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界上难道会有比看漂亮小姐姐还要有意思的艺术展吗?
受父亲影响,黄凉成为一名艺术家。他伪装成观众,混在人群当中参加PSB举办的三年展。PSB是一个圈子的缩写,每三年会举办一个大型展,汇聚新锐艺术家的各类作品。作为一名艺术家,如果你有志于成名的话,PSB的三年展是混圈的第一步。
黄凉的作品被放在展馆末端。你可以理解为压轴,也可以理解为大部分人看到最后没了耐性,只会走马观花地看一眼。此刻黄凉面色平静,他牵着兰又时的手,像蚂蚁搬家似的一点点朝着自己的作品进发。恐怕这个时候,谁也想不到他最后会那么做。
红
洪菲菲也是名艺术家。她以前做微商,专门给人打瘦脸针。
她没整过容,天生就是一张网红脸。瘦,小脸,皮肤白,眼睛大大。是黄凉见过的最漂亮的女孩。两人在一个免费艺术展上认识的,洪菲菲用自拍杆架起手机,在黄凉的作品面前直播。
黄凉的那件作品叫《关系》。他弄来好多天平,把这些天平排列组装固定,形成一个三角的彭罗斯阶梯。每个天平的两端都放着塑料物件,比如男孩和他的父亲,且天平永远处于倾斜一端的状态。
黄凉在注释里写道:人类社会中有千百种关系,但没有一种关系是完全对等的。这千百种不对等的关系,却又构成了最稳定的形状三角形。
黄凉见一个KOL在自己的作品面前直播,心想一定是被作品感染,产生共鸣,他要红了。其实洪菲菲也日暮途穷,她把自己所有的生活都放到直播平台上展出,当然重中之重就是自己给自己打瘦脸针广告。然而收效甚微,找她打针的顾客还是寥寥无几。
吃饭的时候,洪菲菲把苦恼说给黄凉听。黄凉告诉洪菲菲,她做的一切事情都没错,但缺乏有效的营销手段和推广渠道。21世纪,男人长孔雀羽毛都不是什么稀罕事,你必须挖掘人内心最隐秘的事情。
洪菲菲顺着问,什么是人内心最隐秘的事情?
上钩了。
“你跟看客的关系不能是平起平坐,你得保持神秘感。就像天平那样,你需要是高高在上的那一端。”
“可是天平高的那一端说明分量轻。”
“谁都知道那是因为分量轻,除非天平坏了。高夫曼说过,人类在现实生活中的角色和行为与戏剧表演之间存在联系。社会互动如同戏剧表演,它有一个舞台区域。”
“高夫曼是谁?”
黄凉打了个响指,世界安然无恙。他接着说:“你需要我的帮助。”
洪菲菲便把房子退了,搬到黄凉家里住。黄凉把卧室清理出一个办公区域,买了电脑桌跟台式机,配备最新式的摄像头和话筒。他告诉洪菲菲,只有看上去专业才会令人信服。白天黄凉不在家,在五百米外的仓库里面搞雕塑创作,为他参加PSB三年展做准备。中午和晚上他会带饭回来跟洪菲菲一起吃,以及照料中风躺在床上的父亲。
白天,洪菲菲会在直播间隙,去看两眼黄凉父亲。大部分时间他都闭着眼睛在睡觉,需要吃饭,下床运动或者上厕所的时候,黄凉都会在场。洪菲菲一个人也弄不动,她主要负责紧急情况。之前洪菲菲没来家里的时候,黄凉在父亲床头按了一个警报器。要是有身体不适或者三长两短,父亲按警报器,仓库里的警铃就像婴儿啼哭声那般响亮。黄凉就在五百米之外,他会立刻丢盔卸甲地跑回去加上楼时间,最多五分钟,也就是三百秒。但对一个中风患者来说,三百秒极为漫长。
洪菲菲在搬进来之前就知道黄凉父亲的事。她没有嫌弃,而是很感动,认为黄凉是个孝子。但进了门以后才发现她之前的想法过于简单。家里弥漫着一股老人的腐臭味道,也许是曾经没熬住,黄凉父亲在床上便溺了。她皱着眉头,努力笑但脸有些僵硬得站在病床前听黄凉介绍自己:女朋友,也是个艺术家。老父听完以后,松垮垮的脸颊像大吊车似的往上拉。他开始说话,无奈中风也破坏了他的语言中枢,洪菲菲只得佯装听懂跟点头。
夜里这一次持续了很长时间,因为黄凉在网上购买了持久的安全套,比普通款要贵上许多。黄凉说不上老,但已经过了最激情的年纪,身体不自觉地坐起滑梯。相比之下洪菲菲才二十出头,嫩得可以掐出水来。洪菲菲曾拿这件事表达过不满,黄凉一声不吭,被说得没面子没尊严,这才想到要借助科学。
完事后,黄凉把父亲的话翻译给洪菲菲听:他希望有朝一日能够抱孙子。洪菲菲想了想,问道:
“当艺术家赚不赚钱?”
“别人叫微商,你叫艺术家,这样你就能赚钱。”
除了给洪菲菲视频引流增加曝光度之外,黄凉还利用自身特性,给她办了次艺术展。展出内容是洪菲菲现场表演打针,像一个平地而起的行为艺术家。展出过程中不允许录像、拍照、录音,看展之前需没收一切电子设备。每次只能进去一个人,且所处时间不得超过五分钟,也就是三百秒。
洪菲菲对此次展出的内容与噱头都非常满意,唯独不理解艺术展的主标题:瘦脸针的危害。试问谁看了这个标题之后还他妈想打瘦脸针?黄凉告诉她,艺术最好要有批判性的,拜托你以为阿猫阿狗都能办展?
洪菲菲恍然大悟,对黄凉好生敬佩。但最终艺术展还是没有办成,因为洪菲菲的商人目的驱使她在场馆顶楼摆了个烧烤摊,打算搞点副业为艺术展盈利。前来观看艺术展是免费的,但租场地的钱都是洪菲菲一个人出的。她这样的想法可以理解,问题是消防局会在开展前派人来检查消防安全设施,场馆这样的地方是万不可能允许生明火的。看到顶楼架着烤炉和炭火,众人除洪菲菲之外是又好气又好笑。谁他妈一边看艺术展一边吃羊肉串?居然还贴心地准备了羊蛋?
很快艺术圈子里的所有人都知道了此事。背地里,他们嘲笑黄凉找了一个傻瓜女朋友。黄凉并不这样认为——他认同自己找了一个蠢货女友,但也许会有意想不到的效果。果然,洪菲菲的瘦脸针突然好卖起来。很多买家进入她的直播间以后第一句话便问:你是不是那个一边卖羊肉串一边打瘦脸针的艺术家?洪菲菲点头,告诉他们瘦脸针的“危害”就在于你会变美,由于美貌而忘记你原先自身要做的事情,所以需要慎重打针。
洪菲菲一次展都没有办,便坐实了艺术家的身份。同时瘦脸针的“危害”在互联网里像病毒似的传播,成为很多人趋之若鹜的对象。从那以后,洪菲菲每个月必去两个地方:北京跟珠海。北方的顾客朋友齐聚北京打针,南方的顾客朋友齐聚珠海打针。一针一万块,一季度要打四针。洪菲菲每个月流水不等,但刨去成本每个月平均下来,可以净赚五十万。洪菲菲一下子成了有钱人,来钱太快的心理让她跑去珠海给顾客朋友们打针的时候,会顺道去澳门赌场玩一圈。她玩百家乐,最简单的押大押小,经常all in。要么一无所有,要么统统带走。
就这样过去半年以后,洪菲菲感觉自己太浮躁了。况且打瘦脸针也不是长久之计,自己的脸越来越小也越来越僵硬,想必顾客朋友们也是如此。所以洪菲菲打算歇一段时间,身体力行地做一点艺术家该做的事情。说来惭愧,她至今都没有去过黄凉五百米外租的仓库。
黄凉表示仓库里面比较乱,存放着他展出过的作品,没什么好去看的。
“我想看嘛!顺便学习一下,我又想办展了。”
“你想办展?办什么展?”
“办艺术展啊。”
“你还真当自己是艺术家啊。”
“明年仓库的租金可是我付的。”
洪菲菲有钱以后,第一件事便是要给黄凉钱,算作他的策划费。黄凉没要,洪菲菲便替他付了下一年仓库的租金。艺术家在还没有成名前都是比较窘迫的,像黄凉这样目前有点声望的都还在啃老,更何况是籍籍无名的那些。但如今好心肠却变成了进入仓库的把柄,黄凉也没法硬气,只得说给他几天时间整理一下,弄好了便让洪菲菲去。主要是仓库里存放了他准备递交给PSB三年展的作品,在此之前他不愿意给任何人看到。
“哟,还很羞涩嘛。”
可惜的是,洪菲菲终究还是没能等到黄凉整理好的那一天。挂在仓库横梁上方的警铃好久没响了,某天跟惨叫鸭似的,被人三番五次地捏着肚子。黄凉创作得正兴奋,但还是扔下工具,给仓库落锁,跑回家中。到家了才发现,洪菲菲坐在客厅里背对着黄凉,喊她也不愿意转过身。父亲坐在轮椅上面朝阳台,也是背对着黄凉,不愿意也没能力靠自己转过身。当然后来两人都转过身,各执一词,但没有吵起来,因为语言不通。
洪菲菲说黄凉父亲耍流氓,趁自己扶他起身晒太阳的时候,故意用那玩意儿顶到自己。
父亲指责洪菲菲一派胡言,就是想要盼着他早死占家产。
两人的罗生门对话,黄凉不用想便知道都在撒谎。父亲六十多岁的人,且不说尚能饭否,能饭一次都很谢天谢地。至于家产,除了一套房子和一脑子不值钱的艺术细胞,黄凉不知道父亲还留了什么给自己。洪菲菲不缺钱,这是显而易见的事情。
但黄凉还是把洪菲菲赶走了,如果他不这么做,等于默认父亲耍流氓。说出去这会是艺术圈子里的一大笑话,没人会认为这是中风案例的一个奇迹。
黄
黑格尔今年三十五岁,比黄凉还要大两岁。短发,小眼睛,皮肤黝黑,不怎么打扮,长相中等偏下。虽然公开谈论女性容貌有物化嫌疑,但这算实事求是,黑格尔心里也清楚。
所以她对黄凉特别好,也算是黄凉的粉丝,看了黄凉的作品以后就一直给黄凉写信。都什么年代了什么样的人才会写信?多半是长得不好看的人,反正黄凉从来没有回过。直到有一天,黑格尔开着一辆黑色的车来到仓库门口。
洪菲菲在走之前又给仓库付了两年房租。两人约定:下一届PSB三年展就是他们见面的日子,洪菲菲会带着作品来找黄凉。黄凉一听这句话就开始流眼泪了,跺着脚问她有快钱不赚为什么要搞艺术。洪菲菲咬着嘴不回答,只说三年后见分晓。
黑格尔比洪菲菲丑太多了,但黄凉还是要问:
“你不会也想成为一个艺术家吧?”
“我是公司前台。”
“什么公司啊?”
“小公司。”
“噢,那些信都是你写的?”
“嗯,我很仰慕你。”
“你想看看仓库里面的作品吗?”
黄凉邀请黑格尔进来参观,事实证明他并没有那么羞涩。黑格尔每看到一个作品,便会从包里拿出当时的展刊,比对着认真观看。除了《关系》这件作品之外,黄凉还有一件洋洋得意的作品,那就是《象鼻自行车》。黄凉把类似于集装箱形状的玻璃箱悬挂于空中,又在里面悬挂碳素自行车车架,从福尔马林里面买来两只已经死去很久的象鼻子,将其风化,蜷曲成两个圆作为车轮胎。象鼻车轮大得不成比例,同样也是悬挂放置,与车架并无接触。
黑格尔特别喜欢这一件,她说这让自己想起了以前骑在大象背上的记忆。黄凉听她这么讲,像魔术师一般拉动机关,玻璃箱在齿轮的转动下缓缓降落,触碰地面后玻璃面向东南西北四个方向缓缓打开,犹如一只潜伏的鳄鱼。黑格尔凑近看,仿佛眼前是一头大象,这种冲击力是绝无仅有的。
黄凉吸取教训,不让黑格尔住到家里。父亲的中风症状逐渐好转,有时候他已经能靠自己下床了,这让黄凉更加放心。仓库的居住条件比较糟糕,小卧室里只摆了一张床,隔壁是卫生间和洗手台,还有一间厨房但已经落满了灰。
黄凉不想让黑格尔跟着他吃苦,也不想让她过多打扰自己为这一届PSB三年展所进行的创作。所以便让黑格尔每周五晚上固定来仓库,陪他睡觉。周六黄凉会给自己放一天假,便利用这时间陪黑格尔玩。但因为父亲的缘故,同样不能跑太远。
黄凉和黑格尔有感情吗?他听说圈子里很多艺术家和女粉丝的关系,就像是流星一闪而过。黄凉觉得黑格尔是真心欣赏自己,并非拍两张照片那么简单。黑格尔把仓库整理得井井有条,每件东西都有了它的归宿。厨房也开始生火,黄凉第一次吃到家里做的东西,而不是点外卖。
黑格尔还开始把她的物品放到仓库里。起初是化妆品,接着是贴身衣物,衣服跟裤子。直到有一天早上黄凉醒来,他闻到了咖啡和烤面包的香味,还有两个煮鸡蛋。这是他每天必吃的食物。
黄凉想要回报黑格尔,想来想去发现物质上没有可能,打算在下一个作品里表现出对黑格尔的敬意。黑格尔笑着说她哪能被放进艺术作品里,每天能像看到太阳升起那样看到黄凉,就很满足了。黄凉说不行,他得忙给PSB三年展的作品,没办法每天都见到黑格尔。于是黑格尔说:
“那我们要一个孩子怎么样?”
黄凉对孩子没什么兴趣,但父亲希望死之前看到孙子,黑格尔希望获得一个那样的回报,这不得不让黄凉开始重新思考孩子在他心中的地位跟意义。一件艺术品最终能否成功或者不朽,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有没有开始做这件事。黄凉问了黑格尔的生理周期,他打算下一次不戴套。
在黑格尔这里,黄凉每次都变成了一枚火箭,突破大气层的时间倒数就可以完成。从来就没有持久过,仿佛被点破了命门。黑格尔很贴心,从来没有责备过黄凉,有时候还非常配合,企图欺骗他的良心。黄凉心想,一定是这个牌子的产品质量不过关,便上网搜索其他相关产品,放入购物车。
但搜索记录忘记删除,不小心让黑格尔看到,她同样没有说什么。
除此以外,黄凉还需要找父亲谈谈。目前父亲还没有见过黑格尔,他几乎整日躺在床上,也许对黄凉的生活没有什么发言权,但如果有一天黄凉捧着一个孩子带到父亲面前时,他会觉得这是黄凉从外面借来糊弄自己的。
“你为什么不把她带来让我见见?”
“我之前没想过我们会走到那一步。”
“还是你觉得我会把她吓走?看到我这么一个快要死的人。”
“你活得好着呢,最近不是身体有改善么。”
“你来见我的次数越来越小,我总得自己想点办法。”
“我那是在忙作品。”
“对,艺术。”
父亲从中风以来,说话就开始变得刻薄。所以黄凉很难分辨,究竟是父亲的语言中枢出了问题,还是自己不愿意听清楚父亲的话。十年时间里,黄凉陆陆续续地带过很多女朋友给父亲见过,但无一例外因为父亲的缘故而告吹。谁愿意摊上一个中风的老人,费时费力,出不了远门,到头来一场空。洪菲菲是这十年来见过父亲以后却没有嫌弃的,但谁又能想到会闹出那样的罗生门。
“你觉得这个女孩好,那你们就在一起吧,我的意见不重要。”
“总要见一面的。”
“见一面?你要是想让我见早让我见到了。”
“什么意思?”
“上一个姑娘跟你妈差不多好看,甚至还要好看一点。”
黄凉像黄蝴蝶似的眨了眨眼睛,传播疑惑的花粉。
“顺便告诉你,那件事是真的,就像以前那样。”
父亲凑近黄凉,露出大吊车似的微笑,微微伸出一只手比划,告诉他自己如何看到洪菲菲前凸后翘的身体后有了反应。那种通电感是多么久违,在父亲的描述下并没有如同下水道里的臭水沟,反倒变成了一出生动的少男心理刻画,是有生以来最棒的一次。
“别忘了我曾经也是个艺术家。”
当晚不是周五,但黄凉把黑格尔喊来,像是计划经济里完成指标那样,狠狠地发泄。时间犹如被无限拉长的面条,变作牛郎织女相见的天河。但在这过程中出现了一点小插曲,仓库里发出婴儿般的哭声——这只是个比喻,父亲按响了警报器。
黄凉没有停止无意义的播种,但不久后就彻底平躺下来。报警器响了整整五分钟,三百秒。其间黑格尔担忧地问他好几遍,到底发生了什么情况。黄凉只是让黑格尔不用担心,明天会是个大晴天。黑夜里,黄凉闭上眼睛,咂嘴回忆下午和父亲见面时的情形。他也许是故意欺骗自己,他根本不可能在中风的状态下做到,他们只是在比较。
父亲的死亡时间是在报警器停止哭泣的时候。黄凉送父亲出家门,街坊领居都在说,黄凉是个大孝子,甘愿花掉自己人生中最宝贵的十年时间去照顾父亲,到现在都还没顾得上结婚。黄凉在父亲送去火化的那一刻还是落泪了,身旁只有黑格尔陪着自己。殡仪馆工作人员告诉黄凉——他当然是表情严肃眼神悲悯,但话转述过来不免有些俏皮。他说最近业务繁忙,取骨灰的话需要等上几个小时。
黄凉却说了一个期限,那是PSB三年展开展那天,问到时候来取行不行。
“这需要缴纳一些保管费用。”
“好,那我把父亲就先放在你们这里。”
从殡仪馆回仓库的路上,黄凉向黑格尔提出了分手。
黑格尔第一次不同意黄凉的决定。她说了很多,表现出对黄凉由衷的关心,希望他不要被巨大的悲痛所击倒。
黄凉一言不发,把仓库里和黑格尔相关的东西统统扔出来,犹如扯下一大块集成电路板,包括咖啡机跟面包机。那些东西灰头土脸地躺在仓库门口,就像是没人要的孩子,只得坐在地上玩泥巴。
黑格尔知道黄凉心意已定,绝不可能挽回,非常冷静地把东西收拾进车里。最后她伸出手心,平静地说:
“车钥匙给我。”
“我建议你去医院检查一下,我们试了那么久都没有孩子。”
“好的,还有别的事了吗?”
黄凉必须憋住,他不能哭出来或者流露出软弱。他早就意识到他们之间存在着什么问题,科学给出的答案是黄凉这辈子不会拥有流淌着自己血脉的孩子。
听到这个消息时黄凉并不感到难过,相反是松了一口气。父亲留给他这套房子和满脑子不值钱的艺术细胞,他只需要把房子跟艺术细胞留给这个世界。但不能苦了黑格尔,她一有时间就会看高龄产妇需要注意的相关事项。
况且这也是父亲的意思,遗愿之一。
“没有了,滚吧。”
蓝
兰又时是黄凉的师妹,比他小三岁。刚进校的时候便和黄凉谈恋爱,半年以后两人分手。此后两人便没有联系,再见面时像崭新的笔遇见崭新的纸,彼此都有些扭捏,回忆也跟着模糊不清。听她断断续续的讲述,这些年来她在别的城市生活,有相爱的人但最终没能走到一起。如今回到最初念大学呆了四年的城市,反倒变得陌生和举目无亲。
这样普通的故事实在是没有给人耐着性子往下听的理由。但父亲死后,黄凉没有停止对女人的欲望,相反更强烈了。黄凉清楚兰又时为什么要来找自己,就像在战争中投降,总要选择相对仁慈的一方。他打算把家里重新装潢一遍,最近都住在仓库里。装修完味道散完以后,故事便可以从新的一页开始讲述。
兰又时对住在仓库里毫不介意,她急需一个落脚点。上大一的时候兰又时便去过黄凉家里,那时候父亲还没有中风,母亲还在。黄凉特意挑了父母都不在家的下午,且明天两人也不会回来。兰又时进到家里,一屁股坐在黄凉的床上。被子刚刚从阳台上收回来,强烈太阳光杀死了上亿只螨虫,会留下一股大麦香的味道。兰又时不禁感慨,黄凉的床像松饼一样又软又好闻。
黄凉扑了上去,兰又时却推开,娇嗔地说了一句:
“师哥。”
如今兰又时偶尔也会叫黄凉师哥,仿佛直呼其名显得不够尊重。她毕业以后从事室内设计,每天都在帮各种各样的房子出谋划策,对材料、品牌熟悉得不能再熟悉。这次,终于有了可以让她完全大展拳脚的房子。尽管距离上一次考察已经过去十年,但依旧不减她的热情。两人闲暇时便一起讨论家装这件事,自己设计,自己采买,自己与工人对接。每天都可以为这件事情忙到很晚,一度延误了黄凉需要提交给PSB三年展的作品。
“做当代艺术多轻松啊,干嘛要选择雕塑?吃力不讨好。”
“就差最后一步了,上完色就好。”
“很大,很壮观,像——”
“像什么?”
“巨人的战役。”
黄凉笑了,还是师妹懂自己,微商、公司前台都不会理解他真正在想什么。他开始给浮雕上色,鲜红,大黄,猛蓝,整整花了三天时间,精疲力尽。浮雕上没有胜败,没有沉思,没有哲学,没有静穆,没有诗,只有人与人的搏斗,两个人赤裸全身进行搏斗。小腿,大腿,腹部,背部,胸部,手臂,神情,统统绷紧了饱和的肌肉。
这是一场壮烈的搏斗,两个人之间势必会倒下一个。
PSB发来通知,由于黄凉的作品递交太晚存在不确定性因素,只得把他安排在最后一个展出位置。
现在,黄凉正跟随着人群慢慢前进。看够了之前各种装神弄鬼、假装思考、适合拍照、欺世盗名的作品,人们需要有力量的东西来洗洗眼睛。也许圈子里的人会嘲笑,搞雕塑就算是搞一辈子,也比不上古希腊的一根手指头。但又怎样,黄凉从立志成为艺术家的那一刻起,就记住父亲教给他的那句话:
“不要混圈子。”
人们站在他的作品面前,窃窃私语。黄凉在发抖,脸上冒冷汗,记忆出现不消化的情况。暂时还没有人注意到他,人们的目光像吸铁石——这个比喻太过于平庸,像水蛭像黏膜吸收像跗骨之蛆那般,牢牢盯在两个裸男身上。其中一个人便是黄凉,但他现在穿着衣服,恐怕没那么容易认出。
另一个人是父亲,曾经威武雄壮的父亲。很长一段时间里,黄凉每天都要给父亲擦拭身体,从头到脚。十年里他没有去过别的城市,甚至都没怎么离开距家半径一公里的地方。幸运的是他结识了不少女人,每次和她们在一起的时间里,就像是一场场盛大的游历。
但最令黄凉忘不掉的仍旧是父亲的躯体,可以和他与之扭打、对抗的躯体。父亲原先的身体多么强健,多么健康,中风像是夏季说来就来的雷雨,毫无预见性。黄凉从父亲这里不仅继承房子和艺术细胞,还继承了无法克制的风流。
母亲离开后,父亲便中风了。就像是被施了蛊,遭遇来自上天的惩罚。
黄凉对父亲充满仇恨,但他不得不承担起照顾父亲的责任,为他擦拭身体。
当然也不能完全客观,黄凉有点私心地把自己的生殖器弄得比父亲大。
人们被这幅三米乘三米、名为《弑父》的浮雕给震撼到了。连窃窃私语都是不被允许的,没有一个人讲话,全场鸦雀无声。
兰又时把头靠在黄凉的肩膀上。她当然知道浮雕里面的两个男子分别是谁,她当然也知道这十年里黄凉发生的事情。她已经不是小女孩了,怎么会打无准备之仗。但很多人内心最隐秘的事情,不说为好,不问为佳。
“师哥,我怀孕了。”
黄凉想起来,今天也是他去殡仪馆拿父亲骨灰的日子。好了,差不多,是时候了。演出即将结束,那些睡眼朦胧的看客醒一醒吧,你们即将看到震耳欲聋的一幕。我保证,这是比看漂亮小姐姐还要有意思的艺术展。
只有演出,会让我身处巅峰。
黄凉从包里掏出榔头,向浮雕砸去。
黑
黄凉坐在母校的大树下休息,他已经哭过一阵子了。现在心情平复,望着蓝蓝的天空,和在树旁嬉戏打闹的小男孩跟小女孩。
黄凉被保安轰出了展馆。他这种行为本身要负法律责任,但鉴于他是破坏了自己的作品,顶多属于扰乱公共秩序。更何况不少人把黄凉的做法解读成行为艺术,说这是在塑造力量又摧毁力量,警示人们对于力量的使用。毕竟他以前谈过一任搞行为艺术的女朋友,说不定受其影响。
所以策展人吃不准黄凉在搞什么名堂,只好先把他跟兰又时一并轰出门。PSB不欢迎他们,这个圈子也永远不欢迎他们。
兰又时觉得很尴尬,小声问黄凉为什么要那么做,简直是吓自己一跳。
“我有事先走,你自己回吧。”
“我,我怎么回啊?”
“你自己想办法。”
“钥匙,你还没给我钥匙!”
黄凉已经走远,头也不回。他也不是小男孩了,他知道这个师妹不简单,他知道突然出现在自己身边绝不是巧合,他早就知道了人内心最隐秘的事情。
兰又时恐怕怎么也不会想到,迫使真相全部浮出水面的,恰恰是自己的一句话。
久违的母校,好久没回来了。样子没变,甚至比以前更漂亮。
黄凉记得父亲说过,他和母亲就是在树下认识的。他们当年应该也像眼前的这对小男孩跟小女孩,作天作地,撒欢地在草地上奔跑。
黄凉不禁露出微笑,却有些不合时宜。小男孩不知从哪里捡来一颗榛子的果实,他们俩一直在树旁绕圈追逐,小男孩却怎么也追不到小女孩,半是生气半是好玩,用力将榛子果实掷向小女孩。然而准心出现差池,榛子果实不偏不倚地击中黄凉毫无防备的嘴唇,一瞬间他就感到里面在渗血,接触到牙齿。
其实没有多痛,但黄凉居然不争气地流眼泪了。他想起父亲带自己出去第一次写生,傍晚他们燃着篝火坐在星空下,父亲讲述当年在国外美术馆里看到古希腊雕塑的震颤与静穆。
小男孩见黄凉哭了,以为自己闯下大祸。他走到黄凉跟前,双手背在后面,讨好地观察黄凉的脸色,嗫嚅着嘴说对不起。小女孩也停止奔跑,慢慢走过来加入道歉的行列。
黄凉挥挥手,表示无关紧要。他得去殡仪馆拿父亲的骨灰了,于是站起身,拍拍背后跟屁股上的灰尘,问小男孩学校大门在哪里,能不能带他去。
说话过程中黄凉还是忍不住去捂嘴唇,减轻阵痛。说真的,被榛子果实给扔中嘴唇,简直可以成为一个两国开战的理由。
“我知道!我知道!我带你去!”
黄凉太清楚不过,如果要让一个人的负罪感完全消失,就去找他帮忙。这也是跟父亲相处过程中他学到的。
小男孩走在前面,黄凉走在后面。这个时候是午休的点,四周都没什么人。前面一拐弯就到学校大门口了,到那里黄凉就让小男孩别再送自己,滚回去泡妹子吧。但真的别再用榛子果实,黄凉心想这点得提醒他才对。
就在拐角处,一辆黑色的车冲了出来。
黄凉把小男孩推开,脱离危险范围。但他愣了一下,自己没有动。其实黄凉完全可以反应过来,像兔子似的跳到一旁。也许黑色的车都没有真的想撞,但为时已晚,黄凉像雕塑一样站在路中央,接受来自上天的惩罚。
黄凉如同气球般被撞上了天,like a free bird。
“怎么样?我的故事还不错吧?”
酒吧里,黄凉坐在轮椅上,两个裤腿空荡荡。他咂了一口威士忌,促使他长舒一口气,仿佛刚才与棕熊进行了一场搏斗,终于将它杀死。
“肇事者抓到了吗?”
“我没看清,小男孩也没看清,那条路上也没监控。”
“你当时为什么愣了一下?”
“我也说不清,感觉就是宿命吧。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还是你想消除你的负罪感?”
“我是个无耻之徒,还有什么他妈的负罪感?”
“你可比那些人强多了。”
“少来,现在圈子里没有一个人愿意理我。”
周染叹了口气,站起身,从口袋里掏出折叠的盲人拐杖,边打开边说:
“时候不早了,我得去宇宙垃圾场。”
“乐色,滚吧滚吧。”
周染慢慢往外走,黄凉似乎意犹未尽,当周染推门离开的时候大喊一声,分不清是在问话还是在自说自话。
“虽然我伤害了很多人,但我至少救过一个孩子,我还是个好人。”
周染转过头,问道:
“你看过《罪与罚》吗?”
“那是什么?动作片儿?”
“嗯,动作片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