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下了班,在路边等回家的公共汽车,人很多,我等的那趟车还没停稳,一群人便围了过去,我不愿意和他们挤,站到一边点了支烟,等下一辆。快抽完的时候一辆皮卡响了两声喇叭停在我身边,我纳闷地瞧过去,看见方武从驾驶室往外探着身子,“上车。”他快活地说。
方武是我以前的工友,在钢厂的时候他开吊车,我是那个在高处指挥他往哪儿下钩的角色,我们用对讲机交流,他是和我配合最好的那个。下工后我们常到大排档喝扎啤,方武是个愤世嫉俗的人,这时候他总是会骂这骂那,我不觉得那样可以改变局面,但我喜欢听他骂别人,特别是我认识的那些人。有时候我们会开着他的皮卡去南部山区的水库钓鱼,那是除了喝酒之外我们另一个共同爱好,有时候我们会带上帐篷,一钓就是两天。基本上每次我们都会钓到一些白条和鲤鱼,如果钓到了大家伙我们会在附近找个农家乐,让厨师把鱼炖了,炒几个菜,再拿出我们带去的酒喝个痛快。
后来他离开济南去了威海的一个造船厂,原因是他老婆郑玲也在那个造船厂工作,是焊材仓库的库管,有时候她也呆在船上,但那艘船不会离开码头驶入大海。郑玲是个冷冰冰的胖女人,她不希望方武天天和我们混在一起,觉得那样没有前途,也从来不会给我们这些朋友好脸色看。方武和她的感情并不好,据说郑玲和她厂里的一个主管有过暧昧,但在这方面方武也不清白。他们离过一次婚,后来又复婚了,如果我是方武,我不会那么干,我是说复婚。
方武离开济南的前一天我们几个工友在“老地方”给他饯行。菜已经吃得差不多了,酒还在不停地上桌,开叉车的懒猴怂恿方武和郑玲再离一次,留在济南,其他人也跟着起哄。我们都不希望方武离开,他是个实在人,大家都愿意和他做朋友,特别是我,我觉得我的工作离不开他。
那天方武醉成一滩烂泥,最后我和懒猴送他回家,看到他那辆皮卡就停在门口,尾箱装满了行李,一块绿色帆布盖在上面,几条尼龙绳把它们拴得结结实实。
方武离开没多久我也不干了,我不再适合那份工作,特别是仅存的一点默契也被带走之后,我觉得自己站在吊车的臂架下面就像一具行尸走肉。后来我陆续换了几个工作,前一阵我在汽配城找了个新工作,目前还在适应阶段。
现在他回来了,和他老婆一起回来的,他在一个钢构厂开一台两百吨的全新汽车吊。
“这是要去哪儿?”他说。
“回家啊。”
“回家?”他嘿嘿一笑,“对不起,你今天可能回不了家了。”
这话听着让人愉快。
他给郑玲打电话,说有朋友跟他一起回家吃饭,他在电话里专门提了我的名字,让她多炒两个菜。
“在家太麻烦了。”我说,“外面随便找个地方吧。”
“少废话,我知道你什么意思。”他裂开嘴笑着,他的腮帮子宽而结实,上面布满了刚冒头的胡茬子,看上去依然那么值得信赖。
我还记得上次送方武回去时郑玲是怎么对我们的,她让我和懒猴把人“哪儿弄来的就弄回哪儿去。”
“你放心,”他笑着说,“她现在不管我。”
那是一种满足的笑容,让我对他们现在的关系充满了兴趣。
“真怀念咱们并肩作战的那段日子。”他说。
“我也是。”
“钢厂已经没咱们多少人了吧?”他说。
“一个都没了,厂子早晚要毁在那帮杂种手里。”我说。
他没接我的话。
“想开点。”他说,“我这几年的变化就是心态平和了。”
当他说完那句话后我在想我这几年的变化是什么。
“我到处都找不到你,你的号码打过去是空号。”他说。
“我换号码了。”
“我有孩子了。”方武高兴地向我宣布,他给我看了钱夹里的照片,婴儿很可爱,长得比他父母都要好看。
“男孩,一岁了。”他说,“你们有孩子了吗?”
“快了。”我说。
郑玲像是变了一个人,神采奕奕,穿着也变得时尚了,尽管还是那么胖,但现在看上去让人舒服。她和方武夫唱妇随,看起来就像是一对新婚夫妻,对我也十分客气,不仅主动帮我们倒酒,还敬了我一杯。她现在在做保健品推销工作,客厅里摆着一个橱窗,那些玻璃格子里整整齐齐地摆了很多样品,“除婴幼儿外一切人群皆可适用”那些盒子上写着这样的话,我知道那种保健品,我在中央台看到过它的广告——合法的传销。橱窗最高的那一层摆着一块金灿灿的“明日之星”奖牌,上面有郑玲的名字。
我问孩子在哪里,“郑玲她爸妈帮我们带。”方武说。
“本来我们也不想这样,”郑玲说,“但也没办法,照顾孩子的麻烦你是不知道,如果他哭一晚那第二天我们都上不成班了,我们打算等孩子大一些的时候再接过来。”
我点点头,我在想假如我和唐娜处在他们的位置会怎么做。
“方武,什么时候把你那些哥们全都叫到家里来。”郑玲说。
“他们不喜欢上家里来。”方武说。
“在外面怕你们吃得不卫生。”她看看我说,“家里酒也管够。”
“两码事儿。”方武笑着看我一眼,似乎希望我接过话。
我也笑了笑。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怎么想的。”她说,“我把吃的给你们弄好就走还不行吗,等你们酒足饭饱我再回来。”
“有这话就够了。”我敬了她一杯。
走的时候方武送我到小区门口,我们互留了电话,约定改天再聚。
我吹着口哨回到家,唐娜正在打扫房间,她在一家高级商场做化妆品售货员,这周她上晚班,她上晚班时我们都各自吃了晚饭才回家。屋里放着歌,她喜欢一回家就打开电视调到音乐电台,一边听歌一边做家务,遇到会唱的就跟着唱,就跟我喜欢喝酒一样,我把这理解为她放松的方式,但最近她会唱的歌变得越来越少。
我跟她说我今天遇到了方武。
“这下好了,”她的拖把伸过来,我挡了她的道,她用力推开我,“你头号酒友又回来了。”
“你什么意思呀?”我说。
“喝得很开心,对吗?”她说。
我没说话,感觉有点不对劲。
“我不知道你在外面什么样。”她很用力地在拖地,“我只知道你一回家就好像很不开心。”
“我没有不开心,我哪儿不开心了?我只是没有什么可开心的而已。”我说。
“我的意思是我没有因为回家而有任何不愉快。”我又解释了一遍。
她头也不抬地继续拖地,只拖电视机前的那块地方。
“我在外面也是这样,你很少会看到我笑。”在她还能听的时候我想多说几句,“喝酒感到高兴也只是酒精的作用。”
“不管怎么样,”她终于抬起头来看我,眼里噙着泪水,“这种生活我受够了。”
“我觉得我被困住了。”她把拖把扔到一边,伏在餐桌上哭起来。
眼下我们的婚姻正在经受考验。
最近唐娜的情绪出现了一些问题,总是因为鸡毛蒜皮的事情跟我吵架,嘴里时不时就冒出一些消极的词,她说她讨厌做爱,她想淹死邻居爱哭闹的婴儿,还有想和我同归于尽,甚至她还开始抽起了烟。那天她终于崩溃了,她在商场卫生间里给我打电话,她不说话,只是哭,我听她哭了整整两分钟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最后她说她没事,只是觉得自己快要受不了了。
我不知道唐娜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如果现在就开始找原因的话我认为这一切一定和她前男友有关系。
我认识唐娜的时候她正在为一段恋情所累,她的男朋友比她大整整二十岁,离过一次婚,我以为他是个事业有成的男人,但他并不是。他是个卡车司机,有一辆自己的“东风”,跑济南到上海那条线。唐娜的父母极力反对他俩在一起,他们认为他给不了她幸福,因为他连自己都没希望了。
那家伙长了一张“不走运”的脸,很多人都长着那样的脸,走在大街上你只需要一眼就能把那种脸分辨出来——唐娜给我看过他的照片,在她的手机里,是他们的合影,那些照片让我很受伤。
最终唐娜顺从了父母的意愿,打电话和他说分手,她说得坚决无情,为此她很痛苦,她告诉我她爱他。我同情那个男人,我无法想象自己四十岁的时候是那个样子。
他们分手后的第三天他在张家港出了一起车祸,他受了轻伤,车上的货也被周围的村民哄抢一光。他被送进了附近的医院,他在医院给唐娜打了很多个电话,唐娜有些动摇,甚至打算买当晚去张家港的火车票。但我跟她说,那是同情,不是爱,你如果再给他希望最后只会伤他更深,她这才没再接他打来的电话。
“我是不是太残忍了?”那天夜里她哭着问我。
我握住她发抖的手,告诉她一切都会过去,我们只是需要些时间。
一年后那个男人从黄河大桥上跳了下去。那时候我和唐娜已经结了婚,知道这个消息后她并没有太过激的表现,但她说过类似“如果当初我去了张家港”的话,这不免让我担心,那不是唐娜的责任,让一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对一个中年男人的死负责任是非常荒谬的。
但有时候就是如此,人们喜欢主动去背负一些责任,责任成了生活的根本,人们永远都无法轻松起来,我从没看到过一张轻松的脸。
我坐在唐娜身边,耐心地等待着她恢复正常,这不是她的第一次,也不是我的第一次。
我抚摸着她的头发,希望这样能让她好过一点。我喜欢她那头乌黑发亮的长发,有一股森林的味道,晚上我要是闻不到就一定会失眠。
“我真想可以忘掉那些标价签。”她哭着说,“只要我一闭上眼睛,那些东西就会涌进我的脑子里。”
“别去想那些了。”我揽着她的肩。
“我控制不了我自己,我觉得我要疯了。”
“你只是最近工作压力太大了。”我安慰她,“好好休息几天,不去想工作上的事,很快会好的。”
“是吗?”她用不确定的眼神看着我。
“过几天我们可以去日照玩,”我说,“坐快艇,游泳,在沙滩上晒太阳,我们可以住在海边的旅馆,推开窗就能看见海。”
她认真地听着,她已经平复了心情,但她的泪水还挂在脸上。
“或者我们可以去草原骑马。”我又说,当电视机换成电台模式时电视画面会变成草原风光。
“你想去草原骑马还是去海边游泳?”
“骑马。”她说。
“那我们就下个月去趟内蒙。”
“可我早就没有假了。”
“请病假。”我说,“我可以帮你去医院开个住院证明,你想要肾结石还是阑尾炎?”
“再说吧。”她去卫生间洗了个脸,又继续拖地,她的样子十分疲惫,我说我来,让她去休息,她把拖把递给我,进了卧室。
拖完地我关掉电视,枯坐在沙发上又喝了几罐啤酒,刚才唐娜的表现让我清醒了许多,我不喜欢清醒的感觉,尤其是现在。
第二天,我们的生活又归于平静,之后的几天唐娜没有再那样失控,这可以想象,如果她每天都那样,谁都会受不了。也没有人再提骑马的事情。
我原本以为至少可以平安无事地度过这星期,可没想到周五晚上,我们差点又起了冲突,当时我们正在看一部电影,那是个浪漫的爱情故事,女主角怀上了前男友的孩子,保守传统的家庭难以接纳她,但最终她还是得到了幸福。
“外国人怀孕了照样抽烟喝酒。”我和她照例边看电影边扯淡,“而且她们好像不坐月子。”
“人种的问题,”唐娜不屑地说,“非洲人也不坐月子,你可以调查一下韩国人和日本人,要是朝鲜人不坐月子那很可能是因为她们没条件坐月子。”
“那个孩子是她全部麻烦的原因。”我像往常一样分析总结道。
“也是你每次都戴两个套的原因。”她说。
“我们的情况和他们不一样。”
“是,不一样。”唐娜说,又看看我。
“别紧张。”她说,“你知道我不喜欢孩子,也不喜欢家长里短。”
“你想要孩子。”我说,“你没必要说反话,唐娜,咱俩用不着这样。”
“我不想要,这是实话。”
“我不知道该信你哪句。”
“我有时候只是想试试你的态度。”唐娜说。
“我很不喜欢你这点。”说完我就后悔了。
就在唐娜即将爆发的时候,方武的电话救了我,他叫我明天去他家烧烤,并特意叮嘱我一定要带上唐娜,他说郑玲想见唐娜已经很久了。
我一挂电话就把这件事当做好消息告诉了唐娜,我换了副谄媚的语气,我也希望能让唐娜见见方武,有时候别人会给你的生活带来一些乐趣,这就是我喜欢和朋友呆在一起的原因。
“我不去。”她横眉冷对。
第二天我们睡了个午觉才出门。
“今天是世界烧烤日。”我拍着巴掌说,我想提前调动起大家的情绪来。
“天气预报说今天有暴雨。”唐娜说。
“天气预报你也信?”我说着往窗外看,外面是个好天气,没有一点要下雨的意思。
“我们要不要买点什么带过去?”唐娜说。
“不用。”我说,“都自己人。”
“不好吧,我可是头回去。”她说,出门前她仔细地化了妆,我的那些朋友里她明确表示只想见方武一个。
“那有什么关系,”我说,“你罩着你。”
“谁要你罩了。”她终于笑起来。
方武家在城南郊,我们坐上了一趟直达他家的公共汽车,过去我就是坐那趟车和他汇合,再一起开他的皮卡去钓鱼。
公共汽车上人不多,我们坐在最后一排靠窗的座位,唐娜用手机听着歌,她时而专心致志地看着车窗外的流动的街道,时而微闭着眼睛,这是个好的迹象。
那是一个欧式风格的小区,我们下了车,从“凯旋门”进去。小区绿化做得很不错,一楼的住户都有个篱笆围着的小院儿。每个院子都被主人精心照料着,有的院子种满了翠绿整齐的蔬菜,有的院子是一片姹紫嫣红的花草,还有一个院子,里面种着好几棵樱桃树,枝头上挂满了已经开始泛红的樱桃,煞是好看。
“我也想有个这样的院子。”唐娜说,她一路上都在看那些院子。
“你想在院子里种什么?”我说。
“我想搭个葡萄架。”
“方武就在院子里搭了个葡萄架。”
“真的?”她说。
方武家的葡萄长得枝繁叶茂,把整个架子铺得满满当当,藤蔓上还挂着一串串已经初见雏形的小葡萄,非常可爱。方武在葡萄架下切羊肉,郑玲把切好的肉穿到竹签上,他们有说有笑,配合默契,他们以前的情况十分糟糕,有多糟糕呢,比我们还要糟糕。
我和他们打了招呼。“快进来。”郑玲用手肘打开篱笆门让我们进,她笑盈盈地看着唐娜,“你就是唐娜吧。”
“唐娜,这是郑玲,你得叫嫂子。”我说,“这是唐娜。”
“什么嫂子,都把我叫老了。”郑玲说,“叫我郑玲就行,随便坐。”
“这是方武。”我说。
方武在切最后一小块羊肉,“你好。”他抬起头对唐娜友好地笑了笑。
“真漂亮。”郑玲盯着唐娜看了一阵又看着我说,“李威,你娶了个漂亮老婆。”
我看到唐娜的脸有点红。“我们来晚了。”她说,“都没帮上什么忙。”
“一共也没多少活。”郑玲把剩下的几片肉串好,“现在可以开始烤了。”她说着把装肉串的盘子端到烧烤炉旁,炭炉里的火已经点燃,冒出阵阵青烟。
“我帮你烤。”唐娜说。
“好啊。”郑玲说,“我们一起。”
我和方武坐下来喝酒,唐娜和郑玲一边烤肉一边聊天,看得出她们很聊得来。女人的效率总是很高,不一会儿一盘香气扑鼻的烤串就端了上来。
“都是谁的手艺啊?”我问。
“羊肉串和鸡翅是我烤的,鸡胗是唐娜烤的。”郑玲说。
“看上去就不错。”我说。
“来点饮料?”郑玲拿着一瓶橙汁问唐娜。
“谢谢。”唐娜说。
唐娜烤的鸡胗外焦里脆,大受欢迎,她自己也颇为得意,“还有谁要鸡胗吗?”盘里的鸡胗吃完后她问。
我和方武都举了手,郑玲也说要,我嘱咐唐娜我那几串多放辣椒。
“你运气不错。”郑玲对我眨眨眼。
我看看她,笑了笑。
大家都吃得差不多后我们坐在一起,喝着酒,享受着阳光和草地。“这感觉真好。”唐娜环顾着四周说,“我小时候家院子里也有这么一个葡萄架,白天我和小伙伴在葡萄架下做作业跳皮筋,晚上一家人在葡萄架下纳凉。”
“再来点?”郑玲看唐娜的杯子空了,拿起橙汁问她。
“我要喝啤酒。”唐娜把空杯子朝我一推。
“我来。”郑玲说,她给唐娜的杯子倒上啤酒。
“来,一起干一杯。” 郑玲举起橙汁说。
我们四个把杯子碰了一下,全都一饮而尽。
“女中豪杰!”方武朝唐娜竖起大拇指。
“跟他学的。”她看我一眼。
方武从兜里拿出烟,给我递了一根,又给唐娜一根,我看着唐娜,她没看到我在看她,但还是摆了摆手。
“你以为人家什么都能跟你们学?”郑玲说。
唐娜对她笑了笑,“等葡萄熟了我们能来吃葡萄吗?”
“怎么不能。”我说。
“到时候你们必须来。”郑玲说,“今天就说定了。”
唐娜给自己的杯子倒上大半杯啤酒,“郑玲,敬你一杯。”她端起杯子。
郑玲也端起杯子,“我只能喝这个,我喝不了酒,”她一副很不好意思的神情,“一点儿都不行,我对酒精过敏,一喝身上就起红斑,像地图那样这一片那一片。”
“没事儿。”唐娜说,“你喝饮料就行。”
“她确实不能喝酒。”方武对我说。
“但有时候你免不了喝酒,”郑玲放下杯子说,“我还记得我年轻的时候去参加一个面试,面试就在酒桌上,一起面试的还有两个女孩,公司经理给我们每人面前摆了三杯二锅头,说谁能连干三杯就录用谁。”
“那时候我还不认识她。”方武看了看我们说,“不然我肯定不让她去。”
郑玲领情地看了她丈夫一眼,接着说,“那两个女孩一点也没犹豫就把那三杯酒都干了,其中一个喝完就倒在地上醉得人事不省,另一个也满脸通红,说话语无伦次,一会儿哭,一会儿笑。我知道自己不能喝酒,但那时候真的很需要那份工作,就试着喝了一小口,刚咽下去一点那味道就让我受不了,转过身就开始吐,回去之后我难受了好长一段时间,身体和心里都难受。从那以后我就滴酒不沾了。”
“最后谁得到了那份工作?”我说。
“不知道,”郑玲说,“当时我感觉很不舒服,提前离开了。”
“那么操蛋的工作不干最好。”方武说,他把烟灰往空罐子里抖,我也跟着那么干。
“有什么工作是不操蛋的吗?”唐娜说,“上个月我们店庆,所有商品都打七折,那些人就觉得东西像免费了一样,我们开单子开得手忙脚乱,我很怕那种场面,全都疯了。”
“可以想象。”郑玲说,她在认真倾听。
“可是一千块钱的化妆品,就算打七折也是七百块啊,有时候真让人不平衡。”
“这很正常,不要觉得有什么不公平,”我说,“人和人本来就不一样。”
“我觉得让你难过的可能并不是这个。”郑玲说,“你难过的是就算你付出了再多的努力也得不到公平的回报。”
“你说得太对了。”唐娜用感激的眼神望着她。
“有时候我们只是没有选对方向。”郑玲说,“在一个错误的方向上,你走得越卖力,错得就越远。”
“是那样,”唐娜说,“可我没方向。”
“你能看到二十年后的你还是这个样子,今天不过是在重复昨天的生活,你觉得你在浪费生命。”
“一点没错。”
“我以前在船厂工作,”她微笑着说,“跟你现在的情况一模一样。”
“那你是怎么改变的?”唐娜看着她,这也是我要问的问题。
“我的事业。”她说。
“对了,”唐娜说,“都忘了问你做什么工作了。”
“我的工作与其说是推销不如说是分享,我们分享的不仅仅是产品,更是一种生活理念。”
唐娜看着她。
“一种阳光、积极的、使人幸福、家庭和睦的生活理念。”
唐娜看着她。
“同时还能挣钱。”郑玲说,“我们的模式是,你不仅可以自己买产品,还可以让你的客户帮着你卖产品,你让他们消费,你能赚到钱,当你教会他们做同样的事之后,他们也能像你一样赚到钱。”郑玲说。
“更关键的是,他们赚的每一块钱里都会有你的一份。”郑玲说。
唐娜和我互相看了一眼。
“他们总没完没了地开会。”方武说,“就这点不好。”
“开会是必不可少的,同事之间需要交流,需要相互帮助,相互鼓励。”郑玲说,“我们就像亲人一样相处。”
“我想象不出那是什么样子。”唐娜说,“那种感觉一定超好。”
“我不喜欢那种跟谁都亲热的场合。”方武说。
“我也一样。”我拿起酒和他干杯。
“别理他们,两个俗人。”郑玲转向唐娜,说要介绍一位伟大的导师给唐娜认识,她告诉唐娜那位台湾来的导师能够帮她寻找到人生的真谛,她向唐娜保证这一定是个改变命运的机会。“你只需要去一次,去听听她说些什么,你简直想象不到那场面,你绝对想象不到。”
我没再听她们说话,和方武聊起钓鱼来,他说他在威海的时候会时不时去海钓,有时候一下午就可以钓上来十几条,但他还是更喜欢钓淡水鱼。
“钓淡水鱼的感觉和钓海鱼完全不一样,”他说,“只有钓淡水鱼才有成就感。”
“没错。”我说,“海鱼都蠢得要死,傻子都能把它们钓上来。”我们总是能产生共同的感受。
“淡水鱼里面我最喜欢钓鲤鱼,最不好对付的一种鱼,得用嫩玉米钓,小时候我经常跟着我爸去湖里钓鱼,那时候我们还在用竹子做的鱼竿,我爸用玉米钓,我用蚯蚓钓,我只能钓上来一些小鱼小虾。”他说,“你要想钓大鱼的话只能用玉米,那很考验耐心,漂可能半天都不会动一下,但漂只要动了,保证是大鱼。”
“给你讲个故事。”我说。
我跟他讲了一件我小时候钓鱼的事。那是一九九三年的夏天,我九岁,那时候我父亲在贵州赤溪的迷雾河林场工作,他一半时间在伐木,一半时间在为林场搞养殖。我母亲也在林场工作,她所有的时间都在为林场搞养殖。我在赤溪上学,平时住在爷爷家,只有寒暑假我才会去林场跟父母一起生活上一段时间。林场是个偏僻荒凉的地方,没有闭路电视,没有游戏室,也没有旱冰场,附件只有一家杂货铺,因为经常停电,冰柜里的冰棍没有一根是保持原状的。但那里的星空很美,美得让我着迷,但更多的是迷惑,在那里我第一次看到流星,我问我父亲那些星星亮一下就暗了是怎么回事,他说那是因为流星燃烧之后消失了,我始终不理解消失了是什么意思,“就是没有了,看不见了,你也找不到了。”我父亲不厌其烦地向我解释,可那和没说一样。我父母很忙,白天大多数时间我都一个人在家,周围没有和我同龄的小孩,所以我总是独来独往。
那个暑假,我过够了无所事事的日子,一天下午,我午睡醒来之后决定干点和往常不一样的。我在牛粪堆里挖了一些蚯蚓,拿上我父亲放在门后的鱼竿和水桶,去了小河边。
那天异常炎热,烈日高挂空中,没有风,树木低垂着,土地散出的热气烘烤着我的小腿,火辣辣的痛。
一路上我没遇到别人,远处的玉米地边只有两个抓蜻蜓的小孩,他们似乎在笑着,闹着,但我听不见一点声音,我在想钓鱼可比抓蜻蜓有意思多了,于是我把鱼竿从手里换到了肩上,希望有谁能发现它。
我从没单独去钓过鱼,以前都是跟我父亲一起去的。我喜欢守着装鱼的水桶,看里面的鱼把头仰在水面上大口大口地呼吸,我能看上一整个下午。后来我看着那些鱼时,它们的眼神让我有种说不出的感觉,那种感觉让我后来对悲惨的含义有了更直观的理解,那就是需要竭尽全力才能呼吸到一口空气。
我边走边回想我父亲钓鱼时都是怎么做的,我真怕自己做不来,但我还是加快步伐往河边走着。
当我走到河边的时候我才发现自己可能并不是真的想钓鱼,河面平静得像一面大镜子,也看不出一点有鱼的样子来。我找了处树荫把渔具放下,坐在那里发了一会儿呆,我在想我的父母此刻身在何处,当他们不在我身边时会不会是不存在的。
我想清楚这个问题后才感觉轻松了一些,开始准备钓鱼。我把一块平整的石头搬到河边当凳子坐下,给鱼钩挂上蚯蚓,蚯蚓比鱼钩长,多出的半截在来回挣扎,我觉得这样很好,在水里会更容易引起鱼的注意。
我把鱼钩扔进水里,几乎就在鱼漂刚稳住的瞬间我看到它微微沉了一下,很快又是一下。我连忙把鱼竿提起来,但什么也没钓到,那半截蚯蚓还在那扭动着。也许是我看花眼了,我心里这么想着把鱼钩扔进水里,认认真真地盯着鱼漂,没想到鱼漂刚稳住就又轻轻抖了两下。我连忙收杆,蚯蚓还是一点没动,它应该是在试探我,这回我打算一直等到鱼漂至少一半沉到水里我才提竿。
我再把鱼钩扔下去,鱼漂还是像刚才那样轻轻地动着,我告诉自己耐心一点,水底下有个狡猾的东西。我等了好一会儿,情况依旧如此,我找了个时机再次提起鱼竿,还是什么也没有,露在鱼钩外面的那半截蚯蚓却已经不在了。我气急败坏,把剩下的蚯蚓往外面移了移,让它刚好能完全遮住钩尖,接着把鱼钩扔了下去,我发誓我一定要把这狗日的钓上来。
这回鱼漂变得安静了,它浮在水面上一动不动,河面也是风平浪静,我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鱼漂,只那样盯了一小会儿我就开始眼睛发花,脑子犯困,但我还是坚持着。终于我看到鱼漂以难以察觉的幅度抖动了两下,接着它猛地往下一沉,我立刻使劲一拉,手上感受到的力量让我大脑充血,我情不自禁地叫了出来。声音还没落一条巴掌大小的鲤鱼就被拎出了水面,它在空中摆动着尾巴,浑身泛着耀眼夺目的光——那是一条金色的鲤鱼。
我把它从鱼钩上取下来,紧紧地握在手里,它全身都像是用黄金做的,每一片鳞甲都是那样完美,简直让人难以置信。我兴奋地环顾四周,想知道还有没有谁看到了刚才如此精彩的一幕,我没找到抓蜻蜓的那两个小孩,只看见一个人从小路朝我走来,我看不到他的五官,他的脸像是蜡熔化后又凝固了一样。
我假装没注意到他的脸,把鱼装进裤兜,转身去提水,河道上有个几米高的瀑布,下面是个水潭。我心想瀑布的水是最干净,拎着桶就走到那个小瀑布边,就在我刚把桶伸到水流中的时候,像是有人用力拉了我一把,我一头就栽了下去。
我掉进了一个巨大的漩涡里,那时我还不会游泳,我跟着漩涡转了好几圈,被下沉的水流带到了潭底,我觉得我快要死了,我似乎感觉到了我的灵魂,尽管我没看见他,但我相信他正看着我。嘿,我在心里跟他打着招呼,见到你真好,你让我弄明白了一些问题,很重要的问题,他听见我跟他说话了,他当然能听见,他听得见我心底发出的每一个细微的声响,我觉得时空正在逐渐变得浓稠。
“怎么说呢,很快我就平静下来,”我把酒拿在手里说,“我准备好了去死。我知道那不合常理,但当时我就是那样的,我在水里等着他们。”
“后来呢?”方武感兴趣地看着我,“是那个没有脸的人救了你?”
“漩涡把我甩了出来,我被冲到了浅滩上。”
我从水里爬起来,全身湿透地站在河滩上,刚一抬头,刺眼的阳光让我一阵眩晕,差点又一头栽进水里。我稍微站稳之后,注意到那个没有脸的人正站在河岸上,他看着我,手里拿着一根长树枝,似乎正准备救我,我有一种恍惚之感。他没说话,扔了树枝,等他走远后,我才回过神来,我摸了摸我的裤兜,那条鱼也没了。
方武神情变得有些凝重起来,像是在思考着什么。
掉水里的事我没敢跟我妈爸提,那天我在河边一直等到衣服晾干才回的家。后来我也只跟唐娜说过,但我已经忘记她当时的反应了。
“这事不简单。”过了好一会他说。
“怎么个不简单?” 我看着他。
“像是个启示,不是每个人都有这样的经历。”他看着我,“我早说过你一看就不是普通人。”
“我没觉得自己与众不同,”实际上我早就不再那么觉得了。“我就是个凡夫俗子。”
“我觉得你肯定可以成就一番事业。”方武平静地看着我,又看了看两个正在窃窃私语的女士,她们刚刚进屋参观了那个橱窗,郑玲在说着什么,唐娜频频点头,她的眼里闪着兴奋的光。
“谁知道呢。”我说着又自顾自地喝了一大口酒,我想不到我将如何成就一番事业,而那番事业又在哪里。
“你得随时做好准备,我预感着你的时机差不多要来了,”方武说,“你信不信我的预感?”
“当然信了。”我和他干了一杯,转开了话题。
回去的路上唐娜心情很好,我醉了,靠在出租车座椅后背上休息,唐娜挽着我的手跟我商量辞职的事,她的另一只手抱着一袋“样品”。
“这是个机会。”她对我说,我知道她说的是那个生意,但说实话,我并不看好那个生意,至少我觉得它不会像郑玲说得那样好。
“她的很多话都说到我心坎上去了。”唐娜说,“我需要点希望。”
“你最好再考虑考虑。”我说。
“你应该乐观一点。”她望着车窗外黑压压的云层,“要下暴雨了。”
出租车飞快地行驶在城市浑浊的空气中,上高架桥的那几个圈让我头晕得厉害,就在这时我产生了一种极为糟糕的感觉,我发现自己正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和迷茫所笼罩,我不知道为何自己一直渴望摆脱的感觉现在却变得如此强烈。我觉得去方武家是这感觉产生的原因,尽管我并不知道具体由哪一件事情引发了这种强烈的感觉。我真希望此时我们身处内蒙的草原上,可以骑马,也可以就那么躺着,随便干点什么也好,但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我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开始回顾我的人生,我想知道究竟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但我还没获得一点线索就已经疲惫不堪,现在我只希望谁能收回我思考的能力,因为我发现那才是人类痛苦的根源。
没多久车停了下来,前方发生了一起交通事故,一辆警车无声地闪着警灯停在前面,我们和其他车一起被堵在高架桥上,出租车司机熄了火,点上烟。
那烟味让我感到一阵恶心,我下了车扶着高架桥的栏杆把胃吐了个底朝天,唐娜帮我拍着后背,又拿水给我漱口,我回到车上才感觉舒服了一些。
不知等了多久,我听见一阵由近及远的警报声,接着像是被人推了一把,车启动了。我闭着眼睛,只能听见耳边呼啸的风声,凉风吹在我身上像是在被一双温柔的手抚摸着,我感到自己快要达到那种状态了,我静静地等待着它的降临。一阵电闪雷鸣之后,大雨倾盆而至,巨大的雷雨声隔离了尘世所有的嘈杂,此时我们仿佛身处一个无比隐秘而坚固的地方。我先是感到一阵幽暗的快乐,继而又是一阵明亮的悲伤。我想象着这场暴雨,想象着这空虚的世界因此被充实,我感到一股力量正在把我从生活里往外拽。我的身体开始变得轻盈,我悬浮在水中,空中,在五彩斑斓的宇宙,在深邃曼妙的时间隧道,随即我达到了永恒,由此进入一阵无与伦比的美妙眩晕。我挣扎着不让自己睡去,竭尽全力地支撑着那扇即将关闭的大门,渴望能够无穷无尽地体验这种感觉,但那扇沉重的大门还是轰然合拢。就在我即将失去意识的刹那,那个无比巨大的漩涡总算再次出现在我面前。那壮观的、神秘的漩涡,让我不由自主地向它靠近,但这一次却和以往有所不同,漩涡中似乎有个什么东西,我仔细一看,那竟然是个孩子。我越走越近,终于认出了那个孩子,那是早已离我远去的自己——他依然保留着那副天真的模样,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我,身处漩涡外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