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昵称“加缪的猫”的人提出见面。和她聊了多久,不记得了。是一段小字,从下面蹦上来:“明天三点见吧,就你说的那个店。”我忘了说过哪家店,这还得去翻记录。
是雪海咖啡店,在我家楼下,出电梯拐弯就是。我可以五点五十八出门,两分钟就能到,如果她没看上我,两分钟我又能回来。但挑衣服总是麻烦事。我跟干洗店的人催了一下,他有点不耐烦。我说:“我要约会,而我最好看的衣服在你们这洗。”他应该被打动了,愣了一会,或者没有。可能我想当然了,毕竟泡妞的人不是他,他没必要提起兴趣。但他还是撩开门帘忙活了一阵。如果他是进去把我的衣服排号提前了,我明早能拿到。
粉色针织毛衫不一定拿得到,我制定了一些B计划,在床上铺开衣服模拟搭配。但干洗店突然来电话了,让我一早去取,我放了心,准备把衣服们收起来。送来外卖的人叫林浩杰,他看见我满床的衣服,说了句:“别太上心了,精心准备的约会往往要落空的,你前面相亲那么多次,没点儿教训吗?”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说,他还问我是否心情澎湃,我没有回应。他也没有要把手里提的煎蛋挂面递给我的意思,反而想看我约会对象的照片。那时候我真想给他一个耳光。但他说用餐愉快之后,我的嘴巴就不受控制了,我说“谢谢,谢谢”。我吃了面,有点烫嘴,明天恐怕要溃疡的,我吃得急了。
第二天,我很早就起床了。早饭后我如愿换上帽衫,走下楼去买避孕套和新床单,我怕加缪的猫闻出不好的味来。但是这不划算,我们可能只会日一次。那我就得搭摩的到酒吧兄弟李嗣源家去借他新买的四件套。他两天前刚偷过情,而现在他女朋友回来了。我没有刷牙,也没弄头发,下楼走出几步远,正宗长沙臭豆腐的味熏透了我,汽车尾气也扑过来,脚下又路过一个井盖,上面有一片白粥和啤酒沫的混合物,已风干了。我憋着气。前面一排摩的并排停,师傅们在吸烟,见我来了,一齐扭了一半腰,面朝向我,并用手拍打着他们的后座。有电动的,也有烧油的。我上了一辆红色烧油的,他拍得很快,如果我再不坐上去,那块皮就被他拍烂了。实际上已经拍裂了。冬天的武汉,空气有点湿,我感觉嘴唇上可以聚集水分子,不一会儿一切都湿了。虽然下雨,但我在他身上睡着了,车停的时候才醒来,这很危险,他竟不叫醒我。我把抱着他的手收回来,下车准备扫码付钱。他拍拍我说,“不要钱了,你身上真热乎。”我当着他的面吐了,他下来拍我的后背,柏油马路是这样的崭新,我有点惭愧,就强忍着不吐了。
李嗣源家在最后一栋楼,距小区大门可能有一公里远,现在看也看不见,被假山和植被挡住了。我想快点见到他。但门卫说这是高端小区,就像我没长眼睛似的。他翻了一会儿手里的本子,对我说:“你必须证明他邀请你来,或者你有法院传单。而你现在连他的电话都没有。”我倒是想让他反证一下李嗣源没有邀请我来。但他显然当作没听见,就继续忙自己的事。也就是翻弄那个无辜的本子,本子上什么也没写,倒是被翻得旧了。他穿着一身保安制服,已经穿硬了,或者本身就硬,两个肩膀是立体裁剪,还有金色流苏。四五十岁的他穿着这个壳子一样的东西,总是回头看一眼落地镜子。我说您看起来真年轻,我赶紧讨好他,但是他打断我:“你无需这样,小伙子。有些门你能进。有些门则不能,因为它有守门人,比如我就是一个。”我说我的手机欠费了,不能连接微信以联系到他。但是我微信里有和他的聊天记录,可以证明我是他一个之前从未、但随时可以登门造访的朋友,之一。我问他:“您愿意看一看我们的聊天记录吗?或者您这里有WIFI吗?”他立刻站起来,开始打电话,就像要把名叫WIFI的人叫过来一样。很快,有两个比他年轻,肩膀比他更高,流苏比他更飘逸的保安过来了,把我架起来扔在街上。我真难以置信,这样的事竟会发生在电影之外的地方。我爬起来的时候,门房里的人用双手窝了一个喇叭,朝我喊叫:“省省吧您”!
李嗣源说他女朋友不在的时候,每天换一个女人睡,那是因为天时地利人和,天时是指互联网时代,地利是指光谷广场周围环绕着少说五十所高校,也就环绕着少说二十万的傻大学女生,人和是指他懂得各种方法。除了“傻大学生”以外,我都认同,我认为大学生并不傻,不然也考不上大学。他则认为考上大学不算什么,且说了一句我无法再回应的话,有一点偏激,他说:“我这种傻屄人渣不也是从大学里毕业出来的”。我换新床单也是他教我的,这便是诸多方法之一,我还能想起我们坐在出租车后座时,他一边咬着饮料的吸管一边说话的样子,“床单要换,新电视,新空调,新柜子,新地毯,都没有新床单来得明显,它能从诸多旧东西里凸显出来,散发一种‘骚货你瞧啊,整个家里数我最新’的光辉,让女人总想躺上去试试”。其他方法我都没记住,但床单理论给我的印象较深。我从地上爬起来,发现我的粉色针织帽衫全然坏了,在柏油地上,它吸了油,那些油被晒久了,黑墨似的。
回到家里,我抱着粉色针织帽衫坐了一会,给加缪的猫发了一条信息,我提议改天再见。她问我为什么,我打字告诉她是因为我的衣服脏了,而我本来强烈希望穿着这件衣服见她。很显然她倒是觉得这没关系,还发来两个笑脸表情。于是我们敲定了原来的时间,就没有再说话。我点开她的相册,她有一双美丽的眼睛,我愿意一直看下去,这就像我可以在湖边呆一下午一样。中午到了,我把速食饺子上锅煮熟,读了一会儿汽车杂志。饺子熟了,我找到小碟子倾倒陈醋,又把油泼辣子搅和进去。这时候李嗣源打来电话,他问我是否按照他说的做了,我说丝毫不差。接着他问是否有人回应,我说有且仅有一个,并且马上就要见面。和快递员的诉求一样,李嗣源说他也想看照片。我把照片发过去了,李嗣源激动地说要和我见面,“我跟你说一说对付这种女人的注意事项”。他很快就到了,还带了啤酒,我们开始吃饺子,怕不够吃,我又下了一些,半个小时之后啤酒和饺子吃喝完了,我就把餐具们推到一边开始抽烟。李嗣源吃饭的时候一直在用我的手机看加缪的猫的资料,抽烟也没停下,抽到一半,他想起来什么似的,擦了擦嘴,他说:“舞蹈生,身体的敏感程度普遍低,她们受过太多的苦了,拔筋,劈叉什么的。你必须多坚持一会儿,恐怕她才能满意”。然后他掏出来一些药片递给我,包装都没有,让我以为是毒品。药片是蓝色的,上面也没有刻字母。他说这叫“清晨”,是万艾可的一个野品种,“可以让你干到清晨”。后来李嗣源接了一个很长的电话,就从我家离开了。走的时候,他问我速冻饺子是什么牌子的,我说是超市散装的,没有牌子。
李嗣源关门的时候,我突然想起床单的事,但他走得匆忙,我有点不忍从窗台叫他,把那个慌张的背影给叫停。我心想算了。房间已经叫保洁阿姨收拾过了,除了吃饺子的桌子又弄乱了之外,它已经很久没有像现在这样鲜艳和规矩。我看看我的房间,房间则从四面八方看看我。我想和它说几句,但实在没有要说的。我没有开口,反而用烟熏了它。戒烟计划已经确定了,不过那是从明年才开始,现在尚早。我打开窗子,阳光降温许久,和风一起吹进来了,让我们都好受了一点。
休息了一会儿,我到雪海咖啡店里坐下,坐在靠门口的一个贴窗的吧台上,之前没来过这里,没想到它如此兴旺。不知道加缪的猫喜欢喝什么,我也不敢自作主张,只给自己点了一杯热美式。我的手不怎么冷,直到被烫到了,我才意识到自己一直紧握着塑料杯。这番温度上的伤害,让我想起李嗣源说吃清晨的时候不能用热水,他强调清晨是缓释药片,在体内溶解太快我会死,死亡方法参考配种兽药吃多了的驴,龟头血肿,阴茎肌肉崩裂,口吐白沫而死。我明明没见过死驴,但大脑却及时给出了死驴的样子,连同田野、草棚、磨盘、待配的母驴、围观的庄稼人以及乡下湛蓝的天空一起给塑造出来了。大脑可真奇妙,那头不存在的驴可真可怜,我一想到它死不瞑目且想要日穿一切的眼神,我就难过。我开始默念凉开水,想让自己别把这事儿忘了,“凉开水、凉开水、凉水、凉开水”,我的念叨把服务员给弄来了,他问我是否需要帮助,我说不必了。然后继续默念我的“凉开水”,这事关生死。过了一会儿他又来问我是否需要凉开水,我实在为他的热情感到不适,甚至有点心慌了。我问他是否非要请我喝凉开水,我还说:“请我喝凉开水对你有什么好处?”他有点尴尬,笑了一下,终于走开了。
等待加缪的猫的过程有些漫长,在软件上,她说遇到堵车,恳求我谅解。我说这是小意思,堵车是常有的事。回复消息的时候,有一只大手从我的视线里穿进来,这只手握着一个杯子,杯子里装着白开水。我望着水,水花晃荡着望向我,服务员问我是否还有别的需要,我没有说话。很显然我不需要任何帮助,比这一点还明显的是这个服务员有强烈的服务强迫症,我估计他只要不服务他人就会呼吸困难。我望着他,投去的目光里有一些怜悯,为了让他能好受一些,我说:“从现在起,每隔半小时,你就为我盛满一杯凉开水,直到你下班为止”。他却反而露出一些不悦,很勉强地说了一声“行,先生,行”。我刚准备问他为什么你看起来有些不乐意,加缪的猫就来了信息,她说:“你来接我一下,我找不到。我在雄楚大道上,安和包子门口。红卫衣,过膝白袜子。”
我喜欢加缪的猫的说话方式,一直以来都喜欢。她不怎么说废话。我离开服务生的时候,粗略打量了一下他,是个留平头的男孩,穿着牛仔裤,白衬衣和印有“雪海咖啡店”的围裙,他很瘦,看上去没劲儿,两双手捏着餐盘,餐盘对他来说很重似的。很快我出门了,方向明确,因为我知道安和包子铺在哪儿。过了一会儿我开始朝加缪的猫招手,一边招手,一边给她发去几个惊叹号。她滑了滑手机,猛的抬头,她也看见我了,朝我招手。我笑了起来,但隔这么远,她应该看不见我的笑。左右望了望之后,她朝我走过来。在高架下面的BRT公交专用车道,她被车给撞死了,我确定她死了,第一时间我就有结论了。因为她的身体几乎分家了,这无法抢救。有一半被压扁了,另一半身体组织划出很远,她没有人类轮廓了。我问旁边的摩的师傅们为什么盛满渣土的大卡车车会开到市区来,而且开这么快。师傅们都扔下车,朝事发现场冲过去了,生意也不顾。只有昨天载过我一程的师傅搂住我的肩膀说别害怕,他还说:“光谷转盘在施工,施工就要沙子,雄楚大道是必经之路”。很快他也扔下我冲去现场了。我有点不知所措,因为我还不认识加缪的猫,实际上我们正准备见个面之后认识认识来着。我开始考虑平常遇到我不认识的人出了车祸,我是否会去看热闹,答案是不会。有些人会,有些则人不会,我可以肯定我不会。我有点惧怕血腥。按照这个推理,我不该上去看。但一定有哪里不对,我一边想,一边移动,很快我又在雪海咖啡店坐下了。
咖啡冷了一半。橱窗下面就是雄楚大道。午后天气晴朗。但是马路很脏,行人不如往日多,但都很匆忙,一个个人影在经过渣土车的时候,都被吸过去了。这就使得整条路其他地方看起来更冷清了。最先到的就是摩的师傅们,往日里,他们最擅长观察了,可以从人流中准确捕捉到要坐摩的的人,并对他们大拍车屁股。有三个摩的师傅穿着褐色的防风皮裤,羽绒服的颜色不同,但款式是差不多的,有两个戴着劳保商店里出售的军用高帽,另一个则戴着毛护耳,这番打扮很厚重,加上目睹了惊人的场面,让他们有点热,先后解开了扣子;一位母亲,裹着肉色的纱巾,站在旁边盯着看,一手拎着女儿的粉色书包,一手把女儿的眼睛给捂住,那个小女孩不听话地扭动,但她母亲的手是那样的有力,紧紧把她箍在身上;她们旁边,是一个高大的厨师,穿一身干净的白制服;厨师肩膀上探出一个头,我见过,是位老妇人,雨天卖雨伞,情人节卖花,大部分时间举着一个罐子要钱;有更多的人,越来越多的人,围他们身后和对面,我看不见。过了一会儿,又从旁边的工程大学里冲出来一帮男学生,头发油油的,穿得很时髦,都穿运动鞋,脚踝露在外面。我想他们是收到消息临时从寝室冲出来的,所以才在人堆里认得那么多熟人,他们互相打招呼,然后勾着脖子开始看地面,手机被举得很高。
救护车开走之后,又开来了道路养护车,撒了很多沙子和某种油的混合物,我估计是带酸或者碱,因为加缪的猫的血流过的地方一接触这些物质就开始冒烟。等烟不冒了,洒水车又开来了。洒水车走的时候,路上就没什么人了,有些中途就走了,有些则被水柱给吓跑了,大学生们尖叫着把一个可怜的同伴往水柱上面推,那个同伴浑身湿透了,捡起一块碎石头,朝着笑闹中逃跑的同学砸去。
很快路上就恢复了秩序,不再堵车了。这个傍晚,和昨天的傍晚一模一样了,非要找不同,我只能从BRT车道上两条黝黑浓厚的刹车痕上下手了。从街道两旁的梧桐树冠上望过去,天空开始染色,太阳总是多情的,染过昨天,又来染今天。只要天晴着,它总是不放过的。我对面的安和包子铺门口,老板的儿子搬出躺椅来,躺在上面玩手机,偶尔动动脚,去抠抠腿上可能痒了的地方。刚才还空荡的公交站台现在挤满了人。很远的地方,海伦斯酒吧亮了灯,经理指挥一群衣着相同的侍者排好队,齐声大吼“好!很好!非常好!”紧接着,他们提前在门口围起疏导排队者的通道,预示了晚上的爆满。我这才想起来,今天是周五。
服务生第九次添加凉开水的时候,我和他说我要走了。他说了莫名其妙的话,他说,“走了?您怎么这么快就走了?我以为您能一直喝下去呢!”我不知道说什么,径直朝电梯走过去。他竟然跟上来,扳过我的肩膀,这很痛,他又问我为什么要走。我不知道一个顾客想要回家的愿望在这个服务生的眼里为什么这么难以理解,所以我编造了一个相对严重的理由,我不想他再跟着我了。我说我杀了人,现在必须要回家去分尸了,不然尸体就臭了。他有点惊讶,我没看他,转身按下了电梯。
我家也能看见雄楚大道,视角比雪海咖啡店更高,高出十几层楼。我也搬出我的躺椅,躺在阳台上,我侧着躺在躺椅上,我认为这样更舒服。我抽了一些烟,晃动烟盒却听不见声音的时候,我意识到我把半盒烟抽完了。家里没什么吃的,饥饿来得有些急,从上次旅行带回来的包里,我翻出两块牛轧糖,很硬,花两三分钟才能嚼烂一个。解决完这些糖以后才发现天空染色失败,又被阴云覆盖了。我以为要下雨,但一直都没下。我看了非常久的天空,乌云在翻滚,这些无意义的翻滚让我觉得大自然大部分时间都在自娱自乐。它好像还很开心的。
六点钟,海伦斯酒吧开始进人了,有些人顺利进去,有些人被拦在外面。拦在外面的男生给拦他们的保安发烟,但保安拒绝了。林浩杰真是眼尖,他从地面上看见我了,他朝我大喊了好几声,最后我才听见他喊的是什么:“周末点餐的人真他妈多!累死老子了!”广场上看不见我的人都对他绕道而行,我大声回应他说:“辛苦了!”他才继续上路了。从这时起,路边违停的车就多起来了。这些是慕名来HLS喝酒的人,他们不知道附近停车的规矩。
我饿极了,但我不愿意承认。我烧了点水,水壶尖叫了一会儿就不叫了,我去取水,就着开水把三片清晨喝下了肚。然后我回到阳台,继续坐着,开始翻看我和加缪的猫的聊天记录。第一句是我说的,不过那是李嗣源的创意,我纯属复制粘贴。“我们上床之前说的所有话都是废话,不是在标榜自己,就是在讨好对方,偶尔还一起骂骂这个无辜的世界。和每天每夜我们所承受的那么大的孤郁相比,这些表演显得毫无意义。”我认为这段话过于直白了,我曾经问李嗣源这句话和“我想操你,你愿不愿意”不是一个意思吗?他说,你不能把你的老二直接露出来,那很丑。我不懂他,不过听说这样可以交到有趣的女朋友,我就同意了那个群发两百人的提议。现在我又不想看聊天记录了,我们本来也没聊什么。我倒是很愿意看看她的照片,那是一张台灯下的自拍,她穿着黑色毛衣,红嘴唇笑不露齿,台灯打亮了瞳底的皱纹。
就在这个时候,街灯一下子亮了。再想观察乌云的翻涌就是不现实的了,天空瞬间黯然失色了。我望着街上的人群,觉得胃里有一点苦,胃没有味觉的,但我肯定那是苦味儿,从胃里来的。路灯把一切都弄得崭新,柏油马路光洁亮丽,白猫一身的毛都反光,自认为很隐秘、但实际上很显眼地步入灌木丛。酒吧彻底吵闹起来,啤酒的味道飘满整条街道。整个城市,亮的地方比白天更亮,暗的地方比野外更暗。现在我清楚地意识到我勃起了,它不可抑制地成长起来,如同有人用工地上的高压泵链接了我的输精管,并向其中灌入成吨的混凝土,最后,还打入无数钢筋。现在它可以从事一切工作,可以戳破裤子,可以充当电钻的钻头,可以用来犁地,可以装进核弹头里击穿高楼,还可以发射到宇宙里,任它生长成银河系的高度和太阳横截面的宽度,一下子插进黑洞里面去,搅一下,像做鸡蛋羹的工序一样,把黑洞给搅成一大片粘稠的黑胶水。
不知道它要发射多少次,我觉得这一切都可以无限地重复下去。红白相间的液体顺着裤腿流到地上,散发我所厌恶的腥味儿。我有些可耻地感觉到,这些腥味竟然让我想起了鱼和肉,鱼和肉的联想则让我更饿了。我勉强把自己撑起来,准备去坐电梯。我在家里走了几步,只感觉扛着一枚沉重的炮弹,行动艰难又迟缓,还发出叮叮铛铛的响声。它太重了,我的电视机被它戳了一个窟窿,冰箱被它拦腰斩断了。我想我根本出不了门,我怕电梯支撑不了我的重量,怕把它的绳索给崩断。我是爬着回到阳台的,一路上我用尽了力气,还咳出血来,我感觉它把我的瓷砖给划破了,我一再强忍着,收腹和深呼吸,因为楼板在它的撞击下看起来非常脆弱,我家里四面八方都是装修的声音,全是它弄出的声音。
终于爬到阳台了,冰凉的湿润的冬夜再次接纳了我,也只有它可以接纳我的一切。啤酒的气味,汽车的尾气,腥味,血味,烧烤摊的味道,正宗长沙臭豆腐的味,这些味道充分混合之后,被冬夜的空气冲淡数百倍,最后以微弱又善良的浓度冲进我的鼻孔。我听到了故乡的田野,难以置信,田埂上的蟋蟀那明明在夏天出没,我却清晰地听到了。这冰冷的冬夜出奇的美丽,神经深处的悬索发出稳定频率的震颤,给我带来时而加速时而坠落的感觉。面对这充满了性爱与娱乐的美好人间,我彻底向它展示了我冷漠又孤独的胸膛。我感到我与这个城市如此的矛盾,又如此的相得益彰。我感到孤独是如此锋利的,又是如此绵软,像最嫩,最新鲜的,最轻柔的雪棉将我包裹着。为了让我死有余辜,宇宙之母动用了无穷的力量,它伤我一千,自伤八百,我能看见它永恒伤口里倾泻出的孤独,和我的孤独竟然一模一样!让一切都向我冲来吧我的母亲,我现在拥有无穷的力量!我不会再走失于迷茫的长夜,我可以粉碎我所触碰到的一切!为了让我的形象更加丰满,我真诚地希望,围观楼下的我的尸体的人们,可以越聚越多,还可以尽情地吐以轻快的痰水,爆发出他们此生听到过的,最激烈的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