泡沫

泡沫

“身体和心,总有一个要在路上”,那你不在路上的那一个,能不能留在我身边。

9月 28, 2022 阅读 1176 字数 14179 评论 0 喜欢 0
泡沫 by  无支祁

1.

砰一声巨响, 一座十一层老楼轰然倒塌。这座老楼叫做汇龙大厦,二十六年前它的拔地而起,象征着老城区的繁荣昌盛,尽管用现在的眼光来看,这座所谓大厦充其量是个低层建筑。九十年代它的楼下是稀稀落落的卖菜摊点,现在这座老楼已经被一众商业广场包围,视野被四个方向的高层办公楼挡得严严实实。曾经让整个城市倾城仰望的十一层楼,此时更像是这座县城的一道伤疤。随着这声巨响,这个伤疤在遮天蔽日的灰尘中被夷为平地。市民们站在爆破警戒线外,拿着手机记录老楼消失的瞬间。

陈冬热烈的鼓掌,他看到被镜头聚焦的县领导脸上笑开了花,上一个班子拆了六年都没有拆掉的老楼,这个班子只用了半年的时间拆掉了,领导显得有些得意,他对着记者的镜头把手握成了代表着力量和努力的拳头,他说:“这座县城将要开启崭新的篇章。”周围掌声雷动。领导挥挥手,消失在人群里,坐上一辆黑色的轿车,维持秩序的警车缓缓驶出拥挤的人群。

陈冬走到马路对面的地下停车场,钻进车里,点燃一根烟,掏出手机,三个未接来电,两个老婆的,一个是省城的陌生号码。陈冬不敢怠慢,给省城的号码回了过去。“陈队,你在哪?”电话接通的第一秒钟,电话那头的中年男人劈头盖脸地问道。陈冬不知道怎么回答,他甚至不知道对方是谁,愣了三秒钟后对方补充了一句,“陈队,少了四根雷管。”

少了四根雷管。陈冬当然知道这句话什么意思,但还是不懂什么意思,为什么会少四根雷管,少了哪四根雷管,怎么少的。

那头那个男人像是听到了陈冬在想什么,又说:“陈队,一个小时之前我们的爆破员发现少了四根雷管,我当时打你电话,你没有接。领导都在这里仰着头等着看,我们不敢耽误。我们估算了一下,少了四根雷管,爆破任务不会受到影响,更不会存在安全问题,最坏的结果就是后期进行二次爆破。结果你也看到了,爆破很成功,但是陈队,少了四根雷管。编号HA6873,HA6874,HA6875,HA6890,一共四根。”

陈冬脑子嗡的一声炸开了,四根雷管,他不由自主地想到香港警匪电影里那些街头爆炸画面。陈冬从包裹式的车座椅里缓缓起身,对着电话说:“我知道了。”那头说:“必须找到,陈队,爆破任务是我们公司执行的,但是这雷管进了县城可就算是您负责看守,要是再过几天在哪炸了,你我就算不死也得掉层皮。”陈冬只得重复了一遍:“我知道了。”

陈冬绝望得很快,挂了电话后他的第一反应就是绝望——别的东西丢了或许还能找得到,这雷管丢了怎么找。有本事能从所里把雷管偷走的人,肯定不是他陈冬能找得到的人。偷雷管不是偷手机偷钱包,偷钱包的目的是为了钱,偷雷管的目的是鱼死网破大家日子都别过了。四根雷管,陈冬扶着脑袋。昨天晚上九点他和所里最年轻民警小杨护送爆破公司的运输车进了派出所的大门,三个摄像头正对着运输车,运输车厢的钥匙在他自己身上,仅此一把,车厢内还另上了一把锁,钥匙在爆破公司运输员那里。四根雷管,陈冬心想,这雷管在我裤裆里炸了都行,可千万别他妈在商场车站里炸了。他拨通小杨的电话,故意换上冰冷的口气:“立刻回所里。”小杨一整夜都在所里看着运输车,此时正在家里睡觉,一听又要加班心里默默地骂了一句,嘴上倒是殷勤得很:“好的陈队,马上到。”陈冬挂了电话,他很想脑子能尽快运转起来,但是偏偏此时脑子里一团糨糊,他甚至不知道从哪里下手。抱着重启试试的心态,陈冬又打通了所里女民警小王的电话。“从昨天车进派出所的门开始,仔细看每一秒钟的监控,有任何异常立刻给我打电话。”“什么车?”小王一头雾水。

“就那辆操他妈的爆破运输车。”陈冬说。

陈冬放下了手机,要不给老婆打个电话吧,两个未接来电。他手指在手机上嗒嗒点了几下,解锁又锁屏,屏幕在昏暗的车厢里闪烁。陈冬灭了烟,打开车门,回到那片废墟前面。爆破公司没有一个人离开现场,大家看着他,仿佛他能给出雷管的下落。陈冬觉得恍惚,那么多年来这栋老楼都伫立在这,像是这个县城的守望者,霎时间没了还真有点不习惯。在陈冬还小的时候,这栋楼还没有建,那时候太阳也是这样从南边无遮无挡地直接照下来。两个时光在某个维度交合重叠。陈冬打了个哈欠,眼睛里分泌出一些液体,他眯起眼睛,太阳光被眼里的液体解构,像一把利剑刺入尘埃之中。

2.

当然没有找到,整个晚上的监控没有发现任何可疑人员,爆破现场排查了十几次,除了他自己和爆破公司的人,没有人接近过雷管,除非是爆破公司监守自盗。陈冬想不明白,如果是他监守自盗,盗了也就盗了,反正爆破都结束了,他监守自盗的证据都化成了尘埃,还非要打电话通知自己少了四根雷管是为什么。他想不明白。

晚上十点,县委领导打来电话,语气很兴奋,显然是刚喝完酒。“陈冬啊,这次老楼拆除工程,能这么顺利,很不容易啊。你们前期的努力,保障了没有任何恶性抗拆事件的发生,后期,保卫爆破任务顺利进行,你陈冬,功不可没。”陈冬一听脑子都大了,连忙说道:“没有没有,领导,我们哪敢贪功。”领导说:“诶,你们不说一等功,也是二等功,是功,就要行赏!不急,等我安排!”陈冬附和几句就挂了电话,头疼。

陈冬从所里回家的时候,晚上十一点多。小区里安安静静,一个保安坐在门卫室的椅子上,困得摇摇晃晃,像是汽车中控台上放的小摆件。电梯门要关起来的时候,突然一只手伸出来挡住了门,一个烫着卷发的女人走进来。陈冬眉头一皱,想说什么,但是现在又没有跟她吵架的心情。两个人沉默着,电梯缓缓上升,陈冬终于忍不住,说:“你又这么晚?”李慧慧白了一眼,转过身去。陈冬长叹一口气,希望她能感知到自己对于她的失望,并且因此产生一些自责,但是李慧慧没有,她摇摇头:“你这种人是怎么当爹的我真纳了闷了。”

陈冬一拍脑袋,这才想起来今天女儿去北京,说好了下午送她去车站的。他无言以对,只觉得对不起女儿。电梯门叮的一声,十六楼到了,李慧慧挎着手提包大步走出去,陈冬站在车厢里,看着李慧慧的背影,像是看着陌生城市陌生写字楼里一同乘坐某个电梯的某个陌生人。

李慧慧和陈冬结婚二十年了,二十年前她是个小学语文老师,现如今是县属小学的副校长。这样的职业经历练就了李慧慧一身的训人本领,上课训学生,下课训老师,在家里训陈冬。女儿在家的时候帮陈冬扛住了主要输出,李慧慧基本都在训女儿没时间管陈冬死活。高三一毕业女儿咻的一声就跑去了北京,陈冬立刻陷入水深火热。后来陈冬回来得越来越晚,车开得越来越慢。他经常在晚上九点才从所里出来,开车的时候真正实现了宁等一分钟不抢一秒钟,慢慢悠悠地在路上晃。有时候看到红灯,陈冬会有一种解脱感,这意味着他可以名正言顺地一个人多呆九十秒。他在车里抽烟,用保温杯喝茶,跟自己聊天,攫取一种珍贵的快乐。有一天陈冬回家,突然发现李慧慧跪在电视前,像是在练瑜伽,又像是在进行某种特别的祈祷仪式。他莫名其妙,没有多问。不久以后李慧慧正式通知他,自己报名了一个国医班,每天晚上要上两个小时的课,学习一些中医知识,按摩,刮痧,养生。陈冬挥挥手说去吧,去吧,心想只要你不来烦我你怎么着都行。从那天开始,李慧慧就再也没有在晚上十点以前回过家。有时候去打麻将,有时候去上乱七八糟的课,更多的时候是两者兼具,先去听课,再去打麻将。陈冬总能闻到她身上浓烈的香炉味 ,像是寺庙里的焚香味。他想起那些江湖骗子,一度怀疑李慧慧参加了什么邪教,后来让所里查了一下这个所谓国医馆 ,发现没什么大问题。后来陈冬也就没有再管她。

这样的日子过得越来越空洞,像是被蚂蚁掏空的枯木。陈冬心里装着那四根雷管,觉得烦得很,他倒在床上看着天花板,手伸到枕头底下,愣了一下,然后突然坐起来掀起枕头,底下果然空空如也。陈冬皱起眉头。他女儿如果在家,看到他这个表情一定会知趣地躲进房间。

陈冬对着正在厨房里下面条的李慧慧喊道:“李慧慧,卡呢?我现在缺钱。”

“你要钱干吗?”

陈冬坐在床边,手肘抵在膝盖上,无力地支撑着自己沉重的脑袋。“我遇上事了,我需要钱,卡呢?”

“你,要,钱,干,吗?”李慧慧一字一顿地重复了一遍,然后拿着个拖把,三步从厨房跳到卧室门口,“你遇上什么大事了?你怎么不管管我遇上什么大事了,我听课不要钱?我学习不要钱?你能花钱抽烟喝酒,我就不能花点钱保养保养身体?”

陈冬机械一样挥挥手,不再说任何话。罢了。他想去冲个冷水澡,坐起来刚把鞋子脱了就又听到李慧慧开始念叨:“我等会把你鞋架上的鞋都给你放在床边,你以后鞋架衣服架都不用了,都往床边堆。”

陈冬说:“我这不是刚脱吗,我等会放鞋架上去。”李慧慧更提高了声调:“等会放?你昨天的鞋子还在床边!你要等到哪一天?等你陈家祖坟上冒了青烟,保佑你陈冬发了横财雇保姆给你收拾那天?”陈冬沉默,陷入一种窒息的绝望。他穿着拖鞋踱步到窗边,有一瞬间他几乎要跳下去。他努力地让自己屏蔽李慧慧的声音,嘴里像念经似的重复嘟哝:“编号HA6873,HA6874,HA6875,HA6890。”李慧慧在客厅拖地,一边拖地一边骂。“我就是你陈家的奴才,跟着你父女俩后面收拾。你是爷,是大爷。你陈冬得亏没多大出息,但凡有点出息你后面都得跟着一个保洁公司。”

陈冬彻底崩溃了,奔到桌边拿起车钥匙,摔门而去。

新城区半夜的马路上空无一人,陈冬开得很慢,一方面是因为需要放空一下心情,另一方面是想观察一下有没有什么可疑的人。县城的北边有个工业园区,十几个电子加工厂坐落在这里。电子厂每天三班倒换,二十四小时运转,无数的年轻人在这里消耗他们的生命,像是首尾相接的电池,驱动着城市的发展。当他们电力不足时,立刻会有新的电池顶上来。在工业园区的背面,是这个县城唯一的一座山,或者说是丘陵,或者说是土堆。山虽然不高,但是被将近十万亩的树林完全覆盖,显得非常深邃。陈冬小时候经常来这里,他那时候还小,不懂沧海桑田的变化。夏天陈冬看着连接到地平线的树叶,在风中整齐地飞扬,他觉得这也是另一种大海。冬天这片林海被大雪覆盖,他觉得这是另一种沙漠。四季像幻灯片一样向陈冬演示天地变幻,万物倒转。后来陈冬曾经在这里许下一些誓言,大多数是对李慧慧。这些誓言在说出口之前,陈冬无比坚定,李慧慧更加坚定。他们在这里约定一生,陈冬说“我知道一生很漫长,我愿意和你厮守”。陈冬低估了和李慧慧厮守的难度,也高估了一生的漫长。一生并不漫长,他现在只觉得短暂。

有人曾经请来一个当代作家为这座山赋诗,诗刻在上山路旁的石碑上。陈冬经过这里很多次,还是记不得诗里说了什么,就模糊地记得一句什么你是谁谁谁的母亲,你用双手捧起了什么什么,总之词儿整得挺水的。后来县政府把这里弄成了一个景区,在里面建了一些园林。中国的园林含蕴、深沉、虚幻,尤其是虚实互生,在遮遮掩掩中即使是小园也能拉出深景,其中奥妙正在于藏而不露,言外有意,弦外有音,术语叫做“移步换景”。这样的叠景自然造就了很多隐蔽的角落,因此上这里成了县城里高中生躲着家长谈恋爱的最佳去处。来这里的年轻人多了起来,景点门口自然而然地形成了一些摊点的集聚,一些铁支架搭起来的炒饭摊直线列阵,几个水果店和饮品店挂着挡风的透明门帘。陈冬会走到这座山的最高处,然后对着天空大喊,起初以为会有回音,其实没有,声音被横向的风带走了,拂过茂密的松树林,没有落在任何一片土地上。他像跳舞一样地行走,有一种挣脱的自由感。曲折的山路上落满了深秋凋零的树叶,陈冬的拖鞋踩上去发出脆耳的响声。无边无际随风摇曳的枯黄色野草,映衬着一大片高度平行的树林。有时会有乌鸦从半空中俯冲扎进树林,发出一阵整齐的哗啦声,然后一切迅速归为平静。那么多年来陈冬几乎走遍了这里的每一寸土地。有时候他会在周末的中午开车带着女儿过来,回去的时候已经傍晚,天空泛起黑色鱼鳞,远方地平线上闪烁着一些类似于飞机场塔台那样的红色警示灯。他在这里想明白了很多事情,例如世间的事从来都是靡不有初鲜克有终,例如人生其实很多时候很多事情都是始于青萍之末止于草莽之间。陈冬穿着拖鞋走在山路上,像是身处五十年代的前苏联锡尼亚维诺公园,背着手踱步读诗领口上别着斯大林徽章的新青年。

走了一大圈以后陈冬回到车里,他往回开,开过老楼的废墟,三盏探照灯把县城的中心照得恍如白昼,一些重机械在忙碌地清理老楼。陈冬把车停在马路对面,放下座椅躺在车里,他有点冷,蜷缩着腿,所有的一切像是一滴油彩滴入温水中,慢慢地在他脑海中炸开。他想要伸手抓住这团色彩,搅动的水波却让这色彩渲染得更快,陈冬有点疲惫。

应该说很疲惫,真的很疲惫了。

3.

又是砰一声响,陈冬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一秒钟醒神了,第一反应是左右环顾:“炸了?炸哪了?”车窗外稀疏地走过一些早起上班的行人,煎饼摊的老板仍然在专心的地搅拌鸡蛋。陈冬紧绷的身体这才稍稍放松,看了眼手表,早上七点。后视镜里一辆红色轿车撞在陈冬的车屁股上,红车只是碎了个右前灯,陈冬的车却整个后备厢盖板都掀了起来。他懒得下车去看,满脑子在想昨天的雷管。过了一会儿红车的司机过来敲窗户,陈冬像是没有听到,红车司机接着敲,陈冬依然像是没有听到,面无表情。过了十几秒钟,他突然双臂砸在方向盘上,然后额头撞在方向盘上痛苦地抽搐起来。红车司机终于不敲了,向后退了几步。陈冬又砸了好几下方向盘:“为什么?为什么?我他妈停在路边没动,都能他妈的被撞成这样?”没有人回答他。

陈冬深呼吸,打开车门,红车司机远远地看着,不敢靠近。陈东把车钥匙扔给红车司机。“真够厉害的,这都他妈能撞。我还有事,你打保险拖去修,车里有我电话,修好打给我。”他语气非常放松,仿佛刚才那一切只是幻觉。陈冬往前走几步,买了个煎饼,想起了顾海峰。

顾海峰是陈冬最好的朋友,两个人是高中同学。顾海峰经营着两家水果贸易公司,给县城里三十多个水果店,四个菜场供应水果。十几年来钱挣得够够的了,开始做一些小慈善。顾海峰喜欢篮球,就到处捐篮球场。这个村头捐一个,那个小学捐一个,县城不大,最后捐无可捐,给陈冬的派出所里也捐了一个,就建在所里停车场旁边,正对着陈冬办公室的窗户,一抬头就能看到。陈冬看着这个篮球场,怎么看怎么别扭,打了几十年篮球的他从此再也没打过篮球。

陈冬打了辆车,顾海峰家就住在县城南边那个破坏了半个县城生态的生态新区,打车起步价就到了。自打顾海峰在这里买了别墅,陈冬就没怎么来找过顾海峰。陈冬承认自己有点仇富,他总觉得顾海峰的每一句话都在炫耀。但是如果说顾海峰真的在炫耀,陈冬倒也没有那么无法接受,陈冬讨厌的是那个时刻觉得顾海峰在炫耀的自己。他原本觉得自己是个很大气的人,这一点和李慧慧有本质的区别。但是顾海峰就像个照妖镜,每次陈冬站在顾海峰面前就只能立刻认输——算了,原来我也是个小气吧啦的人。比如上次一帮朋友在顾海峰的小别墅里喝酒,陈冬看到有个朋友烟灰快掉了,连忙把烟灰缸推过去,说道:“别掉地板上去了,这拖得这么干净。”他真的这么觉得——这地板干净得都快成镜子了,烟灰掉上去多不讲究。没想到顾海峰一摆手:“没事,今天有保洁过来打扫。”陈冬立刻就蔫了。他觉得顾海峰在炫耀,事实上他很清楚顾海峰没有在炫耀。他讨厌这样的自己,脆弱而敏感,用现在的话来说叫玻璃心。平心而论顾海峰是个好人,穷的时候仗义,有钱了也经常帮助朋友。“我太狭隘了。”陈冬这样对自己说。

到了顾海峰家的小别墅前,陈冬才想起来打个电话。顾海峰一听陈冬来了,嘴里叼着牙刷,穿着睡袍就从别墅里跑出来了,“靓仔啊,我同你讲啊,我想死你了啊!”顾海峰操着一口不知道从哪个香港老板那里学来的劣质粤语,听起来拗口又滑稽。

陈冬学着他的口音:“顾总,车撞啦,来借辆车。”

顾海峰像是没听到,伸手就把陈冬往别墅里推:“先进来啦靓仔,进来抽根烟啦,你站在门口邻居都以为一大早债主来讨债了啦!”

陈冬身体往后仰,不停地摆手:“我真有事啊顾老板,下次有时间再来陪你抽烟喝酒。”

顾海峰松开手,港普终于变成普通话:“你真有事?”

陈冬很抱歉,也很坚持:“我今天是真有事。”

顾海峰说:“我也真有事。”顾海峰表情变得神秘而严肃,陈冬看着他,突然间对他说的那个事有了兴趣。“关于你的事。”顾海峰补充道。

顾海峰故作神秘,在等待陈冬追问他是什么事,没想到陈冬沉默了。陈冬视线往顾海峰的别墅看去,半掩着的门,门口的鞋柜上有一双红色高跟鞋,看起来非常冷艳。陈冬可以想象穿着这双鞋的那个女人,鞋跟每发出一次击打声,都是一次对轻蔑调戏的拒绝。

顾海峰把牙刷从嘴里拿出来,吐了一口老痰,那一声清嗓子的声音贯穿整个生态新城,然后他突然压低了声音:“注意后院儿。”

陈冬立刻把视线跳跃到别墅的后院,三秒钟后仿佛想明白了顾海峰这个“后院儿”指的并非别墅的后院儿,而是李慧慧。陈冬舔了舔嘴唇,然后抬起头笑笑,“注意着呢。”

顾海峰拍拍陈冬肩膀,“车开走吧,后备厢有两箱酒,朋友送的,我也喝不完,还车的时候后备厢必须空着。”陈冬也不推辞,点点头表示感谢。顾海峰掉头走进院子,陈冬坐进顾海峰的车里,刚抓起安全带,顾海峰就回头了,把头探进车窗里,看着陈冬,“你是不是没有听明白我意思?”
陈冬插起安全带,“我又不傻,我当然明白。她最近是神神叨叨的,她每天都说去上课去了,打麻将去了。”

 “你明白我意思就好。”顾海峰说,“打麻将不叫事,问题是两个人可打不了麻将。”

陈冬有点不太想继续听下去了,打着了火,顾海峰似乎察觉到了陈冬的不耐烦,头从窗户里缩回去,说:“我也是那天去捏捏腿打打牌的时候无意中撞见的,你忙吧。”

4.

陈冬回了一趟所里,仔细地交代了小杨和小王,让他们切记不要把雷管的事泄露出去。他已经想得很通透了——这事不能往上报。这四根雷管要是没炸,就这么消失了,自己继续过太平日子。要是真炸了,他一个连配枪都没有的民警肯定扛不起这个责任,县委那么多人都被动地卷入了这场旋涡,他怕什么。

陈冬有点想明白了,找,是绝对不可能找得到的。这时候去找反而不如等,等这四根雷管自己出现。既然有人费尽心机地偷了它,就绝对不是抱回家暖被窝用的,迟早这四根雷管还要出现。

他开车,继续在县城里游荡。天气很好,他试着按了几个按键,终于打开了这辆车的全景天窗,香烟的雾气以肉眼可见的轨道被天窗外横向的气流吸走。陈冬把车停在火车站对面的马路上,阳光照得他昏昏欲睡,他终于明白有钱的美好。开着这么一台高档轿车,就连睡觉都是一种享受。县城火车站流量不大,政府像是未雨绸缪一样把它扩建成一个瞬时容载量达到三千人的现代车站,巨大的LED屏幕二十四小时轮播城市宣传片,彰显着城市的肌肉。在1989年的12月20日,这里是完全另一个样子。陈冬之所以对这个日子记得那么清楚,是因为那天距离澳门回归整整还有十年。那是一个周三,陈冬在县级中学读初一。那时候每周三下午的三四节课连着上,来作为每周一次的作文课。为了迎接十年后这个举国欢庆的日子,老师给的作文题目是:写给澳门朋友的信。那时候的陈冬连内地朋友都没有,当然更没有澳门朋友了。1989年12月20日那个周三下午,天气晴朗而干冷,陈冬翻出学校的铁门,那时候满大街的灰色矮建筑,到处可见带有时代印记的标语,录像厅,大杠自行车,台湾歌手的海报,穿着砖色外套的年轻人。陈冬在录像厅的最后一排看完了一部叫《荣归》的美国电影。出来的时候残阳如血,赤云蔽天。陈冬小跑回家,从这个火车站的后面经过,他看到一列火车从太阳落下的地方缓缓驶来,冒着的黑烟被落日的余晖穿透,有点战争结束后尸横遍野的惨烈感。黄色的野草淹没了铁轨,火车似乎在空中飘浮着前进,前几年陈冬去上海看到磁悬浮列车的时候心里想的是我三十年前就见过飘着的火车。月台上站立着一些抽烟的人,他们大多戴着深色的帽子,看起来非常考究,应该是从事老师或者会计类似的职业,手里拎着布包,眼神温和又锐利。陈冬接着往前跑,跑过了半个县城,最后在他爸后脚进的门,桌子上饭盛好了。陈冬的妈妈坐在沙发上织毛衣,她面前放着一本在灯影下泛黄的书,叫《毛衣的三十六种织法》或者类似的什么名字,封面是一个香港女人坐在黄色的编织椅上,手拿着毛线和针,面带微笑,她的长发穿过后颈,整齐地披在右肩膀上。陈冬曾经在某个被父亲逼着睡午觉的中午,在房间里捧着这本书和这个神秘的女人对视了一个小时。那是一个男孩生命中的第一次勃起。

陈冬可能是做了一场梦。当陈冬在车里酣睡的时候,突然车身一沉,一个女人侧身坐上副驾驶。陈冬睁开眼,视线首先掠过的就是一双红色的高跟鞋,还有一条有质感的大腿,这个女人的裙边因为抬起腿的缘故,被掀到了一个非常危险的地带。陈冬一脸茫然,顺着大腿往上看,黑色的连衣裙,卷得有点夸张的长发,染着非常淡的栗色。侧脸看起来有点年纪了,实打实地说这个女人可能有四十岁了,但是看整体气质更像个初入职场的时髦女孩。陈冬看着她,她却没有看着陈冬,而是很娴熟地掀开副驾驶上面的化妆镜,对着镜子补妆。陈冬重新把视线拉回到那双鞋上,他确定,这双鞋他今天见过。

陈冬慢慢坐起来,女人用余光瞥了他一眼,说:“不是说没时间来送我吗?”

陈冬看着她,又觉得眼熟,不只是这双鞋,这个人他都觉得很眼熟。他发出了一声带着明显疑惑语气的咂嘴,女人这才转头看了一眼他,她愣了一下,然后脸上洋溢着一层尴尬的笑,“我认错车了不好意思哈哈哈哈……”干笑了两声以后收起化妆镜,把粉底放进包里,逃似的跳下车,高跟鞋落在柏油路上,发出清脆的一声撞击,陈冬觉得自己的心也跟着跳了一下。她往前走,走路姿势像极了那个坐在编织椅上的香港女人——虽然陈冬并没有见过那个香港女人走路。他觉得她和那个香港女人太像了——尽管发型、衣着、气质、五官都不一样,但是真的太像了。

陈冬从车窗里伸出头,试探着说:“吉曼?”

那个女人回头看了一眼,说:“不对吧,这就是顾海峰的车吧!”

吉曼。陈冬当然不会忘记这个名字。曾经有段时间,吉曼,陈冬和顾海峰,几乎每天都去县城北面那座山上。有时候一躺一个下午,有时候在山间小溪岸边打水漂,时间过得很慢,回忆的画面显得非常锐利,像是一卷卷胶片。陈冬不会忘记,他曾经在山上的一棵树下深情…表白,那个年代的人反而敢于表白,大声说出我爱你似乎是一种时尚。那天陈冬吹着旷野的风,想着宇宙中流浪的某一朵星云,吉曼走累了,挽着陈冬的胳膊,看起来像是一对少年夫妻。他亲吻了她,吉曼没有拒绝。陈冬依旧记得那冰冷又有点干燥的嘴唇,是怎样在开合之间吞下一颗少年的心。他们拥抱在一起亲吻,舌头像是山歌那样百转千回地缠绕。后来吉曼出国了,顾海峰结婚了,陈冬也结婚了,再后来顾海峰买了别墅,豪车,不久后又离婚了。

陈冬想起顾海峰家鞋柜上的那双高跟鞋,似乎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陈冬和吉曼坐在车里,他傻笑着,不知道说什么。他短暂地忘了雷管,忘了李慧慧,忘了顾海峰伸过头来神秘的那句“小心后院儿”,他甚至忘了这车是借来的。车里弥漫着吉曼发丝的味道,陈冬承认,自己被降服了,不能完全说是被吉曼降服了,也可以说是被曾经的自己降服了。他仿佛挣脱了戴了很久的镣铐,仿佛回到了无忧无虑的少年时光。

吉曼说:“真的很神奇,我昨天还在和顾海峰问起你,结果今天就遇到了。”

陈冬说:“你是要出门吗?”

“我去上海。”

陈冬观察到吉曼说话非常轻,喉咙颤动得非常微弱。她去上海,她去上海,我该说什么?陈冬像是个坐在泳池边上不会游泳的少年。他沉默了一会儿,打开了车载音乐,刚打开的瞬间罗大佑的声音就灌入耳朵,这是独立车载音乐系统特有的断点续播,顾海峰停车之前,听的应该就是这首歌。“仿佛像水面泡沫的短暂光亮,是我的一生。睡梦成真,转身浪影汹涌没红尘……”吉曼最爱的这首歌,在笔记本上抄写了无数遍的这首歌。陈冬记得,后来流行网络聊天,吉曼给自己填写的个人简介就是这一句——“仿佛像水面泡沫的短暂光亮,是我的一生。”

陈冬突然有点不想说话,他回想起自己刚才伸着头叫她名字的情景,不知道是对是错。他有点后悔,因为叫下她就要寒暄,而成年人之间的寒暄破坏了他对吉曼一切美好而诗意的幻想。陈冬开始渴求,渴求有那么一种情况,就是两个人能安静地坐会儿,不要说话。只要这个时候吉曼沉默地坐在旁边,多一秒钟都是一种救赎。他感觉到有些东西在空气中凝滞结霜。

“你是要回国外吗?”沉默一会儿以后,陈冬终于开口。

“我先去上海,然从回美国一段时间。”吉曼说,“网上不是说吗,身体和心,总有一个要在路上。”

“什么时候的飞机?”

“明天下午吧。”吉曼抬起手,看看手表,说,“可能我要出发了,高铁来了。”

陈冬点点头。“一路顺风,吉曼。”

吉曼笑笑,然后侧身坐起来,掀起了主驾驶上面的化妆镜,又从包里掏出了一支口红,用口红在化妆镜上写下:“MISS ME.”陈冬摇下车窗,视线汇入窗外的人流。吉曼完全没有发现陈冬任何的情绪变化,像个少女一样红着脸说:“你别告诉他哦,等哪天顾海峰突然打开镜子,一定很惊讶。”陈冬点点头,吉曼拎起包下车,陈冬觉得自己感觉很不好,非常不好。

“是的,我会想你的。”陈冬关上车窗。

5.

吉曼的背影消失在火车站的用铁栏杆分隔的入口处,陈冬觉得抓住自己离开冰洞的那只手又松开了。他脑子里飘过四个莫名其妙的编码,还有一个面目狰狞的女人,像是被吓跑的野狗又回来狺狺狂吠,随时可能咬自己一口。他松手刹,把油门踩到底,巨大的风噪在车里盘旋。陈冬冷漠,严肃,不为所动。十分钟后车以很快的速度驶入国医馆的停车场,看门的保安本来在悠闲指挥一辆商务车倒车,看到陈冬开车近乎以漂移的方式驶入停车场直接吓飞,像是喜剧演员在刻意地制造某种画面反差。

这是自打李慧慧沉迷国医馆以来,陈冬第二次来这里,第一次来得很匆忙,几乎没有做什么停留。他之前稍作了解过,也让所里查过这个地方,其实无非是一些江湖骗子,哄哄上了年纪的老妇女,分享一些所谓的养生知识,所谓的推拿健体,谈不上坑蒙拐骗,但是也没什么技术含量。有人愿意相信,那就交钱上课或者办推拿刮痧的卡。这桩生意在年轻人的世界里并不多见,但是在上了年纪的圈子里却非常走俏,人称广场舞收割机——所有会去跳广场舞的人都是国医馆的目标客户。

陈冬走进大厅,第一感觉是这里的装修像个会所,但是比会所看起来要劣质。前台小妹长得还算别致,这也是会所的典型标配。一个穿着西装的女孩走过来,立定在陈冬面前,站姿非常职业化。“先生您好,请问是预约听课还是按摩推拿?”

陈冬背着手,显得非常有做派。“你带我看看吧,介绍一下。”

女孩引着陈冬走上二楼,二楼是一个很长的走廊,像是日本恐怖片里不允许任何人走进去的那层楼里那条幽深的走廊。左边是一些上课的地方,有茶艺,书法,还有人体模型,应该是类似讲演针灸推拿技法用的,右边是一些包间,可能是棋牌室,陈冬猜测。还真是广场舞收割机,什么钱都挣,一点也不落下。

女孩在一个大厅门口停下,压低声音说:“这是我们张教授,正在给学员们上吐纳课程。”一个穿着唐装的男人,手里盘着一串佛珠,留着一撮小胡子,胡子留得再长点儿可以去演张三丰,典型的骗子打扮。这样的人有一个枪毙一个,也许会有冤假错案,但是隔一个枪毙一个,一定也有漏网之鱼。讲台上放着一杯茶,还有一盏香炉,飘出阵阵浓香。陈冬太熟悉这个味道了,李慧慧胸罩上都是这个味,也许连骨子都被熏成这个味儿了。陈冬站着看了一会儿,跟着张教授吐纳了一分钟,居然觉得还挺宁静的,久违的宁静。

李慧慧坐在边缘靠窗的位置,她闭着眼睛,表情放松,盘着腿坐在地上,跟着张教授一吐一吸,张教授说:“每一次呼吸都是一次季节交替,呼吸里有潮涨也有潮落,有花开也有花谢,有风来,有雨降,有雁飞,有兽藏。日月盈昃,辰宿列张。我们从小就会呼吸,但是大多数人并不知道怎么呼吸,更不会认真地去呼吸。呼吸这件事,从生到死与我们相伴,每一次呼吸都应该虔诚,足够的虔诚,对自己虔诚。”

陈冬觉得李慧慧做到了,她的表情的确足够虔诚,甚至脸色红润,面带笑容,至少十年陈冬没有见过李慧慧这般轻松的微笑,就像二十年前他们初相识时那样的含苞待放。陈冬想起了女儿朋友圈发过的一句话, “女人只会喜欢上让自己笑的男人”,陈冬评论了一句:你那么小懂什么爱懂什么情。女儿回复了一句:这是真理。陈冬现在似乎明白了,这的确是真理。每个人都会爱上让自己笑的那个人,尤其是这个人不需要跟自己柴米油盐的情况下。李慧慧从张教授这里获得的平静和快乐越多,晚上回家就越是暴躁,她喜欢在这里逃避很多事情,就像陈冬喜欢在回家的路上开慢车。

陈冬走出国医馆,返回到车里,他突然想起来顾海峰说过后备厢里有两箱酒,他打开一看,是两箱好酒。他用钥匙划开酒箱,取出一瓶,坐在驾驶座上喝了起来。陈冬平时酒量不算大,铆足了劲儿也就半斤酒,这点量在官场上属实上不了档次。喝着喝着觉得无趣,在车上翻了半天也没找到什么下酒的零食,喝得苦涩又无味。半斤酒下去,陈冬抬手掀开化妆镜,一串红色的字母非常扎眼,“MISS ME”,陈冬苦笑,突然想哭。

天色渐晚,陆陆续续有人从国医馆里走出来,都是上了年纪的妇女,想来应该是吐纳课结束了。陈冬放下酒瓶,关上车窗,看着国医馆的门口。一会儿李慧慧下来了,她走路的时候非常精神,腰很直,仿佛在刻意地展示自己年轻的体态。她从门口绕到停车场,看了看四周,然后侧身钻进一辆黑色的奔驰。车一直没动,也没有打火,就这么停在那。又过了半个小时,张教授从国医馆走出来,宽松的唐装在晚风中抖动,他穿着布鞋,步伐稳健,颇有点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淡定。张教授径直钻进那辆黑色轿车,这一次,车没有任何的停留,一个加速出了停车场。

陈冬对着黑车的屁股摇下车窗,工整地敬了个礼,表情严肃。

陈冬最后一抹清醒的意识是,绝对不能喝完酒以后开顾海峰的车作死,他能想象自己撞坏了顾海峰的车以后,顾海峰大气地说“没关系人没事就行”的样子,他最怕面对的就是顾海峰的大气。陈冬打开车门,连滚带爬地下了车。感到自己再也拿不出任何一点多余的力气,他觉得很困,然后就倒在了路边。

6.

陈冬是被人声吵醒的,他还是没有力气睁眼,只听到扑克牌的声音,几个男人吵闹的声音,还有打火机打响的声音。又听了一会儿,陈冬似乎听到了顾海峰的声音,他努力地睁开眼,发现在一个酒店的套间里。陈冬起身坐在床边,有热水,他一饮而尽,脑子清醒很多,身体似乎还在摇摆。

陈冬走出卧室,顾海峰果然在客厅和几个连锁水果店老板打扑克牌。顾海峰打牌在县城里是打出了名的,连洗牌的手法都比一般人更花,看起来像电影里的赌神。陈冬记得顾海峰高中的时候就喜欢打牌,那时候在宿舍里打,一个红色的水桶上面搭一块正方形木板,这就是少年顾海峰的牌桌,陈冬和吉曼的零花钱,几乎都是顾海峰在牌桌上赢来的。现如今那个简陋的桌子变成了酒店套房里的专业牌桌,一个美女服务员站在一旁。顾海峰面前放着打火机,打火机下面压着一包烟,烟下面压着几张纸币,牌桌上的顾海峰永远把烟、打火机、钱这三个东西堆砌得非常整齐,像是金字塔。

眼下这场牌局进行到了尾声,陈冬看到几个人手里的牌都不多了,大家整齐地看着顾海峰,等着他出牌。上家出了个连对儿,这是在赌牌局打到这个时候,大家手里都没有炸了。顾海峰笑笑,嘴角叼着烟,脚搭在旁边椅子的椅腿上,和盯着自己的三双眼睛依次对视,然后抽出四张牌来,拧眉瞪眼地把四张牌摔在牌桌上,扑克牌发出巨大的一声摔打声,力度之大让牌桌都发出嗡嗡的共鸣。所有牌桌上的人都倒吸一口冷气,看来都没有想到顾海峰这会儿手里还憋着一个炸。顾海峰左右观察,然后问:“要不要?”大家合起手里的最后几张牌,摇摇头:“不要。”顾海峰追问:“不要是吧?”有个人重复了一遍:“不要。”顾海峰最后又问了一次:“都不要?”这次没人回答他。顾海峰笑了一下,语气突然放松,说:“都不要那我就先走一步了。”说完把手里最后的五张牌轻轻地放在桌面上,三带二,游戏结束。

陈冬看完了忍不住鼓掌,顾海峰这才注意到陈冬已经醒了,一边洗牌一边说:“你可真能耐,大马路上就喝起来了。”

陈冬笑笑,不太想说话。顾海峰说:“我朋友看见我的车,打电话给我,说有人喝醉了倒在我车旁边,我就知道是你。”

陈冬说:“我都忘了我倒在哪里。”

顾海峰说:“你看看吃点什么吧,我估计你胃里都吐光了,吃什么跟这位小美女说下就行。”顾海峰用手里的扑克牌指了一下美女服务员。陈冬没有说话,想去上个卫生间,顾海峰说:“你知不知道,那个国医馆里出事了。”

陈冬停下脚步:“什么事?”

顾海峰说:“不知道,反正我去把你扛回来的时候,过去了好多警车。”

陈冬掏出手机,十几个未接来电。他摆摆手,说:“我得出去一趟。”

陈冬跑回国医馆,发现已经被特警围起了警戒线,各种灯在黑夜里闪烁。他拨通小杨的电话,第一声“嘟”都没嘟完,小杨就接听了电话。“陈队,你去哪了,好消息,雷管找到了!就在国医馆的更衣室里,清洁工发现的,发现了就立刻报警了,市局高度重视。陈队,四根雷管都在,编号是……”

陈冬把手机扔在草坪上,电话里小杨仍然在兴奋,他一定觉得自己破了一桩大案子。陈冬绕到停车场,发现也被警戒线围起来了,跟几个市局的警察打了招呼以后,他钻进警戒线,上了顾海峰的那辆车。他知道,自己必须要出发了,再不走,就走不了了。

市局的同事给他让开了一条路,他降下车窗说了句谢谢,然后驶出国医馆的停车场,绕到城南,驶上高速。

第二天蒙蒙亮的时候,陈冬到了上海。他知道,这个时间点他应该已经被警方锁定了。他加了个油,然后在上海机场附近转悠,车里弥漫着酒味和烟味,陈冬打开天窗,手搭在车窗沿上,指尖夹着香烟,感觉很轻松。

自然是没有遇到吉曼,事实上他来上海也不是为了吉曼,他来上海的原因是吉曼此时应该在上海。他觉得自己此时只是想去这个有吉曼的城市,至于见不见到吉曼,他真的不是特别在乎。他心情很好,甚至偶尔会想一下李慧慧,竟觉得她的那张脸也没有什么可恶。他觉得自己算是活明白了,至少比自己偷那四根雷管的时候要明白很多。

中午的时候,陈冬晃悠到机场的地下停车场,又一次在车里睡着了。他又做了一个梦,说直白点是个春梦。梦里的陈冬还是开着顾海峰的车,游荡在夜晚的上海滩。吉曼穿着一个黑色背心和长裙向顾海峰的车走来,墨镜箍在头发上,打扮得非常青春。她粉色内衣的肩带与背心的肩带交叉成一个X形,内衣的金属扣环在霓虹灯下闪耀着彩色光芒。吉曼上车,和陈冬说了很多话,他们聊起各个省会城市的发展,聊了会儿房价,聊一些旅游景点,聊几款不错的车型,还有新闻。最后打开了音乐,还是那首《海上花》:“仿佛像水面泡沫的短暂光亮,是我的一生。睡梦成真,转身浪影汹涌没红尘……”吉曼的长裙缓缓褪去,翻身面对面地坐在陈冬的腿上,她潮汐般的呼吸在陈冬的颈窝留下一层淡淡的雾霜,陈冬忽然想起了张教授说的呼吸。一些美好的肉体刺激着陈冬浑身上下的每一个毛孔,一些粘稠的气息在空气中氤氲开。她头发落在陈冬的肩膀上,然后顺着肩膀滑落到胸口。陈冬想起《毛衣的三十六种织法》封面的那个女人,他感觉到在自己视线不能触及的地方正在完成一次唐突的交合。吉曼手臂在陈冬的脖子上环绕,陈冬低头,他可以看见吉曼的后背,晃动的屁股,还有小腿的背面,凸起的脚筋,还有因为用力而蜷缩出弧度的脚掌。他能看到红色的血液在她白皙的皮肤下流动。吉曼把头从陈冬的颈窝里抬起来,然后炽热的嘴唇缠绕在一起。此时的上海突然下起暴雨,雨水顺着车窗汇聚在一起,往下气势磅礴的汹涌。红绿灯的光芒透过汇聚的雨水,被折射得格外鬼魅。

一个温暖,潮湿,柔软,跌宕,澎湃的春梦。然后吉曼就离去了,踩着雨后的积水,赤裸着离去。

“身体和心,总有一个要在路上”,那你不在路上的那一个,能不能留在我身边。

无支祁
9月 28, 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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