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点四十五。她看了一眼发烫的手机,意识到在跟母亲的电话里说四点能到显然太乐观了,就目前路况来看,五点都显得过于乐观。虽然已经十月,因为没开空调,正午的阳光照进车里,闷热地跟盛夏时分一样。
“把空调打开吧。”她说。
G25高速上排着粤B,皖J,以及一系列苏打头的丰田、本田、奔驰、起亚等汽车,车辆和车辆之间已经剩不下什么缝隙,黑压压的车尾,令人绝望的一眼望不到头。
他们在车辆上消耗了四个多小时了。两个月之前,两个人就开始商量十一长假到底应该去哪里,并且为此制定了三四个方案,但是一直到放假前一天也没真正决定下来。他想带她一起回老家宁波,她却想从上海直接返回南京——9月30日她在上海出差,而她从过年到现在,她一次也没回过江苏——他同意回去,但是坚持让她先回杭州再一起走,他说担心她只身一人没法跟父母交代。她没买到回杭州的动车,只能在火车站改坐六点半的城际大巴。结果忽然下起了雨,大巴延误了两个小时才赶到车站,加上高速堵车,等到她到家,已经是十二点钟的事情了。
定好的闹铃没准时响起来,好在两人休息得都不太安稳。她四点和六点都醒了一次,发现雨停了,又睡了过去。等她再次醒来,已经快九点,比计划里慢了一个小时。她不知道自己早上匆忙收拾的时候有没有落下东西。
“我觉得还行。开着换气呢。”他说。
“上一个服务站应该进去的。我们至少半个小时没怎么动过了。”
“下一个服务站就只剩五公里。”
“但是有三公里的拥堵路段。”
“自从节假日高速免费之后就一直堵车。”
“现在比之前好,第一次开放高速的时候,我堵了十二个小时。”
“是啊,早知道那时候你怀孕,就不让你一个人回去了。”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
“下一个服务站是带湖泊的那个吗?”她问。
“我记得是有个湖泊,靠近官塘水库。”
他把收音机里的摇滚乐关小了一些。她开始后悔两个小时之前喝下的那瓶矿泉水。
“你怎么能每个咬一口就扔了呢?”
她回头,看见女儿小羽弯腰在食品袋里试图掏知味观月饼吃,但是手刚伸进袋子,便被她奶奶挡住了。他母亲原先是小学老师,为了照顾孙女提前早退,卖掉了宁波江北的一套三居室,搬到杭州,和他们挤在位于一套八十多平米的屋子里面。她年轻的时候体重只有八十八斤(她总谈论自己年轻时候的体重),三十岁之后开始发胖,之后没再瘦下来,但面颊紧绷,只有两条还算深的法令纹,看起来也比同龄人年轻五六岁。他跟他母亲一样,有一张过度紧绷而严肃的面孔。
“还是应该把儿童座椅装上。”
“她每次扣上安全带就开始哭。”
“你就是太纵容她了。”
小羽四岁半,穿着一件白色蕾丝连衣裙,裙子里面塞了一件长袖套头衫和一条有兔子花纹的连袜裤。她的发色和瞳孔都比较浅,有别于他俩深黑色的头发和眼睛。八个月之前,她坐过几次安全座椅,但后来座椅便一直扔在他们的双层床上层,一直现在,没再启用过。小羽会说话之后,只要一坐座椅,就会哭个不停。而他几乎在开车的时候不能听任何小孩的哭声。
小羽成功撕开了包装袋,躺在他母亲的腿上,曲着双腿。她个子不高,躺下的时候,腿恰好放满座椅,她这才发现女儿很早就把鞋子脱掉了,拿着一只酥饼,碎屑不断掉到座椅上,唱着在英文补习班里的歌曲:“这是椅子,这不是桌子。这是桌子,这不是狮子。”过了一会儿,她把袜子也脱了。
英语补习课一周三次,一个月学费460块钱。之前执教的是一个叫做艾米的黑人女教师,上了两堂课之后不再出现,换成了一个大学刚毕业的中国男老师,英文名叫做亚当斯。几个家长觉得上当,集体投诉,但是机构没有回应。于是大家还是继续上了下去。
小羽唱起歌的时候,他便把音乐停掉了,车厢里的音乐从低沉的德国战车摇滚变成了重复、尖细、单调、模糊的童声。
“我觉得她的发音接近于一年级的水平。”
“说明补习班有效果。”
“有些孩子现在的词汇量比我们还大。”
“那些家长太夸张了。”
“他们上舞蹈班,跆拳道,模特班,我们上橡皮泥塑班。”
“我们不是说好的吗,让她自己选。”
“她现在能有什么判断力?”
她刚想反驳,但意识到尿意比回应的愿望要强烈得多。
“我们还得多久才能到服务站?”
“不好说。前面都堵死了,可能有车祸。”
“你觉得二十分钟能到吗?”
“快的话也就几分钟。但是现在我们没法动。你要实在憋不住,等过会儿我开到紧急车道,你去下面的树林解决一下。”
有些人会这么干。她看了一眼高速下面的次生林,高速路面上扔着白色的卫生纸和垃圾,甚至还有婴儿纸尿裤之类。她可以那么干,但在正午下,她的自尊还没允许她那么做。
“再忍会儿吧。可能过会儿就好了。”
他转过头安抚她。虽然戴着墨镜,可是她还是从他嘴唇和下巴线条的变化上感受到了一种熟悉的温柔。她不自禁心存感激,毕竟他原本可以不用陪她一起回去的。
两人从第一次谈及离婚至今,已经过去三年,手续一直没办完。她总是有事情他也是。她和朋友说,“自己确实是一到周五没有时间,工作太忙”,周末的时候,民政局又没开门,这个理由没人相信。她在想,也许两人只是试图再做一点努力。她只能解释说,到了一定年纪,有些关系没法那么干脆切断,并且承认,她也没见过比他们更加古怪的婚姻关系。
那个晚上,她试图用一种平缓、理解的语调解释自己为什么想要离婚,但是不知不觉开始变成一种指责。他也听了出来。那是他们结婚第二年的事情。两人的蜜月时光只支撑了两年——她在网上和一个偶然邂逅的年轻人聊天,她问他做什么样的事情能够让一个情绪低落的男人开心,年轻人说穿着他喜欢的球队的球服以及记得及时闭嘴,她为此大笑不止。
他比她小两岁,读完硕士之后进入了一家证券公司,起先做销售,一年半之后转分析师,负责撰写各类行业研报。一个月之后,她以出差名义去广州找他。两人夜晚的时候在体育东路上的一家咖啡店见面,他个子不高,骨架很大,看起来比实际身高还要矮一些,头发根根竖起,像脾气不太好,但说话的声音却很轻,语速很快,好像语速跟不上脑子运转的速度。两人隔着黑色贴皮的咖啡桌说话,每三分钟他都会说一句笑话,她对于唐僧师徒三人和鸡精的那个笑话印象深刻,此外都忘记了。他每次透过镜片注视她的时候,她都觉得不自在,只能尽量不去看他。酒店开在家乐福对面,是一个叫维也纳的老牌四星酒店,酒店大堂铺着嵌铜线的大理石地板,粉色墙壁装满了石膏圣母和天使,但她在五楼的房间,只有一个侧开的小窗户和一张单人床,棕红色衣橱的金属门把手掉了一只。
第二天是周六,他们吃了银记的牛三星汤以及白天鹅宾馆的清远白切鸡,并在天河体育中心一带逛了一圈。黄昏时分,两人一起经过时代广场,音乐喷泉恰好喷出无数根水柱,在光线下细碎水珠交织出彩虹般的斑斓光影。她站在喷泉边上看了几分钟,等到音乐结束才离开,他则露出兴味索然的表情。广州始终给她一种陈旧的戏剧感,也可能只是她香港电视剧看多了。
五月,他在床头柜抽屉里面发现了一张她去广州的机票。晚上九点多,她刚刚躺下,没有睡熟,像是预感到会发生一些事情,所以当他拿着机票进卧室,问她究竟怎么回事的时候,她并没有太吃惊。他语气起先也很平静,但最后两人都失了控,但好在事情没再继续恶化下去。
谈话的场面至少比她母亲和她父亲的结尾好一些,她记得母亲去了附一医院包裹手腕上被咬出来的伤口,打了一针狂犬疫苗,大半年之后,才同意重新和父亲说话,为的是她的学费分担问题。
他拿起保温杯喝水,水杯是早上新泡的红茶,完全没有冷却下来,依旧很烫。她看他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口,从侧面看过去,他的五官都很男性化。她看着他便知道,即便让她再选一次,她也会爱上他。她不可能会遇到更讨自己喜欢、也更好的人了。但是一想起还得跟他相处上六天,她还是会觉得难受,带着愧疚和感激,觉得难受。
车子开始移动,他把杯子放下,让她盖上杯盖。虽然车辆移动速度令人难以忍受的缓慢,但毕竟在往前移动。她背后都是汗,身体、衣服和座椅黏连在了一起。安全带一直在摩擦着她的脖子,她想卸掉,但只是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坐姿。
“太难受的话,把椅背往后调一下。”
“不用。”
她只是想把空调打开,但是她知道说出来也没什么结果,跟她提过的多数意见一样。她决定不说话,闭上眼睛,但是她很快发现阳光太刺眼,只要她闭上眼睛,眼前出现的不是黑暗,而是一大片透光的暗红色。她想过把挡板放下来遮下阳光,但是之前160公里的路程,他们已经为了挡板的事情吵了三次,他坚持挡板会影响他开车的视野。
“我坐别人的车的时候,他们可没说这样有问题。”
“那是他们。”
她找了一会儿没找到还能喝的矿泉水。车门边上的那瓶是三个月之前郊游留下的,一直没扔掉。干渴和尿意并存,她决定等上完厕所再说。车内忽然安静起来,她一直被此起彼伏的汽笛声环绕,脑子里像有成千上万只蜜蜂在跳康康舞,一旦安静,她本能意识到出了什么事情。一回头,她发现小羽趁着他母亲打瞌睡的时间,从纸巾盒里面偷偷往外拉扯纸巾,撕成一条一条。地垫上全是白色的碎纸屑,他们上车前刚刚把纸巾盒装满,眼下已经快空了。
“我在开车,你就不能看好她?”
他对着后视镜说话,看起来是在跟母亲发脾气,但是她不知道是不是针对自己。
“我怎么顾得过来?”他母亲好像没睡着,说道:“难道就该我管?你开你的车。”
他们那天吵起来的时候,次卧的门一直关着,她不知道他母亲听见没有。他母亲对此只字不提。过了几天,他加班还没回来,女儿已经睡着,她主动找他母亲,两人坐在餐桌边,她倒了两杯茶,踌躇了几分钟之后,诚恳表示两人的婚姻已经走到了尾声,她不爱他了,又强调了一遍,自己不爱他,她母亲耐心听完了她的抱怨,忽然说,其实我觉得你很早之前就不爱他了。她吃了一惊。
“第一次见面他带你回家,他怕我不喜欢你,一直问我觉得怎样。我跟他说,只要他觉得行就行。”
“所以你对他来说是很重要的,虽然他不会说。但你应该知道的。我大可以不用过来帮你们带小孩,现在这样,我都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过来的原因。”
有些问题在他母亲说出来的时刻就变得不像是一个问题了,她脸发烫,没法回答是或者不是。他母亲站起来,帮她把黑陶茶杯里变凉的水加满:“我们总有几次觉得过不下去的时候。他上小学的时候我就想过,但是你知道的,我们很晚才分开。一旦有了小孩,你就应该更多考虑他们,而不是自己。”
她不知道车内温度在不断上升是不是自己的一种错觉。他母亲穿着一件绒面的棕红色长袖连衣裙,脸上看起来一滴汗也没有。小羽把裤子脱掉了。过了一会儿,她把长袖内衣也脱掉了。而她出门前因为看了未来几天的天气预报,挑了一件绒面的深蓝色卫衣。
“开点空调吧。”
“我没有觉得很热。”
之后,两人又坚持同居了一年,关系时好时坏。去年开春,她下定决心辞了职,换到一家做社保金融的公司,以避免工作中两人不必要的碰面。上班的地方距离他们的房子更远了。单位提供廉价公寓,她从家里搬走了一些衣服和洗浴用品,慢慢添置起书橱、画框、咖啡机、宜家的碗和水杯。她原以为自己需要一些时间来适应独居生活,但只用了一个月,在她意识到再没有人会指责她吹完头发没及时把吹风机收进抽屉之后。
他以送拖把和毛巾的名义去她的新公寓看过她几次,并且帮她收拾了一遍四处散落的衣物,又拖了一次地。好像恋爱时的柔情蜜意又回来了,两人在公寓接吻、睡觉,像一开始在各个酒店做的事情一样——但是等到周末,她发现只要一回到那个屋子里面,他们的恋爱就没法进行下去。
“我们移动了有一公里路吗?”
“两公里不到一些。”
“我自己走过去是不是会更快点?”
“有可能,但不安全。”
她看见有两个人在高速上走。其中一个头上搭着一块灰白色的湿毛巾,不知道是环卫工还是回家的人。车辆还在移动,并没完全静止,下车确实不安全,可是也没交警管他们。他把天窗打开,阳光太灼热,汽油和尾气的味道很重,他重新关上了天窗。
“开下空调吧。”她央求说。
“我太饿了,你拿块饼给我。”
她解开安全带。警报器没叫起来,她撑起身子,去拖拽地垫上的食品袋,但不管怎么努力,她发现自己距离袋子始终还差一个手掌。
“妈,你拿个饼给我。”
他母亲一直闭着眼睛,分辨不清到底是睡着,或者只是假寐着在听电视剧情而已。她又叫了几声,他母亲终于听到,把拆开的饼递给她。
她把饼用纸巾托住给他,一些饼的酥皮掉在他胡渣上,她伸出手替他抹掉。他跟他父亲一样,一天不刮,胡须就会长满下颚。早上没来得及刮,他只能带着隔夜的胡须上路。他父亲十多年前已经去世,她只在他钱包深处看过一张蓝底两寸证件照。他父亲比他母亲年少七岁,以前是他母亲的老师,在他十二岁的时候,他父亲和自己的另一个学生在一起了。这段婚外情持续了相当长的时间,也给他母亲带来了根深蒂固的伤害。到了他读高中的时候,两人正式分开。他们很少谈及他,以及后来的那个女人,他说过一两次那个女人一直陪到他父亲生命的最后一刻。但离婚之后,他母亲也没有再婚的打算。她则不无天真的想过,如果他母亲再婚,也许他们的婚姻结局会不大一样。
她父母应该不知道他们的关系已经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她父亲强调如果要回来,必须是一家人,她母亲也许了解到某些变化,几次在电话里欲言又止,然后说,“不管做什么,都要尽可能多考虑一下小羽”,好像当时惨烈的场景她都失忆了一样。
她父母是1998年分开的。分开前,她母亲总是会莫名消失一些时间,但离婚之后又变得无处不在。她觉得她自己接受母亲的长期缺席。她母亲换了几次预备结婚的对象,最后嫁给了一个年长到能够容忍她脾气的人。但她父亲相了一次亲就很快结婚,对方是一家家纺厂销售员。他们俩没再吵过架。这使得她经常会产生一种想法,离婚是终结无休止争吵和分歧的方式。但是没离婚之前,每个人都会劝告她多做努力,仿佛努力是一种足以弥合一些的万能胶布。
她差点也是这么想的。两人在首次谈论分手之后的晚上,他跟自己一个朋友打了两个小时电话。起先他拒绝和她说任何一句话,过了一个月,他不再提广州,搬回主卧睡觉,偶尔主动邀请她去影院看电影。结婚纪念日当天,两人去最开始约会的浙大玉泉校区走了一圈。跟四年前的夜晚一样。操场上年轻人三三两两在跑步,有的看起来时速至少有九公里,有的则比散步快不了多少。他们不想走路,坐在黑暗的观众席上聊天,白色路灯只能照亮小范围的光明,两人的脸被灯光照成青灰色,头发也发了白,好像已经过完了一生一样。
“那家粥店还在吗?”
“我上次经过的时候看见还开着。”
“好多店都关门了,它怎么还在?”
“因为便宜吧。”
两人最开始是报社同事,因为某些规定没法公开关系,只能假装加班到十一点,再一起下班。他们不拉手的习惯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避免被多嘴的同事看见。他们得一起沉默着在大院门口的体育场路上走上五分钟,拐进一条漆黑的公园小路,才会胆战心惊地拉手拥抱,之后再沉默着走进被法国梧桐挡住的路灯底下。他送她去租在皇亲苑的老房子,再站在楼下跟她告别。因为薪水有限,所以通常两人只在粥店要两份白粥和一份鲜肉锅贴作为约会晚餐。但是她每次想起,都觉得不会有比那段时间更愉快的时光了。到了第二年,她提出结婚,他说,应该先买房子,但两人积蓄还不够。她去跟父母借了一笔钱。他犹豫之后,接受了这笔“借款”,承诺以后会还。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24岁的时候,觉得自己已经太老,老到需要结婚,如今到了三十岁,却还残留着年轻的余温,想要一个人生活。
他们过了一段亲密无暇的温存时光,但怀孕之后,一切都发生了变化。两人都缺乏经验,开始被整夜啼哭的婴儿折磨地筋疲力尽,彼此抱怨不停,他的版面时有时无,每个月到手的薪水有限。两人的积蓄见了底,她没法再开口跟父母要钱。还房贷成了问题。她开始接一些外活,每天到家都很晚。他每晚都躺在客厅沙发上睡觉,不再回主卧。他母亲过来帮忙后,抱怨停止了,但是两人也不再聊天。她对于一切都深感失望。她想自己只是刚刚准备好两人的生活,还没有准备好迎接三个人,甚至四个人。与恶化的婚姻关系相比,他们的经济却在渐渐好转。他跳槽到一家新成立的互联网金融公司,收入比之前高了两倍,房贷不再困扰他们,汽车也从原先的二手大众换成了一款油电混动雷克萨斯,理由是环保。他那会儿几乎每天都在汽车论坛上看车辆讯息,从晚上七点半看到九点半。有段时间她变得疑神疑鬼起来,注意到他和一个女性的聊天在他手机里出现的频率高一些,于是仔细推敲了他们的弦外之音,因为妒忌而发抖。有一天,这些对话全部消失了,只剩下空白的对话框。第二天吃饭时候,她假装问起来那个女生,但是他并没回应。对话不再出现。这件事情就此戛然而止,如果不去提,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快到中秋了,还这么热。”
“有时候11月还穿短袖。”
“开个空调吧。”
“不至于吧。”
她打算不再提空调的事情了。脸被阳光晒得通红,她打开挡板上的镜子看见自己脸颊上褐色的晒斑,出门前匆忙涂上的粉底没能挡住她日渐衰老的痕迹。
她把新公寓布置地像刚刚结婚时期他们的屋子,一切都像跟刚开始一样,灰色的窗帘和床单,几乎没有多余的东西。夜间听固定几首曲子,一直到睡着为止。咖啡机从来没使用过,一个人的时候其实提不起精神弄奶泡。冰箱里面的水果和零食放到保质期结束,也不会吃完。以前她不管买多少,他总是因为唯恐浪费迟早消灭掉它们。
她不知道这样刻意切分有没有意义,不管在哪种状态里面,她都没有感到真正的快乐。她独居的时候梦见过他们几次。即便是在梦里,他们三个人也是她不能忽视的,痛苦的存在。他们是一体的,而她不是。在梦境里,他和他母亲坐在一张餐桌对面,坐在一起吃新鲜的水煮花生,半开玩笑地谈论着女儿,剥下来的灰色花生壳堆在一起,像一个小小的坟堆。而她用自己也无法理解的怪异语言在胡乱地指责他,在每个人面前,她都在不知不觉地指责他。她在梦境里面被无尽的忧愁和无聊笼罩,但是并不知道忧愁和无聊的来源。
车辆终于动了起来。车窗上的绿树和车辆缓缓的后退,像倒放的影片,有那么一瞬间,她生出时光可以挽回的错觉,但是她很清楚,不存在了,他们一起共度的时间,没有任何办法可以再回来,每个环节都像是犯下了不可挽回的错误。她没法说清两人之间那些裂痕的原因,追溯源头,像个旁观者那样,去看清楚,他们关系行之无效的原因。他们通常会把问题的诞生归咎成机票事件,但是她清楚,也许他也清楚,问题在很久之前就产生了,在他们以为最坚不可摧的时候,问题早就产生。心碎也不是在此时,要在更早之前。
把婚姻搞砸究竟是两个人遗传来的天赋,还是说他们仅仅只是差了一些运气罢了?他们从来都没有去讨论这个问题,他们不去谈论对错,避免争论,假装一切都会好起来,他们以为可以像那些能够幸运的夫妻一样,一次次摔进不同的陷阱,再爬起来,却忘记了,过程远比他们想象的要复杂得多。
他们在服务站的进站口排队等了十来分钟。有那么一会儿她觉得自己可能会永远等待下去,等待会是一件永远没有结果的事情,理智在剧烈的阳光下,一寸寸地融化以及丧失。她有几次觉得自己会拉开车门,冲进树林,但最后车还是开了进去。服务站比想象的还要拥挤。他绕了几圈后找到了车位。
“你要不要在车上休息一会儿?”
“不用了,没关系,我抽根烟就好。你去上厕所。”
“我们待会儿还会经过那座大桥,通常那边是最堵的。”
不管什么时候,那座大桥都是最堵的。她选错了时间。明天会好一些。但是和之前那些不计其数的错误相比,其实算不上什么。
他呼出一口气,摘下墨镜,下了车。小羽爬到座位前面,开始按汽车喇叭。她没阻拦,但是小羽按了一下又一下。汽车汽笛声太响,她面红耳赤地觉得所有车辆都在往这边看。
“别按了。别按了。我叫你别按了,听到没有。”
小羽还在继续。她把她从座椅上拖起来。小羽又爬回座椅。她决定举手投降,拉开车门,看见他站在车边抽烟,意识到自己必须说些什么。
“其实你可以不用陪的”,她说,“我和我爸妈说清楚就好了,省的你太麻烦。”
“不放心。没事,下次你陪我回去一次就好了。”
他看了她一眼,语气温和,他墨镜摘下来了,她看见了他的眼睛。他们后来经常会用这样的语气说话,不愿意花费力气在争执上。而她则不无愧疚地想,自己并也许不会再跟着一起回去。他的计划也许永远不会实现,也不会得到她的回应。她真是自私得要命。这个假期结束之后,无论如何,他们都得选出一个时间,把手续办掉。
她上完洗手间出来,在小超市逛了一圈,犹豫了一会儿,还是买了一瓶矿泉水。走出的时候,她发现记忆里的湖泊就在出口左手边五十米的位置。她忍不住走了过去。小羽和他也在那边,不知道什么时候买了一支廉价肥皂机,站在岸边,不断挥着塑料棒。起先小羽只能甩出肥皂水,他抓住她的手,示范了一次,一个又一个的椭圆型肥皂泡相继出现,在阳光下,闪烁着旋转,璀璨夺目,过了一会儿,一一破裂,变成无数彩色悬浮小水珠,掉落在湖边的草地上。有那么一段时间她想起他们结婚时刻不断爆炸的蓝色氢气球。他们结婚是在千岛湖的一个半岛上,半岛斜着延伸至一个幽蓝色的湖泊。他们原本计划仪式结束后放孔明灯,结果酒店说,不能使用明火,因为周围都是山林,所以他们临时改成了放飞蓝色气球。打开香槟之后,切翻糖蛋糕时候,干佩斯花朵以及翻糖小人全倒在了深蓝色的蛋糕面上,柔软的蛋糕胚和翻糖纠缠在一起,很难切断,他开始用手去撕蛋糕翻糖,乱七八糟的。他解释说,自己第一次结婚没有经验,下一次想必会好一些。宾客全部笑了起来。六点半仪式结束,大家把原先系在栏杆上蓝色气球的绳子解开,氢气球一个接一个地飞上天空,因为买来的气球很薄,在空中的时候其中一些便已经爆炸。天色暗下来,没人注意剩下的气球究竟飘到哪里。
过了一会儿,他母亲从洗手间出来。她记得他们结婚的第二年,第三年,来过这里,看过湖水,拍下照片。秋季的风吹过湖面,湖面微微皱起,空气里是咸腥潮湿的味道。只有这些时光是属于他们的。但是眼下也许是最后一次了。
她记得有一次在梦境里,他们两个人,在翻过一道又一道山路之后遇见过一只神秘的湖泊,碧绿、苍翠的山倒映在湖泊里面,湖水上面笼罩着一层雾气,大量的柏树生长在水中。这个湖泊的出现非常突兀,甚至连湖中的树木也是。在她为数不多的自以为永恒的时刻中,这一定是最美的之一——但他们站在湖边,看着湖水,沉默良久,谁都没有开口说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