表演。我家阳台斜对面是一个小学,有天傍晚我在学校里跟小伙伴们玩捉迷藏。我躲在一堵墙后边。忽然传来一嗓子“猛听得金鼓响画角声震,唤起我破天门壮志凌云……”吓我一跳,于是我探出头向对面家里阳台怒吼了一句:“林树国你小声点儿!”然后?然后我就被小伙伴发现了呗……
但是,这是在他离开北京之后,仅存的爱好,与科学无关。
02 送别
父亲的生活习惯很好,每天早晨六七点起床,然后出去跑步、骑单车或者游泳。所以,我从来都没想过他的身体是否会出问题。甚至在他因为胃结石动手术之后,我依然没意识到他的身体越来越差。他跟我说,这只是小手术,就像小孩子感冒打针一样,平常、普通、不足挂齿。
我相信了。
我比任何人都相信他的话。
直到那天早上我看见他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时候,直到他没有给我准备前一天答应好的早餐的时候,直到我趴在他胸口却完全感觉不到他的心跳的时候,直到医护人员跟我说他前一天晚上已经走了的时候。我从此再也不相信他了。
父亲出殡那天特别冷,我跟着他大学安排的车,来到殡仪馆作遗体告别。我看着他躺在透明玻璃棺材里,知道这就是最后一面了。他被推进焚化炉之前,工作人员告诉我,等会儿你爸推进去的时候,你要大喊“爸爸快走啊”,这样你爸听见了才来得及跑,才不会被烧疼。结果我什么都没喊,我心里一直在默念:“爸你别走爸你别走爸你别走。”我还想跟他说,你还欠着我的早餐,你晒在阳台上的衣服还没收,我还有好多道数学题不会解答,你说周末陪我去吃大餐,你还答应了带我出国旅游。
他喜欢旅行,经常跟我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每年的寒暑假,在回北京看母亲的途中都会带我搭着绿皮火车顺路游玩几个地方,一开始都是在福建到北京的火车路线上转车,后来越来越偏远,所以我在年龄很小的时候就跟着他走遍了大半个中国。那时候家里经济不好,一对父女搭着绿皮火车穷游。有一次去杭州,住的是那种破旧抗战防空洞。防空洞一个大门,进去后两个狭长洞穴,男的一边女的一边。都是钢丝床,墙上特别潮湿,还不时有滴答滴答的水声。过了九点熄灯,我拿被子蒙住了头有点害怕,心想这什么鬼地方再也不想跟他出来玩了。第二天起来去逛西湖,时近正午,太阳炙热、蝉声喧嚣。我们在断桥旁的一条长椅上坐下,我很困,躺在他的腿上眯着,他就一直给我扇着扇子。微风送来湖里荷叶特有的清新气味,前一天晚上的小牢骚一下子都烟消云散了。寒山寺的青石台阶上,父亲牵着我教我唱《送别》,小小的人儿仰着头大声地唱,对一个孩子来说,送别是什么呢?——仅是一支歌而已。
在父亲去世之后,我抑郁了很长一段时间,不想说话,无力,每天行尸走肉地上学、放学、吃饭、睡觉。晚上睡不着,吃安定片,第二天两腿发软天旋地转,体重骤降,学习一落千丈。
这种时候,谁都帮不了你,只能等过去慢慢过去。
几个月之后,我在房间里收拾他的手稿的时候,蓦然看到方方正正的字体在纸上这么写着:“……一生坎坷,最幸运便是有这个女儿……只望她健康正直,对人宽容对事认真,这样已是最好……”我顿时泪如雨下,也许这就是父亲去世之前最后一个梦想罢。
03 梦想
父亲在大学教的是高等数学和理论力学,我的数学却一直很糟糕。有时吃完晚饭他会给我补习。我们把客厅里的折叠桌展开,铺满书和试卷,一题一题地过,一学就是几个钟头。记得一个炎夏,头顶上风扇吱呀吱呀的叫着,满屋都是翻书和笔沙沙的声音。一道三角函数讲了两遍我还不懂,我有些绝望:爸,我是不是太蠢了。父亲推推眼镜,指着我数学课本角落我随笔画的一个小人说:你画画好啊,这个爸爸可不会。
我喜欢漫画,经常找借口跟他要钱去买漫画,每次都说是为了买参考书。家里的漫画越来越多,现在想起那些粗劣的谎言都会觉得脸红,而他竟然从来没怀疑过。我从来没跟他说过我的梦想是做一个漫画家,他肯定想不到我有一天会出书,肯定也想不到我会在漫画里把他画出来。在新书里,我让郭斯特回到过去,陪我一起长大,一起经历。每个人都希望回到生命中某一个特定的时刻,只因为那时候有放不下的事情。回到过去的郭斯特,提醒着我的失去,也揣着我这些年来学会的成长和明白。
在父亲去世之后,我开始花更多的时间在画画上。我开始越来越明确这就是我的梦想,虽然我不知道对社会是否有用。大学选择的专业是艺术系,开始系统地学习美术,大一没钱买电脑,就去网吧,烟雾缭绕中登录在线涂鸦板,用鼠标画,线条断断续续,效果差强人意。大二在亲戚捐助下搬回了一台电脑,又用稿费添置了一块手绘板。照着大触的作品临摹,跌跌撞撞摸索着自己的风格。那时候跟漫画杂志的一个编辑聊天,她向我抱怨做漫画的艰难,漫画人的生存不易。我问她你为什么还要做这行呢?“喜欢啊。”简单三个字,理所当然。
大学毕业后,误打误撞进了IT网游公司,做广告、做网页、画原画。运气好像开始眷顾我了。后来我又做过许多事情,并在两年前开始郭斯特的创作,没想到会有那么多朋友喜欢。我想通过画画给陌生人带去一些温暖和力量,而之所以能坚持,也是因为常在心中默念:梦想还是要有的,万一实现了呢。
如果父亲能看到这些就好了。
在父亲去世之后,我从未试图去了解父亲,从未试图去了解他的过去。我最依赖的人,在我最需要他的时候离开了我,让我措手不及。我开始试图去了解他的过去,从母亲、伯父、姑姑、他的同事等人那里打听他的所有事情,他走过的路,他做过的事情,他的梦想,他深爱的一切。事实上,他们在聊起他的时候都发现,他们对他的了解也是非常有限的。当他们回忆起这些事情的时候,久久愣着,只是一边叹气一边说,你父亲这辈子可惜了,人生最好的十年被毁了,也被毁了一生。
后来母亲告诉我父亲的恩师是数学家丁石孙先生,我开始在网上搜索丁先生的相关资料。在丁先生的百度百科上看见了他说过的一段话:“一个人只有年纪大了,才会发现,一生能做的事情其实非常有限。年轻人往往会很狂妄。我年轻时也非常狂妄,总想做点惊天动地的大事。但狂妄、简单并不是什么坏事。有了这种冲劲,人才会进取。一个人应该有理想,但在实现的过程中会很困难,需要在现实生活中不断地修改,这样才可以在生活、工作当中成长起来。但是,不要在成长的过程中变成一个没有目的的人。”
我相信父亲也是这么想的。
但是在他的那个年代,几乎所有的人都没有了自己的梦想,或者说被剥削了梦想的权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