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火沉没

烟火沉没

我杀了人,来自首。

5月 20, 2021 阅读 1368 字数 11863 评论 0 喜欢 0
烟火沉没 by  赵耐凡

1

我思前想后,最终还是走进了警察局。

“我杀了人,来自首。”

之后警察把我带到了审讯室,一个破旧的DV折腾半天才打开,对焦到我的脸上后,警察开始发问。

“姓名?”

“刘杰。”

“年龄?”

“26岁。”

“职业?”

“无业。”

“家庭情况?”

“我9岁的时候,我妈因为车祸去世了,大概半年后,我爸就再婚了,后来又生了个男孩。自那以后,我就跟着爷爷奶奶生活,后来爷爷奶奶去世了,我就一个人住。我爸毕竟有新的家庭,我不太好掺和。我和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从小也没在一起长大,确实感情比较淡漠。”

“作案动机和过程是什么?”

“我爸之前有个台球厅,也不大,就在二院后门那边,有七个台子,其中一个是斯诺克,其他是黑八。我爸做其他生意后,就把台球厅交给我打理,让我有个事干,顺便糊口。但是我这个弟弟呢,前一段时间一直在我爸跟前煽风点火,想要我爸把这个台球厅收回去,我心里就不太高兴。前几天我把我弟叫到我房子,想跟他说说台球厅的事,几句话不对付,就打起来了。他虽然还在念高中,但身高和我差不多,体型比我胖,打的时候,他压在我身上,我翻不过来,感觉快要窒息了,这时候我摸到了旁边的水果刀,就攥在手里给他大腿上捅了一下,估计是捅到大动脉了。那会儿是真的上头了,就想着出气,还在他头上砸碎了个啤酒瓶子。等气头过去,才发现自己杀了人,后悔也晚了。”

“怎么处理尸体的?”

“杀了人,就想着毁尸灭迹,反正我房子就在河滩跟前,我晚上架一把火,直接把尸体烧了。结果,烧了一半下雨了,火灭了,我想不如把剩下的直接扔河里,反正已经面目模糊,就算被下游的人看见,也只会当是半截烧焦的木头。”

“那你为什么来自首?”

“我爸给我打电话,说我弟失踪了,孩子他妈急疯了,让我一起去找。我接了这个电话,突然心里感觉不行了,感觉没法面对他,我把他儿子给杀了,还把尸体给烧了,我宁肯被枪毙也不能再见我爸了。”

2

我爸再婚后,每年腊八节的时候会让我到他那里吃顿腊八粥,也就算团圆了,省得除夕的时候再见面,影响人一家子高兴。我过去也不空手,水果牛奶提一些,他老婆也不至于脸色太难看。今年还买了个大棚西瓜,稀罕物,价格也贵,我咬咬牙还是买了,一年就这一次,体面点。

我弟来给我开门,看起来比较高兴,接过西瓜,说,哥,我还是第一次冬天吃西瓜。我笑了笑,说,好吃就行。我弟一般都不会这么热情,平时见我也爱搭不理,真是有钱能使鬼推磨啊。腊八粥端到面前,大苞谷榛打底,里边煮着花生米、红豆、红萝卜丁,配着肉臊子,我喝了两口,直夸阿姨手艺好,但是这女人并没有接我的话。我爸在一旁抽着烟,见我喝完,指了指自己的碗说,你把我这碗也喝了。我说,不用,吃饱了。我爸说,喝吧,你阿姨这腊八粥熬得确实好。我又喝了一碗,擦罢嘴,掏出烟,给我爸递了一支,他老婆见了,有些不高兴,说,成天抽烟,熏死人了。我爸笑了笑,起身去了阳台,我也跟了过去。

我爸说,这女人穷讲究,老不让在客厅抽。我说,阿姨说得对着呢,二手烟危害大。我爸吸了一口,看了看过滤嘴,说,最近赚钱了,抽中华了?我笑笑说,没有,这不今天过来了么,就买了一包。我爸说,你还买西瓜了,挺贵吧。我说,尝尝鲜,贵点没啥。我爸说,上个月咋回事,台球厅是不有啥事?我说,爸,上个月是我一个朋友找我救急,关系也比较好,我不太好拒绝,就给借了三千块钱,他下个月保准还。我爸说,台球厅交给你,一个月我只让你给我交两千,剩下不管多少都是你的,我不亏你吧。我连忙点头说,不亏不亏。

我嘴上这么说,心里还是有点膈应。我爸也是老球痞了,虽然人不去台球厅,但是账算得贼精,每个月交完月份,我也就能剩个生活费,弄得我还得感恩戴德。抽完烟,我也没有多留,就准备走了。我弟赶忙也跟出来,说,哥,我送送你。

走到楼下,拐了个弯,我弟确认他妈在楼上看不见他了,立马着急忙慌地伸出手来,说,哥,给跟烟抽抽。我给他点了一支,问,啥时候开始抽烟的?我弟笑笑说,周围人都抽,我也就会了,最近不敢偷爸的烟抽,他留在家里的烟都有数,上次我偷着摸了一根,回来就挨了两巴掌。我听罢,掏出五十块钱递给他,说,平时零花去吧,少抽点烟。我弟接过去,笑嘻嘻地说,哥,其实我还有个事得求你。我说,什么事你说吧。他说,你平时开台球厅,社会上的人认识不少吧。我说,是认识一些,咋了?他说,我们班有个男娃,特别批干,我看他不爽,想让你给我叫两个人教训他一下出出气。我说,你这体格,看谁不爽你直接打就完了,兜这圈子干吗?他说,哥,我实话跟你说了吧,我看上个女娃,这女娃有对象,我想收拾她男朋友,但是这女娃嘴硬得很,说要是我打他男朋友,就绝对不会和我再说一句话,我没法自己动手,这不才求你帮忙。我想了想,说,行吧,下不为例。

街上的人都开始忙忙活活置办年货,明年要办奥运会,大家心里都高兴,新年要过得热热闹闹,开个好头。我回到老屋子,自从爷爷奶奶去世后,这间屋子变得越发潮湿,我把热得快插进电壶里,半天没动静,坏了。我倒了凉水,凑合喝了两口,点起一根烟,坐在窗边抽了起来,烟气和暮色一起,慢慢充盈了整个房间。

3

我刚赶到一厂礼堂门口,我弟不知道从哪冒出来,赶紧把我拉到了一边,有点不高兴地说,你咋才来,排练都快结束了。我说,你当我和你一样闲?我弟说,你叫的人呢?我说,收拾个学生娃还要叫人,那我就不用混了。我弟说,那行,我给你指一下人,我就走了,我要在场容易露馅。我说,行。

我弟扒着窗户,指了指舞台正下方,说,那个穿红毛衣的女娃,看见没?我点点头。我弟说,她就是魏兰,我就看上她了,旁边那个戴眼镜的,穿灰色帽衫的男娃,看见没,就是她男朋友。我点点头。我弟说,哥,魏兰的节目是最后一个,估计她排练完就没啥人了,你看是咋弄一下。我说,这小子骑车了吗?我弟说,骑了,这货天天骑车带着魏兰。我说,给我指一下他的车。

我弟走后,我走进礼堂,在最后一排找了个角落坐下来。听了诗朗诵《喜迎奥运》,还有一个合唱《在希望的田野上》,排练完学生就走了,轮到魏兰表演节目的时候,礼堂里就剩四个人,一个主持人,魏兰和她男朋友,还有坐在角落的我。“接下来请欣赏现代舞表演,表演者魏兰!”报完幕,主持人也走了。魏兰她男朋友走到台上,打开音响播放音乐,魏兰开始舞蹈。我不懂跳舞,感觉魏兰这个现代舞和我在夜总会看到的有些舞差不多,只不过魏兰还是个孩子,撅屁股、摸腿之类的动作非常生涩,完全没有那个媚劲,比较直愣,但是魏兰还是跳得非常卖力,一曲跳完也是气喘吁吁,脸上泛着潮红。魏兰说反正后边没人了,想再跳一遍。她男朋友说,行,我去给你买瓶水。音乐再次响起,魏兰又跳了起来,她男朋友看了两眼,笑了笑,走出了礼堂,我也跟了出去。

这小子进了车棚,突然发现自己的后轮和另一辆自行车的后轮锁在一起了。他看了看四周,并没有发现躲在拐角的我。“谁把自己的车锁在我车上了?”这小子喊道,我假装没听见。只见这小子蹲下身,扽了两下锁头,发现锁得很死,他站起身来,气呼呼地骂了句“妈的!”然后用脚狠狠地踹了我的自行车两下。见他上了脚,我才从拐角走出来,盯着他说,你他妈踢我车干吗?这小子一下怂了,说,大哥,你的车怎么和我的车锁一起了?我走进假装一看,说,哦,我走得急,可能不小心锁成这了。这小子赔着笑,说,大哥,你把锁打开吧,我有事要走。我说,你踢我车这事怎么算?你让我踢两脚,我让你走。这小子有点紧张,说,大哥,不是……还没等他说完,我就飞起一脚踢到了他的膝盖窝里,然后一巴掌把他抽倒在地。这小子跪在地上捂着脸带着哭腔说,你怎么打人啊?我接着一脚踹到心口,也不多说什么,揪着他的衣领,把他提了起来,举起拳头,正要往面门上招呼。这时候突然身后有人喊了一声,“你干吗?”

我回头,看到魏兰瞪着眼睛冲我吼着。我松开手,说,没你事,赶紧滚!魏兰说,他是我男朋友!我笑了笑,回过头问这小子,你是她男朋友吗?这小子怯怯地点了点头,我一把掌抽在了他脸上,又问了一遍,是吗?这小子不敢点头了,眼睛呆呆地盯着地面,我又问了一遍,他还是不敢回话。我这才松手,掏出钥匙,打开车锁,晃晃悠悠地骑走了。

4

开台球厅这活比较轻松,每天就是负责看看台子,每天凌晨关门的时候,把球码一码,烟头扫一扫,就行了。白天的时候,有熟人来了就招呼一下,没有熟人我就窝在后边沙发里看电视,最爱看奥运闯关节目,虽然大部分参赛者最后都会以各异的姿势落水,但也有人可以抵达终点,敲响胜利的铜锣,他们举着奖品,一般是一台空调,然后大声高呼闯关宣言——“更高、更快、更强”。

“老板,枪粉没了!”

我听到外边有人喊,于是放下啤酒,起身到吧台里取了一颗枪粉,拿了出去,突然看到门外站着一个有点熟悉的身影,是魏兰。我假装没看见,放下枪粉转身进去了,没一会儿,魏兰来到了我的面前。

“喂,是你打的我男朋友吧。”

魏兰背着个包,穿着一件棕色的冲锋衣,看样子是那种下雨不会打伞的人。我抬头看了看她,几缕被雨水打湿的头发贴在她额头上,眉毛底下一双倔强的眼睛瞪着我,眼神中透出少年特有的坚定。我笑了笑,说,你有什么事?魏兰说,你把我男朋友打了就白打了?我说,是他先踢我车子的。魏兰说,那你为啥把你的车子和他的车子锁在一起?你就是故意找茬!我没有说话,继续看奥运闯关节目。见我不应声,魏兰走两步挡在电视机跟前,说,我知道你是谁,我们班刘超杰已经跟我说了,你是个流氓,打人不需要原因,我男朋友招惹上你算是倒霉了。

我站起身走到她面前,说,你要打球就打,黑八一小时八块,斯诺克一局六块,不打球,就赶紧滚蛋,别挡着我看电视。魏兰一动不动,昂起头,身上充满了和流氓战斗到底的正义感,我心里有些想笑,说,行吧,现在是营业时间我没工夫搭理你,你先出去,在台球厅外头等我,等我打烊了再说。魏兰听了这话,推门走了出去。

等我把一切收拾妥当,把台球厅的卷闸门拉下来锁好后,已经是凌晨一点了。我点了根烟,突然发现魏兰还在外头树下边等着,“可真犟啊!”我心想。

刚才飘了雨,魏兰双手抱在胸前,冻得直打哆嗦。我走过去,说,你还真等啊!魏兰哆嗦着点点头。

“老板,麻辣米线的汤弄热点。”

我把一屉小笼包子放在魏兰面前,米线还没上来,魏兰已经把一屉吃光了,老板把米线端过来,我说,小笼包子再来两屉。魏兰喝了口热汤,暖和了,夹了个包子塞进嘴里,说,你怎么不吃,光抽烟?我说,我不饿。魏兰吸溜吸溜吃了半碗米线,扯了一张餐巾纸,背过身去痛痛快快地擤了个鼻子,回过头来,说,我想明白了个事。我说,什么事?魏兰说,刘超杰后来跟我说,他可以帮我跟你求情,但是,要我和我男朋友分手,我刚才越想越觉得不对劲,是不是他叫你打我男朋友,然后故意跟我演这么一出戏?我没接话茬,说,赶紧吃吧,一会儿凉了。魏兰把剩下的米线和包子一扫而光,看得人眼呆。我说,你胃口挺好啊。魏兰说,最近跳舞呢,饿得快。我说,赶紧回家吧,这个点了,家人该着急了。魏兰说,家里就我一个人,没人替我着急。我说,我困得不行了,赶紧撤吧。魏兰笑笑说,流氓都睡这么早吗?我没搭理她,起身走了出去。

第二天下午,魏兰又来到台球厅。我正在和熟人打球,当作没看见。一局打完,魏兰走过来说,你台球打得挺好啊。我说,你有啥事?魏兰掏出十块钱,说,昨晚的饭钱。我说,不用,你收着吧。魏兰说,你这个流氓还挺讲究。我说,我忙着呢,没空和你扯淡。魏兰说,我有事和你说。我说,啥事?魏兰说,你这台球厅招人不?我说,招童工犯法。魏兰掏出身份证,说,你看,还有两个月就成年了,不违法。我说,我不招人。魏兰说,我需要钱。我说,你找你爸去啊,你找我干吗?魏兰没说话,转身离开了台球厅。

当晚,我锁上卷闸门,发现魏兰又在那棵树下等着,魏兰见我出来,便迎了上来,说,你现在没事了吧。我说,你还有完没完?魏兰说,走,我请你吃宵夜。我说,我不饿,你不缺钱吗?省着吧。魏兰说,我不喜欢欠人情,走吧。

魏兰要了米线,我要了一份炒面。魏兰说,我实话跟你说了吧,我需要钱去北京,参加舞蹈考试,我爸妈带着我弟在南方打工,挣不了几个钱还都花我弟身上了,也不支持我跳舞,所以这钱我得自己挣。我看你台球厅每天关门前也得码球扫地,这活我能干,一个礼拜一百块钱,你觉得行不?我没说话。魏兰说,你要觉得贵,八十也行。我摇摇头说,不是钱的事。魏兰说,那是为啥?我说,先吃饭吧。

吃完宵夜,我问,你家里这儿远吗?魏兰说,得走十五分钟。我说,走吧,我送你。走了一段大路,拐进了一条小路,没有路灯一抹黑,一片老房子,在巷子里还遇见了个喝醉的男人扶着电线杆子吐。走到魏兰家门口,我说,台球厅每天结束都这会儿了,你一个女孩走夜路不安全,你男朋友能来接你不?魏兰说,没有男朋友,太怂,分了。我想了想说,那是这吧,你晚上不用来,我是中午一点才开门,你就那会儿再来收拾算了。说罢,我从口袋里掏出卷闸门的钥匙,递给了魏兰,说,插进去,逆时针拧半圈,然后提着把手,朝上拉。魏兰笑了笑,接过钥匙,说,你帮了我大忙了。

5

就这样,我多了个帮手。不得不说,魏兰这孩子干活确实细心,每天把烟头烟灰扫得干干净净,还把球桌边上擦得锃亮,我喝过的啤酒瓶也被码得整整齐齐,攒够几箱,就卖给收破烂的,卖来的钱我也没要,就给她当做奖金了。有时候下午没课,魏兰就呆在台球厅,我基本上都不用从沙发上起来,计时、收钱、招呼客人,魏兰一个人就全干了。

闲下来的时候,我就教教她打球,孩子挺有悟性,学得很快,我开玩笑说,你别学跳舞了,就学打台球吧,当潘晓婷第二。魏兰问我,你天天在台球厅里泡着,也不腻吗?我说,台球里的道理可深了,打好了,说不定能把人生参透。魏兰说,什么意思?我说,打个比方吧,有时候没有下球的角度,好多人就喜欢把球往洞口运,有时候运好几杆,眼看着下一杆随便一打就进了,但是这时候别人可能一杆就把洞口球给你打飞了,前边的努力就白费了,台球就是这样,一杆打出去,只有进球或者不进球,没有下一杆进球这一说,人生也是这样。魏兰摇摇头,说,听不明白。我笑笑说,你还小,往后日子长,慢慢就明白了。

有一天我到台球厅,发现大门紧锁,我心想魏兰这孩子一般都不迟到啊,今天是怎么了?我拿出备用钥匙,打开卷闸门,隔夜的烟味扑鼻而来,我转了一圈,想起自己也没有魏兰电话,联系不上。我自己扫了扫地,越扫越觉得不对劲,扔下笤帚,赶忙拦了一个三轮,赶到了魏兰她家。前门窗户只能看到厨房,水池里还有没洗的碗,没见人,我又绕到屋子后边,踩着砖头,努力透过满是灰尘的窗户往里看,床上没人,被子也没叠,我心想,难道有急事出去了?这时候我突然看到床边的一只拖鞋,心想不好,于是赶紧敲窗户,没有人应,情急之下,我用胳膊肘砸开了玻璃,一股煤气的味道涌了出来。我赶紧跑到前门,用脚踹开,冲进屋内,看到了倒在床下已经昏迷的魏兰。我赶紧把魏兰抱到室外,摸了摸胸口,还有心跳,把手搭在鼻子上,能感觉到呼吸,我稍稍放下心来,拍了拍她的脸,魏兰没有反应,我赶紧打了120。

等救护车的时候,我给魏兰做了几次人工呼吸,感觉魏兰的脸渐渐有了血色,没一会儿,看到她眼睛睁开了。我把她扶到墙边,说,别害怕,救护车马上来了。魏兰揉揉脑袋,没有说话,整个人还蒙着。魏兰喝了两口水,精神好了很多,说,我感觉我睡得特别熟。我说,你差点就死了。魏兰说,就快中午那会儿,有点困,我看还有时间,就想着眯一会再去台球厅,给炉子里添了煤,我就睡了,没想到就晕了。我说,你现在头晕想吐不?魏兰摇摇头,说,我感觉就好像睡得很死一样,现在有点回不过神,倒不太难受。我说,没事,一会儿救护车就来了。听到这,魏兰来了些精神,说,我不去医院。我说,你这是煤气中毒了,怎么能不去医院?魏兰说,我没事,我现在脑子清醒得很。我心里知道她是怕花钱,我说,没事,你这算是工伤,检查的钱我出。救护车来了后,我带魏兰去了医院,一通检查,所幸没有大碍,医生只是叮嘱多喝水,多休息。走出医院,魏兰的精神已经恢复了八九成了,我看着她没好气地说,你差点把老子吓死了!魏兰笑了笑,说,你怕什么?我说,你这么大人能不能长点心?要不是我及时发现你……话还没说完,魏兰突然哭了起来,哭得很伤心,我一时有点不知所措,也不知怎么安慰她,只好伸出手拍拍她的肩膀。魏兰突然抱住了我,鼻涕眼泪一齐抹在我的衣服上,嘴里呜呜咽咽地说,我差点就死了,我差点就死了。

回到魏兰的家,我发现蜂窝煤炉子和烟筒的接口那里,因为生锈,有一条一指宽的缝隙,炉膛里,蜂窝煤显然是受潮了,不见红,只有淡淡的烟。我说,你这烟筒该换了,还有门外那堆蜂窝煤,上边搭个雨蓬。魏兰没说话。我说,怎么不情不愿的?魏兰说,我不想在这住,我害怕。说着眼泪又滚了出来。我没理她,走到窗边,把所有窗户都打开,西北风呼呼地灌进来,房子里冷得跟冰窖一样。我点了根烟,抽了一半,说,那是这吧,修烟筒今天是来不及了,要不,你就到我那里去凑合一晚。魏兰抬起头,擦了擦眼泪,看着我。我把烟头弹向窗外,说,没事,我今晚去网吧包夜。魏兰摇摇头,说,不是这个意思。我说,那你什么意思?魏兰说,你房子也烧炉子?我说,不烧,我懒得收拾,就用的电暖气,不如炉子暖和,但省心。魏兰说,那就好,我可不敢再睡烧炉子的房子了。

6

我在网吧包了几天夜,白天哈欠连天。

有一天忙完,魏兰说要自己下厨做顿饭,报答我的救命之恩。我说,你再别扯淡了。魏兰说,真的,菜都买好了。回去之后,桌子上摆了三个小炒,一个凉菜,我扫了一眼,说,有啤酒吗?魏兰一拍大腿,说,哎呀,忘买了!急忙起身就要出去买。我说,得了得了,示意她坐下,然后从柜子里拿出三听啤酒。魏兰说,有啤酒你为啥还要明知故问?我笑了笑,说,闲的,逗逗你。魏兰手艺不错,虽然都是家常菜,尝得出是个从小自己做饭的娃。魏兰说,我有个东西给你看。说罢,抬出了一个行军床。我说,你要干吗?魏兰说,你以后不用去网吧包夜了,回来睡,你还睡你的床上,我睡厨房。我说,别扯淡了,你一个小姑娘,不合适。魏兰听罢有些不服气,说,我一个女的都不怕,你怕什么?我没搭话,夹着鸡蛋花往嘴里送。魏兰眼睛一转,说,哎,你是不是有对象了啊?我说,关你啥事啊?魏兰笑了笑,说,那就是没有。我说,你没必要这样,你就睡你的,我包夜挺好。魏兰说,你看你黑眼圈,包夜哪行啊!那是这,今儿个,你就把我认个妹妹,咱兄妹之间总没那么多忌讳了吧。我放下筷子,看着她,说,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我就回来睡,不过,你还睡卧室,我睡行军床。魏兰又要争辩,我打断她,说,你要再多说我就去包夜。

吃完饭,我点了一根烟,慢慢喝剩下的啤酒。魏兰洗完碗从厨房里出来,坐在我旁边,问,哥,你是一直没有对象啊,还是以前有过?我说,少打听。魏兰不依不饶,说,给我讲讲呗。我被缠得有点烦,说,我带你放烟花去吧。魏兰瞪大眼睛,说,放烟花?万一把人家房子点了怎么办?我说,不怕啥,旁边就是渭河滩,把烟花拿到河滩上去放。

到了炮摊,地老鼠、窜天猴、呲花、摔炮、擦炮,各样买了几盒,然后挑了一桶烟花,十二响,老板说能打到五十米。到了河滩,我们先放了一阵子炮仗,魏兰手劲小,摔炮摔不响,我比较喜欢地老鼠,一点一扔,火光乱窜。最后放累了,擦炮还有几盒,于是我把擦炮全部倒出来,摆成一个圆,中间放了点纸,一齐点燃,硬是把擦炮放出了鞭炮的效果。响声停止,空气中混着火药的味道,吸进肺里格外凛冽。我点了根烟,说,歇会儿再放烟花吧。

我在河边找了块石头坐下,魏兰坐在我的旁边。远处城市灯火点点,但是河滩仿佛有一种无形封印,光芒无法逾越半步,漆黑包裹着我们,只可以看见远处芦苇黑魆魆的影子在夜风里荡着,河面上映着淡淡的光,抬起头来,几颗星子和月亮在云层后边时隐时现。

我说,你见过渭河涨水吗?魏兰摇摇头。我说,我见过。魏兰问,什么时候。我说,大概四五年前吧,有次涨水,我就在现场,漫过河道的水跟蛇一样,到处乱窜,一会儿就漫过脚踝了。魏兰说,涨水了你在河边干啥?我说,陪我一个朋友。魏兰来了兴致,问,朋友?女朋友吧。我点点头。魏兰说,还挺有情调,怎么认识的?我说,那姑娘是来我店里打台球认识的,她老一个人来,我就陪她打球,一来二去就认识了。魏兰问,长得好看吗?我笑了笑,说,那姑娘长得水灵,白净,眼睛大,说起话来柔声细语的,我挺喜欢。魏兰拍了我一下,问,那她会做饭吗?手艺比我咋样?我摇摇头,说,她身体一直不大好,我没让她下过厨,得空了我做,要么就在外边吃。魏兰问,她得的什么病?严重吗?我说,不是身体上的问题,是抑郁症,精神上的,也看了医生,开了药,但是感觉没啥效果,唉,这病全凭自己,药物都是辅助性的,不解决根本问题。魏兰叹了口气,说,咋好端端的得了这种病。我说,就有一次,也是第一次,唯一一次,我们睡了,完后,她抱着我直哭,我问她是不是太疼了?她也不说话,就是哭,哭得我心里发毛。后来我隐隐约约猜到是啥事,但是她不说,我也没法直接问。她只和她妈提过一回,她妈说,女人最金贵的就是名声,身上也没啥明显的伤口,就当这事儿没发生就行了。

我点了根烟,吸了一口接着说道,后来呢,她心里还是过不去,自残过,她跟她妈说,不是要见伤口吗?你看,现在就有伤口,流着血呢。她妈说,那是你自己弄的。她说她听到她妈这句话,整个人跟被雷劈了一样,是啊,这都是自己弄的,和别人没关系。我问她,这次之前为啥不提前告诉我?她说,我想让你高兴。

听她这么说,我脑子跟炸开了一样,感觉自己特别不是人,我以前发现她不太喜欢身体接触,我还老说她不热情,看着她我心里难过,想抱抱她吧,还是忍住了,感觉就好像隔着玻璃看着她受苦,自己毫无办法。魏兰说,那你们为啥分手?我说,没分手,涨水那天,因为她每天下午会出去散步,我怕她去河边,就赶回去了,结果她还在家,听说涨水了,非要去看看,还让我带上相机,我想着难得她有兴致,就陪她走走。

河水漫上来,是打算以一种温和的方式包裹世界。两边河岸一起沉入水底,彼此正在无限接近。她还在兴头上,要去桥上走走,走上桥,视野更宽阔了,河面几乎是平时的两倍,她跟我说,在整个城市变成汪洋大海之前,来接个吻吧。我当然不会拒绝,她吻得很用力,几乎是在咬我。她说,我今天可是太高兴了,给我拍张照吧,要把河面拍进去。于是,我站在离她有大概近十米远的地方,对好焦,镜头里她靠着栏杆微微笑着,我按下快门,就在低头回看照片的时候,她突然就跳下去了,我来不及反应,只听到落水的声音,我急忙跑过去往下看,河面平静,好像无事发生。每次我睡不着的时候回想那个场景,总觉得诡异,后来才想明白,你说她多狠的一个人啊,下落的时候安安静静,都没有一声尖叫。

我把烟头在沙子里捻灭,站起身,把烟花桶放在一片平整的地面上,找到引信,然后点燃,烟花在空中绽放开来,光亮一时可以让我看到魏兰眼角的泪光,然后夜幕上留下了淡淡的烟雾痕迹。我说,其实有一次她想放烟花,但我那天有事,就说下次再放,现在也没机会了,后来我才明白,烟花要么就是放了,要么就没放,没有下一次再放这一说。

天空不再有闪光,只剩黑乎乎的烟花桶留在地上。魏兰说,走吧,回去吧。我说,别急,只响了十一下,应该还有一颗在桶里。魏兰说,这都多久了,估计坏了。我走过去,果然烟花桶已经一片乌黑,我一脚将其踢翻在地,突然一颗烟花仿佛流星一般,带着哨音飞了出来,以极快的速度横掠过静默的河面,在对岸炸开,残余的火星,划过一道道柔和的弧线,悉数落入湿润的黑暗。

7

大磊来找我,一般没有好事,这次又说要带着我发财。

大磊是我初中同学,当时玩得挺好,毕业了也就淡了,这个人比较二球,后来我也不太愿意搭理他。大磊问,在你这打斯诺克的,有挂东西的没有?我说,有,也就是两人挂瓶饮料,挂个台费啥的。大磊笑了笑,说,我认识了个哥们,斯诺克打得神了,据说还打过一段时间职业,我俩想出个赚钱的路子,就在你这和人打斯诺克,直接挂钱打,输了算我俩的,赢了给你抽20%,你稳赚不赔,咋样?我说,那成啥了,我这儿是台球厅又不是赌场,而且要是工商局的知道了,罚款我背不住。大磊说,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你怂啥。我说,来我这打球的好多也是街坊,要么就是学生,你这不合适。大磊听了不高兴,说,你是雷锋啊,你还挺有道德?我听了这话也来气,说,你要打球就打,不打就走,我没工夫陪你谝闲传。大磊气哄哄地走了,走之前给我撂了句话,“你不挣钱有人挣!”

大磊离开台球厅就去找了刘超杰,刘超杰一听这生意,连连点头,大磊说现在问题出在你哥这儿,挣钱的事全耽误了。刘超杰听了直咬手指头,骂道,刘杰一天天装什么逼呢!大磊就给刘超杰出主意,说,哎,你找你爸说说,把台球厅收回来,给你干,你哥不是装么,那就别占你的便宜!刘超杰点点头,说,跟外人高风亮节,跟我这儿精打细算,什么东西?

刘超杰也是个有脑子的,回去之后没直接跟他爸说,先是找他妈,添油加醋说了一通,他妈感觉我就是一个寄居在他们家的蛀虫,蚕食着他们家的财产,把台球厅收回来这事儿是刻不容缓。枕头风一吹,他爸也架不住闹,给我打电话。我听了缘由,心里并不惊讶,说,我明白了,后天我给你把钥匙送过来。

我找到魏兰,没细说家里的事,就说台球厅停了。魏兰问,那你之后怎么办?我说,我准备去南方打工。魏兰把钥匙塞到我手上,低着头,看起来很不高兴。我说,别愁眉苦脸的,对了,前几天我找人给你把炉子烟囱修了,外边煤堆雨蓬也搭了,你拾掇拾掇,这两天就回去吧。魏兰还是低着头,眼泪吧嗒吧嗒地落在脚面上。

刘超杰给我打电话,说他过来取钥匙,顺便跟我讨教一下如何经营台球厅。我说,也行,你啥时候过来。刘超杰说,我直接去你屋吧,你忙完回来买点凉菜啤酒,咱哥俩喝一个。我说,那你也没钥匙啊,咋进门?刘超杰说,爸这边还有备用钥匙,我拿着就行。

那天下午我早早收拾就关了门,切了一斤猪头肉,一个猪耳朵,就回去了。走到屋门口,却看见魏兰靠墙蹲着。见我过来,魏兰迎上来,死死抓住我的胳膊,挡在我的身前,我看到她的眼睛因为充血而发红,还泛着泪光,脸却煞白,我心中突然升起了很不好的一种预感。我问,怎么了?魏兰说,哥,我可能杀人了。

当天下午,刘超杰先来,后来魏兰过来敲门,刘超杰开门一看,发现是魏兰,刘超杰说,你怎么到这儿来,还提个箱子?魏兰一见刘超杰完全就愣住了。刘超杰说,好啊,你他妈是不是和刘杰有一腿?我都跟你说了他是个流氓,你还找他,就这么瞧不上我?魏兰摇摇头,转身要走,刘超杰一把拉住她,怪笑着说,来了就别走了呗。然后一把就将魏兰拉进屋内。

我看了看魏兰的衣服,果然领口有被抓扯的痕迹。魏兰说,他把我压在桌子上,开始撕我的衣服,我没法动弹,摸到桌子上的水果刀,就在他腿上扎了一下,他疼得放开我了,又要扑过来,我抄起酒瓶子砸了一下他的头,感觉他晕了,我赶紧跑出来,也没敢再进去,也不敢走,害怕万一有其他人过来,哥,我也不知道他是死是活……

我咽了咽唾沫,说,你别怕,我进去看看。推开门,我看到刘超杰躺在地上,准确地说是躺在血里,我踮着脚走过去,把手搭在他脖子上,冷冰冰,胸口也没有起伏,脸上一片青白。不知为何,那一刻我格外冷静,刘超杰死了,我能救的,只剩下魏兰了。

走出屋外,我对魏兰说,没事,就是流了点血,我这弟弟本来就晕血,加上你还给他脑袋上来了一啤酒瓶子。我拍拍魏兰,故作轻松地说,你还挺狠啊。魏兰松了一口气。我说,我已经打120了,估计一会儿他就醒了,你在这不是很方便,你先回去,晚上我去找你。

看着刘超杰的尸体,我觉得焚尸总是最好的办法,不然万一后边警方从尸体的指甲缝里找到女性的皮肤组织什么的,这事儿就穿帮了。我先清理了房间里的血迹,天黑之后,我把尸体搬到河滩上,倒上汽油,点起火,火势很大,烤得我脸发烫,尸体的皮肤迅速失水收缩,然后变得焦黑,突然尸体坐了起来,着实把我吓了一跳,然后又慢慢躺了下去。天空不知何时下起雨来,火势渐渐变小,熄灭,尸体如同被烧焦的木头,已经辨认不出人的形状,我想没必要再烧了,就将尸体扔到了河里。

回到屋里,我打开魏兰的箱子,发现里边装了不少衣服,我拿了两千块钱塞了进去,然后拎着箱子,去了魏兰她家。一进门,魏兰就问,刘超杰醒了吗?我说已经到医院了,人没事,他自己干了啥自己心里清楚,也没好意思再跟我提啥。我指了指箱子,问,你拎着箱子找我是要干吗?魏兰说,哥,我改主意了,不去北京了,我和你去南方。我笑了笑说,别扯淡了,我去打工你去干啥?魏兰说,你到南方再开个台球厅,我还能给你打下手。我说,你好好去北京跳你的舞,说正经的,我弟弟住院可能还得一段时间,你正好收拾收拾就走吧,不然等他出院,那会儿我都到南方了,万一有啥事,我也不放心。魏兰说,那我正好和你去南方啊,为啥不行?我站起身,拉下脸,说,各人有各人的路,难听的话我不想说。魏兰听罢,沉默了一会儿,问,那你去多久?我说,我不知道。魏兰又问,那你啥时候走?我说,就这两天吧。魏兰说,哥,那我最后求你件事。我点点头。魏兰说,明天我有个晚会演出,就在一厂礼堂,你来看一下,看完你再走,行不?我笑了笑,说,行。

8

台上主持人念闭幕词的声音甚至传到了礼堂外。

“当欢乐穿越时空,激荡豪情无限。当梦想挽起明天,拥抱生活的灿烂。让我们珍惜青春年华,用满腔的激情和努力共同创造我们的完美未来!”

魏兰甚至来不及换上厚衣服,就在礼堂里四处寻找着什么,每一排每一列,她扫过每一张人脸。晚会结束后,她又跟着人潮涌出礼堂,开始在礼堂四周寻找,绕了整整两圈,一无所获。

橘黄色的灯光从礼堂窗户里透出来,将她的影子斜映在大理石台阶上,她慢慢走了下去,“啪”,身后灯光熄灭,一切都在走向夜晚,而夜晚也在走向时间的终结。

魏兰环顾四周,风正从远处吹来,大地上人影散尽。

赵耐凡
5月 20, 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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