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今天,妈妈死了。我非常确定是在今天,上午十一点或者十二点,我不知道。我和爸爸等在手术室外面,从九点开始。我们选择早上九点,是因为这个时间对我们三人都合适。今天是星期一,我们可以度过一个完整的周末,来准备这场手术。我请了一整天假,在星期一早晨九点,躲过早高峰,开车送爸爸妈妈到医院,我们可以很从容地完成手术。医生在这周第一天上班,注意力集中,精神也好,安娜也说,这是我们能想到的最好时间了。
当主刀医生走出来,在手术预计结束的时间之前,我和爸爸有些吃惊。脑子里的第一个想法是,手术提前结束了,然而看到医生的眼神,我们才意识到,这件事终于发生,妈妈的预想是对的。
妈妈去世这件事,是笼罩在我们三人上空最大的阴影。三十年来,我们相亲相爱,妈妈虽然从小对我和姐姐很严厉,我们却比城市里一般的家庭都更亲密。但在几年前,姐姐嫁人搬到外省,妈妈的心脏病第一次恶化。
这一天早晚会来,我们都知道。只是当这一刻终于到来,我和爸爸平静地站在医生面前,我相信他跟我心里想的一样,我们对今后的生活多少有些害怕。
“我们回去吧,告诉你姐姐。”见了妈妈最后一面,爸爸对我说。
他比我想象中表现得还要平静。三十年来,爸爸一直是这样。他平静、温和,在别人看来甚至冷漠地对待家里每一个人。我握住他的手,他的手心温暖而潮湿。我再次紧紧握住他的手,我知道,这个家没有爸爸,是不可能支撑到现在的。这个城市四季都是炎夏,姐姐却受不了这冰冷的房子。她和丈夫生活在一个每年都会下雪的地方,她说,那是她这辈子待过最温暖的地方。
和爸爸回到家,一切和往常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回到了几个月前妈妈住院的日子。我们早上去看望她,送爸爸回家,然后我去六街上班。我很努力地工作,每天加班,好在大多数周末可以和家人一起度过。爸爸点上一支烟——妈妈在家的话,他是不被允许的。玛蒂尔达向爸爸走过来,似乎已经知道了妈妈不再会回来,她轻轻地摇摇尾巴,在爸爸脚边伏下身子。
我也想点一支烟,这时安娜发来短信:
嗨!我实在太丧了,手机坏掉,我在维修店浪费了一整个下午也没修好。现在第五个客服告诉我,让我抹掉所有数据恢复原厂设置,我真的很伤心,这个月以来所有的照片,所有的一切都没了。
我还在二街Jo’s咖啡等下一个客服代表,如果你也想来。
她还在最后加上了一个悲伤的表情符号。
我把烟放下,看看玛蒂尔达。她老了,和五年前我遇到她的时候不一样了,毛色不再有光泽,眼神疲惫、温柔、坚定。她望着我,潮湿的鼻子和好像永远在微笑的嘴,她趴下,闭上眼睛,全心全意地烤着壁炉。这星期四就是感恩节,姐姐和姐夫说好要来住一段时间。
我打开手机短信,回复她:
很抱歉,安娜。我的母亲去世了。
2
十一月的第一个星期五,我和爸爸像往常那样带妈妈去医院复查。诊断报告出来,医生的眼睛突然暗淡下来。从那一天起,我们就开始计划妈妈的手术。妈妈似乎并不想尽快给她的心脏开刀,她说等一等吧,等到感恩节,你姐姐就回家了。那种不容置疑的口吻,就和我们小时候每周日上午,妈妈不由分说带着我们去教堂一样。从教堂出来,路过城北最好吃的一家甜品店,姐姐喜欢吃里面的红丝绒蛋糕,爸爸妈妈会坐下来吃一盒牛乳冰淇淋。他们说,小孩子不能喝咖啡,就像小孩子不能骑两个轮子的自行车那样。所以我就坐在一边,看他们吃冰淇淋和蛋糕,我只想喝咖啡,我就闻着店里面的咖啡香。妈妈问我要不要热巧克力,我说不要,谢谢妈妈。
爸爸把我叫到阁楼上抽烟,“萨姆,你知道,不能让你妈妈等到感恩节。那对于她的心脏来说太晚了。”
“妈妈会听我们的吗?”
“如果你姐姐能打个电话来就好了。”
爸爸想让我去和姐姐谈一谈,我打开电子邮件,却又合上了笔记本电脑。我姐姐只有在需要和我倾诉的时候,才会给我打电话。其余时间,她有太多事情要做。陪伴她周游世界的摄影师老公,做家务,看报表,他们结婚很多年,没有孩子。所以并没有一个孩子叫我,萨姆舅舅。
手机亮了,是迈克的电话。迈克问我认不认识那个当警察的杰克,我想了想,不认识。“杰克有一个俄罗斯朋友,他女朋友刚从达拉斯回来,想晚上出来喝一杯。你要过来吗?”
杰克的俄罗斯朋友的女朋友,这对我说关系太远了,我连杰克是谁都想不起来。而迈克永远像一只社交圈子里的花蝴蝶,我却没他不行。因为在这个时刻,我不想再和爸爸继续吸烟,我不想面对不由分说的妈妈,我不能给姐姐打电话。我低头看看壁炉边的玛蒂尔达——她睡了,她现在不想听我说话。
“好的,迈克,我这就开车过来。”
3
我把车停在迈克家的免费车库里,上楼跟迈克和他的狗,马克斯,打招呼。马克斯是玛蒂尔达最好的朋友,可惜他太年轻,有时候不能理解玛蒂尔达的柔情与苦闷。所以更多时间,玛蒂尔达只是温柔地趴在爸爸的壁炉前,而马克斯和河边每一座宠物公园里的狗打成一片。迈克也是,他认识所有人,杰克、俄罗斯人,甚至俄罗斯人的女朋友。
我在迈克家喝了一杯,和马克斯道别,我们动身去那间啤酒屋。这是我们最喜欢的啤酒屋之一,当我们想交谈或者认识新朋友的时候。如果心情不好,或是过于激动和亢奋,我们就走到啤酒屋对面的那间游戏室。那里热闹、嘈杂,让人狂乱,我们可以肆无忌惮地吸烟。
我们花了二十分钟就走到了,在那里我第一次见到了杰克。杰克和我们问好,迈克说我们彼此一定见过,而杰克是一名警察,我只是做网络的,我们怎么可能认识呢。我们在长凳上坐下聊了几句,杰克刚刚和他的西班牙妻子离婚。28岁的杰克,比我们都年轻。两年前,单位派他到西班牙学习外语,没想到他领回了一位妻子。年轻的杰克为妻子换来一张绿卡,现在他又是独身一人。
迈克好像对杰克的前妻很感兴趣,就和我们从前一起工作时一样。迈克本来和我一样,都是工程师,我们还有一个好朋友莱恩。如果莱恩现在在这里就好了,我也不至于无人交谈,也没人陪我抽烟。莱恩独来独往惯了,十一月,正是他每年独自旅行的假期。他人在泰国喝椰子汁,我却在这夜色中看杰克和迈克攀谈。迈克换这份工作是好的,他早就应该做一名销售人员。而我和莱恩比较像,给我们一台电脑,在漆黑的格子间里,我们就能各自快乐地度过一整天。
一个人的生活,让我感到富足。即便是在爸爸妈妈的房子里。
我无法再听他们谈起西班牙的种种,我走去吧台想再点一杯啤酒。这周末的第一天晚上,人很多,我不愿意再花上这么长的时间点一杯啤酒,我就干脆跟酒保要了两杯。我在吧台上坐了一会儿,啤酒屋室外的灯串突然亮起来。平时我很少注意啤酒屋里的灯串,直到今天,我突然感受到这灯光在夜色中,有一些温柔的用意,就像玛蒂尔达的眼睛。
我盯着昏黄的灯光出神,直到酒保喊我。我小心地端着两杯啤酒,走下台阶,穿过人群,回到迈克他们交谈的长桌——
长桌上除了他俩,又坐了另外三个人。我走到迈克和杰克背后停下来,站了一会儿。我想对面坐着的就是俄罗斯人,他身边应该是他的女朋友,看着也像是外国人。他女朋友对面,也就是杰克身边,还坐着一个年轻女孩。她在跟俄罗斯人说话,大概是女友一起带来的女伴,背对着我。我端着啤酒,慢慢地绕过俄罗斯人的女友,走过俄罗斯人,在他身边坐下,我端详着那位女伴。
她长得和俄罗斯人的女友很像,看上去来自同一个地方,却又不那么一样。女友长得丰满、圆润,说话间兴高采烈,还有性感的口音。她的年轻女伴则是微笑着,我脑中闪过妈妈和姐姐的脸,却定格在玛蒂尔达的眼睛——
是的,这位来自异国的年轻女孩,她竟然长着一双我的年迈的狗的眼睛,温和、有力的,迷人的眼睛,望着她的女伴和俄罗斯人。显然,她对身边的杰克毫无兴致。她在余光中,与我的视线开始交汇。
她注意到我在盯着他看,然后她的视线躲开了。
这时迈克终于意识到我回来了,“萨姆!看看你错过了什么。”
4
我的猜想没错,俄罗斯人和我们差不多是同行,但在城南边的公司里做事。他跟警察杰克是好朋友,而杰克的狗——和迈克的狗,马克斯,在宠物公园里认识。俄罗斯人的女朋友叫凯伦,是德国人,她的女伴叫安娜,也来自德国。
我开始喝我的啤酒。第一杯,安娜显然已经和俄罗斯小情侣相处一整天,不再有什么过多的话可交谈。她极力地微笑,却掩饰不了温柔背后的疲惫,这一点,和我的狗,玛蒂尔达,一模一样。而唯一的区别在于,安娜是年轻的,玛蒂尔达却比我还衰老。
第二杯啤酒,安娜和杰克攀谈起那位西班牙女孩,迈克看上去很想为他俩找共同话题,却被她温柔的笑挡回去。她的笑仿佛在说,“我已经对你施以微笑,你还想要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呢?”
当我第二杯啤酒快要喝完的时候,突然下雨了。人群开始往室内,至少是有篷子的地方靠过来。我们的长桌被淋湿了,大家都开始找一个能容纳六人交谈的地方。啤酒屋中心的长椅上,有更多小灯串,有遮挡,没有雨,也没有长桌。我们六个人在面对面的两张长椅上重新坐下来,安娜坐在了凯伦和我中间。
她靠在凯伦肩上,凯伦在和俄罗斯人调情。她无聊地陷入在人群中,却和整间啤酒屋格格不入。她要是能和我吸上一支烟就好了。
她低着头,空洞而富有活力的眼睛聚焦在虚无中,她竟开口说道:
“我不喜欢下雨天。”
“我也是。”
我迅速回答了一句,虽然我并不知道她是否在说给我听,虽然,实际上我是很喜欢下雨的,下雨让我感觉自由和通透,比那些充满阳光的日子,更让我觉得接近现实生活。然而我没有说,我只是对安娜说,“我也是,”并注视着她的眼睛。
她的目光和我相遇,然后她笑了。
我不知为什么谈起下个月是我生日,我有很多可以向她诉说的,妈妈的病,爸爸的烟瘾,姐姐幸福却让人感到疏离的婚事,我永远无法满足的上司,我却谈到了下个月我的生日,我就要三十一岁了。
她笑笑,然后终于移开凯伦的肩膀,“原来你是射手座,那我也要告诉你一件事,感恩节是我生日。”
“那没有太远了。”
“是的。”
“你会邀请我们为你庆祝生日吗?”
“真的吗,如果你们愿意。”她眼睛亮起来。
其他四个人,根本没有注意到我们的谈话,我感到非常不满意。我叫住迈克,我说,“安娜感恩节要过生日,她要邀请我们一起呢。”
这是我今天晚上最开心时刻,我马上要给一个年轻女孩庆祝生日——她还不到二十六岁,她将要度过她年轻的二十六岁生日。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感到轻松起来。我打开手机给她看玛蒂尔达的照片。
“她叫什么名字?”
我很吃惊,她竟然直接从照片中看出来,然后使用了“她”。
“玛蒂尔达。”我说。
“里昂?”
我突然间口干舌燥,安娜的轻描淡写让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我惊讶于她不但一眼看出了玛蒂尔达是女孩,还一下猜中了玛蒂尔达的来历,这让我感到不安。
玛蒂尔达的到来一直使我不安。
五年前,我一个人驾车到达拉斯。在凌晨回家的路上,下起大雨,我打开远光灯,开在德州漫长而荒芜的高速路上,我遇到了玛蒂尔达。
玛蒂尔达望着我,就像每天在壁炉边一样,她望着我,她什么都不想从我这里得到,她仿佛拥有一切,她就那么望着我,无所图、无所回报地望着我。我也望着她,她的眼睛,她被大雨浇透的毛发,她潮湿而受伤的前爪,她冷静而温柔的眼睛,她在夜色中望着我。
她全身没有一处在跟我说“带我回家”,我却把她带走了。
我治好她的伤,我想送走她。每当我想送走她,因为我知道我无法负担起一个灵魂,她就望着我,让我无所适从。她从不说话,从不渴望,从不想方设法地从我这里获取什么,我却最终留下了她。
我最爱的,玛蒂尔达。
却几乎在同一时候,姐姐遇到了她的真命天子。三个月不到,她就远嫁,把妈妈留给了我和爸爸。有时候我觉得,是坚定的玛蒂尔达占据了本属于姐姐的空间,或者是姐姐腾出来一个位置给了玛蒂尔达,我不知道,我至今不知道生活为什么这样推着我走。我想问他们每一个人,我却最终只能和玛蒂尔达说话。因为我唯一确定的是,她无法离开我。
5
迈克提议说,我们去对面的游戏室吧。我们六人起身往那边走,迈克和杰克走在最前面,俄罗斯人和他的女朋友拖着不走,在后边相互抚摸接吻,我和安娜自然地走在中间。她穿一条黑色的长裙,不像是这边女孩在酒吧常见的打扮。我注视着她,我们一起走进烟雾缭绕的游戏室。
我和安娜靠在吧台上,我问她喝什么。
“你喝什么?”
“我不知道。”
“你一般喝什么?”
“我一般不喝酒。”
我给她点了一杯甜的,苹果味的啤酒,她在我身边坐下来。
“萨姆,你会任何乐器吗?”
“我不会,为什么?”
“你长得像我的钢琴老师。”
我们开始大笑,她看上去喜欢我点的苹果味啤酒,迈克和俄罗斯人望向我们,然后又各自转过头去。
当我们六个人开始玩抽积木时,我已经感觉到我和安娜成了一个团队。我给她点了第二杯苹果味的啤酒,她开始对我笑,眼睛里不再是空洞的温柔,而是她浑身没有一处在说,“带我走吧。”
当安娜喝到第三杯苹果味啤酒时,凯伦抓着俄罗斯人的手,问她今晚要不要送她回家。她看看我,“萨姆,你有车吗?”
“有,在迈克家。”
“不用了,你们先走吧,我再待一会儿。”
凯伦拉着俄罗斯人走了,我们剩下的四个人,安娜、杰克、迈克和我,一起步行回到迈克家。
当我终于意识到今晚会发生什么,我快步走向我的汽车,想用最快的速度去接安娜。当我打开车锁,我才发现我现在很虚弱,我应该把她带到这里。我小跑着回到楼梯间,敲开迈克的门,看见客厅里,马克斯快乐地坐在安娜怀里。安娜一边抚摸着他,一边认真地对迈克说,“你该给他剪指甲啦。”
安娜看见我,把马克斯放到沙发上。马克斯一下子跳下沙发来到我脚边,我猜想,他是闻到了玛蒂尔达的气息。她走到阳台去,望着夜晚的城市,潮湿的城市。“你准备好了吗?”
她点头。
“我们走吧。”
她在黑色连衣裙外穿上了一件毛衣,双手插在毛衣兜里,跟我走了。她的毛衣湿漉漉的,混合着雨水、烟草和苹果味儿,她跟我走了。
“我羡慕迈克,他的阳台能看见风景。”她边走边说道。
6
我把车停在安娜的公寓下,她把我带上楼。要进入她的房间先要经过阳台,我们在阳台站了好一会儿,我闻着她身上的苹果味儿,她说,“你看,我这里是没有风景的。”
“不,你能看见风景。”其实我并不能看到什么,从她的阳台看过去既看不到河流,也看不到雨水,更看不到远处的城市。她的视线里一无所有,她空洞而充满希望的眼神在这时又出现了。
我们脱下潮湿的衣物,躺着她的床上。公寓里的另一个年轻女孩和她的情人依偎在客厅的沙发上。
“对不起,我不该叫你来。”
“没有什么对不起。”
“我现在只想睡觉,我什么都不想做。”
“好。”
我抱着她,就像在冰冷的高速路上抚摸着玛蒂尔达的后背、脖颈,她光亮而潮湿的毛发,温热的肚子,我接触到她的嘴唇,我亲吻她温柔而坚定的嘴唇,和她弱小而饱满的双乳,亲吻她后背的绒毛,她温热的肚子。
“你不想要更多吗?”我问她。
“我不想。”她坚定地背过身去。
可我想要她,从我在夜色中的灯串亮起时,从我看到她背影的温柔轮廓时,从她说起,“里昂”时亲昵的口音开始,我就知道,这一晚,我必须和她共度。当我决定带她走,她就像玛蒂尔达一样,她从不拒绝我。
第二天早晨,我们像情人那样醒来。我从背后抱着她的肚子,有时候玛蒂尔达也会在清晨跳到我床上来。我带她去喝咖啡吃早餐,就像我们昨晚约定的一样,然后送她回家,我终于开车回到爸爸妈妈的房子里。
爸爸在客厅抽着烟,妈妈在床上看杂志。
他们不知道,谁都不知道,我遇到了安娜。当我回到熟悉的生活中,安娜就好像从未存在过。我在家休息了一个周末,然后开始上班,我才意识到,我只给她留下了号码,却没有要来她的。我想迈克大概会有,但是一想到,他要问杰克要,杰克要问俄罗斯人要,俄罗斯人要问他的德国女朋友要,我就没有问迈克要。
星期一,我回到办公室,我想把安娜的事跟莱恩说,他却还没回来。我经常羡慕他,羡慕他说走就走的旅程。虽然我们一样,已经忘记了上一次处在亲密关系中是什么时候。没有感情的羁绊,说起来,一个人应该可以随时上路,可我却总也放不下一些什么——我说不清。我住在爸爸妈妈的房子里,我姐姐说走就走,我却还有了玛蒂尔达。如果我走了,我妈妈谁来照顾?谁来陪爸爸抽烟?爸爸需要我和姐姐沟通时,谁来给她打电话?玛蒂尔达的一日两餐,爸爸能记住吗?他会带她去宠物乐园,和马克斯玩一会儿吗?莱恩走前一周问过我,要不要和他一起去泰国。我说,你给我这么短的时间,我没法和上司跟家人交代。
他耸耸肩。
后来,那天晚上的发生的一切,我就再没和人提起过。我们公司唯一的一对情侣——最近刚升级为夫妻,并且马上要再升级为父母——邀请我周五下班后去露营。我想,也许真的没什么可交代的。我把手机调到飞行状态,和这对即将生产的夫妻在夜色中出发了。
7
德州的夜空让人看见希望。我突然知道为什么莱恩每年,不由分说地,一定要出来看看。我以为他迷恋的是异国情调,啤酒,和年轻姑娘,当我躺在夜晚的山顶上,看见对面山坡的耗牛,头顶上是密布的星云,我们三个人像孩子一样追逐着北斗七星,辨认自己的星座,那一刻,我突然不想回到文明社会。
当那位即将生产的妈妈看到山顶那边的一片乌云,他们让我打开手机看看天气预报。我不情愿地回到车里,把手机取消飞行状态,我看见了安娜的短信:
嗨,萨姆!我是安娜。我又看了一遍《杀手里昂》。你还好吗?
我突然在星空下开始想念她,如果她能在我身边该多好啊,我们肩并肩躺在耗牛对面的山坡上,寻找射手座的星云,像我的同事夫妻一样。我想抚摸她的后背,她温暖的肚子,她的嘴唇,她最让我想念的一切。
我回到家躺在床上,对安娜的思念开始升级。我却不知道,应该如何向她表达我的欲望。我给她打了长长的短信,说起耗牛和星云,我却无法谈起杀手里昂和她的玛蒂尔达。我至今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留下玛蒂尔达,她的眼神令我悲伤、羞愧,让我无法面对自己,我却收养了她。
我不得不留下她,因为我无法留下我的姐姐。
我的姐姐青春期后一直和爸爸妈妈不合。她十四岁那年,曾经用最恶毒的话咒骂过妈妈,因为妈妈光明正大、不由分说地,观看了她的日记本。尽管爸爸用了二十年替妈妈向她道歉,她都永远不能原谅。我看着他们,就像在夜色中观看对面山坡上的耗牛,就像在雨夜观看酒馆长桌上的六个年轻人,我不知道他们谁对谁错,我只知道,我永远无法认同他们任何一个,也无法离开他们任何一个。
他们终将离开我,只有这一点我是知道的。
我无法向安娜表达我的欲望,我害怕,她终将离开我。她的嗅觉像玛蒂尔达一样灵敏,她能轻易捕捉我的欲望,她用空洞的眼神表达她的欲望,她用神秘的气息散发她的欲望,她对我的欲望,她对爱的欲望。她用力爱着这世界,我却躲躲藏藏。如果让我找一个位置,我宁愿当初永远停留在她身后,抚摸着她柔软的、温热的脊背,她散乱的长发,她用来表达爱的,她的一切。
我决定接受她的邀请,星期天下午在Jo’s咖啡见。
8
她直视我的眼睛,又好像从正面把我看穿。她的目光落在我身后的夕阳抑或高楼之上,却从不在我身上停留一秒。她用力地看着我,就像要永远把我记牢,这样的感觉竟没让我觉出一丝不安。我迎面感受着她的目光,她炽热的目光,她充满欲望却空洞的目光。“我们到河边走走吧。”她提议道。
我顺从地跟着她,却意识到我在这座城市生活了三十年,而她只是个陌生的旅人。当我们穿过大桥,穿过钟楼,来到河边的栈道,我突然变小了。小到姐姐还不满十四岁,小到爸爸还没有吸烟成瘾,小到妈妈还是个美丽温柔的年轻女人,这座城市的冬天也是温暖的,我们一家四口走在河边的栈道上。
妈妈手推着一辆带有辅助轮的儿童自行车,我骑在上面,姐姐在前面跑。我们穿过小桥,妈妈开始追不上我,我和姐姐一起朝着夕阳的方向,往城市那边奔跑,在太阳隐没在湖水之前,在野鸭和天鹅还未归巢之前,在撑船钓鱼的人们还没上岸之前,我们绕回到独木桥上,我倒着骑,轮子向反方向旋转,我看见姐姐追着我倒着跑,她的轮廓渐渐融合在对岸的夕阳里……
安娜靠在我肩上,注视着夕阳。当挂在天上的太阳和湖面上的太阳越来越接近,她回头望着我,当她转身再看向太阳的时候,天空忽然就暗下来。
“落日了,咱们回去吧。”
我们像情侣一样坐在甜品店里等红丝绒蛋糕,我感受到一阵快乐,这种快乐非常真实,充满我的肠胃。我想回家拥抱我的玛蒂尔达,我很难想象如果没有她,这些年来会怎么样。告别时,我抚摸安娜的后背。这时距离她的生日还有四天,我说,“安娜,再会,我们下星期见。”
“再会,萨姆。你妈妈会没事的,星期一早上,这是我们能想到的最好时间了。”
我开车回到爸爸妈妈的房子里,爸爸在妈妈的床前吸烟,妈妈还在看她的杂志。
“萨姆,你姐姐刚给我们来过电话。她说,他们星期四就回来了,让你明天下午也别去上班了,好好陪陪妈妈,刚做完手术身子弱。”
“好的,爸爸。”
我拥抱我的爸爸妈妈,给姐姐回了短信谢谢她打电话来。
我给我的上司发了电子邮件,明天请一整天假。
我拥抱我的玛蒂尔达,亲吻她忧伤而坚定的眼睛。
那天晚上,我很早就睡了。我感到安娜就在我的身边,她平躺在我侧面,就像迎接我们即将出世的孩子。我看见湖面上的繁星,就在夕阳下落之后,出现在相同的位置,那是一个年轻女孩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