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的大学时光是在华南地区一个二线城市中度过的。大二那年,河北枣强县的父亲突然病重,被二叔连夜开着小货车送进了石家庄的医院。医生说,人送来时血糖已经高出正常值二十多倍。父亲一辈子在农村种地,脾气倔强得很,虽然几年前就查出了糖尿病,但总是摆摆手,说自己又不疼又不痒,吃个哪门子药。他嘴不忌口,酒喝得贼冲,干起活来还玩命,久而久之,病也自然越发严重。这次在医院住了半个月,才勉强保住了性命。
因为母亲和叔伯的隐瞒,父亲出院后我才知道了这件事。那时学校的新校区刚刚竣工不久,我们提着被褥脸盆之类的家当,从繁华的市区中心,搬到了南部一个偏僻的经济开发区。叔伯一直在叮嘱我要尽快适应新环境,努力学习,不用担心父亲,他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我并不信他们的话,心里总忍不住闪现出生死的念头。但我能够做的其实并不多,只有期盼这一学期快点结束,然后买一张最早的火车票,回家亲眼看到一个完完整整的父亲。
新校区的荒凉在某些程度上甚至加重了我的心病。校门之外空空荡荡,南边是一片菜地,北边是一条臭水河。东西两侧零星点缀着两排新建的小时房,彼此隔着一片空荡的校园,相互遥望。永不停息的巨型货车来来往往,将所有一切不搭边的东西,勉强缝制在了一起。到了冬天,尤其是深夜,这里要比市区冷上至少一件毛衣的温度。有时候晚上心情烦躁难耐,我就裹上厚衣服,一个人走出来,坐在空地里,点上一支红梅。郊区的星星特别亮,一颗一颗的,彼此分明,都能数得过来。我的心被揪得老高,想起远在千里之外的父亲,第一次感觉自己的渺小与生活的无奈。
大二的我第一次陷入了爱情的苦恼中,这让我的生活更加难熬。我在学校的话剧社里认识了文学系的一位姑娘。她总喜欢穿一件白色的体恤衫,搭配着瘦长的牛仔裤,头发偶尔会遮住一半眼眸,有一刹那,我觉得那里面藏着我所有的爱恋。但我不敢声张,想起家中病重的父亲,我更会尽力避免这种情感。
只有在排练中,我才敢见缝插针地将自己敞开一点缝隙,放内心中的野马出来透一口气。当时我们排演的是一部法国戏剧,在剧中我们饰演两个被监禁的游击队员,在临刑前表露出彼此的爱意。第一次联排时,我站在俄语学院的教室里,对她说:“哦,吕茜小姐,我是说,我曾对你隐藏的爱恋,此时此刻,都要说出来了,是的,我爱你!”伴随着生硬浓重的戏剧腔,我的眼泪都要掉出来了。想必她并没有察觉到这一切吧。
除去每周的排练,我还可以在公共关系导论课上遇到她。当时我们都选了这们课程,于是每次我走进教室,都会禁不住寻找她,然后隔着几排座椅,静静坐在她的后面。阶梯教室像是一条缓行的河提,我在上游,像河岸上一棵直立的树,她有时梳起的马尾,像一朵绽放的遥远的不知名的,我想要闻到气息的花。
年末将至,话剧社演出在即,定妆照的海报已经做好了。我怀着私心,接下了取海报的任务,偷偷多洗了一张她的照片,照片上她清瘦的恰当好处,嘴角上扬,比出标准的茄子口型。我把照片偷偷地藏在了枕头底下,但我不敢轻易的看,我害怕一种莫名的负罪感,和一颗蠢蠢欲动的心,在失眠的夜晚彼此厮杀。
2
我读书的学校算不上有多出名,即使在经济水平并不发达的X市里,也不过是二流水平。然而,学校的老师却大多生活富足。比如那位教公共关系导论的老师便在省里开了好几家饭店,说起话来颇有些江湖道行。他经常开一辆奔驰车来讲课,有时候是一辆路虎。这位老师很会说话,经常逗得学生们前仰后合。他承诺在自己公司的营销部解决学生的实习问题,还会偶尔带一些高年级的女学生出去应酬。对于这位老师,学生们也许谈不上多么喜欢,但很多人都隐隐希望可以仰仗他的人脉介绍份好工作。学生和老师一样,都在努力挣扎着,好像在从一项无聊的任务中挤出一点乐趣和盼头。
在众多富足的教授中,教毛概的秦老师似乎是个例外。他五十多岁,总是骑着一辆二八自行车上下班。不管有没有课,每天早上,我都能在清晨的食堂里看到他吃早点,和钟表一样精确。虽然穿着朴素,但看得出,他是个很修边幅的人,毛衣永远是合身平整,裤子因为掉色的缘故,有些深浅不一,但仍旧会凸显出一条平直顺滑的裤线。
秦老师讲起课来同样一丝不苟,但却不怎么能吸引学生,这大致因为他不会用电子设备,动作又缓慢的很,每次写板书的时候,都像是在黑板上雕琢一件艺术品。他没有什么气场,讲话时,才微微直起佝偻着身子,声音还有些怯懦,就像是要被生活随时压塌了一样。早先听话剧社高年级的同学传言,说秦老师的妻子很早就过世了,他没有再娶妻,一个人把孩子拉扯大。
但这样忠贞不渝的形象并没有维持多久。学期进行到一半的时候,一件爆炸性的新闻在学生中迅速传开,有人看到秦老师和一位中年妇女走进了学校西门外的好再来小时房。这件事情是宿舍同学在学校的论坛上看到后告诉我的。帖子很快就被顶到了论坛的每日十大精华,但很快又被管理员删除了。即使这样,帖子中的照片还是流窜到各个角落。实际上,这张照片只拍下了两个背影,但从朴素的装扮、消瘦的身材,以及走路的姿态看,确认无疑。
“万万没想到,老秦这是要老树发新芽啊!”
“男人嘛,都能理解!”
学生们在私底下热烈地讨论着,各种谣言也随之而来。但事情发生之后,秦老师便从学校里蒸发了,一个礼拜的时间,我都没有在清晨的食堂里见过他的踪影。几天后接到通知,说秦老师家中有事,毛概课要停一周。等秦老师回到讲台时,大家就像是期待着他宣布一件什么事情一样。但秦老师什么都没有说,仍旧是一笔一划地书写着板书,不温不火地归纳着知识点,不一会就睡倒了一大片。无论如何,事情似乎已经板上钉钉:秦老师和X女士在好再来小时房开房了,他们显然不是去讨论政治理论的。他们去开房了。而那个女人是谁,似乎并不重要了。
3
话剧公演的前一周,社长突然打电话给我,说要我明天一早把海报贴到公共教学楼的墙上,他还告诉我,她不能参加演出了,要替换成另外一个从外校临时请来的同学救火,要我抓紧时间磨合一下。我一下子愣住了,问为什么,社长支支吾吾地,只是说她因为自己的一些私事。我却不知趣地偏要追问下去,社长最后悄悄和我我,几天前,她去堕胎了,听说是一个选修课老师把她肚子搞大了,现在身体还没有恢复。这件事情不要外传,学校知道了,是要给处分的。
那一刻我本来已经四壁斑驳的世界最终坍塌了。晚上我坐车进城,找了一处偏僻的小馆,喝了很多酒,喝醉了就捧着她的照片噼里啪啦掉眼泪。我并不敢责怪她,甚至也没有资格这样去做。我将这些错误都推到了自己身上。我痛恨自己并没有足够的能力来保护我爱的人 。
第二天中午社长再次给我打来电话的时候,我已经记不得他说了什么,也记不得自己说了什么,只记得头炸裂一般的疼痛。晚上的时候他来宿舍看我,把海报取走,紧张地问我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还能不能演出了。我回答说没问题,他才放下心来,眉头舒展了一些,和我说起秦老师的事情。他告诉我,中午时候学生中间开始迅速传开了消息,好再来小时房一楼被改成了一个饭铺子,而里面炒菜的大厨正是秦老师。秦老师的儿子因为车祸瘫痪了,他为了承担下昂贵的治疗费用,便在学校外面开了这个小饭铺贴补家用。
接下来的日子里,秦老师还是按时讲课,下课后便骑着他的二八自行车去饭铺,换上一身白褂子,抄起炒勺。同学们会在暗地里偷偷地笑他,但碍于他的苦楚,也只是偷偷地谈论:在讲堂上整洁严肃的秦老师,一转脸怎么就给学生炒菜去了呢?不多时日,整个事情便风平浪静,学生们的脸上恢复了往日的麻木,我也从未偿的爱恋中渐渐恢复了过来,只希望学期尽快结束,快些乘上返乡的火车。
临近期末,父亲的身体恢复得应该还算不错,水肿已经消失的差不多了,虽然腿脚没有以往那么灵便。有一天母亲打电话给我,说父亲执意要来学校看我。母亲埋怨他说,这么大人了还不懂事,孩子到了期末,正是要劲儿的时候,你去掺什么乱。父亲则说他想儿子,儿子每天都打电话回来,一定也担心我,我现在恢复得也不错,呆在家里闷得慌,不如出去走走。执拗不过,母亲决定陪父亲一起南下。
见到父亲的时候,我几乎没有在第一眼认出他。这两三个月里,他消瘦了一整圈,甚至有些脱相了。母亲站在他旁边,提着一提兜的大枣和熏肉。那天阳光正好,早上也不怎么冷,我给父母在学校里找到了一个住处,之后陪着他们在校园里闲逛。母亲问我早上没有课么,我告诉他们,本来是有一节选修课,但任课老师上周突然就辞职了,这个课还没有找到新老师,正好留出一个早上的空闲给我。
母亲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进而一个劲儿地问我学业是不是跟得上,父亲则说:“没文化的老娘们,孩子好不好你也管不了啊,吃好了,身体壮实了,比什么都强。”母亲怪他总惯着我,他就哈哈大笑起来。看得出,父亲一直在硬挺着,故意在我面前表现出一副精神矍铄的模样。但他走路的时候仍然难以避免一瘸一拐的架势,这是怎么也隐藏不住的。
走过学校主楼,母亲撇着嘴告诉我:“你爹还指望着明年春忙的时候出力气呢。”她希望我劝劝父亲,好好养病,按时打针,要懂得服老。我刚想开口,父亲就摆着手,一副不在乎的样子:“这不都好了么,我听你妈的,按时把药吃了,那也不能不让人成天憋在家里呀。”父亲又问起我有没有谈恋爱,我赶快扯开了话题。
一路走着走着,不知不觉就出了学校西门。中午时分,肚子饿了,一家人就顺路来到了秦老师开的小饭铺。我们点了三个清炒菠菜盖饭,父亲自己撩开衣服,往肚皮上注射了一针胰岛素。
中午正是人多的时候,小饭铺里非常拥挤。我突然看到她坐在邻桌等饭,手边展开一本教科书,嘴里嘟嘟囔囔,目不转睛地背诵着。我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却又怕被她发现。父亲和我说,他和母亲明天就走了,城里不自在,看见我一切都好就行了,让我别担心家里。他板起脸孔告诉我,再过一个月,我也要回家了,赶上春忙,要像个男人,多出力气。
我们坐在离取饭窗口不远的一张桌子上,视线穿过父亲、穿过她,从窗口中,我隐约看见秦老师正在专注地挥动着一口铁锅,他的肩上搭着一条皱巴巴的毛巾。火焰有时候窜的老高,还会发出轰轰的响声。
借着忽隐忽现的火光,我突然第一次发现,生活在他们身上竟然留下了不同的疤痕,我一下子没忍住,还掉下了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