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花

烟花

我喜欢烟花在天空炸开的声音,砰!

4月 20, 2020 阅读 1074 字数 14626 评论 0 喜欢 0
烟花 by  夏阳

曾晨

世界安静了下来。

安静是因为这部新买的降噪耳机,Bose QC35,头戴式,我没有播放任何音乐,买它单纯为了屏蔽外界的声音。

我扫过办公室的人群,像是在看关掉声音的电视剧。我知道他们在讨论什么,新鲜出炉的八卦,主角是我的老板戴远洲和他的情妇。昨天,他们在酒店开房的视频被泄露到了“千山之城”论坛上。

一只女人的手在我与显示器中间来回摆动,像汽车雨刷,那只手是如此美丽,五根手指修长干净,令我烦躁,我觉得她是故意的,因为我憎恨美丽的手。

漫长的几秒钟后,我对那只手的主人笑了笑,我不记得她的名字,按照办公桌排序,她是七号。

七号对我做了一个摘耳机的动作,我无奈照做,噪音扑面而来。七号问我看没看“那个”。我问哪个。七号诡异地笑,说别装了,整个千山都传开了,虽然原帖被删,但视频已被人下载,正在无数个微信群里流通。我说,哦,那个啊,怪不得老戴今天没来。七号说,估计正在家跟老婆闹离婚呢。

我不明白七号为什么一定要把我拉下水,难道我表现得还不够明显吗?我不想因为讨论一段偷拍的情色视频就丢掉工作,尽管这份工作薪水微薄,公司只有不足十名员工,主营业务是在公众号上卖贴牌化妆品。

我对七号说我还得赶稿,将注意力回到显示器上,一上午了,就写出一个标题:魅惑佳人新色号闪亮登场,在你的唇间点燃冬季烟花。

烟花……还有十三个小时就要跨年了。

如果这个世界上有什么声音是我喜欢的,就是烟花在天空炸开的声音,砰!

再一次,我因这座城市的失信而愤怒。今早收到新闻推送:基于环保原因,从今年起,千山跨年烟花秀正式取消,望市民谅解。

这算什么啊,开玩笑吗?

让我愤怒的还有别人对这件事的态度,竟然没有一个人提出异议,那可是烟花秀,你们宁愿讨论一个出轨的中年男人也不愿关注延续了十几年的传统?

办公室里越来越热闹,显示器的光照着我出油的脸,我心乱如麻,感到一切都没有意义——“魅惑佳人新色号闪亮登场,在你的唇间点燃冬季烟花”。我在下面写:今年没有烟花了,你们这帮傻逼,买这个口红就等着中毒吧。

保存草稿,关机,背包走出公司,没有人注意到我的离开。

到家楼下,我看到“顺民彩票站”的老张头站在门口抽烟,早晚抽死他。我别过头,加快脚步,老张头还是看到了我,对我喊,曾晨,今天怎么这么早?我说,老板出轨,提前放假。老张头吐了口烟,一脸坏笑,来一注?我说,滚蛋。老张头说,别呀,说不定你还能再中一次呢。我没搭理他,低头上楼。

回到家里,我沮丧地发现生活从未改变。这个猪窝还不如公司。我的人生就是在一台台电脑之间位移,顺便制造出一堆信息垃圾。家里的台式机亮着,壁纸是一句话:What A Wonderful World。

这句话是哪个傻逼说的?更傻逼的是我为什么会把这句话设置成桌面?我努力回忆,终于想起来,这张壁纸不是我设置的,是程航。

我憎恨美丽的手,这就是我和程航相识的原因。

我们是在一个名叫“六指琴魔”的交流群里认识的,那更像是一个网络版的互助会。群里都是像我们一样有畸形手指的人,我们在群里讨论别人看我们的目光,讨论生活中的困难,但后来我发现,虽然我和他们有同样的生理缺陷,却不代表我们就能在精神世界互相安抚,多长一根手指并不能保证你变成一个善良的人。除了程航,他在私下加我好友,我们更聊得来,于是一起退群,那时我对程航说,要不要见个面?

当晚程航来我家喝酒,我才发现他心情烦躁。问他怎么了,程航说他老婆想要个孩子,但他还没有准备好做父亲,两人天天为此吵架。我说你想开点吧,你老婆没你也能生。

程航看我家里一架子书,感叹说,文化人啊,给我出出主意。我想了想,走到书架前,闭着眼睛抽出一本,封面上写着漫长的告别,雷蒙德钱德勒,递给程航,看完这本书你就懂了。程航说,这本书是讲生孩子的?我说,可能吧,没看过,微博抽奖中的。

程航说,你还喜欢抽奖?我说,抽奖是我最大的爱好,看见就参加,有瘾。我又问程航,你有什么爱好?程航说,我喜欢分享食物。我说,太好了。

程航端详着那本书,塞进背包,说了声谢谢。我说别急着谢,你还得还给我,我有个原则,奖品不送人。程航严肃地说,如果我就要你的奖品呢?

我有点尴尬,不知所措,程航笑了,逗你呢,看完就给你拿回来,不过,我来你家一趟,就让我空手回去?

我想了想,拿出下午从超市买的零食,递给程航,你爱吃,都给你了。程航拿出一条润喉糖说,这是我的最爱。他拆开那条包装,一条五盒,留下四盒,扔回一盒,对我说,见者有份。我接住,看见上面印着一颗奇异果,问他,你不喜欢奇异果?程航说他对奇异果过敏,误食若不及时送医,很快就会死。我没说话。

程航最后说,其实我们离死亡很近。

我和程航第二次见面时,我就理解了他的这句话,因为当时我正准备自杀。

那时候我热衷于一种名叫“周周彩”的彩票,每周六开奖,21选5,最高奖金五百万,怎么看都像骗钱的,但我不在乎,我只喜欢参与。并只买一个固定组合——1,2,3,4,5。

那个周六,我像此前一样坐在电视前,等待宣布与我无关的大奖,我看见摇奖机开始工作,号码球倒入腔体,像含在嘴里的跳跳糖,三条悬臂摊煎饼似的匀速搅动。小球四处逃窜,出口打开,一颗球掉落下来,镜头前的女主持人晃着屁股拿起,对着镜头,一号。这周没白买,我心想。

摇奖机继续工作,又一颗小球掉落,二号。女主人笑着说,前两个号码是一号二号的情况,此前只出现过一次。

搅拌,开口,掉落,三号。我紧张起来,调整坐姿,感到心率正在上升,还有点口渴。女主持人发出夸张的“哇哦”声,忽然,四号掉落,我感觉整个世界跟我一起沉默了下来,所有人都屏住呼吸,地球只能听到人们的心跳声。

五号。

不可思议。

女主持人在电视上激动地说,这是有史以来第一次出现“五星连珠”,接着是公证处两个穿着制服的人正在宣读些什么,我已经听不到任何声音,虽然我可以肯定没有出错,但还是想第一时间拿出我的彩票核对一下。

可是,我的彩票呢?

这不是我第一次弄丢彩票了,买它是一种习惯,却从未期待过中奖,现在我的轻率遭到了惩罚,我根本不记得把那张彩票放在哪里。

钱包,平时都是随手塞进钱包的,找到钱包就可以了,新的问题是,钱包又在哪里?我回忆自己最后一次使用钱包的场景,下班后在公司楼下买了包烟,那时候钱包还在,我从烟店老板的手里接过零钱,放回钱包,塞进口袋……

出租车!

我记得那晚加班,末班车已走,我是打车回来的。我在手机上搜索当天的出租车订单,找到了车牌号,还有司机的名字,他叫方宇。

我打给那个叫方宇的司机,他态度恶劣,不承认拿了我的钱包,这不意外,如果能承认他早就还给我了。我没时间跟他废话,立刻投诉给出租车公司,对方承诺会在一周内为我解决。时间足够了,因为彩票的兑奖时限是六十天。

六十天的最后期限是12月31日,那时我已找到我的钱包,幽默的是,它一直都在沙发的靠垫下面。而我却站在楼顶,因为钱包里并没有那张彩票。楼下聚集着一群看热闹的人,有人对我喊,小伙子别想不开,有人喊,上面是男的女的我看不清,还有人在接电话说,等我一会儿,这有人跳楼,你们先喝,我看完了就过去。

手机忽然在口袋里振动,我腿一软,差点掉下去,慌忙抓住栏杆,人群发出一阵惊叹,来电话的是程航,我挂断了,此时却勇气全失。只能重新整理情绪,刚有点感觉,电话又震动了,这次我接起来,程航说,你忙什么呢,怎么挂我电话?我说,忙着自杀呢。程航说你真逗,马上跨年了,找你喝点,顺便把上次那本书还给你,你别说那书还真好看。我说算了吧,送你了。程航说,别,奖品不送人,再说我都到你家楼下了,你不会没在家吧?我说你看到楼下那帮人了吗?程航说我看见了,怎么回事?我说,你顺着他们的眼睛看。程航说,我操。

程航上来后,不敢靠近我,学电影里的谈判专家,让我想想生活里美好的事。不说还没事,越说我越想死。就在我下定决心的一刻,远处传来一声巨响,天空被照亮,星星点点,如同一场流星雨。

广场的跨年烟花秀开始了。程航说,新年快乐。

我说,新年快乐。

我和程航一起下楼,他把那本《漫长的告别》还给我,我们看完烟花,喝到烂醉。程航说,兄弟,你不能死。我说,为什么不能?程航说,你现在死了,就永远成了一个沉默者。我不懂程航的意思。程航说,你知道提希丰吗?我说什么玩意?程航说,提希丰是希腊神话中复仇三女神之一,是他最喜欢的神话人物。我说然后呢?程航说,没然后了。

尴尬了一会儿,程航又问我,烟花是怎么死的?我说,炸开。程航说,对,炸开,你也应该如此,我们都应该如此,炸开,你有没有恨的人?我说老戴吧,这孙子总刁难我。程航说,你现在死了,老戴最开心,因为你再也没有机会对他复仇了。

程航最后说,如果要死,就要变成烟花,变成提希丰,变成复仇者,让你恨的人不得安宁。

变成烟花吗?我看着程航的眼睛。程航没再说话。我追问程航,你想过死吗?程航说,我没想过怎么死,但我想过死后的事。我问那是什么,程航说他只想在葬礼上放自己喜欢的音乐。程航拿出手机给我放了一首歌,封面是个呲牙笑的黑人。程航介绍说,这人叫路易斯阿姆斯特朗,这首歌叫What A Wonderful World。

我们沉默地听完那首歌,那天以后,我的电脑壁纸就换成了这句话:What A Wonderful World。

我再也没想过自杀,也不再参与任何抽奖,人生斩断首尾两端,走上正路,踏踏实实地卖伪劣化妆品,同时寻找到一个新的爱好。

那时候我并不知道,拯救过我的程航,却在下一个跨年夜落入深渊,他即将临盆的妻子和肚子里的孩子,同时离开了这个世界,后来我几次想去看看他,都被他拒之门外,有时候我想起程航,就会去听What A Wonderful World。

我的新爱好,就是我此刻正在看的视频,视频是我亲手拍摄的,藏在私密文件夹里。

起因是我某天路过四季酒店的时候,看到我老板戴远洲的黑色奔驰S600停在门口,直觉联想到每次开会时他那闪烁不停的微信消息,傻逼要求我们开会把手机静音,就他那个跟村口的破喇叭似的,时不时的还一脸痴笑着回复。我拎着从超市买回来的一塑料袋蔬菜坚定地等在四季酒店门口,把自己想象成自然纪录片里观察猎物的狼。老戴开会时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咱们公司要有狼性。

终于,一个小时以后,一个女人挽着老戴的手上了车,汽车在路口消失,我走进四季酒店,问前台,刚才有位先生住308号房间是吗?前台姑娘警惕地看着我,问我有什么事,我们不能泄露顾客隐私。我说,那是我朋友,他手机落房间里了,你帮我看看。前台姑娘对着耳机麦克风说,三楼,三楼,阿姨你刚才收拾308的时候有没有看到一部手机?好的。姑娘抬头对我说,房间里没有手机。我说知道了,没事。临走,前台姑娘笑着问我,你是捉奸的吧?我说,你们不是不能泄露顾客隐私吗?

老戴是个迷信的人,恰巧有几次他出差都是我给订的酒店,他只住308号房间。回去以后,我在论坛上找到一个人,加了微信,付了一千五百块钱,一周后收到快递,里面是一个隐藏摄像头。回到四季酒店,确认前台值班的是另一个人,开了308号房间,将摄像头安装好。

那是我的精神世界空前富足的一个月,每天我登录账号,追剧似的看新拍摄的视频。当然,绝大多数视频都没什么意思,很多是单身的差旅人士,进了房间倒头就睡,偶尔一些情侣开房,笨手笨脚的,大多迅速缴枪。唯一有点意思的是一个不穿衣服走来走去的姑娘,那段视频并不色情,甚至还有点艺术感,我很喜欢。

我不确定我的老板会不会再次光临,出于安全考虑,我给自己定了一个时限,月底就去拆除,可就在当晚,我在视频中看到了我的老板和那位陌生的女士。

我把这段视频匿名发布在“千山之城”论坛上,很快就被管理员删除了,但视频早已被人下载,流传在本地的各个微信群之间。成为绽放在公司里的烟花。

偷拍这件事让我的生活重获乐趣。坐在电脑前,我忽然发现,自己似乎有勇气去面对内心的创伤了,我想要测试一下,于是,时隔三年,我第一次在网上搜索那期彩票的相关新闻。

让我意外的是,那笔彩票奖金竟然被人领走了,他们当然不会公布领奖人的信息,唯一留在网上的是一张背着手站立,戴着面具的照片,没有人知道他是谁。

我看着那个面具,心里并不难过,只是感到遗憾与沮丧。因为我忽然意识到,戴远洲虽然平时傻逼了点,又对妻子不忠,但他从没有伤害过我。我就是单纯有点讨厌他,便因此摧毁了他的生活。

可谁又甘心被别人摧毁生活呢?

我取下架子上的润喉糖,倒在桌子上,吃掉一颗,剩下的塞进口袋。戴上降噪耳机,第一次用它播放音乐,What A Wonderful World,走入这个没有烟花的夜晚。

魏然

你能想象一座没有海的城市有多么乏味吗?

听说千山之前有个男人,破了大案后就跑到日本去看海,我能理解他的心情。

我知道,我知道,很多城市没有海,那些城市里的人也都活得好好的。但我暂时没有时间聊海的话题,等我一下,我必须尽快将这件艺术品完成。

这件艺术品已经做了半年了。我每天把自己关在这间没有暖气的仓库里,低温让我的手指也变得僵硬,工作效率一降再降。其实我知道,我也不是必须完成它,但是我的父亲告诉我——当你决定开始,就要做到完美。

这是父亲传授给我的第一条人生准则。

现在,它已经临近完成,还剩下最后一根平衡杆,我内心激动又不舍,平衡杆插入主体,发出“咔哒”的声音,一切都稳定了下来。

现在,我需要给它设置一道安全锁,打开编程软件,连接手机,编译进一段文字:你会原谅你恨的人吗?

编译完成,我划开手机,盯着这几个字,尽管我每天都在问自己这个问题,可到今日依旧没有答案。所以我为此设置了两个选项:是/否。

它将由另一个人来回答。

手机塞进口袋,我感到自己正在被一些情绪包裹着,这台老式iPhone4是警察从父亲的尸体上找到的。我曾问过他为何还用这么老的手机,父亲告诉我,这是经典款式,像艺术品一样令人着迷。

艺术品吗?我问什么是艺术品。父亲看着正在做自制玩具的我说,你现在做的就是艺术品,等你长大后,你会做出更有趣的玩具。

现在我做到了。

还有点时间,我们接着来聊聊大海吧。

我第一次看到大海的时候五岁,最后一次看到大海时六岁,因为我在海边度过了一个生日。从此我就爱上了那座海滨城市。父亲对我说,以后有钱了,我们就搬来这里住,买一幢靠海的房子,我抱着这样的期待与父亲回到千山,等着搬家的一天。

我永远信任我的父亲,他是这个世界上最正直的人,从不欺骗我。不过那一次,父亲食言了,我们没能搬去海边,因为他在一个夜晚紧急维修电路的工作结束后,再也没有回来。

后来警察告诉我,肇事司机跑了,现场没有监控,但他们会尽全力找到凶手,那时我已不再相信任何人。

今天,手机推送新闻,跨年烟花秀取消了。你看,连这座城市都是如此言而无信。我决定回到属于我的海边,现在我只缺一笔钱,一笔可以让我定居在那里的钱。

灵感是另一条新闻给我的,新闻里是一个人领取巨额彩票奖金的照片,照片中的人背着手,戴着奇怪的面具,隐藏了自己的身份,但是很可惜,我还是能够找到他,因为我曾见过那个面具的主人。

那是我在希望小区铺设光纤电缆的时候,一个人从出租车上下来,背影摇摇晃晃。他身上掉落一件物品,正是那个涂满五色油彩,滑稽又恐怖的面具,我看见那人将面具捡起来,虽然我看不到他的脸,但我知道自己会一直记得他。

他的左手有六根手指。

时间到了,一切也已准备就绪。我换好衣服,锁上仓库大门,穿行于夜色中,走向希望小区。

来到小区门口,周遭一片安静,大概是取消了烟花秀的原因,千山没有一点新年气氛。小区大门上的两个红灯笼坏掉了一个,看上去十分诡异。寒风刺骨,让我的头脑变得清醒了一点,我意识到自己用尽半年,却做了一件蠢事,因为我想不到任何那人还留在千山的理由,他有五百万啊,他肯定早就像我期待的那样,搬去了海边。

我延误了找到他的最佳时间,那段时间都被我用来制作这件艺术品了,但我不后悔,因为这件艺术品证明我遗传了父亲的巧手,证明了我是他的亲生儿子。

可我并不是。

母亲在我出生后就丢弃了我,与另一个真正把我带来世界的男人消失无踪,一位电工在路边捡到了襁褓中的我,将我抚养长大,教会我那些被人嘲笑的技术。

但我永远记得他鼓励我的眼神,他对我说,魏然,你是个艺术家。

回忆停留在这里,我又想到那五百万,一切依然是如此可笑,我该走了,身上的钱还够买一张单程特价机票,飞过去,死在海水里。

离开之前,我看到一个人影从黑暗中走出,站在了红灯笼微弱的光线下,他左右张望,似乎也是在寻找什么,我看着他的背影,呼吸被冻在了半空中。

他的左手有六根手指。

也许是因为头上那个巨大的耳机屏蔽了外界的声音,他并没有察觉到我的靠近。

再次回到仓库,我把他绑在了事前准备好的椅子上,然后将我历时半年精心打造的艺术品缠在他的胸前,我一边摆弄着从他身上没收的耳机一边等他醒来,耳机是Bose QC35,一般吧,我拆过。

他缓缓睁开眼睛,看起来有些慌张,努力挣脱了几下,在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后,又很快放弃了挣扎,开始问我一些无关痛痒的问题,你是谁,你要干什么,我现在在哪里。就像电影里演的那样,我们都知道答案并不重要。有一瞬间,也许是我的错觉,我在这个男人的脸上看到了解脱的表情,他对我说,你杀了我吧。

我问,为什么?

他说,因为我三年前就该死掉。

这我倒没料到,我觉得他在虚张声势,一个五百万奖金的获得者会失去活着的希望?除非我真的搞错了,他根本就不是我想找的人。我对他说,我不在乎你的死活,但我还是可以留你一条狗命,前提是你把我要的东西给我。

你想要什么?

钱。我说,你中的五百万奖金。

他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我等待着他做出选择。但他却没有立刻回答我,而是看着绑在他身上的艺术品,问我另一个问题,为什么要用炸弹这么麻烦的方式?

说实话,我真的不喜欢问题太多的人。但眼前这个人很可能活不过跨年夜了,出于人道主义的考虑,我也该尽量满足他,我对他说,因为我的父亲告诉我,任何人都该有选择的权利。

选择?

没错,选择。我打开手机,亮出那个问题,对他说,这个炸弹是否会引爆,取决于你自己的选择。

他说,那你的父亲有没有告诉你,对一个将死之人,至少应该满足他最后一个愿望。

遗憾的是,父亲的确说过类似的话,他说的不是将死之人,而是任何弱者。

这时候,被我绑了炸弹的他接着说,如果你不帮我做这件事,就一分钱都拿不到。我很无奈,只能问他到底是什么事。

他说,帮我杀一个人。

这个要求让我为难,如果是别的愿望还好说,但是杀一个人?我对他说,可我只有一枚炸弹,那是用来杀你的。他说,我的口袋里有几颗白色的糖果,相信我,那是比炸弹更有用的东西。

程航

每当新年将至,千山的物价就高得离谱。

我在为数不多的一家24小时便利店里转了三圈,只买了两袋薯片几个水果与一盒草莓味的润喉糖,想到自己其实也不是很饿,便决定去收银台结账。

意外的是,等待结账的队伍出奇的长,我想可能是取消了烟花秀的原因,让本该聚集在广场的人四散在食品柜台前。

从刚才开始,我就有一种奇怪的焦虑感。这种感觉以前也多次出现过,事后都被证明是虚惊一场,我甚至在网上搜索过“被害妄想症”,但到最后也无法确定我是否真的患有这种疾病。

现在,这种焦虑又出现了,我觉得队伍里有人要伤害我。轮到我付款时,汗水已经渗透衣领,我匆匆离开便利店,外面夜色浓密,没有一点新年气氛,每个人看起来都心事重重。

事实上,我从没喜欢过烟花,每年也只是以凑热闹的心态去看,我甚至有些厌恶烟花消散后的硫磺味。但是当零点将至的此刻,我竟然也有点寂寞,人这种动物还真是矛盾。

我决定抄近路,从落日公园回去大概能节省十分钟的路程。过斑马线时,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汽笛声,由远及近,我本能地止住脚步,听到轮胎与路面发出悠长刺耳的摩擦声,伴随一股劲风,一辆汽车艰难地停在我旁边,司机从车窗里探出头,我猜他是在骂我,但我听不到他的声音,一切感官都被关闭,往事正在不由控制地涌入我的大脑,我拼命驱赶,逐帧删除大脑中的画面。

雪夜,路灯,刹车的声音……

司机骂够了,重新发动汽车扬长而去。我也渐渐镇定下来,头脑中的画面缓缓消散,一切重归平静。我穿过马路,走进落日公园。深处有一条树叶掉光的林荫小径,树枝上悬挂着彩色灯带,这些灯带是去年用过的,一些已经坏掉,明年还会再用,直到所有的灯都不再闪烁,我喜欢这种物尽其用的态度,人生根本不需要那么多选择。

穿行在这些半明半暗的彩灯之下,我竟油然而生一种行将离别的孤独感,就像我喜欢的那本书《漫长的告别》里说的那样:每说一句再见,就死去一点。

那种感觉再次出现了,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加强烈又准确。

一缕白光在夜色中闪烁,伴随着电流声,我闪身躲过,看到袭击我的是个身材魁梧的男人,但他的动作却过于缓慢,给我留下了反应的时间。

躲过了电击枪的袭击,他失去重心,现在轮到我了,我有点疲惫,只想一走了之,但是刚才闪身的瞬间,刚买的薯片掉落,其中一袋被他踩爆,成了碎渣,水果也散落一地。没有人有资格浪费食物,更别说在这个物价已经高到离谱的时候。

我只好掏出匕首。

他再次向我扑来,但此时主动权已不在他手上。刀尖在他冲过来的瞬间映照出树上的五彩光芒,直直插进他的小腹,他倒下了,发出轰然巨响,如同一个正在融化的雪人。

我将散落在林荫小径上的水果一个个捡回来装进塑料袋,蹲在他对面听他沉重的呼吸。我问他,为什么用电击枪?他疑惑的看着我。

我重复,为什么用电击枪?

因为……他说话很艰难。

你想要我的钱对吧?我接着问他,你的计划是什么?将我电晕,然后带到一个隐秘的地方绑起来严刑拷打?

我不要……他发出气声。我凑近一点,耳朵贴在他嘴边,听到他说,我不要你的钱。

这我还真没有想到,但他并不像在撒谎。

自从我中了五百万彩票以后,就随身带着匕首出门,因为我知道一定会有人来袭击我,我像等待楼上的第二只靴子那样等待着他。现在我等来了,却草草了事,让我像失去烟花一样寂寞起来。

他就要死了。

我问他,不要我的钱,那你要什么?他虚弱地说,有人委托我杀了你。我问,委托你杀了我?就这样吗?没有其他条件,比如问出我的银行账号之类的?他说,没有,只是杀了你。

我有点明白了。

我问,委托你的人是谁?他说,我不能泄露客户的信息。这让我有点尊重眼前这个人,觉得不必再问。他既然能够准确找到我,委托人一定对我足够了解。我举起左手对他说,委托你的人跟我一样有六根手指对吗?

我从他的眼神中得到了答案。

我心疼的看着地上被踩烂的薯片,一些苹果已经滚入黑暗中不知所终,香蕉大多摔烂,润喉糖也散落一地。我先是将幸存下来的香蕉捡起,又捡起润喉糖的盒子,在彩灯下将一个个药片大小的糖装回去。

这里还有一些。垂死的男人对我说,我看到一些糖散在他的旁边,过去捡回,他不理解地看着我说,这还能吃吗?我说,你不知道三秒定律吗?食物在掉在地上三秒钟之内都是可以吃的。他说,那是假的,而且早就过了三秒了。我说,少废话。

润喉糖捡回去。我坐在旁边,剥开一根香蕉吃,他看着我不说话,让我有些为难,想到我的另一个原则,见者有份。我问他,你要吃香蕉吗?他点点头。我只好给他一根,虽然心里有点舍不得,但是想到他就要死了,也不好意思不给。

我们面对面吃着水果,像两个刚刚相识的流浪汉。我越来越喜欢这个想要取我性命的人,我问,甜吗?他说,还行。我说,你快死了。他说,我知道。我说,在你死之前,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故事是这样的,我跟我老婆从小就是同学,谈了七年恋爱后结婚,结婚时我很穷,很自卑,但她从来没有嫌弃我。我老婆一直有两个愿望,一是生个孩子,二是搬去海边。她特别喜欢海,但是我没钱去买海边城市的房子,哦对了,你喜欢海吗?算了你别说话了,说多了死得快,就听不完了。

你坚持一下,我接着说啊,后来我老婆怀孕了,我还是很穷,一直担忧如何抚养的问题,直到有一天,我在一本叫做《漫长的告别》的书里看到一张彩票,这张彩票竟然中了五百万元,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书中自有黄金屋。

因为那张彩票并不是我的……即使是我的,我也不能暴露自己,所以我必须找个隐藏身份的方法,你也见过新闻里那些领取彩金的人吧,他们都戴着面具,孙悟空蜘蛛侠什么的,恰好我家里还真有一张面具,不过我可不像他们那么俗气,我的面具很特别,她是复仇女神之一提希丰。

现在我有钱搬去海边了,但那时候我老婆预产期快到了,不宜远行,我就决定等孩子出生后再走,谁知道有一天我在外面喝醉,接到我老婆的电话,预产期提前,她要生了。

那天和今天一样是个跨年夜,而且下着大雪。

我匆匆赶回,带着我老婆在路边拦出租车,等了很久终于等到一辆,司机叼着牙签,看到我大着肚子的老婆,只留下三个字,走不了。吐掉牙签,摇上车窗开走了。

我看着消失在街角的车牌,跑回小区,将我那辆二手汽车开出来,一路酒驾向医院驶去。雪越下越大,我的视线也越来越模糊,在一个路口,眼前闪过一个人影,接着就是一声巨响,砰。

我很久才意识到,那一声并不是烟花,而是一个人生命结束的声音。那个人被我撞出去十几米,当时就咽了气。我老婆也已昏厥,脚边流出血水,我顾不上报警,回到车里,继续向医院开。

后来呢?

后来……后来我没有迎来自己的孩子出生,因为车祸原因,孩子和他母亲都没能撑到医院。

后来呢?

哪还有什么后来?

后来你报警了吗?

为什么要报警?

你撞死了人。

哦那个呀,那个没事。我一开始的确有点害怕,结果根本没有警察找我。

可能因为那条路没有监控。

什么?

你知道你撞死的人是谁吗?

我后来在新闻上看到过,好像叫风什么……

魏成风,他是个电工,他还有一个儿子叫魏然。

原来你也看过那个新闻啊。我说,总之,这个故事就是这样,没头没尾。现在该处理我们的事了。我走向他,踢开地上的电击枪,想了想又捡起来,揣进口袋,对他说,为了防止警察很快确认你的身份从而找到我,现在我要对你搜身,希望你不要介意。他说,我不喜欢被搜身。我说,我也不喜欢,但是人还是应该谨慎一点。

我在他全身上下摸索,在一个隐蔽的口袋里找到一部手机,黑色的iPhone4,看来他是个怀旧的人。我对他晃晃手机说,我说什么来着,谨慎一点总是没错的。

我准备离开这里,穿过落日公园就到家了,将今年的最后一点时间留给自己,在我离开之前,这个将死之人忽然问我:你会原谅你恨的人吗?

什么?我转身反问。

他失去了呼吸。

抛下一个问题就擅自死掉的人,实在太不负责任了。

我回想着他的问题,意识到还有不到一个小时就要跨年了。

方宇

电台天气预报说今晚有雪,现在却一片雪花都没见到。

今年取消了跨年烟花秀,街上空无一人,往年生意最好的时刻,如今全毁了。

我打开车窗,吐掉已经嚼烂的牙签,又取出来一根叼在嘴上,自从我开始开出租以后,这就是我对抗烟瘾的方式,我看到一本书上说,能戒烟的人做什么事都会成功。

还有不到一个小时就将跨年,我怀疑这场雪不会来了。我在考虑是否应该回家,尽管家中空无一人,甚至连暖气费都没缴,跟在外面也没有什么区别。

这台手动挡的破车已经快报废了,希望公司明年能给我换一台新车,我估计没戏,因为我跟公司的关系不好,之前有人投诉我捡了顾客钱包不还,虽然最后证明了我的清白,但我还是跟公司大吵了一架。

路边有人招手。

我停车,问他去哪儿。那人说,新光街。我说,两百。他瞪大双眼说,你跟我开玩笑呢?我说,我像吗?他说,那你就是把我当外地人了,蒙谁呢,到新光街打表顶多二十。我说,谁告诉你我要打表了?知道顶多二十还拦车,大过年连油钱都不够。

那人咒骂了一句走了,我把牙签吐掉,又换了根新的,一脚油门离开。二十,去你大爷的二十,回家。

又经过一个路口,又一个招手的人。

那个人看起来很虚弱,脸色苍白,这让我有了点不好的预感,果然,他对我说,去花河医院。我不想载病号,他们都很麻烦,而且你根本不知道他们会把什么传染给你。我对他说,医院不走。接着摇上车窗。

加钱。

车窗停在一半,我听到对方说出这句话,一时难以抉择。依现在这个状况,这恐怕是今年的最后一单了,我们这行有个说法,最后一单一定要接,否则明年会倒霉。

我问,加多少?他说,你开个价吧。我想了想说,五百。他说,五百都够走十趟了。我说,你让我开的价。他说,五百就五百,走。拉开车门坐上后座。

看来明年会有好运。

他上车后很沉默,我从后视镜里看了看,他的脸色更差,随时会死的样子。我调高收音机音量,里面两个主持人还在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那场迟迟不来的雪。后座的人忽然说了句话,我没听清,又将音量调低,问他,你说什么?

他说,能换个频道吗?

事儿还挺多,我心想。拧了一下收音机,换成了音乐频道,播放的是一首外国歌,唱歌的人跟嗓子卡痰了似的,听得我很不舒服。我刚想换,他说,别动。我停手问他,你还爱听这个?挺洋气啊。他说了句英文。我问,什么意思?他说,翻译过来叫做“多么美好的世界”,歌手是路易斯阿姆斯特朗。我说我就知道有个骑自行车的叫阿姆斯特朗,据说没少吃药。

其实我知道这首歌,以前我老婆总听,装呗,好像中文歌不够她听似的。

歌声中,他又问我,你载过别人去医院吗?

载过,我说,经常。

其实我没载过,不是没碰到过,就是不想载,原因已经说过了,病人都很麻烦,而我的原则是不让自己陷进麻烦。他是第一个搭我车去医院的人,他要感谢这是今年的最后一单,感谢取消的烟花秀和五百块钱。

他又不说话了,我真怕他死在我车上。

印象比较深的一次,是一个孕妇和他老公,那天倒是真下着大雪,我连那两个人的脸都没看清,但脑子是清醒的,这种活儿可不能接,万一生在我车里怎么办?退一万步说,就那孕妇一路嗷嗷叫我就受不了。

正回忆着,后面的人问我,这么晚了还在外面工作,家里人不担心吗?

说实话,听到这句话我心里还是暖暖的,好像从来没有乘客关心过我的生活。我说,还行,家里人习惯了,你呢,这么晚了去医院,你家人呢?

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我意识到,这也是我第一次关心别人的生活。

他说,我老婆孩子都死了,家里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他的语气极为冷静,让我找不到安慰的缝隙。可我依然感受到了夜色般浓烈的悲伤,这让我差一点就要对他袒露心声,我最终还是没有,我可不想让他知道我的真实身份——那段视频背后的“绿帽男”。

有时我想,这个世界对男人是不是太不公平了?女人被出轨,换来的是同情,安慰以及对小三的谴责。而男人呢?一堆戴着绿帽子的表情包。

真相是,虽然我的老婆还活着,但她早就不需要我了,我们还没有离婚的唯一原因,是那个勾引她的男人也没有离婚,他是一家公司的老板,名叫戴远洲,我承认,他混得是比我好,但他又胖又秃,真不知道我老婆是怎么想的,以她的姿色,明明可以找到一个更好的。

说到姿色,一直以来都有人说我是拯救了世界才娶到那么漂亮的老婆,我对拯救世界没兴趣,但找老婆当然是越漂亮越好,所以,尽管我早就知道她外面有人,还是不愿揭穿,因为我明白,一旦泡沫破裂,我就会失去所有,先这样吧,说不定哪天那个男人就甩了她呢,我抱着这样的期待继续生活。

直到昨天,一段视频被扔上“千山之城”论坛,很快就被人下载,甚至转发进了我那个一百多人的司机群“城市猎人”中,那个群里我只认识三个人。转发的人说,这个女的挺浪啊。立刻炸翻全场。

男的不行,太快了。

虽然快,但还是换了好几个姿势。

最后那个姿势我喜欢,真想和那女的试试。

有人知道这女的是谁吗?

……

群里那三个认识我的人一直没说话,但是我知道,他们都在拿着手机偷笑,并且已经将这段视频保存了下来,在他们那些丑八怪老婆睡着以后,一边偷偷看,一边把自己当作游戏机一样操作摇杆。当初调侃我娶了漂亮老婆的人也是他们,他们嫉妒我,现在轮到他们开心了。

如果让我找到那个偷拍和上传视频的人,我一定杀了他,我发誓。

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后座的男人忽然说。此时我们离花河医院还剩两个路口。

什么问题?

你会原谅你恨的人吗?

我不知道,你会吗?

这就是我的答案!

听到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我忽然感到周身一阵酸麻,手指不听使唤,汽车向防护栏冲去,因为取消了烟花秀的原因,今晚路面空荡,我一直都开得很快。

砰!

世界安静了下来。

你会原谅你恨的人吗?我听到有人在对我说话,缓缓睁开眼睛,意识到发问的正是我自己。我以为我已经死了,很快发现还没有,但死亡只剩下时间问题。挡风玻璃破碎,寒风灌入,空气里掺着汽油的味道,我从小就有独特的天赋,能够分辨出空气中细微的气味,汽油味是我最喜欢的一种。

后座的男人已经甩到了我的旁边。我努力想要起身,却只剩下一条手臂还能勉强移动,我在接受培训的时候了解过,现在这种情况应该是瘫痪了,就算活下来,下半辈子也只能在轮椅上过,好消息是,我没有下半辈子了,我会死在今年或明年,那取决于我能否撑过跨年前最后的十几分钟时间。

讽刺的是,虽然这台破车已基本报废,收音机却依然在工作,那首英文歌仍在播放,多么美好的世界。

这个用电击枪袭击我的男人顽强地在我身旁爬起来,情绪暴躁,他是蟑螂吗?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一定要杀我,也不在乎,毕竟我从来都不是个喜欢提问的人。我看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匕首,刀锋光洁如月色,让人忍不住称赞。

这一刻,关于那个问题,我有答案了。

我不能原谅我恨的人,永远都不能。如果仇恨是那么容易消失的东西,上帝为什么要让我们拥有它呢?我该像直视这个世界一样直视我的仇恨,弄清它的来历。如果可以,我愿意亲手杀死我恨的人,可惜我没有机会了。

靠近我的匕首忽然停了下来,我顺着那人的目光看去,看到两颗散落在地,白色药片一样的润喉糖,他露出惋惜的表情,对我说,太浪费了,现在物价很高的。我说,是啊,特别是跨年的时候。

他说,你有没有听过食物的三秒定律?

我听说过,而且我知道,那个定律根本就是扯淡,但我没心情跟他解释,只是说,早就超过三秒了。他对我怒目而视,喊道,少废话。

我不敢再说话,看着他捡起那两颗药片大小的润喉糖,眼里透着惊喜。他的目光又转向我,眼神纠结,最后叹了口气说,见者有份,你要左边还是右边?我没搞懂他的意思,他的情绪再次暴躁,对我喊,左边还是右边?选哪颗?

我这才明白他说的是润喉糖。于是说,左边。

那我就偏给你右边。他一边说着一边哈哈大笑,我觉得这人有神经病。他看我不能动,将右边的那颗糖塞进我嘴里。的确很甜,可惜是草莓味的,我不喜欢草莓味。

看着他将另一颗糖吃掉,我闭上眼睛,等着我的结局。

可是他却倒下了,倦缩成一团,仿佛世界被抽成了真空似的拼命寻找氧气。我看着他的脸由白变红,青筋暴起。我依然无法动弹,话说回来,就算能动,我也不会救一个要杀我的人——应该吧。汽油味飘浮的空气混入奇异果的香味,那应该是被他咬碎的润喉糖,真是可惜,我想,明明我更喜欢奇异果。

他停止了挣扎,因为已经死了的缘故,他的情绪终于稳定了下来。

此时收音机放完了那首歌。

现在我只能自己一个人等死了,这让我有点寂寞。我开始想念我老婆,不知道她躲在哪里。我决定在死之前给她打最后一个电话,告诉她,我同意离婚,床头柜的抽屉里有一张卡,里面是我这些年攒的私房钱,密码是我们相识的那天,那一天你坐上我的车,走时丢下手机。我虽然喜欢拒载,却从不拿人财物。我开了三十公里给你送回去,你要给我钱,我没要,我说如果想要感谢我,不如请我吃顿饭。

卡里的钱虽然不多,但够你生活一段时间,你可以带着这笔钱离开千山,去一个没有人认识你的城市,重新开始自己的人生。你不是想去海边吗,就去海边。哦对了,还有,别再跟我的那些司机朋友联系,他们都不是好人。

汽油味越来越重了,让人头晕。我艰难地从口袋里拿出手机,屏幕已经碎裂,不过没关系,我只需要最后使用一次,只要不是……操。

什么时候没电不行,偏偏这时候没电?

恐怕我是没有机会留下遗言……等等,我看着旁边这具蜷缩的尸体,用唯一能动的手臂在他的身上翻找,拜托拜托,做件好事,一会儿黄泉路上见了大家还是朋友。

我找到了他的手机。

那是一部iPhone4,嗯,经典款式,想不到你还是个怀旧的人。我现在期待的就是他没设密码,滑动开屏,好消息是,的确没有密码,但是坏消息是,屏幕上弹出一个对话框:你会原谅你恨的人吗?

到了这时候还不忘记追问?

但我已经回答过了,我不会的,我要像直视世界一样,直视我的仇恨,弄清它的来历。

其实我早就弄清了。

我的仇恨并不来自于我老婆,我们曾有过相爱的时光,那是如此美好,让我难忘。她的出轨也不都是她的错,在那之前我们已分居半年,其间我两次拒绝离婚。我真正恨的是那个偷拍她并发布到论坛上的人,那个人毁掉了我伪装的体面,毁掉了勉强的平衡,也毁掉了她的人生。

我按下了“否”。

真的好困啊,车里传来滴滴滴的声音,今天这都算什么事啊,该活的不活,该死的不死,这台车也是,别的都毁了,收音机却还能整点报时。它告诉我零点已过,我对千山的夜空说,新年快乐。

天空雪花飘落。

砰!

废弃仓库区的方向传来一声巨响,夜幕被点亮,火光冲天,一片绚丽。

我笑着看漫天花火,原来烟火秀并没有取消,这算什么啊,开玩笑吗?

夏阳
4月 20, 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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