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开往海边

火车开往海边

人总是在应该退让的时候把愤怒脱口而出,在该坦白的时候又隐忍不提。

11月 9, 2019 阅读 1358 字数 7027 评论 0 喜欢 0
火车开往海边 by  苏河

1、

车子驶离主路之后,两边的野草越来越高,路也渐渐变窄。导航指示右转,车子离了平坦的大路,开始在右手边的山道上吃力爬坡。钟灵坐在副驾驶座位上,心里的忐忑跟着山道一起一伏。右转,之后左转,再右转,再左转,阳光在车后头落下去,天渐渐暗下来,该死的盘山路却像永远都走不完。导航不断提示GPS信号弱,位置无法刷新,钟灵的手在一张手绘地图上来回摩搓,她不知道自己的决定是不是正确。

“这分明是上山的路,哪儿来的海?” 林浩表达不满的方式是用力踩油门,钟灵能听到车子转弯之后落石的声音。 

“地图上说就在这附近,也许转弯之后就到了。”

“转弯之后还是转弯,我们连水都见不到,怎么会有海?”

两天前,钟灵因为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和林浩争吵。他们当时在开车回家的路上,她当然不会认为自己是小题大做,相反,她失望于自己出乎意料的忍耐:他们相处三年,他竟然分不清楚她喜欢的是满天星还是勿忘我。吵完后,她撇下他,擅自开门下车。她关上车门,还没来得及转身,林浩就开着车在绿灯剩最后三秒的时候从她身边倏忽而过。钟灵只好自己步行三公里回家。她把这定义为新鲜感的流逝,恋爱守则上说不能在同一个男生身上长时间地使用同一种手段,所以她才想出来这次的探险。

他们要去的是一片没有被商业开发过的海滩。手绘地图上说那片海在城市东面的边缘,周围茂盛的荒草使它与人群隔绝。钟灵笃定地告诉林浩,那片海是这座城市的“世外桃源”,她把它描绘成宁静、美好的场所,好像只要一抵达那里,她心底所有的不安就会消散,他们就能长久地幸福下去。事实上她只是凭一腔热血,没有做过太多功课。那张手绘地图是她那天步行回家时,在十字路口的报刊亭偶然得来的。但她就是要去。

钟灵对自己的热衷有一种罕见的坚持。小时候,为了能和骆落一块儿上学,她走了五里地,在校长室门口哭着站了四个小时。后来,那位头发几乎掉光了的校长不得不同意她的请求,让她做了一年级的插班生。长大以后,因为想要在新房里挂上自己的画装饰墙面,她报了零基础油画速成班,没日没夜,用勤奋弥补自己天赋上的缺失,当然也把新房乔迁的日子往后推迟了整整一个月。

她跟林浩就是从那时候开始频繁争吵的,开始都是些毫无意义的小事,后来上升到了到底爱不爱的问题,甚至有一次林浩脱口而出她接近他是出于房子车子的生存考虑。在这份感情里,除了爱,她当然还有其它计较。那天她一个人走回家的路上,看着这座疯狂起高楼的城市,想到或许自己的归宿并不在此。后来,她在报刊亭停下,看到了那份手绘地图。她想不如再试一次

他们的车子在无止境的盘山公路上行驶,两边退去的树木影子越来越深。钟灵心里载满了忐忑和对失去的恐惧。

2、

钟灵的母亲江美红是钟灵八岁那年跟丢的。那是一个混乱的集市摊位,当时江美红从成堆的衣服里挑出一件嫩黄色荷叶领的衬衫在她胸前比划来比划去。人太多了,一堆一堆地占据着摊位前不多的空隙,每个人都大着嗓门说笑或者跟摊主讨价还价,夹杂着烟味、酒气、汗味和不远处菜市场门口鱼腥味的空气在摊位不高的棚子里纠缠不清,在钟灵和母亲之间化作一层薄薄的雾气。江美红柔和的声音在周围的嘈杂里显得极度弱势,她两次开口问摊主那件嫩黄色荷叶领衬衫的价格,背对着她的中年女人手指沾着口水只顾专心数钱始终没有转过身来。江美红抬了抬钟灵的胳膊,把衬衫袖子在钟灵的手臂上比划了一下,便轻轻放回衣服堆里去了。钟灵记得听到了母亲一声微微的叹气。那件衬衫的胸口绣着一对和语文课本上一模一样的燕子,钟灵伸手摸了摸燕子身上的绣花纹路,再抬头时,母亲已经不见了。

那是六月刚开始的清晨,夏天还没有真的来。小镇清冷,女人们穿着格子呢外套,垂下来的头发和外套上起的毛球纠缠在一起,她们大多嗓门大,健壮,没有什么腰身,站在摊位前像一只只水桶排排坐。钟灵从这些水桶的缝隙里挤过去,她在追踪的是一尾穿梭自如的红色鲤鱼。在小镇灰蒙蒙的六月,钟灵的母亲江美红穿着一身开叉的红色连衣裙,轻盈地穿过破败的集市,转过街角以后,不见了。那条红色连衣裙后来一直出现在钟灵的梦里,是自己六岁生日的时候江美红做的,一大一小两条。到八岁的时候,小的那条钟灵已经穿不下了,大的那条江美红每年夏天都穿。钟灵一直追踪到江边的一处院子,红色鲤鱼拐进这片独门独院的住宅区以后就没了踪影。

“钟灵,早就看到你在这里了。”是骆落。

在钟建国茶叶生意失利以前,钟灵就住在骆落现在住的院子里。房子是两层,北面靠江的房间里放着江美红的书桌、缝纫机和她从市场上淘回来的各种颜色的布料,它们长长短短地垂在地上,钟灵很爱在江美红做衣服的时候把自己埋进那些布料里。江美红还在院子里种了美人蕉和指甲花。院子里有棵瘦瘦小小的枇杷树,钟灵感冒咳嗽的时候就摘几片枇杷叶子煎水喝。那个时候,骆落和他爸爸骆海峰住在隔壁。他爸爸是调任来的电厂的工程师,租了隔壁的院子。后来,钟建国的茶叶生意赔了钱,骆海峰买下了他们的院子。钟灵则和江美红一起搬到桥头的平房里去住了。

“钟灵要不要一起去抓兔子?”

“哪里的兔子?”

“在山上,走,我带你去。”

骆落是学校里的孩子头,有各种新奇的玩具,能用筷子搭出带螺旋马达的船。钟灵听说要去抓兔子,一下子就忘了江美红了

他们走出那些院子,穿过集市,去了小镇另外一边的笔架山。笔架山就在小镇入口的桥头,江美红每年都带钟灵去,是他们家春游秋游必去的地方,除了远看像座笔架之外,没什么特别的地方。骆落说那里有野兔。他们沿着台阶上去,台阶又窄又陡,骆落走在前面,伸出一只手拉着后面的钟灵。他说,他是哥哥,钟灵是妹妹,哥哥就应该走在前面保护妹妹。他们到达山顶的凉亭之后,四周就没有路了。骆落从地上捡起一根细长的木棍,得意地对钟灵说,探险现在开始啦。

钟灵跟着他从凉亭西边的台子上跳下去,他们用木棍拨开杂草,有一条勉强能放下两只脚的小路。

骆落说,这是野兔留下来的路,是他爸爸告诉他的。他说,狡兔六窟的意思就是说兔子会打很多洞,让你找不到它。他们沿着野兔留下来的小路一直走,绕到山的背面,那里有一块平整的大石头。他们爬上大石头。

“是水库。”钟灵看到山下碧绿的水库被更小的山四面围住了。

骆落得意地告诉她:“我爸爸说了,只有这个地方才能看到一整个的水库。”

“可是水库怎么会这么小?我一直以为水库是看不到边的。”

“只有海是看不到边的。水库跟海比,太小了。我爸爸说,水库的颜色是绿的,海是蓝的,跟天一样。”

“那怎么才能看到海?”

“要坐火车去。我爸爸以前工作的地方,火车会一直开到海边。” 

骆落从书包里掏出一本笔记本给钟灵看,那里面是一幅手绘的地图,和一张海的照片。蓝色的,无边无际,和天连在一起。还有一张照片是黑白的,一个年轻女人扎着辫子,照片背面写了一行字。钟灵一下子想到了江美红,哭了起来。 

他们在山下的桥头分开,钟灵的家在桥的另一边。分开的时候,骆落再三保证,钟灵回家的时候一定能看到她妈妈在家里等她。但是,钟灵到家的时候,江美红并没有回来。到了晚上,到了第二天,到了钟建国从外地回来的时候,江美红也没有回家。

3、

钟灵知道江美红是跟着骆海峰一起私奔了。这件事情不需要大人告诉,钟灵自己就能从心底里生出预感,实际上她的早慧使她在和骆落一起爬笔架山的时候就预感到了江美红的不辞而别,或者更早,是在江美红在她身上比划那件嫩黄色荷叶领衬衫的时候就预感到了。

第二天早上,钟灵自己背上书包去了学校。她从江美红的床头柜里搜出五角钱硬币,在桥头的早餐店里要了一根油条。那些吃早饭的人多此一举地逗她:“你妈妈怎么没给你做早饭?她跟别人跑了吧,我看见的。”钟灵什么也没听见,她递过五角钱硬币,接过油条之后说了声“谢谢”,就去学校了。一整个白天,她同桌骆落的座位一直都是空的。班主任在课间休息的时候把钟灵叫去了办公室,在没有人的角落里告诉她骆落转学了,她问钟灵:“你想知道他转学去哪里了吗?”钟灵没说话,班主任说:“我也不清楚,听说是城里。”

钟建国是在第三天晚上到家的。他穿着一身鲜亮的新衣服,皮带上的金色扣子闪着刺眼的光,旁边还站着一个穿着时髦的女人。钟建国对他人生做的第一次公关危机是带更多的女人回家,以此证明自己在女人堆里吃得开的人格魅力,把自己制造成了更大的新闻从而掩盖了妻子跟人私奔给他造成的打击,这个方法很快就见效了。

所以,钟灵第一次带林浩回家的时候,她的母亲已经从江美红变成了杨瑞荣。杨瑞荣最开始是钟建国茶叶生意上的合伙人,也是在钟灵家里住了最久的女人,原因大概是她没有自己的孩子。在后妈这一行里,杨瑞荣算得上是好人了,没让钟灵饿着、病着,实际上她很有做母亲的热情,只是没有做母亲的权限。

有一次期末考,钟灵故意考差,杨瑞荣拿着钟灵不及格的成绩单,高高扬起的手臂最后还是颓然放下,有些事不是亲生的不能做。她对钟灵,只能算是讨好。不过,钟灵不喜欢她是因为她跟小镇上任何一个家庭主妇一样,一样大嗓门,一样水桶腰,一样穿着灰蒙蒙起了球的外套。不像江美红,江美红和这小镇上的任何女人都不同,她会自己做衣服,她做的衣服颜色艳丽,款式新奇。她识字,喜欢读小说,钟灵第一次写自己的名字就是江美红抓着她的手教她写的。她还认识许多花草,钟灵和她一起走在路上,所有盛开的花朵江美红都叫得出名字。她还能凭味道就辨别出钟建国泡的是哪个品种的茶。杨瑞荣跟江美红比,差太远了,不过她胜在所求不多。

“你妈妈人真好。”从钟灵家里出来,林浩一直牵着钟灵的手,脸上是释然的幸福。

“你觉得我长得像我妈妈吗?”

“像啊,不过你更像你爸爸。”

“那你说我哪里长得像我妈妈?” 

“母女总归会有长得像的地方。”

人呀,真是奇怪,总是在应该退让的时候把愤怒脱口而出,在该坦白的时候又隐忍不提。人世间爱的错失和误解,大概就是这样来的。

4、

车子开到半山腰,前路被滚落的石头堵住,他们只好开上左边的岔路。路更窄了,树枝像伸长的手臂拍打车窗,两边的杂草也往路的中间挤。太阳已经完全落下去,黑暗里只能听到呼吸的声音。

“你最好确定是这条路。”林浩说这话的时候,右手用力拍着方向盘,汽车的喇叭声在整个山谷里回荡。草丛里有什么被惊飞了,钟灵听到翅膀扑腾的声音。她想说些什么好阻止他按喇叭,却因为对前路未知的忐忑而作罢。她从夜色里看向林浩,他的手掌很大,手指修长,手臂上的青筋凸起,每一个指关节都向外凸着,不像钟灵的手,胖胖的,摸不到血管。

“肯定是这条路,不会错的。”钟灵试图把手搭在林浩的手背上,才发现距离太远了够不着。她想说几个笑话缓和一下车里凝重的气氛,却怎么也想不出有什么好笑的段子。

车子在一处宽敞的草地边停了下来,林浩充满困惑地说:“前面好像起雾了。”

“怎么会起雾?”钟灵显得有些兴奋,“起雾了是不是说明山里有水汽?说不定海就在这附近呢。”她摇下车窗试图去听海的声音,外面只有风吹树叶的沙沙声。

“不管有没有海,反正是不能往前开了。”林浩调整了座椅靠背,整个人躺了下去。

 钟灵在赶一只飞蛾。那只飞蛾是循着车灯从车窗外飞进来的,钟灵试图用本子把飞蛾赶走,可是那只飞蛾一直绕着车顶的灯飞来飞去,有几次还冲撞到钟灵的脸上。飞蛾热衷扑火,钟灵想到一心要找到海的自己。她用本子把灯罩住,那只蛾果然悻悻然飞走了。

“可惜今晚没有星星。”钟灵关上窗,重重躺在靠椅上。

驾驶座上的林浩没有说话,闭着眼睛,看上去是睡着了。也许是真睡,也许是假睡。

钟灵在山风里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里是一片广袤的水域,她在海里沉浮,不远处有一艘船慢慢驶近,船上站着穿白衣的男子,她向船的龙骨艰难地伸出手臂,船上的人俯身拉住了她。夜色太深,钟灵看不清船上的白衣男子是骆落还是林浩。

江美红私奔之后,钟灵最喜欢做的一件事情是逛集市。小镇的集市是流言八卦的集散地,男人女人混乱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就是钟灵最可靠的情报网。她从他们那里知道,江美红和骆海峰只是搬去了城里,他们中有人说看到江美红和骆海峰一起逛商场,有人说看到过江美红在花鸟市场买走十几盆叫不出名字的花草,还有人说骆海峰的儿子转学去了城里最好的学校,说他成绩很好,将来会是个有出息的人。

钟灵后来终于通过中考去了她听说来的骆落的学校。她站在宣传栏前的新生名单里一个个地找“骆落”的名字,只有一个姓骆的,在六班,但不叫“骆落”。她安慰自己,也许是骆落改名字了。钟灵所在的班级是一班,一班和六班在一楼走廊的两头。每次下课,钟灵会先从走廊这头的楼梯去二楼,在二楼走到走廊的另一头,然后下楼梯。她总是去六班旁边的卫生间上厕所,有一次她从卫生间出来的时候撞到了一群互相推搡的男生,她听到他们中间的一个叫领头的那个男生“骆一恒”

原来,骆落改名叫骆一恒了。钟灵心想。尽管她已经无法将眼前瘦高的男生和她记忆里憨厚可爱的骆落联系在一起,八年的时间足够令一个小胖子长成高高瘦瘦的男子汉。只是她没有变,虽然长高了一些,但她留着和以前一样的短发,长着和以前一样的脸。他会认出她的吧,钟灵满心期待。

她做了很多奇怪的事。她要求坐在教室靠窗的一侧,因为六班上体育课的时候,她伸一伸脑袋就能看到他们;她主动提出打扫东西两边的楼梯,她觉得自己出现的次数多些,对方或许就能认出她;她为学校广播站供稿,在主持人念的文章里一遍遍提到母亲江美红和笔架山,她想唤起他的一些记忆;她读了《小王子》之后,学会了折玫瑰花,每天折一朵,用皮筋绑在他的自行车把手上……但她收到的成效甚微,每次他们相遇的时候,她总是红着脸低着头,她听到男生堆里发出的笑声,不知道是不是他的。

折玫瑰花的事情带来了很好也很坏的结果,好的是,她见到了江美红,坏的是,江美红没有认出她。那天早自习结束的时候,钟灵正准备去六班上厕所,却看到杨瑞荣顶着乱糟糟的头发出现在教室门口。钟灵记不清过程,她只记得在教务处杨瑞荣的灰布裤子在场面上就输给了江美红的红色百褶裙。不过,江美红的样子也使她大吃一惊,不知道是不是这些年生活过得不太如意,江美红黝黑的长直发变成了毛糙干枯的卷发,头皮深处还露出一截截的白色。她发现江美红的脸已经不似往日红润,像是多年失了水分,一片干旱,眼角爬满了皱纹。最要命的是,江美红化了可怖的浓妆,厚重得像层油彩,她发现自己看不清她。钟灵看到她伸出了一根手指,注意到她无名指上戴着的戒指有会闪光的细碎钻石。她伸出的那根手指指向钟灵,说她不要脸。 

钟灵后来才知道,骆一恒的妈妈不姓江。

钟灵写过很多没有地址的信,给江美红的,给骆落的,日积月累,厚厚一沓。上大学以后,钟灵开始在网上疯狂搜索叫“骆落”的人,凭着感觉加QQ、微信、微博,挨个看他们的资料和照片。但就像在沙漠寻找泉眼,在大海打捞星星,寻找只是一种无法把握的命运。

5、

他们是被鸟叫声吵醒的。才六点,天已经大亮了,车里有一股炽热,烤得人身上暖烘烘的,远处的乌云压着艳丽的朝霞。昨天夜里太暗,钟灵现在才看清楚他们已经离了城市,绕到了山的背面。车子停在一处平坦的草地上,左手边是个茶园,风车沿着山脊一路种到了这里。奇怪,明明已经到了山顶,路却还在往前生长。

钟灵下车沿山路走了几步便兴奋地朝林浩扑来:“海在山的下面。”

他们驱车前往,山路一直绵延而下。到了山脚,钟灵才终于看清,这片海三面环山,正好与城市隔离,怪不得她生活了六年也不曾知道。也是因为鲜少有人知道,所以游客不多,海滩还保有原始的干净。一个老妈妈提着篮子在挖贝壳。钟灵见到有三三两两的人群正在收拾露营的帐篷,昨夜的篝火已经被潮水扑灭。

钟灵告诉林浩这儿应该有条铁轨,火车会开来海边。他们在离山下停车场不远的地方看到有一条又窄又长的路,像条脐带,从两座山的缝隙穿梭而过。走近,是两条并列的铁轨,看起来已经荒废了很多年,两侧蒿草丛生,枕木已经锈掉,石头缝里钻出的杂草划破了钟灵的脚踝,她浑然不觉。

“我们回去吧。”林浩站在路口,看着铁轨延伸的方向像个无尽的黑洞,吞噬掉了风、光和空气。

钟灵沿着铁轨延伸的方向一直往前走,锋利的杂草叶子拍打她的脚踝、手臂和脸颊,她通通都无视了。

“我就说这里会有铁路的,火车会开来海边的。”钟灵像在对林浩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因为她并不等林浩回答。不等了,不等了,她决定不再等后面的林浩,一个人沿着铁轨走去。

她迎着阳光,脸上是掩盖不住的兴奋。不知道为什么,昨晚在车里躺了一夜的酸痛并没有影响她,反而让她生出了许多惊人的勇气和力量。钟灵觉得有什么在牵引着她往前走,她感到自己的脸颊在燃烧,腿上的肌肉抽动,呼吸也变得越来越急促。阳光在帮她,把她刚刚出过汗的身体烘干,风也在帮她,把两边的杂草压低了显出一条幽深的路来。钟灵觉得自己太兴奋了,她不知道这兴奋是从哪里生出来的,她想起小时候笔架山上那条野兔留下来的小路,狭窄得勉强放得下她的两只脚,她走在铁轨上,觉得像走在那条野兔的小路上一样,像一场探险,前面会有什么呢?前面是一个漆黑的山洞,显然铁轨是穿山而过。

她从光亮走近黑暗,现在她记起了自己做的那个梦,她想象自己被黑暗吞噬,她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回荡在隧道里,她的前面有一丝微小的光亮,她以为是她梦里的白衣男子。她朝光亮走去,发现那不过是山洞的出口,她已经穿过了阻隔海与城市的那座山。

她应该朝前走,越过杂草和田野,她会回到昨天和林浩开车经过的那条主路,她会走回到城市里去。但她朝着远离城市的方向去了,她在隧道出口左拐,完全不知道自己已经走在了一条崭新的铁轨上。她仿佛听到了有人喊她,那声音像是林浩对她喊“别闹”,也像是杨瑞荣站在桥头喊她“回家”,但她听不清楚,风太大了,她看到江美红的红色连衣裙在她眼前一闪而过,然后,一切都平静了。

苏河
11月 9, 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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