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大学毕业之后,我远离家乡,南下工作。由此至今(2013年),将近10个年头里,除了女儿出生的那年,但凡长假,必定辗转千里回到家乡,这中间,乘坐得最多的交通工具就是火车。我经历了中国铁路近些年来的提速与升级,经历了从普快到特快,从特快到直快,从直快到和谐号动车,从动车到高铁的步步变迁,我和我媳妇是中国铁路蜕变升级的直接受益者。我们的行程由最初的近24小时,缩短为最近的6小时。这是一次以速度赢得时间的华丽胜利。
由于我工作的城市位于我国的京九铁路干线,而我家位于华北平原京广干线上。刚工作那会儿,从老家出发回单位,不得不到上海中转。乘坐的火车又是K字头的普快,说是普快,其实差不多也是见站就停的慢车。上了火车,一路晃晃悠悠,车厢铰链卡扣的摩擦声,车轮与铁轨接头的撞击声,阴阳调和,不一会就把人拽入梦乡。一觉醒来时,又是一站。一站启程,又是一觉。走走停停,天色总是间断着、跳跃着暗淡下来,仿佛有人手动调节着天空显示器的亮度。
到了夜晚,车厢里总会弥漫着方便面味儿和臭脚丫子味儿,运气好时,还有几缕鼾声,遐迩清扬,偶尔还能听到带着水音儿的,像石子在湖面上弹跳,激起一簇一簇的水花,像锦鲤在湖水里吐纳,冒出一串一串的气泡。那时候的方便面花色、品种远没有现在这么丰富,搭鼻子一闻,迎风飘洒的差不多都是红烧牛肉的口味,倒是臭脚丫子的味道纷繁,浓郁的、轻薄的、涉世未深的、沧桑老成的,五味杂陈。到了半夜,臭脚丫子味总能把方便味全面围歼,有时候我半夜醒过来,饿得肠腹里钟鸣谷应,却赌在水泄不通的车厢里动弹不得,恍惚中嗅到一绺突围而出的“红烧牛肉”,浑然觉得车厢变得美好起来。
庆幸的是我在华北平原的京九线上讨到了老婆,这事儿让我娘高兴了好一阵,因为她再也不用担心她的“路盲”儿子,在挤了一夜的火车之后,还要在人潮汹涌的大上海进行中转换乘了。每次返回单位,我和我媳妇都搭乘T字头的夜车,行程消耗由原来的24小时,缩短为21小时,铁路大提速后,又缩短至18小时。
为了赶上这趟车,我和我媳妇总要在半夜两点钟启程出发。好在岳父家离火车站不是很远,冬夜打不到出租车时,徒步走到车站也就是半小时的时间。岳父岳母为了让我们多休息一阵,常常提前一小时起床,为我们做饭收拾。有时又干脆不睡觉,一直熬到叫醒我们的钟点。
那些年,那些赶火车的日子,一家人在静寂的冬夜摸黑出门。岳父最先下楼打开储物房,铁锁碰触房门的声响总是清脆得让人警醒。岳母推着自行车走在前面,我和岳父扶着大行李箱跟在后面,妻子拉着小行李箱走在一旁,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车轮声、行李箱的滚轮声,穿越过一条坑洼的小道,将浓黑而深邃的冬夜,撞击成细碎的小块。没有月亮,星子分外的明,残雪尚未消融,月台上分外的冷。岳父岳母开口叮咛时总在嘴边挂着一团玉白的哈气,那团哈气,遮住了铁轨上驶来的微茫的光,那团哈气,终归在铁轨的一端,化作星星点点的微茫。
岳母常说,花在中国铁路上的钱,都是从中国铁路上挣回来的。这话一点没错,我岳母应该算得上铁路世家出身,她的父亲及兄弟姐妹一家人全部都“奔驰在铁道线上”,而她自己,除了在地方铁路局里担任一名幼儿园老师,还嫁给了一名国铁的火车司机。按照时下流行的说法,我媳妇至少应该算是一名铁二代(俗称铁姑娘,约等于女汉子)。
我的岳父出身革命世家,他的母亲是军团里有名的双枪老太,父亲也是新四军的干部。新中国成立后,父亲在教育口供职,本来我的岳父有多次保送读大学机会,可他一一拒绝了。他说,他从小就喜欢小火轮,那玩意儿,在他跟他的母亲回姥姥家省亲的路上就深深迷住了他。那时的小火轮,是“东方红”号的蒸汽机车,有着高大的烟囱和健硕的轮毂,冒着浓郁的白烟,发出让人振聋发聩的号叫,“呜呜呜——突突突突”——我的岳父绘声绘色地跟我重现了当时的场景:浓烟滚过的月台,一脸憧憬的少年,在那一刻便情深意笃地下定决心,要跟“那玩意儿”耗上一辈子,于是,后来,他便成为那名让地铁幼儿教师情深意笃的国铁火车司机。
从我国最后一批蒸汽机车到新一代燃油机车,我的岳父见证并践行了中国铁路的飞速发展。从司炉到副司机再到司机,我的岳父在极短的时间内实现了职业生涯的跨越。1981年,他成为系统里最年轻、最优秀的火车司机,也是那一年,他的老婆为他生下了一个女孩,就在那个月,他的工资第一次拿到了100元,人生就像搭上一列开往春天的地铁,天心月圆,华枝春满。
我的岳父送了我一块北京铁路局发放的纪念手表,手表的背面刻有“北京铁路局安全生产2000天 纪念”字样。这些年我一直戴在手上,一来,这代表着我和我媳妇与中国铁路浓浓的情分,二来,我自己也是做安全工作,一枚刻有安全生产纪念的手表箍在手上,也想时刻提醒自己要把握安全,坚守安全。
为了向中国铁路表达敬意,结婚前夕,我和我媳妇还特意拍了一套“铁轨风情”的外景写真。
悠长的铁轨仿佛悠长的思念一般蜿蜒无尽,那是系在我们身上,拽在故乡手中的长线——无论天有多高,无论飞了多远。
我媳妇初来投奔我时,我提醒她说,我这边租住的房子离火车道很近,晚上火车经过时吵得很啊!我媳妇说,没关系,我就是铁道边长大的孩子啊!
为了图便宜,我当时租住在毗邻铁路的一幢居民楼里。南阳台正对着铁轨,仿佛触手可及。铁路旁长满了葱翠的水杉,白天望向窗外,我们惊艳于水杉树的俊拔风姿,加之黝黑的铁轨蜿蜒无际,好像上帝随手在俄罗斯风情的插画册里扯掉了一页,糊在我们南墙上。夜里四下静寂,机车飞驰的震颤,让整个房间筛糠似的抖动起来。惊得我们家女汉子高呼:“Oh,my God!离这么近啊!”
出租屋里没有热水器,一年四季只能名副其实地“冲凉”,家具也极为简陋,勉强能维持日常使用。后来我们几经搬家,最终买的房子还是落在火车站的旁边,按照佛家的说法,我们前世和火车、铁轨一定是因由殊胜吧。现在思量起来,一点不觉得那些租住岁月凉薄与艰辛,相反,在午夜梦回时,耳畔恍惚听到风驰电掣的火车声,觉得躺在岁月的颤动的怀抱,是那么的生动,那么的踏实。
去年开通的和谐号,第一次把回乡的旅程缩短成了个位数。往往是一打啤酒还没喝完,一只烧鸡还没啃干净,就要和车厢“kiss goodbye”继而“gone with the wind”啦!今年国庆,终于搭上了心仪已久的G字头,由于车厢设定禁止超载,再没出现过人挤人,人压人,人肉罐头的场景了。长途被压缩成了短途,车厢里也鲜有弥漫着“红烧牛肉面”和各色臭脚丫子的味道了,车厢更宽敞、更整洁;乘务员更高挑,更漂亮,旅行变得更短暂,更舒适。
据说,思乡是人类的一种本能。人类都有一种回到本初的愿望。那些“生于斯,长于斯”的旧时光,就像压在箱子底的老照片一样让人惜怜,让人唏嘘。而一样的时光,根植在孩提时代的沃土中就会生长得异常从容。譬如说一条旧马路,一畦油菜田,那或许是你童年时代的大部分的生存空间,你的喜怒哀愁,你的晨昏日暮,全于此尘埃落定。你熟知马路牙子上白杨树的每一只眼睛,你了解油菜地里所有狗尾草的枯荣,你能闻得出是哪家邻居炖了鱼,哪家新煮了老玉米,你知道什么时段收音机会放一首小情歌,几时夜里会响起嘹亮的汽笛。这便是故乡,是童年,是凝练的旧时光,是本初的好日子。
铁轨连着家乡,是悠长悠长的思念。火车带我们穿越,回到记忆的故园。我喜欢坐在火车上,看一窗一窗的风景变幻,喜欢一站一站盘算,归程的时间,喜欢那“红烧牛肉面”味道的车厢,甚至喜欢那带着水音儿的呼鼾。火车速度在提升,故园的距离在缩短,而思念,从来就是呼啸而来,盘亘无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