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去世后我没再找工作,他从检查到自杀,只用了半年。我一时有些难以接受,于是频繁饮酒,后面觉着这样下去也不是个事儿,人得要点脸,于是报了一驾校,让自己每天有事可做。
碰到沈洁那天我也是刚练完车,后背湿透,浑身一股汗味,穿过商业街时只顾低头赶路想快点离开。她呢,也低着头,不知想些什么,就这样撞在了一起,我抬头,见她神色疲惫,脸颊消瘦,最主要的是头发湿漉漉,紧贴在一起,有水珠不时顺着头发砸落在地上。
也没什么刻意的,碰上了,尴尬笑笑,放下戒备说几句话,没有多余的寒暄,临了说的另约时间出去坐坐也不过是句礼貌性的客套话。没走几步沈洁又喊住我,我扭头见她微张嘴,人立在原地,处于一种想说话又不知怎么开口的困境中,我问怎么了?她只是牵强地笑了笑,后冲我挥手告别。
过了大概有半月,那天我刚好考完科二,晚上洗漱完毕正准备休息时有陌生电话打了进来,我有些踌躇,再三犹豫要不要接通时铃声戛然而止,间隔不超过一分钟后又重新响起,接通后对方说话的声音让我猜测出是沈洁,她依旧那样,语调轻柔,像是漂浮在空中,她问我忙吗?还好,我说,正准备休息,有事吗?沈洁哦了一声,算是答复,将我的问题就此翻过,她欲言又止,过了一会儿问我,我们算是朋友吗。我说,怎么这样问,当然是,对了,上次你喊住我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讲吗?等到的是电话那头长久的沉默,我能听到鼻息与些杂音。她说,我一直在想你后来怎么样了。我说,什么怎么样,我挺好的,能吃能睡,你呢?她说,我不知指这个。我有些发懵,反复咀嚼思索她这句话代指什么,只顾猜测,没注意她接下来的讲话,等她试探地问我行吗时,人才回过神来,脱口而出,行。她说,那就说定了,明天傍晚,六点半,满海公园,语气中带着如释重负后的轻松。
至睡,我也没想通她为何打来电话,突然的联系又意味着什么。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中我想起同沈洁的第一次见面,那是去年的七月份,在人民医院里,当时我陪父亲办理住院,而她是肿瘤科的护士。我爸住院的第一针就是她给扎的,前三次,没一次扎准,我在一旁没控制好,就冲她发了一通火,她更显慌张,后抽泣起来。我爸当即呵斥起了我,又安慰沈洁,说他血管细,不好扎,不怪你。我听着哭声心烦,去往走廊抽烟,燃至一半,沈洁走来,说好了,掉头走时又跟我说医院不让抽烟,要抽去四楼到五楼的走廊。晚上我点了外卖,我爸让我买点水果过去跟人道个歉。我自然是知道我爸怎么想的,他得这病就是时间问题,他清楚,我也清楚,只不过谁也没摆明讲过,我也就没拒绝。
后面我跟沈洁吃过几顿饭,彼此都有个大概了解,她这人脸皮薄,不爱拒绝,监护室里的家属让她倒下尿壶她也不拒绝。我跟沈洁说她不适合当护士,又不是下人。沈洁说还好。后来我发现她特喜欢说还好,我也猜不出她是真觉好还是懒得计较,个人可能更偏向于她是为了省却麻烦。
她跟我爸有话说,每天过来输液时都会唠一阵,我爸出院时,她跟我说有事也通知她一下。过了三月,我给她打电话,询问能否假扮下我女友,骗骗我爸。说出这话我都觉得害臊,却实在是没辙了。出乎意料的是沈洁答应的很干脆。我爸走后,我没跟沈洁说,不因为别的,就是单纯的不合适。后面我们也见过几次面,交集也仅限于此。
第二天我练完车便去了满海公园,到地六点多,有些早,想问问沈洁要在哪儿见面,后一想到点前她肯定会通知我的。公园门口是个小广场,早早聚集起一堆人,我看了会儿广场舞,其中有一大半是路对面人民医院的患者,跟着节拍扭动着不协调的四肢。之后为了让自己不那么局促,我租了一辆观光车,一百押金,半小时四十块,车被调了速度,绕大路一圈差不多半小时。快转回来时我在射击气球的摊位上见到了沈洁,正坐在那里,手托腮帮地发呆。走近后才发现她与上次相见没什么变化,依旧消瘦、疲惫,头发同枯枝一样就挂在头上。
我走过去敲击桌子,问,一把多少钱。她有气无力地说,一把二十,两把三十五,击破十个有礼物送。转而反应过来,猛地抬头,惊讶地说道,你怎么来了?我说,不是你约我来这里见面嘛。沈洁笑着,她笑起来会露出虎牙还有左脸的小酒窝。我说,你不在医院了?她说,不了,你说的,我不适合当护士,你比上次看起来精神多了。我说,是吗,还好吧。说完哈哈一笑,认为这不过是句客套话,她却盯着我看了很久,而后很认真的点了下头。我对上她的目光,有些无所适从,空气似乎凝滞起来,就开始挠着后脑,突然想起半小时快到了,超过时间我可能会面临观光车无法启动的困境。我向沈洁说明情况,她让我先去还车,她收拾一下摊位,完后就在租车点碰面。
还车点碰面后,一时都没开口,为了缓解气氛,沈洁开口问我饿吗。我摇头。她说,那先逛逛公园,行吗?于是我们沿着主干道行进,说漫无目的的闲逛似乎不太准确,沈洁像导游一样走在前面,偶尔晃晃脑袋,我则在后面保持着一步的距离。期间她问我最近在忙什么。我说,在练车,你呢?她说,没事干,刚辞职不久,这不今天朋友有事,我就帮他照看一下。我哦了一声,下意识便想问问她为什么辞职,脱口而出“你”字后反应过来,这样做只会令人生厌。她停下扭头看我,见我没说话的意思又继续行进。
夏日的傍晚闷热难耐,将人的耐心一点点的稀释掉,有好几次我都想停下问个明白,她这是什么意思,徒劳的闲逛?却一次次的泄气。后面我实在走不动了,拉住沈洁,指着前面的长椅说歇一会儿。长椅靠近柳树,能透过垂下的枝条间缝隙看到前面的人工湖,有几艘破旧的脚踏船在湖上飘着,多是天鹅形状,旁边有人在练习京剧,调拉得很长,我有些受不了,反观沈洁把胳膊肘支在腿上,双手托着下颚,盯着前面看。
我舔舐了几下干燥的嘴唇,盘算了一会儿,正准备开口时,沈洁说,就是突然想见见你。这没前没后的一句多少都令我有些无措。我说,你看起来状态不太好。她伸了一个懒腰,又将双手在背后伸直,十指交叉,用力将上半身抻展。沈洁说,还好吧。随后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我说,没再去医院查查。她说,查了,没问题,你说奇怪不,不过没事,就这几天感觉里面有些吵,过几天就没事了。我说,你别瞎想,都会好的。
沈洁冲我笑了起来,这会儿阳光柔和的打亮了她的半边脸,我惊觉于她眼睛异常的清澈。
想到父亲住院期间,沈洁的眼睛也是这般清澈,每次看到她的眼睛,总会陷进去,觉得什么都未发生过。有次闲聊,我夸她眼睛好看,沈洁却说可能是因为她有些不正常。我询问原因。她跟我说她脑子会时常响起一些声音,也会时不时的耳鸣,后来又说可能是轻音乐或民调听多了或者神经衰弱。这解释多少有些牵强。因她讲这话时结尾缀了一个长长的尾音,听起来迟疑不决,令我印象深刻。
至于后来我们是因何聊起来的,我则一概想不起,也许是见她不喜交谈,不爱拒绝,而我当时正需要一个倾诉对象,加之双方都对彼此不甚了解,能避免某些不必要的麻烦,至于当时我是真怕麻烦还是另有所图,恐怕是自己也难以说清。
沈洁推了我一下,问我想啥呢,痴愣在原地。我说,想起我爸住院时的情形。沈洁说,你还好吧。我说,都过去了。沈洁说,有挺长一段时间你老是找我聊天,其实我就察觉了。我说,打扰到你了吧,那会儿总觉自己挺招人烦的。沈洁说,算不上打扰,我们是朋友,朋友不就是相互打扰嘛。
出了公园,沈洁做东,我们移步到附近一家烤肉店解决晚饭。落座后先点了几盘肉加一盘虾和几样小菜。点喝的时我要了加冰的可乐,她要了米酒,并说这儿的米酒发酵期短,好处是度数低,能给你一直喝下去的错觉。等米酒上来后,她多次劝说我也喝点,我尝了一下,入口有点酸,便作罢。我问怎么想起来喝酒,她支支吾吾不肯解释,我也没继续追问。一两碗下肚后,在酒精的作用下,她的脸开始呈酡色。饭桌上虽挑选了几个当下的热点时事作讨论,可毕竟事不关己,所以气氛一直死气沉沉的,呈现出的多是无聊乏味,多数时间我们都在沉默的审视自己。
要结束时,沈洁突然说,我想考个潜水资格证。我说,潜水?能干什么?她说,也没什么,就是想亲眼看看水底是什么样的,况且,证多不压身,考下来还能入职到海洋馆去喂养那些鱼类。我说,听起来不错,但我们这里有海洋馆吗。她说,所以是一个机会,不过这还都是我设想的,现在处于练习游泳阶段。沈洁顺势做了个狗刨的动作,接着说,而且潜水员的装备有四五十斤重,所以还不知道能不能成。我说,事在人为嘛。
从烤肉店出来后我看了眼时间,离睡还早,思索该做点什么好把至睡这段时间压缩过去,我们走到站牌下等公交,她在南站后面租房住,我在南二环附近,能坐一路。起先车上只有我跟沈洁几人站着,走了两三站后车厢拥挤起来,不得已,沈洁时不时碰到身后的人,努力维持身形不至于贴上去。
车窗大开,风就像湍急的河流一样涌入,抓着车座的沈洁见了风后有些难受。我问她还好吗?她晃了几下脑袋,随后我把她拽过来,让她在我身后,并抓住我的胳膊,她好像说了句什么,我没听清,大概多是感谢之类的话吧。
快到南站时我提出送她回家,沈洁也没拒绝,下车后她对着树坑干呕了几下,我跑去附近买了瓶矿泉水,起身后沈洁向我表示不用搀扶。穿过一条巷,一家隐秘的骨科医院后便到了她所在的小区。一路沉默,就在我准备告别时,沈洁提出在小区门口的凉亭里坐坐,我看了眼时间,没有拒绝。
凉亭内,沈洁用矿泉水漱了漱口,跟我说别介意。我说,偶尔一次没事,别总是喝。沈洁冲我点点头,而后问我这几天有时间没?我问有事。她说,想让你跟着去买几本书,我不是跟你说了,想考潜水证,看看有没有能学习的书。我说,这方面我也不是很清楚。沈洁说,是不麻烦你了。我说,没什么麻烦不麻烦的,就是怕帮不到你。她说,没事,我相信你。
回家后我查了查,找到一本名叫《潜水宝典》的书,看评价不错,完全对得起“宝典”二字。我当即给沈洁分享过去,说你看看。她回复,淘宝还得等几天,而且账号也被封了,还是出去买吧。我心有疑惑,也没多说什么,便讲,也行,要是没买上,我帮你买,你看行不?等了挺长时间没回复,第二天早上查看手机,发现她在深夜三点给我回复过一个行字。
约定去买书那天,我临时有点事耽搁了一上午,下午碰的面,我们先准备去新华书店,路上沈洁问我为什么不先去新开的那家网红书店。我说,书都摆的五六多米高,怎么找,就是吸引人过来拍照卖咖啡的,顺便卖书。她说,这样啊,好吧,那我今天算是白化妆了,心想着也去拍照打卡。
第一站新华书店没找到,倒是有摄影集,又跑到文化商城,一问关于潜水的书回应的全是摇头。后面我们还是去了网红书店,最终沈洁买了本小说,《余华精选集》。她喜欢里面那篇《此文献给少女杨柳》,从店内出来时沈洁跟我说几年前看过一遍,晦涩难懂,虽然搞不清在写什么,但印象深刻,回去再好好看看。我没看过,不好作答,便说,多看书,能拓展视野,增长见识,总归是没错。
她沉吟一会儿,说,也不是,主要我发现我这人没什么信仰,便想找一个。我愣了一下,竟脸红起来,她接着说,这话其实也不贴切,原先也有过,只是没能撑下去,在一次次的怀疑中它跟我同时撂了摊子。她转而扭过头问我,我不知你有没有那种感觉,就是,就是那种,像是处在了起雾的林中。说这话时她眼神迷离,不像在说谎,我想起曾看到的一句话—那些迷路者是希望迷路。可果真如此吗?我心中默念几遍,懒得去深究,只是她问我那刻我本想点头的,后又立马放弃了这个想法,因为感觉这东西实在太飘渺,沈洁没有追问,应该压根就没想着我能理解并回答。
分别后,在回家的路上我从淘宝搜到《潜水宝典》,选了一个相对便宜无邮费的下了单。从无锡发货,三天后送达,我本想直接邮到她那儿的,临了又换成自己的地址。拿到书后我问沈洁怎样交给她,她说,我去找你吧,顺便请你吃顿饭答谢。我说,不用,太麻烦,今天我练完车很晚的,得七点。沈洁坚持这样,为避免对话落入踢皮球一样的假客气,显得十足虚伪的地步,我便同意了她的做法。我选择在市医院斜对面的小广场上碰面,一个相对两人距离都差不多的地方。
我到时将近八点,沈洁正坐在一石墩上,面朝前面的十字路口,彼时正值车流小高峰,鸣笛声不停。碰面后沈洁打算去吃自助,我则坚持去周边的一家韩国拌饭。饭桌上我把书从书包掏出递过去,接书时我注意到沈洁做了美甲,上面点缀着几朵小花。她说了声谢谢,我问她这几天感觉怎么样?沈洁敲了几下脑袋,说,已经好了,没声音了。
吃完后沈洁结账,我先行出来,外面正放朴树的《在希望的田野上》。沈洁出来后看起来心情大好,跟我说吃得有点撑,陪她走走。夜色已经降临,我们并排前行,沿着二环闲聊,巨大的高架桥就静默在一侧,仿佛随时会有倾倒的危险,路灯昏黄,蜉蝣与飞蛾一同在灯下舞动,我们渐渐走在人行道的里侧,洒来的光线被树木遮挡而显昏暗,偶尔碰到通过疾走进行锻炼的人,但包围我们依旧是安静,倾泻而下的安静,无论我们怎样压低音量,轻言慢语,说出的话似乎都突然变得沉重起来,而后砸在地面,使我们不得不庄重的面对。
沈洁问我是不挺熟悉这片的。我说,就你刚才等的那个地方,常年聚着一群立牌子招工的人,男女都有,俗称站桥头,原先我父亲会把车停在市区外,人蹲在这里揽活,所以对这一块儿还算比较熟悉。沈洁又问,那没活怎么办?我说,等着呗,能怎么办。她说,干点别的不好吗?我反问,这样不好吗,等到雇主干活,没活就聚在一起讲些下流的段子或者打扑克。
临了,我突然想出一句话,顿了一下接着说,大部分人不都在贫瘠的活着吗。随即又为能想出这样的句子得意起来。沈洁不再说话,好像在思索着什么,不多时,冲我噘了下嘴,随后向我讲起一则新闻,大意是一个名叫A子的年轻女孩,毕业于东京名门女子大学,突然决定下海,还与导演商量剧情,决心努力工作,可等开拍那天人找不到了,导演给家里打电话才得知她已因血癌去世。或许是很早看到的新闻,讲得断断续续。沈洁说,她早知道自己会死,便想通过这种方式留下痕迹,所以我不太认同你说的贫瘠,觉得这更多的是一种无力,我们还是不要随意给人贴标签,很多事我们能看到的或者乐意看到的只是它的表面。这样直白而又率真的言语从她嘴里说出多少都令我感到惊讶,惊讶的是这段时间她变的话多了,不再同以往那样,沉默不语。
走到一个十字路口后,沈洁停下了脚步,四处张望,好像在选择,但也可能是单纯的累了,她问我还在写东西吗。我摇头,她追问原因,我说,原先老认为自己读写这爱好特高级,好像高人一等似的,就容易傲气,变得扭捏作态,后来一想,有什么可傲的,自己一文不值。沈洁说,我倒觉着挺正常的,我们不都活的挺个人的。转而表情严肃,说,如果你以后再动笔,你会把我写进去吗?我说,你不介意?她说,不会,总觉得如果把我写进去的话我就留下了痕迹,好像变得不那么渺小,不再是可有可无的一个人,就算明知自己有一天会不在了,也不会太悲伤。我说,怎么这样想,不会可有可无的,在某些人心中你一定是最重要的。
沈洁突然沉默起来,等了等才说,这我都知道,只是,我总觉着我不在这里,可我又说不清我应该在哪里,很缥缈的感觉,像一阵烟,轻柔的飘来飘去,就在半空荡着,落不下来。她声线柔和,好像把我也带入到某种困境中,我看着她,不知该说些什么,想讲几个笑话,可搜肠刮肚一番,竟找不到一个。这时沈洁伸出小拇指,跟我说,记得把我写进去,叫我K。我说,行,我就写此文献给少女K。她思考一下,说,这个好。
再往前走依旧是高架桥,两侧堆满了高楼,在远一点便是建材市场与买车的处,这里没有娱乐场所,只有枯燥而单调的景物与四周闪闪浮动的光粒子。十字路口停留了一阵,没多久我们互相道别,沈洁打车向东而去,我则继续向西前行。路上车流逐渐稀少,我独自一人走在非机动车道上,脑中全是沈洁的身影,不知为何,我悲伤极了。
看着两侧高而宽的道牙石连绵而下,仿佛河堤,使这条路看起来像条河,我极目望去,产生一种错觉,觉着顺着河流,走过这个温顺的夜晚便会走出这片密林,届时,阳光明媚,微风轻拂,四周不再有任何阻挡,令我豁然开朗,或者就此停下,把发生的一切当成馈赠,同时黑夜与寒冷化为护盾,使我不受侵害。可这是一种生硬的想法,也许有人喜欢,我想在今后的大部分时间内,我依旧行进在林中,走过的地方有疏有密,有浅有深,温暖与潮湿,寒冷与干燥皆会同来。
分别后很长时间内我们没在见面,常在微信上聊几句,我总发搞笑视频,分享些节奏舒缓或欢快的音乐,而她会给我发她在家练习游泳姿势的图片或海底的美景,要不便是练车的技巧。我通常都会隔一两个小时回复,立马回复好像显得我没事干,时间隔得长了又会显得有些怠慢。再相见是我主动提出的,我那天上午拿到了驾驶证,中午便约她出去吃饭,庆祝一番。
地点定在了她家附近,我先到,没一会儿沈洁迤迤然地向我走来,我见她穿了一身新衣服,还烫了头发,人显得精神,一路上也与我有说有笑,偶尔敲下脑袋,我问其原因,她解释是昨晚没睡安稳,起来有点头疼。因这事在我身上时常发生,所以我以一种过来人的口吻说,尝试喝点牛奶,牛奶安神。路上沈洁与我聊起了她相亲时发生的趣事,跟我说与不久前的相亲对象有共同语言,能聊得来,感觉后面会发生点什么。我说觉得不错就得把握住。
饭桌上我主动要了啤酒。沈洁说,不戒酒了?我说,高兴。两瓶下肚后,沈洁假装用一种随意提起的口吻问我想开没。我说,什么?她说,嗜酒。瞬间我便明白她代指什么,吃了两口菜,我说,没什么想开不想开,生活还得继续。到后面人不自觉地低下头拨弄碗里的米饭,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心虚,乃至不敢看她,或许是因为我们都乐于伪装,所展露的都是自己想表显出的那个理想化自己。沈洁说,我现在睡前会喝一点,为了能快点入睡,只是有时我坐在那里,看着酒瓶里的液体,有几个瞬间会觉着自己已经接触甚至顿悟了什么,可实际上,我发现我只是别无选择。她叹了口气,又说,所以之前我一直在想你后来怎么样了,我希望你好起来。她又面露愧意,向我道歉。我说,没事,你别想太多,我们不是朋友吗,有什么事你都可以跟我说。
同往常一样,我们将在马路挥手告别,等红灯时沈洁说,如果突然有一天我不在了,你会想我吗。我说,这什么话,呸呸呸。沈洁噗嗤一声笑了起来,说,逗你玩儿呢,我想说先前投的简历有了回复,可能过几天要去天津面试,顺带旅游一趟,去海洋馆看看,可以的话还能去潜水,你有时间吗?我说,我打算跟友人开个店,有很多事要忙,可能没时间,面试成功记得给我发消息,回来后我们出去庆祝。她说,那就祝我们好运。红灯亮起时她出人意料地给了我一个拥抱,我看着她穿过十字路口,走了一截后向左一拐步入巷口,穿过巷子是菜市场,我想她大概是要置办些,我则选择转身向着相反的方向走入附近的步行街,丝毫没有意识到那看似随意的拥抱是她发出诀别的信号。
我没有等到她的好消息,而是在朋友圈看到了关于她的寻人启事。得到确切消息那天我刚从一场压抑的午睡中醒来,并没有过多悲伤,只是感到特别的无力与委屈,为何委屈,自己也是难以说清,或许我可以做作的理解为,我们的悲痛远不如想象中来的强烈。
沈洁并没有去天津,而是在分别后不久,选择了一个普通到没有任何异常的下午,把车开到黄河边上,可能是那些声音令她疲惫不堪,抑或其它,总之她没能走出去,而是在车内将衣服一件件地褪下,换上泳衣,我猜她可能会静坐一会儿,聆听寂静,询问自己,而后推开车门,走了几步,助跑,随后纵身一跃。
而现在,我看着十字路口,总在想,如果我当时答应了她的请求,或者早点发现那拥抱的含义,会不会一切又都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