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不关闭的盲井

永不关闭的盲井

而讽刺的是——在内地无法公映的《盲井》,却一直在地底黑暗深处反复上演着。

7月 29, 2020 阅读 1051 字数 7488 评论 0 喜欢 0

矿上出事了。
凌晨时,陕西白水老良煤煤矿矿长张金喜接到电话后,匆匆忙忙地赶往现场。

有工人在井下放炮时被打中。
张金喜赶到矿上时,人已经被抬出来,昏迷不醒,但还留着口气。送伤员进医院后,张金喜立刻安排了两名分管技术和安全的工人下井查看。

事情有点蹊跷,矿长想。下井调查的人告诉张金喜,底下打了八个炮眼,只放了一炮,不太可能炸死人。更诡异的是“出事那人胸口、额头不停流血,炮伤伤口里有煤渣,但他的伤口是黑青色的,像是内伤。”
怀疑还没有坐实,矿长便接到了通知,出事的人死了。紧接而来的,是家属声嘶力竭的叫喊和歇斯底里的哭闹,还有讨价还价的赔偿。最后,矿上为这条人命赔了25.5万元。

张金喜的怀疑并没有错。这不是一起安全事故,而是一次有预谋的团伙作案的谋杀。他们分工明确,有人负责选矿,有人负责选人,有人负责杀人,还有人负责扮演“家属”索要赔偿。

这是程文涛第一次参与伪造矿难杀人作案。走出大山,走进矿井,短短几年时间,这个出身陕西西乡县的农村青年由从犯变成主犯,他自组团队、发号施令。地底的黑金世界里,贪婪、暴利、贫困交织在一起,最终湮没人性。

后来,法院将这起案件称为“盲井案”,这源于电影《盲井》,说的正是伪造矿难骗取赔偿的故事。类似的案子,在全国范围内已经多次出现。而讽刺的是——在内地无法公映的《盲井》,却一直在地底黑暗深处反复上演着。

父与子

很长一段时间,程兴知并不知道,儿子程文涛被抓是因为什么。他猜测,或许是诈骗之类的经济犯罪,却从没有想过,程文涛被捕,是因为谋划连环杀人案。

住在大山深处,程兴知对外面的世界知之甚少,他已经五十多岁,身体机能在下降,外面飞速变化的节奏他跟不上。他看起来满面倦容,两眼总是充满忧愁,每一句话都像是唉声叹气。

程兴知的家就在村口,旧村委旁边,一栋两层楼的砖瓦建筑。因为家中拮据,外墙只粉刷了一楼,二楼依然裸露红色砖块。

从镇上的下车点走到村里大约要一小时。路碑上的字告诉路人,这条硬化的山路没有超过十年时间,而且是由人捐赠修建。

房子曾是程兴知的骄傲。2005年,程文涛20岁,在外打工时带回了媳妇儿,山西汾阳人王美霞。程兴知像无数父母一样,看到孩子成家,一桩心事了去。当时他还住在山腰的土屋,在拿出所有积蓄,又去信用社贷款后,建了新房。程兴知自己拉材料,建房只花了不到四万元。他志得意满,憧憬未来,有了新家,不久还会有孙子抱,一家人的生活会越来越好。

一年后,他如愿抱上了孙子,但是日子并没有因此好转。最大的原因在于自己的儿子程文涛,他与自己似乎并不一样,总是让程兴知捉摸不透,手里一直没钱,要家里给。

程兴知年轻的时候也曾出门务工,后来干不动了,妻子身体又不好,便回来跑运输、种地、喂猪,为弥补借钱的亏空,省吃俭用。他有两个儿子,过继给别人一个,程文涛等于是独子。十五六岁开始,程文涛出门打工,在外的时间几乎音讯全无,只有过年短暂回家停留。

“他对我们太愧疚了,对这个家没做多大贡献。”程兴知对儿子留下了这样的评价。一件鲜为人知的事,在家里新房盖起一半的时候,程文涛试图劝说父亲不要盖了,把钱省下来。程兴知很不高兴:“不管你以后住不住,我们还是要住的。”

村里人印象中,程文涛这个后生看起来就是普通人,没有特别之处。儿子为什么会变得贪婪,程兴知也搞不明白。

但程兴知提到了李飞。他十分不喜欢李飞,觉得这个人狡猾透顶,一点不本分。令他担心的是,程文涛和李飞走得近。他不清楚,这究竟是品性相近,还是被潜移默化,或者,互为因果?

李飞是程文涛的远房表舅,在边上的镇巴县,比他大十几岁。李飞是他的一个名字,身份证上还有一个名字,叫做李忠顺。相比程兴知来说,李忠顺经济条件好很多,他不算有真本事,也不知道钱是怎么来的,但在当地有店铺,还给岳父买了房子车子。

打点子

石嘴山在宁夏的北边,贺兰山至此突起似嘴,因此得名。很长一段时期里,这片边塞之地在历史上都默默无闻,直到1956年,国家决定开发这里丰富的煤矿之后,石嘴山变成了全国重点煤矿产区,称作“塞上煤城”。高峰时,它的经济总量占到了宁夏全省的40%,甚至北京有色金属研究总院都搬迁至此,代号九零五。

几十年下来,这个曾经的西北工业重镇逐渐被挖空,煤炭的最多开采年限已经能扳着手指算出来。1990年代后一段时间里,石嘴山的大集团总部搬迁,7个国有煤矿全部破产,7万多人处于失业半失业状态,3万多煤矿职工下岗或转岗。国有煤矿倒闭,私营煤矿进来,山还是贺兰山,煤还是无烟煤,开矿与挖矿的人却已经改变。

短暂低迷后,第二次转折从2002年开始,电煤指导价被取消,煤价进入市场化,煤炭价格随之爆发式上涨。整个行业高歌猛进,各地的煤矿又进入疯狂开采模式。这是一场持续十年的黄金时代。

也是这个时候,“打点子”开始频繁出现。

“打点子”是矿上的黑话,点子是指一个活人,被带到矿场后,伪造矿难被杀,杀人者再冒充点子家属,骗赔偿款。

矿工风险大,收入增加缓慢,但花一个月“打点子”就能挣到一年的钱。

这种犯罪赌的是煤老板的心理。根据相关法规,煤矿发生1人死亡就属于一般事故,应当依法责令停产整顿,暂扣或者吊销煤矿安全生产许可证,并处50万元罚款。所以绝大多数情况下,遇到矿里死人的事,煤老板都选择私了,谈判的主动权也掌握在死者家属这一方。

煤炭迎来第二春,程文涛成了一名矿工。2010年,他25岁,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但依旧缺钱。这一年,他在陕西参与了两次“打点子”。虽然只是物色点子的小角色,但多年后回头看,这两次经历就像实习,使他摸清了这个罪恶行业里的规律。

离开原来的团伙后,程文涛来到妻子娘家汾阳,与李忠顺一起,谋划一次打点子。单干的目的只有一个——作为主谋,能分到更多的钱。

石嘴山成了他们杀人的选址地。

按计行事

2011年6月,程文涛挨个电话谯延波、曾现波、李伟、石明刚、周仕考,把自己“打点子”的想法说与他们。

这是群离开田野的农民,与程文涛类似,文化水平低,在矿场做过多年,吃尽了苦生活却没有变好。在汾阳一家旅馆里,众人一起抽烟打牌,外人看来像是工友聚会,但实则是在密谋杀人。

最初的计划是这样的:首先由石明刚去找点子,特征是孤身一人,农民,急于找工作,给钱就愿挖煤;然后,李伟、谯延波等到煤矿与人选都定好,便与石明刚一同去矿场,伺机下杀手;最后出马的是李忠顺和程文涛,他们扮演死者亲属,前来要钱。

没多久,石明刚从街上带回了袁仁才。这个被相中的对象,40多岁年纪,前额头发被烫掉,左手中指断了半截,一副苦命模样。更重要的是,他背着铺盖,矮小敦实,看起来就像煤矿工。但众人没料到,袁仁才这个点子并没有打成。

一开始,袁仁才和李伟、谯延波从汾阳出发,坐火车去甘肃金昌,但半个月都没有活计。此刻李伟得知,石嘴山开了矿,三人又一同前往。在石嘴山,活很快就找到。也许是因为经验不足,也许是第一次杀人胆怯,没几天,程文涛接到矿上来电,称人手不足。

周仕考被派去后,意外又发生了。一次点炮,石明刚炸伤了胳膊,这让袁仁才觉得矿上并不安全。没几天,他做了一个梦,梦见三个陌生人要杀他。这个恐怖的梦境让他后怕,结清工资,没打招呼就离开了矿场。

后来,谯延波听到矿长的儿子说起,在街上见过袁仁才,像是疯了。

前后折腾了一个月,不但没得手,还伤了一个人,大家因此泄了气,说不干了,士气低落。

李忠顺是老江湖,他稳住了人心,并重新制定了计划。他亲自选好石嘴山一家私营矿场,那里刚发生过矿难,安全系数并不高,适合下手。随后,程文涛去找点子,他带来了60岁的首生云。他告诉在矿上等候的周仕考和谯延波,这就是目标。

周谯二人领着首云生去见矿长后,三人被分到了同一组,一起下井。

2011年10月31日,是首云生到矿上的第四天。凌点时分,矿井依然在施工,在地下的封闭空间里,除了灯光,什么都是黑的。

首云生被杀的时候,丝毫没有防备。当时,他正弯腰装煤渣。他将一块直径约30厘米的石头向后递出,后面的人接到石头,顺势抱起,向他脑袋砸去。首云生只“啊”了一声,便没了动静。另一个人见状,拿起铁锹,又冲着他后脑猛打。首云生被打趴在地上,接着矿顶的钢梁板被撬塌,石头掉落将他掩埋。
像真实的矿难一样,一切来得突然,没有预兆,也没有事先商量,周谯默契地完成了第一次杀人任务。石头埋着首云生,地上还有一米多积水,人算是死透了。按照计划,二人跑出矿井,报告事故。

首云生随身带着户口本,没有身份证。他死之后,李忠顺与程文涛依据户口本,办了首汉春的假身份证。两人分别以外甥、儿子的身份,来到殡仪馆商谈赔偿事宜。

这部分的计划,在于表演。家属要十分痛苦,哭天喊地,不停地磕头,以打消人们的疑虑。而工友,要站在矿方这边,努力劝说家属,纯属意外。最后的赔偿金是37万。为表感谢,也为了封口,矿长又给了谯延波2万好处费。

钱终于到手,众人直奔汾阳。到一座荒山脚下时,四野无人,他们把首云生的骨灰倒掉,像倒一堆垃圾。然后,把钱分了。

2012年3月,李忠顺、程文涛、谯延波、周仕考又在山西平遥制造一起杀人伪造矿难案,获得补偿款55万元。

不过这一回,李顺忠在冒充家属赔偿时,突然发病。回到镇巴县之后,来年正月初一,他一命呜呼。

“程兴知”之死

2013年5月,周仕考接到了程文涛的电话:“又找到个地方,你过来吧。”这句话是告诉他,去山西文水县,程文涛又在召集人手。

文水对周仕考有特殊意义,2007年,他因犯非法拘禁罪被文水县法院判刑一年六个月。现在又回到文水,干的依然是犯法的勾当。

见到程文涛的时候,周仕考也见到了熟人——谯延波。

此外,还有几张陌生的面孔。李春成,山西孝义人,39岁,无犯罪前科。余新强,是四川营山县人,2000年因为破坏电力设备罪被山西汾阳市法院判刑12年。

李忠顺死了,程文涛成了头儿,所有人听他发号施令。这个还不到30岁的农民,此时已经是个“打点子”老手,至少参与策划过5次矿井杀人事件,命案分布在陕西、宁夏、山西的多个煤矿内。

按计划,这一回李春成找煤矿,余新强找点子,周仕考、李春成下手,程文涛最后出来。

周仕考到文水的时候,李春成已经找好了地方,是邻县交城的五七煤矿,他能带人去工作。

余新强也找到了点子,被叫做“李斌”,是他在汾阳的大众旅馆认识的,程文涛的同乡。出狱后,余新强一直住在那儿,打牌度日。

李斌43岁,生得瘦小,爱打牌喝酒,与余新强相识于牌桌。知道李斌正在找活,余新强见机行事,告诉他可以去家矿上,一天能有三四百的工钱。李斌干了几十年的矿工,没有多虑。

李春成先带着李斌去了矿上。这一回,程文涛有交代,要用“程兴知”的名字给李斌做登记。这是他最早在陕西学到的窍门,为人在矿上登记身份,用父亲名字,这在后来申请赔偿时,可以方便许多。李顺忠发病的那次打点子,他用过这招,实践证明,确实管用。为了更快拿钱,他打算让“父亲”再死一次。
矿上管理混乱,为方便介绍工作,每个人都有很多名字,以冒充不同身份。事实上,李斌也不是真名,他本叫李作荣。

到矿上第二天,李春成电话周仕考,让他前去会合。周仕考干了几天活,李春成又去邻县清徐接来了夏都明,这是个34岁的男人,陕西汉阴人,文盲。在李春成的安排下,四个人在一个工作面工作。

5月26日凌晨,到底是谁先动的手,现在已经说不清了。

根据周仕考后来的供述,“程兴知”在拆毁液压柱时,是夏都明突然一锤子,打在了“程兴知”头顶右侧,随后,周仕考和李春成分别捡起一块十多斤重的石头,照着李斌的头部砸下去。但夏都明却供述,是看到了周仕考用石头打了人,他才和李春成用铁锤、石头朝头部砸了两三下。

遭到重击,“程兴知”蹲着身子,却没有倒地。三人没来得及多补几下,矿井的安全员听见了动静。矿道深邃,声音弹着,若有若无。

“怎么回事。”安全员隔空问。
“矿顶塌了,‘程兴知’被砸伤了。”周仕考答。

“程兴知”被抬上车,紧急送往县医院。路上,李春成突然发现,“程兴知”居然还有喘气声。
“不能留活口,必须要捂死。”

夜色掩护下, “程兴知”的最后一口气,被永远捂在了两人拉起的棉被下。

天亮的时候,程文涛接到了周仕考的电话,那个重庆口音告诉他:“你爸的事给办好了。中午五七煤矿的老板可能会找你。”

不多久,煤老板果然来了电话,要他前去领尸,并商量赔偿事宜。

一切都按计划进行,程文涛叫上了妻子王美霞和老乡谯延波,一同赶去文水的殡仪馆。此刻,他们的身份,分别是死者儿子、儿媳和外甥。

6月2日,程文涛与煤矿方达成协议,得到76万元赔偿金,并于当日火化尸体。随后,程文涛一行人带着赔偿金与骨灰盒,开着车,离开了文水。快到西乡老家的时候停了下来。

他们在此别过,程文涛给了谯延波15万元,并将骨灰盒弃之荒野。

鳏寡孤独

李光忠家的时间停滞了。他的家在村里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是少数几座依旧是土房的屋子。屋后靠着山坡,屋里没有通电,这使得他每天早上起床后,眼前依旧是一片漆黑。村里修了路,邻居盖了砖房,这些都与他无关。土屋是老父留下的,1976修成后,风雨多年,早就一派颓败之象。

他已经老了,按照农村的算法,马上就是自己的八十岁。长寿对他而言不知能不能算是好事儿,他孑然一人,没有劳动能力,没有相濡以沫的老妻,也没有儿孙膝前围绕,他大字不识,耳朵不灵,腿脚也不好,走路时要用一根细竹拐杖撑着,看着像土墙一样,随时可能倒下。

他曾有一个儿子,叫李作荣,后来宁夏来的警察找到他,说李作荣在井下挖矿的时候,被人打死了。李光忠没听清,他一直误以为儿子是因为工作问题,被愤怒的煤老板杀了。

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儿子,时间长得连他自己都记不清楚。老人的记忆一片混沌,办案人员问他,他说有六七年左右,但他又告诉我,大概是两年多。

他眯着眼回忆着过去的日子时,似乎从来没有说起什么值得高兴的事,只是在谈起孙子的时候,不经意间流露出了爷爷的慈祥。他的阁楼上有一包小鞋子,6双,没舍得扔,原以为孙子走后会再回来,但是他再也没有见过。

这个小名叫“浩浩”(音)的男孩,并不是李作荣的亲生,是从老乡手里花8千块买的。李作荣的媳妇叫刘月琴(音),是四川人,曾经试图带着浩浩逃走,被李作荣找到,抢回了孩子,刘月琴不知所终。

仿佛是宿命,李作荣也不是李光忠的亲生。李光忠结婚时,媳妇带着几个月大的“癞发子”(音)来了。后来,媳妇又被拐跑,寻了几次,再没有找到。

李作荣曾和刘月琴回过一次家,那是浩浩不满一岁时,四川的岳父岳母跟着一起来。李光忠那时还有劲,他去镇上买了许多家具,电视1870块,衣柜1200块,床500块,沙发280块。李作荣没有住在土屋里,他们在村里租了间房,将家具布置在那,还安了电话。

几个月后,他们离开了村子,再也没有回来。李光忠把家具拉回了土屋,电视送给了弟弟,衣柜摆在厅堂,沙发和床放在卧室。但它们并没有使得屋子变得漂亮,屋子就像黑洞,家具立马失去光泽,反而堆砌着落满灰尘的杂物,使得这一切都更显萧条破败。李光忠与它们一起,孤独地苦熬着暮年的光阴。

李光忠记忆里,儿子小学没有读完,不到十五岁时出门打工,一直在煤矿工作,也会电工的活,去过新疆几年,喜欢喝酒打牌交朋友。他从刘月琴那里抢回浩浩后,将孩子放在了打工处的某个老师家抚养,他告诉老师,除了自己,谁都不可以接走浩浩。

在他命丧矿井之后,已经没有几个人知道浩浩在哪里。

借病逃跑

程兴知依然清楚地记得儿子被捕的日子。那是2013年重阳节,他告诉在西乡县城住的程文涛,最好回家吃一顿饭。

晚饭后,他的一个小舅舅说,看到程文涛被抓走。第二天,公安局打来电话,说人是他们带走的,程文涛犯了事,要被带去宁夏。程兴知还想见他一面,但是被拒绝了。

这个家顿时陷入到生活的泥沼之中,直到现在也没有看到重振的迹象,曾经被期以希望的新房,至今仍是空的,没有几件家具。

10余万的债务劈头压来,几乎就要摧毁他们。2012年,程文涛要父亲在信用社贷了8万元,说是在外挣不到钱了,回来做贩牛生意。程兴知想着这是正途,没有犹豫。但第二年,程文涛就被抓了,生意的合伙人不再理会他们。此后,他还问亲戚借了近4万饲料钱。

小孩的抚养问题也在折磨着程兴知。程文涛一共有三个孩子,最大的男孩今年9岁,最小的女孩只有2岁,现在都由他抚养。老伴身体不好,目前家里的劳动力就他一人。他算了一笔账,三个孩子再省,一个月也要1千块。最小的孩子没有办法,身上全是别人穿旧的衣服。

有时实在拿不出钱,他会到相熟的店铺,先赊账,再慢慢还。

不仅是自己家,亲家也陷入了生活的困境。王美霞的父亲瘫痪在床,母亲在外做保姆,一个月赚800块生活费。

有人建议程兴知,目前的情况可以去找民政局,申请救助。但他思前想后,还是咬着牙没有去。这个本分的农民把家道衰落的原因看作是耻辱,脸上无光,怎么好意思去求政府?

为了维持这个家,他任劳任怨,如村口的黄牛一般。他越是发狠地干活,手上老茧厚得起刺,摩在皮肤上生疼。

程兴知与程文涛一伙人的罪恶距离最近的一次,是在2013年,程文涛被捕前几个月。

在杀死李作荣后,没有拿到钱的周仕考、李春成和夏都明来到了程文涛的老家。面前的小老头自称是程兴知的时候,李春成这才明白,以前死的那些都是假冒的。周仕考也吃了一惊,他想:自己都杀了两个程兴知了。

他们以绑架为要挟,让程文涛赶紧出来还钱,不然就杀了这一家。程文涛被逼出现,给了他们钱。

程兴知看不透自己的儿子,他只知道时常没钱的程文涛买过一辆车,却并不知道买车的钱是他“打点子”弄来的。

在程文涛出事之后,按照程兴知的想法,自己应该去一趟宁夏,给程文涛请个好律师,这是正途。但实在拿不出钱,宁夏之行一直未成。

不过,程文涛有自己的计划,被羁押在石嘴山看守所时,他试图逃跑。

2014年10月17日,因呕吐数日治疗不佳,程文涛被批准前往石嘴山市第二人民医院就医。

做完胃镜之后,程文涛一脸痛苦,他对羁押民警表示,自己想要呕吐。报告得到同意,他进了卫生间。两三分钟后,走出卫生间时,他未穿着识别服,想要瞒天过海,不料民警还是将他认出。程文涛冲出医院,但很快跑到了一条死胡同,被制服。

据程文涛供述,他是因为在医院看到了一个女性带着孩子就医,不由想起自家小孩,便有了逃跑的心思。他蹲下时,用细片硬物拧开脚铐的螺丝,后把识别服扔进垃圾桶。

2015年9月22日,宁夏石嘴山市中级人民法院对被告人程文涛、周仕考、谯延波等10人杀人伪造矿难骗取赔偿款案一审宣判,以故意杀人罪分别判处程文涛、周仕考、谯延波死刑,其他被告量刑死缓到有期徒刑不等。

程兴知今年49岁,生活越来越困难,身体加速老化。他并不知道一审判决的结果,但冥冥中似乎有种不祥的感觉,知道以后这个家只能靠自己。他能想到的最好未来,是供三个小孩都读完小学——就像他们的父亲一样。

刘子珩
7月 29, 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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