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车祸
傍晚时分,太阳将落未落,像一枚苏丹红鸭蛋悬在山头。
一辆载重超过五吨的货车行驶在空旷的乡间公路上,两侧是绵旦蜿蜒的荒地,眼下,总体色彩依然以绿为主,但已显出颓势,更远些散落着一幢幢民房,远远望去,那些白墙灰瓦的建筑,就像被风吹进野地的白色的塑料袋。
司机是个二十来岁的小伙,手搭在方向盘上,口沫横飞地嚼着槟榔,两侧腮帮子一鼓一鼓地像进食的松鼠。过了一会,打开玻璃窗,用堪称绝技的速度把槟榔渣射出窗外。
车后虫腹般鼓胀的密斗上覆盖着一层厚厚的防水帆布,被皮钩固定在车体上,透过间或被风撩起的边角,可以看到底下许多码放整齐的蓝色塑料筐,里面装的是这个季节深受人们喜爱的高档水果车厘子,这种号称“水果钻石”的水果,近年来在各大商超售价高得出奇,上百元一斤也是供不应求。
货车司机看了眼天边积卷的云彩,收起车窗,独自跑长途没人敢掉以轻心,这近百箱车厘子总价十几万,要是出了点什么差错,这几年就全白干了。
天色暗了下来,太阳没入山头,剩下几抹余晖突兀地冒出来。这条公路比较偏,从好几个自然村腹部经过,这个时段路上几乎看不到什么车子。
司机打着哈欠,伸手从座位下的一个塑料袋里摸出一包槟榔,撕开包装,挤出一颗进到嘴里大嚼起来。跑长途十分辛苦,尤其是车上还装着一车价值不菲的货物的时候,为了抵抗疲劳,司机们通常都喜欢在开车的时候嚼点东西,槟榔或口香糖什么的。
车子沿着蜿蜒的公路拐到了山梁上,司机一踩油门,货车开始气喘吁吁地爬坡。过了片刻,货车司机听到车底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响声,这响声引起了心里的不安,正准备探头瞧个究竟,这时一辆银灰色的轿车突然暴露在视野里,速度之快像捕猎中的豹子,叫人完全来不及做出反应。
司机惊出一身冷汗,青筋暴凸的手猛地调转方向,霎时,耳道被两头巨兽相撞的声音强行填满,货车立刻失去控制,倾斜着车体翻倒在荒草丛生的土沟中。与此同时,肇事的轿车也被巨大的惯性甩到了右侧乱石横生的山梁下。
天全黑了,月光很亮,还有三天便是中秋节。货车司机吸了口凉气,从噩梦中醒来,擦掉眼睫上黏糊糊的血污,在侧翻的车厢里摸到一个备用的手电筒,从变形的车门中慢慢挤了出来。外面有点冷,清冽的月光照在狼藉的乡间公路上,年轻司机禁不住打了个寒颤,心里却仍然记挂着那一车的车厘子,那是他全部身家性命,绝对不能出任何差错。
司机打开手电筒,踩着椭圆的光晕朝车尾走去,目之所见的场景,差点再次让他晕厥过去,长宽几米的密斗中,除了几个残缺的塑料筐和满地被压碎的车厘子,剩余的货物甚至连装箱用的塑料筐都不翼而飞了。
他感到后背发凉,光晕中随处可见的果核和梗昭示了部分真相,那些失踪的车厘子,一定是在他晕死的那段时间,被闻讯赶来的村民顺手牵羊带走了。
可恶!这些人不仅没有报警,反而趁火打劫抢走了他的全部身家性命。他木木地站立片刻,攥着手电筒朝四周扫了一圈,注意力被远处反射回的一团亮光所吸引,那是,那辆导致他出事的轿车!
货车司机吐了口咸腥的唾沫,穿过乱石横生的斜坡,走到那辆四仰八叉的轿车前,借着手电筒的光,打量了一眼出事的轿车,宝马i8,网上报价一两百多万呢,说报废就报废了,他突然觉得那些丢失的车厘子也不算什么了。
他拿着手电筒对着车厢扫了扫,害他出事的那个倒霉男人立马暴露在光圈里,满脸血污,穿着与座驾并不般配的牛仔外套,身体卡在畸形的靠椅里,无法动弹。他喊了一声,无人回应,走近伸手探了探男人的鼻息,心里一惊,这个倒霉蛋已经死去多时了。
就在他准备离开时,倒立的车顶上躺着的一个金色吊坠吸引力他的目光,那个吊坠看上去十分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他转动眼珠一想,过了几秒终于记起来了,下午装箱出发前,他曾在果园老板的私家座驾上见过,而且他记得十分清楚,那个果园老板开的,同样也是一辆银灰色的宝马i8。
2.碰瓷
一个偏僻的岔路口,几个无所事事的男人围在一辆银灰色的豪车前,远远看去,像一群非洲鬣狗在围堵一头大象,不绝于耳的争吵声惊起了田畈间一群觅食的野鸟。
其中一个穿着军绿色衬衣的男人在用力地拍打车窗,怒火腾腾的脸被两三点的太阳烤得满是汗水,看上去似乎很想把车窗玻璃击碎。
车内开着空调,温度宜人,跟外面全然两个世界,宝马车无可挑剔的流线型座驾上,一个穿着牛仔外套的年轻男人同样满脸怒火地按着喇叭,堵在车前的那群人对喇叭声置若罔闻,彼此交头接耳着,脸上有种瓮中捉鳖的喜悦,有几个干脆抽起了烟,准备耗到宝马车主人失去耐心主动花钱消灾。
半个小时前,这辆宝马车停在路口,车主摇下玻璃,探出头向附近一群聊天的男人问路。太阳很大,气温已逼近35度。闻声,那群人停止了交谈,人群里出来一个壮实的年轻男人,眯着眼,用打量新媳妇的目光一处不落地扫了一眼令人艳羡的豪车,什么也没说,悠悠然走到车前,蹲下身躺在滚烫的马路上大叫起来。
车主一愣,立刻意识到遇到碰瓷的了,正准备驱车逃走,就在这时,七八个年轻男人立马围了过来,堵住路口,看样子,是要吃定他了。
吵闹声此起彼伏,像是在分田抢地一般。日头越来越毒,透过隔热性能极佳的钢化玻璃,远处的田舍山林都似乎热得跳动了起来。
过了十几分钟,车主索性连喇叭也不按了,放下座椅,戴上墨镜,舒适的靠在椅背上,跟外面那伙人玩起了“有种你就耗下去”的游戏。
不多时,争吵声逐渐小了,车主察觉有些不对劲,摘下墨镜一看,一大团淤泥迎面袭来,“嚯”的一声,砸在结实的挡风玻璃上,炸裂无数泥花。
车主气得暴跳如雷,狠狠地拍了几下喇叭,不仅毫无作用,反而引得那一伙人大笑起来。
过了片刻,车主盛怒之下,油门一踩,倒转方向盘,不管不顾地朝附近两个拦路的村民撞了过去……
“嘭”的一声巨响过后,其余几个碰瓷的男人都傻眼了,呆呆地看着宝马车扬长而去。
3.抢劫
已经是八月中旬,秋老虎仍旧盘踞在生灵头上作威作福,毫无退却的意思。
临近一点,正是一天中热到炸裂的时候,一辆光可鉴人的宝马车行驶在蜿蜒曲折的乡道上,灼热的阳光倾泻而下,把干净的车体照得像一块价值连城的美玉,引得过路的人纷纷驻足观望。
乡道凹凸不平,个别路段甚至深可养鱼。车内坐着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额发稀疏,四十来岁的样子,穿着一身肥大的银灰色中老年西装,怎么看都像极了网上流行的某个热词。
车速十分缓慢,崎岖的乡间公路让这辆顶级豪车的动力系统大打折扣。中年男人坐在绵软的座驾上,偶尔把头转向一侧,窗外是不断重复自己的农田和荒野。
车子拐了一个恶弯后,一条新修的水泥路出现在眼前,车主倒转方向,准备把车开到水泥路上去。这时,一个穿牛仔外套的年轻男人从对面过来,擦肩而过的瞬间,那人冷不丁地从口袋里抓出一团东西,甩手朝宝马车扔了过来。
“嗖”的一声,两枚鸡蛋砸在挡风玻璃上,立刻粉身碎骨,汁飞液溅。车主被那人举动吓一大跳,突突了几声后车子停了下来。车主回过神打开雨刷,试图将妨碍视线的恶心蛋液清理干净,然而不启用雨刷还好,被雨刷这么均匀一抹,黏稠的蛋液立刻在前挡玻璃上画出两个对称的半圆,咋看上去,像是贴了一层廉价的保鲜膜。
车主气急败坏地打开车门,准备找那个年轻男人讨个说法。刚一下车,那人立刻撒腿狂奔,车主想也没想,拖着严重缺乏锻炼的肥胖躯体追了上去。
追了一段路后,那个男人像只矫健的野狗,一头扎进路边茂密的树林里,车主汗流浃背站在路旁,气喘吁吁叉着腰,眼睁睁看着那个穿牛仔外套的男人消失在树丛中。
宝马车主站在路边,心有不甘地朝茂密的树林观望了一阵,过了片刻,车主脱了汗湿的外套开始掉头往回走。几分钟后,眼看离停车那地儿越来越近,这时,一个人影从田间走出来向路边停摆的豪车走去,车主驻足一看,正是刚才朝他扔鸡蛋的那个男人。
车主一急,大喊着朝座驾狂跑过去,然而为时已晚,那个穿牛仔外套的年轻人已经打开了车门,钻到车内。眨眼的工夫,那辆性能优良的豪车几乎没发出什么噪音地消失在公路尽头。
4.樱桃
上午刚下过雨,眼前这片占地千亩的果园仿佛浴后的少女,万绿丛中透着一片诱人的红。
无论是谁,都能隔老远看见果园入口那块贼大的广告牌,上面写着几个大字“新农村生态果园示范基地”,旁边几个秀色可餐的美女照片印得比新农村几个字还要大,红艳艳的唇,像极了园里迫切等待装箱上架出售的樱桃。
一袋一袋的樱桃被人从树上摘下,倒进蓝色的塑料筐内,紧接着,又被人拉上车转移到了山脚下一间覆盖着群青色树脂瓦的厂房内,这里并不是这些樱桃的最终归宿,外面大批大批的有钱人的肚肠才是。它们之所以被送到这里,只是为了在上市前完成身份的转变,由国产樱桃变成国外进口车厘子。别小看这个名字,就是这个名字,能让它身价立刻提高三陪。至于口感味道究竟怎样,并不是那些花大价钱购买的人所真正稀罕的。
一筐筐带着白霜的樱桃被工人倒入几十个特制的铝盆内,里面盛有半盆清水,几个穿着工服的中年妇女拿着一小袋药粉过来,撒在铝盆内,尔后戴上手套开始搓洗起来,短短几分钟过后,那些起先并不亮眼的樱桃很快变得鲜艳欲滴起来,颗颗饱满璀璨,让人看了恨不得掏光口袋里所有钞票把它买下来。
接受这种廉价药粉的洗涤,是这些樱桃正式出售前不可或缺的一道工序,这种有毒的化工药粉能轻而易举地让这些极易腐坏的水果变得持久鲜亮,更具卖相。至于吃了这些从毒水中滚过的樱桃会不会生病,谁会在意呢?毕竟买的时候长脸子,吃的时候开心才是现代人的生活之道。
果园主是个中年发福的胖子,穿着一身肥大的银灰色西装,握着手机在不停地制造噪音。十几分钟过后,一辆载重过五顿的卡车从绵旦的柏油路上开了过来,停在厂房的一侧。车门开启,一个年轻男人跳了下来,小个子,看上去像是南方人。
果园主挂了电话,走过来递了一根烟给司机,两人站在厂房外的空地上聊了起来。过了一个多小时,近百箱“车厘子”悉数打包完毕,被工人们搬运到了卡车的密斗内。
司机见货已装好,笑着跟果园主打了声招呼,驱车从原路离开。果园主目送货车远去,吸完最后一口烟,将烟头踩灭在泥地里,转身朝山坡下走去,那里停着一辆令人移不开眼的豪车。
果园主拍了拍裤腿,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厂房,满意地坐进车里。那枚镌刻着出入平安的金色吊坠随着车体来回晃动了几下。
引擎声响起,宝马车突突了两声,朝山脚下的一望无际的公路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