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英语课,黑板上有个新词:remarkable。老师问,谁知道它的意思?
一人举手说,完美。
老师说,这是出众、不平凡,但不是完美,两者是有区别的。
又问,谁来造个句?
男男女女自然地看向同一个座位,老师见无人举手,只好说,好吧,小凤凰,你来吧。
那座位上坐着个女生,黑发齐耳,眼镜片净如湖水,一双眼好似水里的黑珍珠。
她站起来说:Nothing is so common as the wish to be remarkable.
老师鼓掌说,非常好!看看人家小凤凰,已经能造这么复杂的句子了。
女孩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说,这不是我造的,是莎士比亚说的。
师生皆静,春风暂止。
只有一阵轻微的呼噜声打乱这本属于她的时刻。
教室最后一排的角落里,一个男孩俯首沉睡着,瘦小的身躯蜷缩成一团,看起来毫无力量。
汗水在鼻尖上渐渐褪去,化成颗粒。
他把头枕在左手上,右手插在外套的口袋里,摩挲着一把新买的弹簧刀。
Nothing is so common as the wish to be remarkable.
没什么比希望不平凡而更平凡的了。
——威廉·莎士比亚
女孩的名字里有个凤字,老师和同学们都叫她小凤凰,大概是觉得她并非凡人。
据说小凤凰学籍资料里的“备注”一栏多达十页:奥数、英语大赛、自由泳、小提琴、网球、书法、水彩画、演讲、声乐……各类金奖、各类冠军、各类十级。
旁人看来,这些荣光,也终将成为她人生的“备注”。
或是上苍造人时偏了些心,这女孩竟还有一副姣好的面容。
眼镜片永远都那么干净透亮,挑不出一点瑕疵,偶尔有些灰尘,擦拭的时刻也显得隽永。
人们读书时大概都有相同的经历,总有那么个女生,占据了全校90%男生的视线,剩下的10%里,9.9%都不过是还不知女生为何物罢了。
还有0.1%,是个叫老母鸡的男生。
老母鸡不喜欢上课,坐在最后一排的角落里,头枕着左手,右手插在外套的口袋里,摩挲着自己的弹簧刀。
小凤凰与老母鸡在同一座城市长大,两家相隔不过一两条街,却如同相隔了一两个世界。
小凤凰一年级在家练钢琴时,妈妈拿着鸡毛掸子站在一旁。远处的楼顶,老母鸡用一根带钩的绳子偷了串别人家的香肠。
小凤凰三年级在游泳馆练游泳时,老母鸡摸了一包爸爸的烟,躲到楼道里悄悄地抽上了一口,咳嗽声回响在楼道里,爸爸则因为打麻将彻夜未归。
小凤凰六年级在家写毛笔字时,老母鸡正在路口烟雾缭绕的录像厅里看着《古惑仔》。小凤凰写完字哭了,妈妈不为所动。老母鸡走出录像厅,热血沸腾,想要有一把刀。
小凤凰初中得奥数金奖时,老母鸡第一次用刀捅了个人,虽是捅在了屁股上,但看着血,他觉得自己是个古惑仔了,该有个霸气无双的名字。谁知古惑仔们也以貌取人,因为太瘦小,他没当成古惑仔里的“山鸡”,只混上“老母鸡”这么个没什么格调的匪号。
老母鸡告诉自己,名字不重要,关键看怎么混。
可惜,或许是嫌他没什么气势,瘦小的老母鸡从此再也没有参与过江湖大事件,屁股上的那一刀成了绝唱。
在当地,老母鸡这样的人被叫做“街娃”,是不被看得起的,甚至连真正的古惑仔也把他划入了“乡村古惑仔”的范畴,羞与为伍。
而那时的人们还很简单,以至于小凤凰与老母鸡这样的两个人竟也能走进同一个学校。
高中开学第一天,班上的科任老师们慕名前来探望小凤凰,说是探望,实是为了自己学科的奥赛进行争抢,小凤凰被老师们包围着,犹豫再三,选了数学、生物和化学三门奥赛。
按小凤凰的履历,她选了,就意味着她已经赢了。
被遗弃的物理老师很着急,说你都选三门了,再来一门吧。
小凤凰说,对不起老师,真的不行,我还得学西班牙语,没有再多的时间了。
物理老师沮丧地离去,路过校门口,看见个穿喇叭裤的男孩,头发有淡淡的黄色。
正好心烦,走过去问,你哪个班的?这什么头发,给我染回去。
老母鸡头也不抬,说,反正不是你们班的,你谁啊?
物理老师没遇到过这样的学生,呆立原地,觉得今天不走运,撞了邪。
老母鸡不理他,转头走进校门口的保安室,拉起保安的手,重重地握了一下,保安也傻了眼。
老母鸡说,你好,我是我们学校最新的校霸,我觉得你有必要认识我一下。
老母鸡上高中说的头两句话,第一句问你是谁,第二句说我是谁,后来在学校传开,老母鸡觉得自己不动刀枪竟也扬名立万,颇为得意。
其实,在旁人眼里,他只是一个段子,饭后的笑谈,就连学校里真正的校霸,对他也不屑一顾。
那天物理老师气急败坏,心想这种学生可别在我班上,上课一看,老母鸡还真是他班上的,只能苦笑。
很久之后,老母鸡在监狱里百无聊赖时给这个物理老师写过一封信,内容不清楚,物理老师的回信不长,末尾问:头发染回来了吗?
老母鸡寄回一张寸头狱照,大概是写错了地址,不知流落何方。
小凤凰与老母鸡,天上的神鸟与地下的陋禽。
这两人都有些或多或少的孤独,但小凤凰对自己的孤独是无所谓的,对她来说,不过是鹤立鸡群而已。
鸡群里的老母鸡则有些介意,自己毕竟是校霸,怎么能没点人气。
无奈,这无心向学的“街娃”,人人都觉得沾上了他人生便要跌入谷底,也就只能“不打扰是我的温柔”了。
他一直寻找在山头插上大王旗的机会,无奈学校里毕竟以成绩论英雄,英雄一直属于小凤凰这样的人,老母鸡这个自成一派的校霸只能一直当狗熊。
直到一次体育课。
学校操场不大,老母鸡他们班和高三的学生共用一个篮球场,照理说,两个班应各占半场,而高三的男生们却把两个半场都占了。对于这样的事情,体育老师也是没有办法的,高三的学生都是宝贝,是学校的面子,想打打球,是理应满足的。
几个同学怯怯地去问能不能让个半场出来,竟然被高三的学生把篮球抢了去,依然自顾自地玩着,班上一个女同学还在言语上被调戏了两句。
忽听“嘭”的一声,一个篮球高高飞起,边上还跟着一只黑黢黢的运动鞋,篮球落在围墙外的一辆车上,车发出刺耳的报警声,几个高三学生面面相觑,只见一个瘦弱的矮个子男生站在三分线上,右脚的鞋落在几米外,白袜子已经泛黄,也不知是否有味。
对面一个高三的男生随手捡起一个篮球砸向老母鸡,几个男生一起,说着17岁的男孩能说出来的最难听的话,纷纷围堵过来。
老母鸡捡起球,又是一脚,正中中间那人的鼻子,血光四溅。
体育老师闻声赶到,心想,完蛋,要打起来了。
谁知篮球场上一片寂静,只见几个高三学生不知所措地站在一个瘦小男生的对面,谁也不敢说话。老母鸡手里拿着一把展开的弹簧刀,对面的一个男生满脸是血,老母鸡刀上没血脚上没鞋,死死地与他们对视,说,这是我们班的场。
这个班的班长呆呆地站在远处,什么也没做,微风撩起头发,嘟囔了一句,debería haber sido yo.
这是一句西班牙语,意思是:本该是我的。
次日,校办门口贴出一张红榜和一张白榜。
白榜上写着老母鸡的大名,说是携带管制刀具,加上斗殴,记大大大过一次,大大大过是专为老母鸡发明的,据说是学校某个领导欣赏老母鸡的血性,不想开除他,但总要以儆效尤,于是想出个三重大过的名堂。
简单几行,老母鸡的名字在硕大的白榜上甚是醒目。
红榜则密密麻麻写满了整张纸,大意是说我校某班的某同学参加市里的大学生西班牙语比赛获金奖,成为我市第一个以高中生身份参加此项赛事夺魁的选手。
这个人自然是小凤凰。
没有人去看小凤凰的红榜,大家围堵在白榜边上,争相询问这个人是谁,高三的都敢打,还带刀。
有人问,带的什么刀?
有人问,见血了吗?
还有人问,一打几?
老母鸡的同学们感到非常有面子,轻描淡写地说,打人这个是老母鸡,拿奖那个是小凤凰,都是我们班的。
老母鸡在远处的天台上看着这一切,这白榜让他内心喜悦,但他觉得一个好的校霸不该因为这样的事情窃喜,于是强压自己的情绪,告诉自己,这算什么,我捅人的时候你们还不知道在干吗呢,真是大惊小怪。
阳光正好,红白两榜在风中熠熠生辉,发出只有那样的纸张才会发出的沙沙声,黑色的毛笔字娟秀整齐,隐隐有些风范。
小凤凰从小学起就负责学校里红榜的抄写,在红榜上写自己的名字已经不新奇,但这是她第一次写白榜,写到“大大大过”四个字时,她想起来小时候练习写“大”字的情景,笑了起来。
她边笑边想,真逗,这人运气还挺好的。
小凤凰与老母鸡,甚至在年级排名上都相隔着几百个名字,在这一天竟有了一次诡异的交集,时间不长,但进入历史成为永恒。
他们在高中三年里都没有过多的交流,老母鸡偶尔会无赖般地央求作为班长监守晚自习的小凤凰放过自己,却也不等小凤凰回答便溜出教室,不知所踪。
只有一次,老母鸡溜出去不久,又回来了。
推开教室门,老母鸡一身是汗,喘着气。
也不问小凤凰,老母鸡跃上讲台,整理仪容,甩了甩比古惑仔里的陈浩南短得多的头发,深情地说了一番话。
老母鸡说,同学们,我老母鸡虽然平时跟你们交流不多,但我做事你们都看在眼里,刚刚我在外面遇到点事,现在需要你们的帮助,男生女生都行,就去站个场,人越多越好,有没有危险我也不知道,我不强求,我先走,愿意的就跟上来,校门口的天桥。
老母鸡没参加过辩论赛,但这一番话一气呵成,颇有气势。
说罢,本要走,又回头说,别怕,生活就是这样,逆来顺受,就终于走上正途。
这句话是老母鸡中午拉屎的时候在故事会里看到的,虽然不太明白其中的意思,但此刻说出来他感觉自己帅呆了,终于有了一个校霸该有的气场。
为了维持这个气场,他强自镇定,转身便走,忍住了没有回头看到底有没有人跟他出来。
班长小凤凰呆立在讲台上,透过清澈的眼镜片看到老母鸡的背影,闻到一股汗臭。
事情并不复杂,老母鸡在网吧与人冲突,夸下海口找人来修理,谁知对方竟然应战,老母鸡丢不起这个人,又没什么后援会,想来想去只能求助于同学。
走到楼梯口,老母鸡终于忍不住回头,他在心里告诉自己,校霸与否,在此回眸。
回头一看,数学课代表孤零零地站在他身后,手里最锋利的兵器是一支钢笔,戴着一副厚重的眼镜,身上没什么力量,除了知识。
而老母鸡竟还有些动容,竖起大拇指说,够意思!
数学课代表说,我出去买瓶水。
老母鸡本以为,经过体育课一役自己已经成为了班上的扛坝子,谁知,校霸有小弟,古惑仔有兄弟,而自己竟然还比不过一瓶水。
只身赴约,很有些孤单英雄的意味,明月当空,小小年纪竟然也觉出些萧瑟来。
到了以后,对面七八个人,手里不是砍刀就是铁棍,老母鸡手里的弹簧刀相形见绌。
况且,他眼里只看到别人有兄弟,没看到别人有武器。
对面带头的也有些惊诧,指着他说,你娃有骨气!
按理说,这句话的意思是人家佩服你,给了台阶下,说些场面话便能走人,兴许还能交个朋友。
谁知老母鸡依然沉浸在自己没有弟兄当不成校霸的“悲思”之中,没头脑般地冒出一句:老子一个人也弄死你们。
老母鸡从小被人看低,懂的东西不多,十六七岁的男孩,无非是想证明些什么。
其实没人打算真的动刀,毕竟也不是什么国仇家恨。
而老母鸡最近刚看完《神雕侠侣》,敌人袭来的一瞬间,他竟然开始抉择自己到底要留下哪一只手,留左手就成了杨过,留右手还能使刀。
他发疯般地反抗着,把对方也打出了脾气。
几个大个子将他摁倒在地,弹簧刀被踢到了一旁,像是那把本就无锋的玄铁重剑。
这样的斗殴,这座城市里时时刻刻都在发生着,起身擦擦脸上的血,明天与今天没什么不同。
唯独这一次,竟然引来了警察,年轻的坏人们四散逃窜,老母鸡没有变成杨过。
拾起弹簧刀,几处皮外伤,也不在意了。
本以为是自己运气好,但不久之后老母鸡竟再次因为斗殴被同一个警察逮住。
那时他才知道,原来自己没有成为杨过,是因为一个女孩子报了警。
小凤凰那晚自然是没有去,她觉得这种生活太脏,自己是万万不能沾上的。
但看着最后一排角落里那个没人的空位,她忽然很怕那个人回不来了,虽然她连这个人的名字也未必记得起来。
想起那人的“大大大过”,她嘴角轻轻地抬了一下。
她说服自己,自己是班长,这是自己的义务。
拿起楼下的公用电话报警时,得过无数演讲比赛金奖的小凤凰声若蚊鸣,一张脸蛋涨得通红,只是在夜色之中无人看见。
她感到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感受,远远超出了班长的义务,超出了奖杯和荣耀,在旁人看来,这算不上大事,但对她来说,这是一生里最大的叛逆,哪怕是用最苟且的方式。
小凤凰很努力,生命里的“有效时间”多出同龄人不知多少倍,但都是为了自己,或许也为了妈妈。
那晚老母鸡回到教室的时候,讲台上的小凤凰没有抬头,但她知道,她终于为别人做了一件事,或许因此而阻止了这个脸上还带着些血的男生闯一个比“大大大过”还大的“过”。温暖的感觉来自哪里她并不清楚,只是忽然觉得自己有了一个朋友,这样很好,虽然那个朋友并不见得知道。
进入高三,一切就像上了发条一样被推着前进,就在这时,小凤凰的生活不太平起来。
一个外校的富家子弟疯狂地追求她,每天在校门口围堵,想尽办法送给她各式各样的礼物,晚上给她家里打电话,打到妈妈无奈拔掉了电话线。
整个高中期间,本校追求小凤凰的男生也不在少数,但毕竟近在眼前,老师们还能有办法阻拦。
谁知在高三这关键的时间点横里杀出一个外校的追求者,老师们百般设防,却防不胜防,只能尽力抵挡,甚至给她单独安排了自习室。
高中三年,小凤凰拿了三个国际奥赛金奖,还有国家与省市级别数不清的荣耀,是这所学校的金字招牌。
但人们都隐约觉得,再这么下去,这块招牌就算不被砸,至少也不会这么闪光了。
一日早晨,教室门口摆着一大束玫瑰花,卡片上的字很难看,写着:生日快乐。
小凤凰红着脸把花扔到教室角落的垃圾桶里,垃圾桶边的老母鸡闻了一上午的玫瑰花香,睡得很沉。
醒来时,正是中午,同学都去吃饭了,教室很空旷,他在玫瑰花香中听到了一个女孩子的哭声。
这天,第一次高考模拟测验的成绩发下来了,不远处的小凤凰把头埋在成绩单上,泪水模糊了分数,老母鸡知道,这天也是她的生日。
看着她抽泣的背影,老母鸡有些纳闷,她不是全校最优秀的女孩吗?怎么会哭了。
回头又看到垃圾桶里玫瑰花上的刺,他忽然觉得,即使像小凤凰一样近乎完美的人也未必一切如意,隐约懂了些人生的道理,只是不愿深想,又趴下睡去。
据说那富家子弟早已打算出国留学,没有高考的压力,疯狂的追求愈演愈烈。
有人说连校长都出面找到了那男孩子的家长,家长两手一摊,说这孩子太野,他们也管不了,不然也不至于送出国了。
连校长都没法解决,老师们自然更是技穷。
令人费解的是,高考前不久,这疯狂的追求竟悄无声息地停止了,一切好像从未发生过一般。
人们都说,这男的还算有良心,没有耽误女孩子的前途。
小凤凰放弃所有保送资格,安心备考,拿到全市理科状元。
校领导提着大包小包到家里来慰问,说毕竟是小凤凰,又为学校挣到一个名校的人头。
小凤凰的妈妈笑着摇头,校领导摸不着头脑。
一所不知名的香港大学开出总额数十万的天价奖学金,小凤凰最终南飞,众人惊讶,又觉无理苛责。
凤凰飞走,母鸡也默默地消失,没人记得最后一次见到老母鸡是什么时候,他压根就没参加高考,连老师们都早已放弃了他,或许消失了更好。
其实大家也并不在意,这样的人总是要走上自己的路,或早或晚。
老母鸡的高中生涯只有一个唯一而永恒的目标,成为一个校霸。在他最后一次离开这所学校的时候,他觉得他做到了。
长大后人们总叹时光飞逝,回想幼年又总觉慢如蜗牛,是有原因的。
三岁的孩子,一年时光是生命经验的三分之一。到三十岁,一年时光只是生命经验的三十分之一,自然是飞逝。
小凤凰和老母鸡没有参加过此后的任何一次高中同学会,他们曾经是整个班级最不平凡的两个人,也许正因此,他们最合适的位置不过是成为“我有个高中同学怎样怎样……”这样的谈资。
同学会上大家偶尔聊起,也像聊起明星间的八卦一样,一副与己无关的样子。
大一的同学会,有人说小凤凰到了香港没朋友,在“百万奖学金”的光环下不堪重负,考试也不灵了,终于退下神坛,沦为中游。
有人说老母鸡进入了某帮派,正式成为古惑仔。
大二的同学会,有人说小凤凰变了,成了个交际花,游走于灯红酒绿的香港,据说,还堕过一次胎。
刚学会化妆的女同学们和刚开始谈恋爱的男同学们纷纷表示谴责,怎么能成为一个这样的人?!
有人说老母鸡竟当了个厨子,另一人说,他不是古惑仔吗?
大三的同学会,有人说小凤凰学习已经完全跟不上,也不知能否顺利毕业。
有人说老母鸡在运输公司开卡车,另一人说,他不是厨子吗?
两人的故事越说越玄,像两条被转发到失真的微博。
毕业十年,同学会办得很大,把老师们都请来了,几个嫁得不错的女同学有意再提起小凤凰,几个事业有成的男同学积极响应。
有人说她回到了大陆,在另一个城市,做一份收入很一般的工作,结过一次婚,只是因为堕过胎而不能再生育了,听说后来跟个富二代跑了,现在可能要再婚,讲述得很是具体。
大家纷纷唏嘘,连班主任也跟着感叹,大概就是说曾经如此完美的小凤凰竟也沦落至此,果真是“小时了了,大未必佳”,再看看咱们小李老张,当时虽然一般,现在也有头有脸了。
大家又说起高三曾经追过小凤凰的那个富家子弟,说小凤凰当时看不上人家,现在不也靠着富二代过日子吗,她啊,也就是长得好看。
有人问,那人后来怎样了?怎么忽然就不追了?
一直没说话的物理老师忽然插嘴,说,那个人被老母鸡打了。
忽然杀出的“老母鸡”三个字,仿佛一个遗落在裤兜里的一块钱硬币,清脆落地。
物理老师又说,我也是前些年才知道的,当时那人追得太厉害,校长都拦不住,家长也不管,谁知道有一天被老母鸡拦住打了一顿,唉,老母鸡下手也没个轻重,一刀把人捅坏了。
众人忽然沉默,什么叫捅坏了?
物理老师摇头说,我也不知道,诊断通知出来的时候应该就是高考前不久,老母鸡直接被抓了。那个男孩的家里找人告老母鸡,老母鸡正好满了十八岁,家里也没钱,按最重的判,一下判了十五年。
这个历次同学会都从未到场的人,终于有了一个不来的理由。
物理老师抽了口烟,忽然想起什么,又说,也不知道他头发染回来没有。
大家都开始回想那一段时间的生活,老母鸡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消失不见的,谁也没想起来。老师们也纳闷,这么大的事情,怎么自己竟全然无知。
至于前些年有人说过老母鸡当古惑仔当厨子当卡车司机,他们早忘了,或许就从未记得。
一人问物理老师,你怎么知道?
物理老师说,几年前他给我写了封信。
气氛沉重起来,直到几分钟后又喝了些酒才再度缓和。
至于老母鸡为何打富家子弟,当场便涌现出很多种说法,有人拍大腿说老子早就看出来老母鸡一直暗恋小凤凰,肯定是受不了自己的女神被如此骚扰,才动武解决。
另一人嘲笑道,难道你就不暗恋吗?
哄堂大笑。
年龄已经不小的女同学们摆出艳羡的表情说,哇!要是我男人也这样保护我该多好。
不明就里的男家属们觉得很尴尬,纷纷表示我们都是文明人,打人是万万不可以的。
也有人说,他老母鸡天天在外面捅人,多捅一个不是问题。
七嘴八舌后,竟然又说到了隔壁班的一对男生现在去某国结了婚,老母鸡和小凤凰的名字在愉悦的气氛里散去。
其实老母鸡一辈子就捅过两次人,第一次捅歪了,捅在了屁股上,第二次,不过是比第一次准了一些。
传说有尽,而人生无涯。
冬去春来,窗上的雾气化了,老母鸡又能清楚地看到外面的世界。
一大早,有人跟他说来了访客。
爸爸不是才来过吗?他心想。
门外,工作人员问小凤凰来看谁,她发现自己竟然答不上来老母鸡的名字,查了半天,指着个名字说,是他吧。
探视时间只有半个小时,这是监狱的规定。
老母鸡在监狱里待的时间已经够他从小学再读完高中了,小凤凰是除了他爸爸以外第一个来看他的人。
衬衫长裙,一双不算高的高跟鞋,头发留到了肩膀,老母鸡差点没认出她来。
金属镶边的眼镜依然很干净,只是一双眼里的神色有了些变化,虽然他也并不曾仔细地观察过它们。
当然,老母鸡自己已是满脸胡须,手里没了刀,锐气尽失。
这两个曾经如此与众不同的人都逐渐蜕化成了芸芸众生中的一员,就好像从一开始就是这样。
小凤凰问老母鸡,你是不是傻?
沉默半晌,老母鸡说,那时候吗?是有点傻。
小凤凰盯着老母鸡,老母鸡感到她在眼睛里吻了自己。
狱警站在不远处,隐约听到两人的对话,他和老母鸡算是相熟的朋友,这时才意识到,眼前的女人,竟就是那个老母鸡曾经反复提及的人。
他曾经无数次想过,会是个怎样的女人,让老母鸡心平气和地在这方寸之地一待便是十几年。
小凤凰走后,他看着老母鸡点了点头。
老母鸡知道他的意思,意思是,还是值得的。
从此,小凤凰每周来探监,每当高跟鞋的踢踏声响起,狱友们便投来艳羡的目光。
小凤凰和老母鸡相识十几年,严格地说起来,是从此才开始慢慢了解彼此,开始慢慢相爱,虽然很莫名其妙。
人生有太多美好的事情都很莫名其妙,人们不愿深究,因为害怕答案。
老母鸡进监狱的时候刚满十八岁,出狱那天,已过了而立之年。
除了爸爸,他生活里唯一没有改变的竟是那个在门口等他的女人。
有犯罪记录的人不好找工作,小凤凰托关系给老母鸡找了一份做销售的工作。面试的时候,老母鸡一把握住老板的手,说,你好!我是新来的销售,我觉得你有必要认识我一下。
第一次约会,两人去看了场电影,在电影结束时第一次牵起了手,也不知道是谁主动。
字幕还在滚动,配乐里的男声唱着:“平凡才是唯一的答案。”
兜兜转转,两人又住回了相隔一两条街的家。
2015年初夏,老母鸡与小凤凰完婚,排场虽不大,也有一些老同学来参加。
司仪大致讲了小凤凰与老母鸡从相识到结婚的故事,有些细节司仪也不知道,听者自行脑补,老同学大呼惭愧,几个女同学一回家就问老公,你够不够这么爱我?
够啊,你呢?
一个傍晚,小凤凰斜在沙发上问老母鸡,你老实说,你当时为什么打那个人?
老母鸡说,我知道我那次出去挨打是你报的警。
小凤凰问,所以呢?
老母鸡说,当时嘛,觉得自己是出来混的,要报恩。
小凤凰不高兴,问他,就这样?
老母鸡没理她,问道,那你为什么来看我?
小凤凰说,我后来知道了,就想来看看你,看看你变成什么样了。
老母鸡问,就这样?
小凤凰讳莫如深地说,对,就这样,只是没想到你变帅了。
老母鸡瘦瘪的脸一下子红了,露出一种诡异的笑容,过了一会说,我们学校那些人,死也想不到会是我娶了你。
换小凤凰脸红,悻悻地说,他们啊,一会说我离婚了,一会说我破产了,没一个盼我好的!
老母鸡问,嫁给我你不觉得亏吗?
小凤凰打了一下老母鸡,笑着说,你是不是傻?
老母鸡弯腰鞠躬说,是,我是傻,我数学17分,你考第一你聪明!
两人笑着扭打起来,满屋春意。
其时,窗外的城市夜色初上,小凤凰剑桥大学的博士学位证书和各类奖杯被整理好收进了角落的盒子里,书柜上只摆着老母鸡这辈子的第一面奖状:季度最佳销售。书房里的桌子上放着本褚时健的传记,书签夹在他出狱上山种橙子的那一页。旁边的笔记本被老母鸡涂得乱七八糟,都是给孩子取的名字。
好几个名字都被划去了,能隐隐看见“浩南”的字样,少年不平凡的梦就这样静静躺于纸上,翻一页,是小凤凰娟秀的字体,写着下次交物业费的时间。
小凤凰叫徐凤,老母鸡叫袁志强,这两人被天上地下两个最不搭调的外号捆绑了一辈子,最终竟然走到一起,走到天地之间。
对旁人来说,小凤凰与老母鸡的故事在一次次的传说与传言中终于画下了句号。
屋里暖黄色的灯光是男人特意挑选的,面对狱中的白炽灯十几年,他觉得这样的色调更有家的味道。
灯光下,男人抚摸着女人微微隆起的小腹,轻声说道,宝宝,这是你妈妈,以后她教你弹钢琴,教你学数学,教你学西班牙语,教你游泳,教你下棋,她什么都会,什么都可以教你。
抬头看着她,又说,她是全世界最好的妈妈。
女人脸红了,也不知是笑得的还是羞得的,低头摸着自己圆滚滚的肚子。她如今才发现,年少时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自己走到这一步,成为一个妻子,一个母亲。
女人小声对着自己的肚子说,宝宝,别听你爸瞎说,他比我厉害的。
男人得意地笑了起来,搂过女人,在额头上亲了一下。
当然了,我罩着全学校最好的姑娘,我是我们学校的校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