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自称只能接受二维的可爱女生的御宅男，到底是如何接受恶心的自己的？全是骗人！不是不能接受三次元的女性，而是受不了无法满足三次元女性的失败的自己吧？！

♂：女生一会儿要独立，一会儿要依人。到底要怎么样能快点选好吗？反正不管选到什么，只要不幸福了，就都说是男人的错就行了。

——题记

海榴小姐睡不着。因为慢性神经衰弱，请假两个月，回家休养。她连续失眠三年以上，对光和声音敏感，关节疼痛，最近还开始闻到不存在的糊味。上司担心她的脑仁烧焦了，准她带薪离职。海榴小姐可一点也不喜欢放假。她晚上本来就睡不着，手边没有事可做会更加焦躁。

她从高中毕业起独立拼搏，打工上学兼顾周到，学会见缝插针的生活方式，有食物才饿，有时间才睡。越睡越少，睡不着的时间拿来有效利用，读小说看电影学外语打毛线，洗澡时也播放流行音乐，通勤时还听科普知识讲座，平白比别人多活了一倍。人生精彩纷呈，再也不困了。

人会想要的都是身体缺乏的东西。不想睡觉就说明身体不需要。她想。

“你只是还没碰见能让你困的人。”母亲指着沙发上报纸下常年呼呼大睡的父亲，给她两条建议，“去看心理医生，或者找个男友。”总有一个能让她睡着。

睡觉又孤独又无助，她才不屑参与。

五年过去，终于烧焦了大脑，被迫休假。回家闲晃了两周，吃中药喝花茶看医生，失眠反而加重，于是还是决定物尽所用，去自家开的小餐馆里值夜班。

结果，第一个晚上就遇上变态。

变态穿着运动服，带着棒球帽，络腮胡挡住半张脸，只点一份附送巧克力糖的儿童套餐，坐在东南角边看漫画吸面条边偷瞄柜台，可疑至极，怪异透顶。海榴轻叹，认定那鬼鬼祟祟的眼神和幼稚可笑的偏执，一定就是传说中的御宅族。

猎獭先生意识到自己的失礼，连忙收回视线。其实他是这家餐厅的常客。吓到对方，他深感抱歉，但他并非御宅，而是死神。

猎獭先生不会笑。他从小养狗狗死，养花花枯，睡床床塌，大学毕业后第一份电话客服的工作，公司员工也三天两头过劳、意外、跳楼死，所到之处一片荒芜，犹如衰神再世。一路赶尽杀绝，再也没什么好笑。他辞掉工作，转战家中，靠客服的经验在某家网站经营起播客频道，专门网络直播电脑游戏加解说。边面对屏幕打打杀杀，边对在网络另一端观看的千家万户说些日常琐碎，宅人宅语。

隔着网线，看不见脸，人之间的交往变成交易。我给你娱乐，你给我点击。笑容只是括弧加冒号，谁也不在乎谁。他对此并无不满，并打算一直这样下去。然而就在这时，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恐怖事件。在毫不起眼的一天，他像往常一样结束工作，洗漱出门采购进食，落座点菜时，发现陌生的面孔。新来的女服务生扎马尾，齐刘海，圆眼睛，经过身边时带过百合的清香，招呼过客人就趴在柜台摆弄小说杂志随身听，一刻也不闲着。察觉他的注视，她抬起头，对他眨眨眼睛，友好的翘起嘴角，惊现一个梨涡。

万伏电流从梨涡而来，射穿他的视网膜。

然后，恐怖事件发生了——想笑。他竟然想笑。

动物躁动是地震的先兆，倒霉之前眼皮会跳，他的笑能毁灭什么他暂时还不清楚，在挣扎和犹豫之间，女生已经继续低头看书，无声的交流还未达成就结束。剩他一人独享困惑和不解，怀疑自己脸部神经失调。

猎獭先生不认为自己是内向的人，只是内心戏比较多而已。他每天半夜两点到早晨八点，下午两点到晚上八点的实时流播，都是在跟陌生人说话。大骂游戏难玩，讲宅人才听得懂的笑话，分享新买的动漫周边，唠叨最近碰到的怪事。但是，说话和聊天是不同的。社交必须的敏捷反应，机智幽默，风流倜傥，宛转自如他一样都不沾边。有好几次出门在外，被忠实粉丝认出声音，要求合影，他就面红耳赤，像要被活埋一样窒息难耐，心跳超速。照片里照例是一张死人脸。

但是，死人的春天就这样突如其来地降临了。他不敢置信。

为确保真实有效，他第二天晚上又去光顾，女生爽朗地靠近，问他想吃什么，他胸腔鼓动，血液沸腾，口干舌燥，笑容眼看就要逃脱嘴角，慌乱之下又点了一份儿童套餐。此后的一个礼拜，日日往复，乐此不疲。

难道那令人捶胸顿足欣喜若狂恨不得立刻去死的冲动就叫做一见钟情？不，他无法接受。

海榴小姐并没有接受到猎獭的爱慕电波。她只看到一个稍许冷漠又稍许焦虑的胡子怪客，觉得他不苟言笑又迟钝笨拙的样子很有趣。她并不排斥御宅族。她的工作是派对策划，从撰写文案，联络客户到调解矛盾一手兼办，见过大把怪人怪事，见怪不怪。据说御宅们最拿手的就是为了心爱的偶像和产品奉献时间精力与金钱，彻夜排队买限量，通宵达旦玩游戏，倾家荡产找感觉。大概是世界上唯一一群比她更会失眠的人。总觉得两人应该更有共同语言才对。

胡子先生不说话，她也不勉强，每天自动端上儿童套餐，在空落的小餐厅，远远相对，陪他吃一顿晚饭。有人陪，她更不想睡了，干脆借弟弟的游戏机来玩，心想遇到难关也许还能就近讨教。反正夜深人静的世界，唯一醒着的两个人就该互相帮助。

一天，儿童套餐附送的巧克力卖光了，她就跑去对街买了一包糖果给他。冷风阵阵，她把糖果从怀里掏出来放进托盘，到他手上时还带着轻微的百合花香。

猎獭先生受宠若惊。他没有吃掉，稳稳揣进口袋，带回家去，塞进抽屉。五颜六色圆滚滚的水果糖被机械、海报和光碟包围，倍显无辜。他抬眼低眼总能看到，工作时难免走神。不但思路混乱，害观众一头雾水，而且看到梳马尾的大眼僵尸霸王，也不扣动扳机，反而两两相望，秋水伊人起来。

“别停下来！冲啊！一口气干掉她！”

“表现男子气概的时候终于到了！我上次就是卡在这里才失败的。”

“啊啊，还犹豫什么，等了这么久就是在等她！射击！”

屏幕上飞满观众慷慨激昂的助阵，他看在眼里别有一番滋味。

御宅族的男子气概可不会输给任何人，而且因为经年积累无处发泄，反而比谁都旺盛，只不过对象限定为二次元罢了。几十本百科全书，几百只怪物异型，几千个美少女团体都能抗得住，但是近身战力为零，被有血有肉的女性轻轻碰到身体就会先缩成含羞草，再像海的女儿一样变成泡沫蒸发。

猎獭每天见到亲切干练的海榴，都变成风中残烛般脆弱瑟缩。但他不承认这是春心大动。恋爱在他想象中应该更加和风细雨，温柔滋润才对，怎么会害他僵硬得像一摊风干的胶水？

当然，这份感动海榴全然不知。其实她搞不太懂御宅族的心情。她也会去看电影，但是不会哭。爱听音乐，但不会花钱看演唱会。读书，读过就扔进回收垃圾箱。人身上最值钱的东西只有两样——感情和时间。她连睡觉的时间都舍不得，更无法理解向虚空投放感情，重复飞蛾扑火的行程，到底有什么快感。

不过，她并不讨厌猎獭先生。她看他欲言又止，烦恼焦虑，觉得他有试图努力地融入社会，就像竭力破茧而出的小蝴蝶，该细心呵护。

日子一天天前行，夜间的陪伴依旧持续着。猎獭先生的自由活动本来就被工作切成两段六个小时，刨去洗漱和采购，剩下刚好充分睡眠。如今在餐馆呆的时间越来越长，休息不足，精神不济。他不禁感慨，不懂何苦为难自己。但要他不去，他又舍不得放弃。就像面对一个藏着高段经验值和丰厚赏金的猎兽任务，宅人之魂叫他不得不做。

但是，做下去，就意味着他可能会活活困死。

这一天，竟然吃到一半就坐着打起瞌睡来。有人拍拍他的肩膀，海榴小姐赫然眼前。

“要不要喝杯提神茶？”她问，“你经常熬夜吗？这个最管用了。”

接着亲手泡了一壶茉莉香片，还送他自己为店里策划的“一起守岁到天亮，谁也不许先睡着”的派对传单，邀请他到时来参加。

他阵脚大乱，内心戏疯狂上演。有点荒谬又有点悲情。他没打算熬夜，疲倦如此再喝茶醒脑，形同找死。但他搜肠刮肚，集结全身的男子气概，却没办法拒绝。一时间，缺乏睡眠的怒意在体内乱窜，竟然对她的亲切有点生气。

如果恋爱的成分就是神魂颠倒，丧失理智，自我作贱，恨不得去死，那每个让你失魂落魄的人无疑都是死神。

他喝下整壶香片，瞪着充满血丝的眼睛离去，决定不再回到这是非之地。

海榴小姐笑眯眯的送走客人，自以为和御宅先生的友好关系又迈近了一步。

她的假期就快结束，虽然没睡几个好觉，但是认识到有趣的人，又帮家中生意增色，功不可没。心情舒爽，得意放松，就趴在柜台上小憩片刻。迷糊中看见胡子先生穿着黑色长袍，举着镰刀来参加派对，将刀刃架在她脖子上问“要怎么样妳才肯睡”，她反问：“睡觉太孤独了，就像去死。”每天晚上都自愿死掉一次的人，她才无法理解。对方回答：“所以人才会做梦啊。你看你不就梦见我了吗。”她笑起来：“梦见死神有什么好开心呀。”

然而，这天晚上猎獭先生却没有好梦。

他被彻底提神，精神抖擞到停不下来。先整理了房间，又刷了浴室，把所有游戏和收藏品按照首字母缩写重新摆放一次后，又洗了两次澡。回过神时，手里竟然拿着一把鲜血淋漓的刀。

刮胡刀。

他冲洗面庞，贴好伤口，认真推算已经有几年没见过下巴的原貌。他掂掂那张派对传单，用词活泼，图案花俏，再一抬头，镜子里的人嘴角轻微上浮，形成陌生的形状。谁说死神不会笑。

他认命地叹息。只好承认自己也未能幸免，完全中招。

事实是，但凡是人，上窜下跳，翻天入地，左来右去，刀山油锅，极尽能事，一切不过是为了嘴角。不管二维大眼的少女，还是柔情3D的恋人，都不过是一偿夙愿的工具，追求的是死而瞑目的快乐。宅和不宅全都一样。

不同的是，二维赐予你注定的大团圆结局，3D却高深莫测，变幻不定，欲拒还迎，反复无常。浴血奋战和望而却步的两批骑士们，分别列队站在宅线两侧。

人都是爱不劳而获的。不管男女，当然都还是喜欢不需要费心照料但关键时刻又能挺身而出救自己于水火，像痔疮膏一样的存在的另一半。就连游戏，也是不用时刻浇水施肥就能开花结果的种菜系统才最完美。

谁也没有不对。

但，此刻在茶叶的帮助下找到笑容的猎獭先生怎能退缩。他就要以崭新的自己，接下神秘的任务，就算死在猎兽途中，不过回城再练而已。

“一鼓作气！攻城掠地！”

“送死之前记得存档！有存档吧！”

“关键是Timing！只要时间点正确，即可不费吹灰之力！”

“历史性的一刻终于到了。胜利属于你！”

观众们也在碎尸万段的怪物的鲜血中看到猎獭先生的斗志。如果游戏真的有教过他正面的人生哲理的话，那就是“主人公就应该像蟑螂一样万死不辞”。

他隔了几天没去餐馆，适应了下新颜，出门买了新衣，剪了头发，还入手了忠实粉丝推荐的男士香水。外表和内心都整顿完毕，意气风发的前往小餐馆，闷骚的期望对方见到他的新面孔时，会大吃一惊。

然而，并没有想象中的效果。

他没有见到海榴小姐。

温馨的小餐馆如常，柜台里坐着之前常见的大婶，正低头算帐。从前厅到后厨，哪里找得到梳马尾大眼睛有百合香味的，海榴小姐的影子。

他的嘴角向下滑落一分。原来人生最糟糕的结局不是失败，而是对方不在。

Boss不在，只好转天再战。

但是转天海榴小姐也没来。转天，转天，再转天也是。他徒然长叹，恍然大悟——原来她并不是游戏里的常态任务，而是期间限定的珍藏版礼包。就像限时免费的apps一样珍贵，只怪没有立刻下载的玩家有眼无珠。

事实也确实如此。

海榴小姐是限时的。她的假期结束了。

结束之前的几天留在家中收拾行囊，不再去餐厅当值。还特别抽空去跟熟识的医生订了一批中药，打算带回去喝。踏出诊所大门之时，却被医生留住约谈。对方严肃地通知她，报告指出她的健康危机指数已严重超标，吃药也是白搭。

她迟疑片刻，好像没有听懂。

对方又复述一次，警告她再不乖乖休息，死期兴许就在明天。

明天在即，她一时间迷茫若失，悲从中来。

去洗手间大哭一场，擦干脸蛋，看见镜子里未施粉黛的佳人，双眼下两抹黑轮。不是她不想睡，而是早就忘记了怎么困。她从来不觉得失眠是件坏事，以为赚到便宜，睁到时间。原来生命存在份额，多退少补。比别人多活的部分，全要用健康稀释掉。

她打电话跟母亲诉苦，对方听了勃然大怒，骂她还不赶快开始重视身体。她脚步蹒跚，沮丧的走在路上，猛然抬头，看见马路那边有张脸严肃的面对自己。

猎獭先生没想过再见到海榴。他出门购物，被熟悉马尾背影吸引住视线，跟了上去。还没想好如何自我介绍，只见女生一转弯走进了医院。走进又走出。几日不见，形销骨立，满面愁云，双目深陷，黑轮如锅。

他晴天霹雳，不敢相信原来多年来缠着自己的诅咒是真的。

他又毁掉了一个人。

招呼也不用打了，他呆立原地，看她心事重重，垂头丧气地离去。也许与他人保持距离是正确的。距离不仅能产生美，还能延长保质期，无论是寿命还是热情。

另一方，海榴拧眉凝神片刻，终于想起那张脸在哪里见过——那不就是在梦中与她一问一答的死神吗！光天化日，竟然毕露原型，还痴痴怔怔地看着她，好像立刻就要她的命。看来医生说的没错，她确实来日无多。心头一酸，更加想哭。抛下被悲哀的宿命吞噬的猎獭先生，泪奔而去。

小餐厅的夜晚再度冷清。

门口换成老板娘坐镇。猎獭先生经过几次，没有食欲。

无食欲，无战力。屏幕上又飞满小纸条。

“猎獭先生的声音，最近好没精神，发生了什么事？”

“别问啦。没听过‘女人没精神，一定都是男人的事’这句话吗？”

“没错。反过来，男人也是一样。”

“有我们能帮得上忙的地方吗？”

猎獭先生他别无所求，只希望他们别那么容易死。

他当然不相信自己真的是死神。只是要从自厌和失落中恢复，还要假以时日。他穿回运动服，又长出挡住脸的胡子，躲回保护层后等HP慢慢爬升。但是，不管升得多高，也无法换回已经结束的限时免费。

除夕夜的派对传单还贴在镜面上，被水汽染得发皱变形，脱色脱落。他把它揭下来，揉做一团，扔进垃圾桶。这种孤单寂寞的时刻，他需要的立体的3D的支持。他像平常一样，结束工作，洗漱出门，买过必需品，慢慢走步回家。天空飘雪，整条街只有一处喧闹不止。派对已经开始。

他迈步至门口，透过小窗遥望温暖的室内。

随着高亢的音乐和人声张扬的生命力似乎也触摸到他，拉着他前行，走进屋去。有人给他饮料，有人问他新年好，搜索了几圈，还是没有海榴小姐的影子。他隔着几层人墙，提高声音冲老板娘喊，问她之前工作的女服务生还在不在。对方先是疑惑，后似乎了解，也对他嚷了几句。他只听见“长眠不醒”几个字，愣了一下，唯恐听错，但也不便再问。用围巾裹住嘴巴，走入冷风，回家去。

三次元人去楼空，二次元还有百万朋友等着他。

不过，并不是完全人去楼空。

海榴小姐此时正躺在老家自己的房间里，看着天花板发呆。她被母亲勒令呆在房间直到睡着，自己策划的派对也无权参加。寂静得能听到脑鸣的房间，她独自吞咽着孤独的去死的恐惧感。

没有音乐，没有图书，没有毛线，也没有电视。

被三维的亲友们完全抛弃的她，强烈需要来自二次元的安慰。

她蹑手蹑脚来到弟弟的房间，拿回他的电脑，放在自己枕边。登陆弟弟的帐户，打开一页正在播放的实时游戏。听筒中传来的是略显沙哑的男性嗓音，仔细听来还有一点耳熟。讲的是他去一家餐厅吃饭，被美丽的女服务生请客吃糖果的，鸡毛蒜皮，一点也不重要的小事情。

“哈？什么样的女服务生？”

“你这样不行哦，已经听到你流口水的声音啦。”

“三次元的女服务生哪里赢得过二次元的猫耳俏女郎！”

“三次元的糖可以吃。这一点就大获全胜。”

“女服务生，如果你在线上的话，请立刻站出来！”

“怎么可能。”

猎獭先生边讲，边从抽屉里拿出那包糖果，丢了一颗到嘴里。柠檬薄荷味的水果硬糖，酸得他说不出话。屏幕上方滑过无数观众小纸条，游戏的打斗声音和不冷不热的讲话声，一刻不停滔滔不绝。又无聊又有趣。

终端另一头的海榴小姐迷迷糊糊的听着，打了五年来的第一个呵欠。脸蛋埋进柔软的枕头。

半梦半醒之间看见猎獭先生又来店里，远远地看见她，突然把脸埋进臂弯里，像小男孩一样的哭起来：“太好了，你没死。”她笑：“对呀，我睡着了。”

晚安啦。

本文系天宫雁系列故事《REVOLUTION》第四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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