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仕达大马路

毕仕达大马路

没碰到难挨的雨季,全是想你时的心悸。这个夏天有点问题,我也有点问题。

5月 2, 2020 阅读 695 字数 9604 评论 0 喜欢 0
毕仕达大马路 by  林庭

杨姗每次站在“畢仕達大马路”几个蓝色字体的石路牌旁时,几乎都是夜晚。偶有虫鸣,还有一些声音来自某座高楼,像是刚下班的人传来的疲惫叹息声。更多的声音来自远处,是闷在娱乐场内短促的欢呼声,有人赢了,有人输了——其实这种声音,杨姗听不到,她只是把城市上空密密麻麻的声音归进了娱乐场内,充作热闹的一部分。

她同样是站在石路牌前两步的位置,唯一不同的是,这次是雨夜。耳根旁全是雨声,那些该听到的,不该听到的声音一并消失了。

已是深夜,澳门过珠海的关卡也快关闭了,按道理,陈招泊会给她打电话或者发短息,可手机屏幕上一条晃动的消息也没有,只有屏幕照片上的那行字,晃得她双眼生疼——

“没碰到难挨的雨季,全是想你时的心悸。这个夏天有点问题,我也有点问题。”

这是三年前杨姗遇到陈招泊时,一时兴奋记下的文字,她选择一张水青色偏向于夏季的图片作为文字的背景。在别人眼里,那是一张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图片,可对她而言,那是她的全部心绪。她被恋爱冲昏了头脑,如果还有一丝丝的清醒,一定会知道,她遇到陈招泊时,尚在春季。是陈招泊,是他,把杨姗的夏季提前的,以至于杨姗往后的日子,全都陷在了雨季里。

太久没有换过屏幕照片了,杨姗忘了如何操作,她在手机上胡乱地按一通,久久未果,选择了放弃。任凭她如何地拖延时间,还是没有收到陈招泊的信息。雨一直下个不停,浇透了伞外的世界,她直愣愣地站在那里,站得一本正经,站得装腔作势,站得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只是单纯地在等一辆路过的公交车,她知道,这里是不会有公交车的。

她把空了的保温瓶拧开,放在石路牌上面,雨帘恰巧似的装进象牙白保温杯里,你推我,我推你,滴落,滴落,滴落,空灵冷彻,一下又一下地砸向她的心口。路面上的雨水往低处流,光线也在往低处流,像亡者提着一盏盏微暗的马灯从这一处去到那一处,杨姗生出一种怕到极致,又忍不住自嘲的神情——仿佛正身处BT楼602房的浴室里。

去那里之前,她和陈招泊本来租住在另一条街上,一室一厅的房子,虽窄,却干净清爽,家具也一并俱全,他们精打细算地过日子,就这样生活了将近两年。后来陈招泊的工程结束了,杨姗便辞掉了工作,二人打算回大陆发展,然后结婚。可就在整装行李的那一天,工程那边出现了问题,陈招泊要留下来继续监工。

“不会很久,大概一两个月就能完工。”

这是陈招泊对她保证的,而他之所以会这样保证,是因为他们的房子已经退了,再租就得交上半年的租金,不划算。他建议住进游戏里认识的朋友家里,在隔壁街,房租按人头算,住多久就交多少,很划算。

BT楼602房住的是年近三十的两姐弟,不知因何缘故尚未结婚。杨姗至今都没有分清陈招泊口中的“游戏里的朋友”到底是那位叫阿萍的姐姐,还是那位叫阿安的弟弟。就如他们刚开始被一个身穿黑色运动服,皮肤暗黄,头发极短的人带领到BT楼楼下,对方在不停地说楼里本来没有电梯,是后来才装上的,杨姗在一旁客气地点头附和时,也还是没有分辨出这位到底是阿萍还是阿安。

她只记得自己在说出“这样啊,还挺好的”这句话时,视线一直停留在那个人的牙齿上。那排牙齿像不小心摔在雨后的路边,磕了满牙的黄泥后,再戴回到嘴里。杨姗产生了一种想把那层黄垢抠下来的冲动,就在那一瞬,她脑海里飘过一个画面,水哗啦啦地流着,是厨房的水龙头在冲洗着一只布满茶垢的杯子,上面附着尚未抹匀的清洁牙膏,黄渍混着清水一同回旋于排水口上方,那是只即将被摆在阳台上,用来栽花的杯子。眼前这排牙齿的黄垢比那只杯子的更甚,她害怕自己再不动手,黄垢就会被粘在嘴唇上,然后生吞下去。

是电梯的开门声,把她的思绪拉了回来。杨姗慌张地看向别处,却是盯在了电梯门口的那个大型垃圾桶上,她为自己刚刚的“不可控失礼”感到懊悔,并希望对方快速忘却她一秒前的眼神投射。她尽量呈现出一副“我是无意的”的神情。

直到602房的大门被打开,杨姗看到坐在大门旁电脑桌前,正在打游戏的阿安时,她才真正确定领他们进门的人是阿萍,为此,杨姗的懊悔更添了一层。

朋友之间的初次见面,准确地说,是房东与租客的初次见面,双方至少会停下手里的事,进行一次礼貌性的点头,交谈,了解,最后再由“拎包入住”这一动作,来确认这一方正式进入另一方的生活,本该是这样的。

可阿安只是蓬头垢脸地说了声“来啦”,然后继续深陷在游戏里的激战当中。阿安体型很消瘦,腰肩的弯曲程度,一眼就看出是久坐造成的,那样的姿势,像是在试图跨过一道天边的银河而做准备。他戴着眼镜,脸上的痘痘印着电脑屏幕上冷色调的光影,看起来比平常人的还要黯淡三分,他伏在电脑前,誓死要成为游戏角色中的一员。

从一进门,杨姗就感觉自己跨进了一间过分阴郁的房子,她自知不会失礼到把责任全都推在那两姐弟身上,更不会责怪自己那过于矫情的感知能力,她努力保持理性。在看到客厅左侧那扇半闭着的窄小窗户时,她就确定找到了第一个原因——光——没有阳台,没有光。她伸出手在左右摆动着,不见光影,她的手是难得一见的蜡黄色,像躺在病榻上苟延残喘的老人,这时她才发现,房子的整体色调被刷成一种烂菜叶子的颜色。因为陈旧,所以斑驳。

烂菜叶子色的陈招泊提着行李,走在烂菜叶子色的阿萍后面,进了他们即将安住下来的房间,杨姗想拉着他离开这个房子,可已经来不及了。

她站在阿安后面,变得不知所措起来,房子太逼仄,站也不是,坐也……她环视四周,看到本该用来坐人的沙发上,放了一个枕头、一床被子,旁边展开的软凳子上,有一道被利器刮开的口子,外层的胶皮翻卷起来,露出里面发黄的棉垫,她害怕坐下去,会把积累起来的陈年潮气给挤压出来,沾到她的浅色裤子上。

“随便坐坐。”阿安用后脑勺对她说。

他不说还好,一开口就让杨姗陷入慌乱当中。杨姗当即拿出保温瓶,走到一旁的饮水机下取水,没有水,一滴也没有,红色下压龙头的灰尘还调皮地附在她的拇指指肚上,她把手藏在后方,用食指指肚轻搓着拇指指肚。

阿安猛点了两下鼠标,忽然说道,“对了,忘了叫水了,本来早上就该叫的,你等会儿。”他边说边翻动着电脑桌下的抽屉,翻出一张类似于记录号码的卡片,拨通后跟那边反复确认着家庭住址。杨姗在一旁听着,无论怎么听,都听出一种“602房是第一次叫水”的意思。

那他们喝什么?电热水壶?杨姗四周看了看,没有,除了冰箱,电饭煲和风扇,再没看到别的电器。这种类似于戳穿别人心事的念头产生时,杨姗立刻对着阿安摇了摇水杯,“没事没事,瓶里还有一点水。”可说完后,她就后悔了,急迫的解释,分明是告诉对方,她已经知道他家不喝罐装水这件事。果然,阿安又对着她解释为什么叫水要重复着家庭住址,是因为那边混淆了BT和BE这两栋楼的读音。

杨姗陷入了无止境的绝望当中,她预感到接下来的日子里,将会听到一个又一个的解释,明明是很不必要的话语,但就是得花上许多的精力与时间去解释和倾听,好像活着就是为了这两件事。

她会听到热水器为什么会这样,马桶为什么会这样,床为什么会这样,插座为什么会这样,这样那样,这样那样,她还得露出一副恍然大悟并且十分理解的表情,向对方传达,“哦,原来这样,那我懂了。”“这样很正常,我们以前住的地方也会有这种情况。”“没关系没关系,我家也一样。”

阿安的心里也一定是厌烦的,他们似乎都猜透了对方,格格不入又假装通融。可即便如此,仍因这样或那样的理由,住在了一起。

在陈招泊整理好床单被套准备赶去上班时,杨姗正被另一股不可控力量困在了厕所里,她看着那个布满尿渍的马桶,以及纸巾多到掉在地上的卫生桶,久久不能动作。她从未想到,身体上的这种无力感,竟是由一个厕所引起的,这仿佛成了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事。

陈招泊敲了敲门,“我出去了。”

“等一下。”换了一口气,乞求而慌张地重复着,“等一下,等等我。”杨姗快速按下马桶的出水键,即便没上,这个键也一定是要按下去的,就像那些上班躲在厕所里偷懒的人一样,在出去之前也一定会按下那个键——一个陪人类撒谎,成了精的键,可怜的键。

杨姗一路跟着陈招泊行至马六甲街停车场附近的公共厕所时,才真正松了一口气,两人相对无言。杨姗知道,一旦她开口抱怨,就不是单纯地抱怨602房了,而是间接地将怨气撒在陈招泊身上,怪他当初做的这个决定。陈招泊也知道这一点,他静默的神情,仿佛做好了承受一切的准备。

然而谁都不提。杨姗只说要去附近买些清洁工具,陈招泊明白她的意思,小心提醒着,“刚住到那里去,就开始打扫卫生,好像不太好。”

“是不太礼貌。”杨姗懂这个道理。了解她的人,会认为她爱干净而感谢她,不了解她的人,会认为她嫌弃那里,还会令人生出“竟然嫌弃那就不要住了”的想法。她固然有这样的想法……左右为难的同时,又不想让陈招泊左右为难。

“我先忍忍。”

“你先忍忍。”

两人同时开口。陈招泊继续说,“先忍一忍,过几天我和你一起打扫。”他们从未认真仔细地讨论过这种问题,曾经最闲暇的时刻,是两人躺在清爽的地板上,研究下星期的菜谱,或偶尔坐在窗台边听听音乐看看书,阳光照到他们身上,是轻金的暖光色。从未想到这样的问题,竟也是个问题。

她抬头看了看四周,一座紧挨着一座的高楼,密密麻麻地排列在眼前,几乎所有楼层的窗户都是黑框的,像一个个骷髅的眼睛,空洞而虚无,不能看太久,否则人会被吸进去。杨姗记得他们刚来到这里时,曾扬言不会住进去,可那两年,他们不但住进去了,还长时间地住着,以前那里可以忍受,毕竟房子干净、见光,现如今这里邋遢阴湿且无光,可他们还是住进去了。

总有一个环节出了错,并且在将来的日子里,还会出更多的错——能不能不出错?杨姗边想着,边看向早已走远的陈招泊的背影,他转弯往另一个方向走去了。

仿佛是为了印证她的想法,生活不停地颠倒于正面与里子之间,上帝又在掷骰子了,一点也不考虑人们的感受。

杨姗有早起出门跑步的习惯,在客厅碰到通宵打游戏的阿安时,对方会说上一句,“去跑步啊。”杨姗会“嗯”一声,然后点一点头。再碰上几次后,对方的语气也会变得轻快,似乎认为这是互相熟悉了的反应,阿安说,“哟,去跑步啊。”杨姗笑着点头。再后来,阿安会说,“哟,去跑步还要化妆啊。”杨姗仍旧笑着点头。

有时候,这种类似于打趣的对话一旦多了起来,会让人产生一种反思,杨姗甚至怀疑,连清早喝一大杯温水这样的习惯,也会被认为是故作姿态的一部分,好像这些旧习惯统统变成她来到这里后的新习惯,只为了向对方表示,她跟他们不一样。

她常常对人保持着距离,并不是说对方会诋毁或者伤害她,而是她心里生着一把肉尺子,用来度量着一切,她知道自己不会跟那类人过分的亲近,往后再怎么相处,也不会越过尺子的那条线,别人往往会因为自身的白费力气而对她心生怨怼。

对方眼里的轻蔑愈发的明显起来,就差当面对她说,“你真装。”当然,大家都仗着是成年人的身份,很会把握分寸,一个不经意的动作或眼神,做到让对方胡思乱想就足够了。

虽然住在一起,杨姗在白天却很少看到那两姐弟在活动。阿萍在娱乐场上夜班,晚上上班,白天睡觉。阿安要么在沙发上,要么在电脑桌前,听说是靠游戏生存。杨姗从未看过他从椅子上站起来的那一瞬,他好像长在那张旋转椅上,即便是吃饭,也是连人带椅地滑到饭桌前的,如果强行把他拉开,或许还能看到骨肉撕扯开来的情形。

杨姗庆幸和他们分开吃饭。有时她和陈招泊坐在客厅吃晚饭,总会闻到电脑桌旁堆叠起来的方便面桶散发出的牛肉味,鸡肉味,海鲜味,最终混杂成潲水味。在那段时间,她的胃口总是很小。后来有一次,杨姗从厨房端着酸菜鱼出来时,可能是由于心情好,随口叫了他们一同用饭,她惊讶于他们并不感到惊讶,他们只是从床上、从电脑桌前似鬼魂一样游移到饭桌前,如此的自然而然,就像听到母亲的召唤而不得不坐在一起,脸上还带着一副厌世的神情。

杨姗感到惊恐,想把话收回,可已经来不及了。叫了一次,就不好不叫第二次,然后接着叫第三次,他们不会抗拒,仿佛这是早晚的事。那天杨姗在做午饭,尚未做完,阿萍和阿安已经坐到饭桌前了,往常的这个时候,他们要么没睡醒要么在装睡。

他们对她的厨艺佩服不已,对她的贤惠赞不绝口,她配合着,配合得有点心不定,脸上的神情忙打着掩饰。他们的姿态是那么的顺从,那么的无害,杨姗感觉自己就像新请进来的保姆,照顾这两个大龄儿童——听,有人拿着碗筷在敲打桌面,嚷嚷着要吃饭。

这些杨姗尚能隐忍,最不能忍受的就是房子里的卫生。她一直在找准一个时机——一个天气晴好,心情也好的日子——她从未如此煞费心机地对待一次平平常常的拖地事件。

陈招泊照旧去上班,杨姗只能趁阿萍阿安还未起床时,小心翼翼地做着这一切。阿萍睡在房间内,吵不到她,可阿安是睡在客厅沙发上的,杨姗轻手轻脚地挪动椅子,轻手轻脚地把所有窗户都打开,轻手轻脚地扫着拖着,仿佛她是一个不待见的丫鬟,生怕得罪了主子。

电脑桌下有许多短而粗的头发,被旋转椅的轮子碾过,被人字拖往前蹭过,几乎都堆在一起,看着像是游戏里珍藏的一件武器,必要时刻拿出来使用。杨姗撇了一眼沙发上的阿安,他那头发,似一株蒲公英,呼一口气,就飞走了,飞得满地都是,她还得满地去捕抓。

厕所的下水口正咕噜咕噜地吞水,无论怎么使用清洁剂,板砖仍旧是瓷黄瓷黄的,像储存了满地的坏牙,逮着人就咬,咬死在人的身上。那次陈招泊就是在这里摔了一跤,肿了一大块,即便后来好了,杨姗仍旧觉得他身上的那块皮粘附着一层污黄,擦也擦不掉。

声音越来越响,阿安还在睡着,倘若杨姗此刻在做饭,翻动锅铲的声音一出,他一定会醒的,毫不犹豫的。

打扫完毕后,杨姗出了门,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可她的心是轻盈的,就像心房某处通了风,新空气由这一房吹向那一房。她被充了气,整个人往外飘,飘到了马六甲街停车场附近的公共厕所里,她仍旧在这里拉撒,无论或早或晚,无论白天黑夜,她爱极了那里,好像在一瞬,她心胸变得宽阔了,连厕所也能趁机撕剥她的爱。

她是不会蹲在602房的厕所里的,晚上她极少喝水,有时急了,会让陈招泊陪着一起出来,对阿萍阿安说是夜跑,若实在太晚了,她就憋着,反正她什么都憋,也憋习惯了。

杨姗从厕所出来,整个人变空了,世界也空了二分之一。她去选购了几张矮脚凳,想着一张放在房间内,另两张放在客厅,她估摸着地板已经干了,回去时一定是清爽干净的。她要重新进入那个空间,装作那是一个玉壶,装作第一次去到那里。

回到602房时,地板确实是干了,可留下了许多脏鞋印,茶褐色的,土黄色的,轻灰色的,两双鞋的鞋底居然可以制造出这么多的色彩,像小孩的涂鸦。杨姗站在门口,看到各色的脚印踩在烂菜叶子色的腌菜缸上,踩的人变成一颗颗的烂咸菜,浑身散发着恶臭。

脚印是地板还湿的时候踩上的,那一刻,杨姗好像看到另一个自己在清扫着厕所,阿安从沙发上坐了起来,看了眼地上被拖把挪动过的人字拖,接着继续躺下,阿萍则在房内侧耳倾听着——那个打扫的女人出门去了。他们立即起身,凑在了一起,点上两根烟,一个说着,“她打扫卫生了。”另一个点头,“是啊,她打扫卫生了。”谁都没有提到刚刚被踩脏的地板,说上一句“哟,脏了”,然后进到厕所里拿起湿的拖把,随意拖一遍,像走过场一样,像隐藏背地里的坏心思一样。

可谁都没有这样做,阿安只是坐在电脑桌前厮杀,阿萍则躺在沙发上玩手机,杨姗进门时,看到的正是这一幕。她放下小矮凳,忽略这一切,径直走进厕所里,刚套上袋子的卫生桶内摊着一片新鲜的护垫,她继续忽略,只拿起拖把又把地拖了一遍,边拖边说,“出门太急了,好像没拖干净。”

大门被敞开了,她就坐在门口边,静等着地板干透,安全楼梯口的风从她身上穿过,又穿过,她一秒也呆不下去,装着满肚子的气,飘到了外头,飘到了马六甲街停车场附近,她觉得不够,继续往前飘,到处乱飘,飘到晚上,飘到了毕仕达大马路,像气球卡在树枝上,被迫停留在那里。她将气一点点排出,剩下一个干瘪憔悴的躯体,以及积在胸口排不出的心事。吃住是顶重要的,拉撒也是重要的,唯有心事是最不要紧的。

陈招泊找到她时,两个黑影静死在地上,一辆车经过,光线也静死地从黑影上掠过。瘪了的气球口,被人为地撕拉开来,有人在催促,“够大了吗?够大了吗?”

“够了。”一道声音杀进黑影里。杨姗抱怨道,“受够了,我们搬走吧。”另一道黑影挪动了两步,杵在石路牌旁边,黑影融进石路牌黑影里,是僵硬的。杨姗忍不住向陈招泊还原了这一天,这样的事情被编成字句从口中吐出来时,就像西瓜籽掉落在地上,无足轻重,说到后面,她竟也觉得自己小题大做,羞窘不已。

是那句“过两三天就搬吧”让两个黑影重新活动起来,以至于到了后来,他们竟分不出那句话是谁说的,陈招泊认为是杨姗为了找台阶下而随意说出的,杨姗认为是陈招泊为了解决她的苦恼而许下的承诺。若他们都没说,那一定是毕仕达大马路说的。

两三天后又两三天后,杨姗把收拾好的行李主动而客气地放回原位。那日仿佛就是两个黑影的事,与他们无关。她有时坐在客厅里,看到陈招泊和阿萍阿安一起打游戏的背影,觉得自己是个多余的。

她就坐在那里想,重复地想,想着走到毕仕达大马路,把卸下的心事拾回,走到马六甲街停车场附近的公共厕所,把马桶偷回来,那些垃圾,那些头发,那些流入地底的污水,统统带回602房,她把它们拴在满肚子鼓胀起来的气球上,有空的时候,还可以将它们粉刷成烂菜叶子色,然后放手,气球飘向天空,到处乱飘,在宇宙星云的极点爆炸,散成一片片白云。

现在,白云在她眼里也成了烂菜叶子色了,有可能,世界本就是烂菜叶子色的。也许是过分看清对方的生活,只要杨姗在其他事情上,表现出不满的情绪或行为,陈招泊就会不自觉地把它归成“你就是在埋怨我”,他眼神之间的冷漠和讽刺,酸凉而腥冷,像从腌菜缸投出来似的,杨姗看得真真切切,可陈招泊不明说,杨姗也就假装没看到。

陈招泊的工期又推迟了一个月,杨姗找了些临时散工打发时间。她以为这样就可以远离602房。问题是避不开的,只要没解决,问题就会主动找上门,这样那样,这样那样,总是有问题,而墙上黄青的颜色,仿佛也贴着她的脸一起出了门,糊上一层又一层,她揩拭掉时,满身满手都是。

工作之后,杨姗不能时常去买菜。住在澳门这么久了(包括那两年),她一直都是出关到珠海买菜的,那边便宜,但带不了那么多。她把菜放进冰箱里,早餐和午饭在外面吃,只做晚饭,大概能吃三四顿。

可在602房,她只能做两顿,有时在第二天晚上打开冰箱,里面竟是空的,连菜叶子也不剩一片。她时常在做饭前,看到厨房的平底锅边缘,沾着没有洗干净、被热锅煎干了的鸡蛋清,焦黄焦黄的。如果是她做饭,一定会把锅铲清洗干净,不留一丝痕迹——她甚至怀疑自己是故意这样做的,就为了套出这些不属于自己的食物残留证据。她一边厌恶着自己,一边厌恶着他们。

他们可能是趁她和陈招泊外出工作时动手的,是阿萍动手,也许是阿安,他们翻空冰箱,商量着这样菜搭配那样菜,搭着搭着,全都匹配好了,然后全都做了,全都吃了。借着一点愧疚,兴许还会一边吃一边说,“不能总吃别人的,下次到我们买了。”另一个人重复,“不能总吃别人的,下次到我们买了。”或者附上一句,“要把冰箱塞得满满的。”

杨姗下班后,在他们的游戏声中打开冰箱时,有那么一刻,她以为他们关掉游戏了,只为了听她的反应。看着空无一物的冰箱或者无法做成一顿饭的剩菜,要这样说吗?“哎呀,居然忘记买菜了。”或者,“幸好还有一点点,不然今晚要饿死。”

“她真装。”他们一定会这样想。

杨姗只能问,“你们今天做饭了吗?”

“对哦。”那边异口同声,带着三分歉意,七分迫不得已。然而谁都没说,“明天我去买菜。”

“真难得啊。”这是杨姗唯一想到的回复,像母亲在鼓励自己的孩子。

他们果然再接再厉,杨姗奔波在工作与买菜之间,真正像个有家庭有孩子的女人。而她的孩子们,一直用侃侃而谈掩饰生活的糟粕,用高明的见解遮住不自信的内心,他们是瓷器,是容易戳破的鸡蛋软皮,他们企图让自己看起来不是外表那么一回事。杨姗面对这份外界的自矜,产生一种想毁坏一切虚假的隐秘心理。

那日面对空空的冰箱时,她向他们发起了进攻——无论是谁,只要有人和她一起去买菜,她心里多少会平衡一些。

阿萍说她要带朋友去娱乐场,阿安说他手里的游戏任务不能停止。他们那份天真式的无赖,让那个单薄的理由正当到令人不容置疑。灯光照在阴绿色的墙上,再反映到他们脸上,像附着一个无可救药的滑稽面具,让人怎么都恨不起来。

她和陈招泊说出此事,对方只说再忍忍,再忍忍,说多了,她倒真成了矫情多事的人,甚至生出“陈招泊除了工作,其余时间竟是个废人”的想法。

可每当两人躺在同一张床上时,她又不忍这样去想。她往他那边靠近,嗅着他身上的气息,原本他身上有一股洗衣液的清香,可如今什么也没了。杨姗反复确认,明明是一样的洗衣液,是一样的搓洗方法,是一样的衣服,没错,都没错,她又闻了闻自己,一股潮润闷闭的腐叶气息笼罩着她,就连独属的气味也弃之而去,她仿佛看到腌菜缸里的酸液正一点点地侵蚀过来,他们将体无完肤。

在腌菜缸里,杨姗一夜夜地失眠,连呼吸的空气也带着敌意。夜深时,从厕所的下水口传来声音,那样的动静,像老鼠在窃窃私语,她想象着群鼠聚集在暗处,生出的那股臊味就觉得恶心。下水口没有安装过滤网筛,黑乎乎的一个洞嵌在那里,似乎要把人的精魂给吸进去。杨姗怀疑自己日渐憔悴的原因就在于此。

她离那个厕所越来越远,离开602房的时间也越来越长,除了吃住、上班,其余时间,杨姗几乎是在马六甲街和毕仕达大马路度过的,去那里蹲蹲,来这里站站,她蹲得笔直,站得也笔直。

她以为在这个工作繁忙的雨夜,没有时间去毕仕达大马路。班下得晚,再赶过关去买明晚要做的菜,回来时,雨大到已经从伞的另一边泼向她的躯体。

602房的大门敞开着,陈招泊今日下早班,答应她回来扫地拖地,这个时间,地板应该已经干了,门还敞开着,那就是在抽烟了。

布鞋也被雨水打湿了,她在门外一侧随意踩踏着,生怕湿脚印会把地板弄脏。安全楼梯口的风把门内的几句话带了出来。

“……女人就是这样的,不像我姐,什么环境都能接受。”

接着传来阿萍的打骂声。

“当初还以为你不过来,看吧,试一下她就露出本性了,不说了,都这样,不说了。”

杨姗没有听到陈招泊的回话,只有轻微的空气冲撞牙齿的声音,那是他惯常的吐烟雾声,像叹气一样,像默认一样,更像青春期被烦恼困住的孩子,正听从父母的悉心劝导——“好像有道理”使他一言不发。为什么这么明显,为什么不喜欢一个人,可以表现得跟喜欢一个人那样,那么明显?

风把缸内的酸腐气息带了出来,杨姗逃也似的冒雨来到毕仕达大马路,她的衣服湿了,头发湿了,鼻子湿了,眼睛湿了,心也湿了,都快黏作一团,皱巴巴的,展也展不开。

保温瓶里的雨水满了,你推我,我推你,抢着要出来。水知道自己将满吗?它是否一边感受到即将满了的快感,一边想当然地认为自己并不会满?

等了许久,陈招泊还是没有给她发信息。杨姗忍不住想象刚刚在她回去前,他们的谈话内容是什么?以及在她离开后,他们的谈话内容又是什么?是哪一个点让他们变成统一战线的队友,共同讨论她这个敌人?是扫地拖地?是空了的冰箱?是满了的厕所垃圾桶?她不知道,但又好像都知道。

伞外正下一场五光十色的夜雨,下到她这里时,染成了烂菜叶子色。杨姗伸手抓向眼前的雨滴,抓向这条大马路,抓向广场中间高高竖起的金莲花,抓向目之所及、暖光高照的各大娱乐场,抓向人群手里捏着迟迟不下注——紫的黄的绿的筹码——她抓向这个烂醉的世界。

是陈招泊的两条信息,砰砰砰将她手里紧攥的世界敲碎的。

“这么晚,下班了吗?”

“我去接你。”

那两年都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一定是602房出了问题,一定是那里,换个地方就没事了,杨姗安慰着自己。她还没来得及回复信息,陈招泊就直接电话过来。

杨姗不确定自己能否接受生活的洗礼,她察觉不到,正一边不确定着,一边踏进洗礼当中。就如她活在一个欠缺考虑的人生里,连带着她的爱情也是欠缺考虑的。

她边按下接通键,边往回走。兴许是为了让自己彻底,才做出这等不彻底的事。

半个月后,她和他回了大陆,又半年后,她和他结了婚。有一天她觉得自己要离开他了,然后就离开了。

林庭
5月 2, 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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