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霞要我从远处走来,无限地接近她。
这是东半球下午三点十三分,光线、气温、湿度都刚刚好。我翻出第七双高跟鞋换上,又一次从门口缓缓走向她。鞋子简单稳重,与我丁零当啷的一身完全不搭。老旧的地板也备受折磨,吱吱呀呀。
但是这样一来,就连走路的声音也刚刚好了。这是绿霞说的。
绿霞说的就是对的。因为我只是受命扮演一个我从未见过的女人。她偷偷爱着的女人。
“此时你要拉开椅子,轻轻坐下。”绿霞闭上眼睛。
我拉开椅子,低声问她:“小姐,这个位子有没有人?”绿霞的眉头尖锐一皱,仿佛有谁在交响乐团里公然吹起唢呐。
我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难道她连问都没有问?你的爱人不讲礼貌。”
她答:“你不要管。”
我觉得她其实是想说“爱情来临的时候从来不讲礼貌”,但是她没有说。
我故意叹一口气,叹在她的睫毛上。绿霞的眼皮迅速地抖动了一下,嘴唇微微张开。
我觉得她其实是想说“这样很好”,但是她没有说。
绿霞真正想说的话,从来都不说出口。但是此时此刻,我感谢沉默。因为我看着她没有上妆的面庞,猛然发觉这也属于一种裸露。因为情难自禁,是沉默保护了她和我。
其实讲到这个份上,事情十分明白了。不过就是歌词里写的:我爱的人,她已有了爱人。
我和绿霞是在线上认识的。向来神出鬼没的导师突然发来一个邮箱地址,说今年系里新进一个学妹,或许我能帮上点什么忙。这个学妹就是绿霞。我心里想,真不公平,只不过换一个颜色,“红霞”这样的名字是大俗,“青霞”“紫霞”就是大雅。这位绿霞妹妹,不知是什么样的姑娘。我忍不住在邮件里多嘴了几句,结果她反过来问我,学姐,你有没有见过极光?极光就是绿色的晚霞。我打开附件,看到一团绿幽幽的火焰燃烧在森林、湖泊以及雪地上空,安静又诡谲。
要回复什么呢?我像一个临场卡住的脱口秀艺人,想不出半句俏皮话。我仿佛见到绿霞坐在台下,慢慢跷起二郎腿了,不动声色地架起胳膊来了,又偷偷伸出一只手支在脑袋底下。绿霞的脑袋是圆是尖,头发是长是短,我完全不清楚。她不过是邮箱里的一封回信。她几乎是我虚构的一个人物。只有那团绿色的火焰给人一些联想,想她大概也像精灵一样。
后来我才知道,极光其实是地球周围的一种大规模放电的过程。那天晚上,我无聊至极,晃到活动中心看迎新表演。舞台上有个女生在跳肚皮舞。她的动作十分硬朗,抖起肩来恨不得把珠穆朗玛峰上的积雪全部抖落,但是中间一截白肚皮看起来又十分柔韧有嚼劲。音乐节奏越变越快,她甩起长发,整个人就像一座巨大的黑色风扇。我听见自己问别人,这是谁?那人回答我,这是绿霞。
绿霞因为她的风情,已经十分有名了。好像草原上款款走来一只漂亮的新动物,公狮子看她,母狮子也看她。开始的时候人们说起绿霞,就自然地想起一连串的形容词。后来人们说起那一连串的形容词,就自然地想起绿霞。说她诠释了那些词语,不如说她是占领了它们。
可能是女人的嫉妒心作祟,我有点排斥与她见面。但是她敲门的声音又实在动听。每次绿霞来敲我的门,我都忍不住把门打开。
“姐,请你吃木瓜啊。”门打开,是绿霞。她晃了一下手里的塑料袋,便自说自话地走到我床边坐下。
“你脏不脏!”我作势要打,她赶紧从床上弹起来往椅子上蹦。绿霞说跳肚皮舞的得有点肚皮才行,时不时地来找我吃夜宵。结果我重了六斤,她身上的脂肪还是薄薄一层,正好能用两个指头捏起来。我翻了翻她的零食袋,拣一小块糖吃。这下是绿霞作势要来打我了:“先吃木瓜,再吃糖。不然木瓜就不甜了。”
绿霞从来不辜负一点滋味。一桌子菜,她非得从最清淡吃到最辛辣的,“不然就尝不出清淡的味道了。”我怀疑她第一次做爱必须找一个处男。
有一次我问,那白开水怎么办呢?白开水本来就没有味道。她叫我闭上眼睛,塞过来一小片东西,又捣住我的嘴:“别吐!是好东西。”那是苦丁茶的茶叶梗,苦得我连喝了好几大口水。但是,忽然之间,一股清香、甘甜的滋味在舌尖蔓延开来。
我慢慢地把水咽下去,而绿霞就坐在我对面,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我想起来绿霞第一次和我提到那个女人的时候,我们也是这样面对面坐着。她像是突然才想到这件事似的,把褐色的眼睛往我鼻子前一凑:“你说,我会不会是喜欢女人的?”
绿霞从来不怠慢一点回忆。向我坦白对那个女人的迷恋时,她巨细靡遗地描述了那是怎样的一个午后,那个女人又是如何踱到她身边坐下,如何向她微笑,把她的魂儿都勾走。按照绿霞的说法,我的身形和那个女人是差不多的,所以我要扮成那个女人,好让她重温那个相遇的时刻,而且是一遍一遍地重温。我想起小王子在离开他的星球之前,一天之内看了四十四次日落。悲伤的人会爱上日落,但是不相信重逢。
我一步一步,假设自己正走入一个片场,掠过了灯光、话筒、摄像。这出戏是属于绿霞的,我不过是配合出演罢了。她就在暗处等着,像一支静止的舞。我走近了,看见她的呼吸让身体变了形状。再近一些,她脖子上的阴影也挪了位置。再近一些,她额头上飞扬的胎发也落下了。绿霞没有静止的一刻。她的唇纹深深浅浅地暗示着,过去在这里发生的亲吻,将来也一定会发生。
我在绿霞的身旁站定,看见自己的影子吃掉了她的。
“现在要我做什么?我可不卖身啊。”
绿霞笑着“哎呦”了一声,想拿手肘攻击我,结果一下子就被抓住了。绿霞的手臂很凉,又或者是我掌心太热。我的心里瞬间升起一种奇异的感觉,感觉自己好像是可以对这个女孩做点什么的。
于是我抓着她手臂,凑到她耳朵边问,“现在,你到底还要我做什么?”
这下好了,绿霞只不过怀疑自己是不是同性恋,我简直怀疑自己是不是条真汉子。
“你……”绿霞缩了一下脖子,“你怎么不按我说的来?”
空气重新安静下来,呼吸声显得格外撩人。我当自己是一套人肉铠甲,缓缓贴上绿霞纤细的背。这样等于是把她半抱在怀里了。我很惊讶。好像一直到了这个时刻,我们才真正地相遇。
绿霞仍然紧紧闭着双眼,不知在想些什么。我趁机仔细瞧了瞧她。没错,这是绿霞。她竟然如此迷恋一个女人。一个像我一样的女人。这让我第一次觉得自己占了上风。
我们开始常常做这样的游戏。“游戏”是我们为这些演出所起的名字。因为如果不是游戏,如果开始和结束的时候空气中没有爆发出一些嬉闹的笑声,事情就变得有些危险。触碰是危险的,对视是危险的,连呼吸也危险。我小心翼翼地绕过绿霞的胸部,却发现乳房也不过是一块小小的嫩肉,它跟随我炽热的掌心,在绿霞的全身流动。我们绝口不提对彼此的悸动,却发现那些没有说出口的话都冲进血液,撞击着每一次脉搏。
我迷恋上了被绿霞迷恋的感觉。好像征服了绿霞,就是征服了一切被绿霞征服的人。我甚至不知不觉地添置了类似那个女人的衣服,并试图说服自己,这样的风格本来就适合我。
直到有一天,绿霞和我说,她又见到了她。
这一次,她向我吐露了更多细节,关于那个女人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这一次,她甜蜜的眼神穿过我,落在我身后的某一处。我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那里只有一面斑驳的墙。如果没有我,她大概会认那面墙做她的假情人,供她练习拥抱亲吻。
“先吃木瓜,再吃糖吧,不然木瓜就不甜了。”这是绿霞的原则。一个对食物的甜度都如此敏感的人,又怎么可能会分不清两个大活人?我心中清楚,无论怎么相像,绿霞爱的从来都不是我。我不过是比一面墙多些温度。
那个女人越是具体,我就越是模糊。等到真正的主角出现,我这个替身也就可以退场了。
我很想对她说:“先爱我,再爱那个女人吧,不然我就不甜了。”但是我没有说。我想是因为我们俩常常靠得太近的缘故,她不仅把喜欢女人的毛病传染给了我,还把欲言又止的毛病传染给了我。
欲言又止啊,欲言又止是刻意的沉默,是人造的保护壳。要埋藏的心事有多深,它就有多厚。
我穿上新添置的衣物,长长地立在镜子前,才发现一直忘记问她,我到底哪里和那个女人一样,哪里不一样。我不可避免地想到了“东施效颦”四个字,又不可避免地自己接了一句“东施效颦(笑贫)不笑娼”。这句拙劣的冷笑话一直盘旋在我的脑海上空,终于让我冷笑了出来。肉体和灵魂都出借给她了,我这个东施哪里有脸去笑娼?
绿霞还是时不时地来敲门,我开门的幅度却一点一点变小,最后窄得像一条干燥的阴道。
“门没锁,你自己进来吧。”我知道是她来了,还是握紧手中的电话,继续用最快乐的声音说:“好好好,就这样说定了,一会见。”
“你要出去?什么时候?去哪?”绿霞的声音天真无邪。
我很想和她说:“不过是一个很久没见的高中同学。”但是我没有说。
“对啊,有个约会。”我迅速地看了她一眼就整理起桌子。
“约会?”绿霞顿了一顿,“和男生?”
“对啊。”我垂着眼睛,麻利地把书和杂志垒成一摞,“我又不喜欢女的。”
拜她所赐,我最近的演技真是越来越好了。
绿霞提着的塑料袋响了一声儿,就安静下来,像一个打错的电话。然后是绿霞的声音,说下次再来找我玩。等我终于敢抬起头的时候,她已经走了,眼前只剩下那面斑驳的墙。我突然觉得我和这面墙很像。我们的身上都曾经停靠了绿霞甜蜜的视线,然后这些视线会消失,就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我以为绿霞再也不会来找我了。因为每当绿霞又提到那个女人,我就迅速接过话题,说起我的那位高中同学。当然,在我的故事版本里,他是一个殷勤的追求者,一个值得考虑的伴侣人选。不过是在绿霞面前演个思春少女,有什么难?哪个少女不思春?我拼拼凑凑,就有了剧本大纲。又灵光一闪,就有了矛盾、曲折和高潮。与绿霞那个暧昧不清、前途不明的故事相比,我的故事正常、庸俗,但是热闹并且理直气壮。
一个人失去了心爱之物,哪怕只是替代品,也是会感觉失落的。然而就像随手买的冰激凌啪叽落地,这难过却不值一提。绿霞的话渐渐少下去,眼睛里总是熬着点什么。我心里升起小小的报复快感。刺激她,就像刺激自己发炎的牙龈,又疼又爽。
没有人再提起那些“游戏”了。在绿霞看来,我出戏了,回归了真实的生活。只有我自己知道,我不过是为了逃避她,辗转去了另一个片场。为什么我只有假装不是我,才能把爱情说出口?假装幸福,就是我在说:“请你幸福吧,即使不是因为我”。
绿霞果真带来新剧情。她打听到那个女人原来是隔壁学院的年轻讲师,打算偷偷去旁听。这下好了,同性,还是师生,禁忌中的禁忌。我想绿霞的故事很难再有什么进展,绿霞却不以为意。
我虚弱地说起自己那个假情人,发现只有佯装的爱情才迫切需要桥段的填充。我甚至说起什么时候可以见家长,什么时候可以结婚生子。我想用普通人的婚姻大事将绿霞不伦的恋情压倒,让她感到难过,却忘了自己也是和她一样的人。
有时候我会梦见绿霞。她缓慢地甩起又黑又利的长发,缠住了自己的身体,也缠住了我的。我们赤身裸体,成为一对连体婴儿。我抚摸她的时候,感到温热的手掌同时抚过自己。她的骄傲和痛苦也都在我的心里。梦中我终于对她说:“我在撒谎,因为我爱你。”绿霞没有回应,只是在我耳边呢喃着,“不要浪费,不要浪费一点滋味。”
绿霞在我的生活中渐渐淡去。当晚霞消失殆尽的时候,黑夜就降临。
有时候我会想,如果诚实一点会怎么样。当她听见我打电话的时候,我明明可以说“这不过是一个很久没见的高中同学”,但是我没有说。因为害怕苦涩,于是拒绝了一片茶叶,而一片茶叶只是一片茶叶么?
在认识绿霞之前,我只喝过没有味道的白开水。后来我常常在嘴里嚼一片茶叶,再喝一大口水。但是没有一片茶叶苦过绿霞塞给我的那一片,没有一种滋味,比她更清甜。是不是拒绝痛苦的时候,也就拒绝了后面的甘甜?
我很想和绿霞说:“让我们好好聊一聊吧!”并且这一次,我打算真的说出口。
绿霞很快就回复了我的信息,说她正在旁听那个女人的课。
我急急忙忙赶到教学楼,上上下下找了一大圈。终于,绿霞出现了。她坐在教室后排,支着脑袋在听课。这是东半球下午三点十三分,光线、气温、湿度都刚刚好,正如我们第一次真正相遇的那个时刻。不可避免地,我还是想看看那个女人究竟长什么样,是否真的和我有几分相像。
然而,我的目光却在接触到那位讲师的瞬间凝固了——那根本不是什么隔壁学院的年轻讲师,而是一位德高望重的老教授——他的头发和胡子都已花白。
“我就在你教室窗外。”绿霞看见信息,惊慌地用眼神四处搜寻。我一个人站在走廊上,努力地朝她笑,眼泪却一直掉下来。
绿霞看着我,明显愣住了。还好,这时候她的手机又亮起来,屏幕上显示收到一条新消息。
“我也在和我的男朋友约会呢。”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