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时,我打了九个电话,才找到一家还肯营业的美甲店。整座城都像在演福瑟的《有人将至》,孤独、凄清、空白与沉默、现实与梦幻交织。小年夜前一天,我跑去足球场边上的商场,下两层到地下室吃烤肉。整个虹口足球场都是暗的,像一个大黑洞,随时能把人吸走。远远就看到几个人正卖力做烧烤时,我才舒了口气。
“怎么今天还营业啊?”我问其中一个人。
“请员工吃个饭嘛,最后一天工作了。你吃什么?”
“这个招牌鸡胗、鸡软骨。”
“就这点?鸡心要不要?”我看到他已经准备好把鸡心放到烤架上了。
“再加个鱿鱼。”
“鱿鱼一般啦。我是说,我觉得不合我自己口味。”
“那不要鱿鱼了,给我照烧鸡。”
就和现在铺天盖地的炸鸡店一样,这家烤鸡店面积也不算大,我坐在店里等我的烤串上桌。一个男人坐在我旁边,面无表情,他面前放着一堆木棍,看上去他已经吃完了,只是坐在这里等着消化。来去匆匆的食客,他们接过放在纸杯里的烤串,迅速离开。
我并没有像以前吃烤串时候那样,用纸巾把浮于表面的油脂都吸光,让自己感觉好像只吃了份沙拉,因为这家店用的调料很特别,我舍不得让他们随着油脂一同被擦掉。店主没有告诉我他的调味品是从哪里找来的,他只说他家这牌子的日式烧烤是开在上海的第一家。我在一篇专门通过科学研究解构油炸食品的专栏里看到,高质量的油并不会对身体造成影响,尤其是所谓的油脂摄入过多,很多时候适量的油有益健康。这话最早是我念小学就听过,那时候我家长为了让我不偏食就这么跟我说的,虽然我至今仍不信这是他们通过什么可靠途径得来的结论,但确实有一部分是对的。所以吃烧烤之前不妨询问店主:你家用的是橄榄油吗?是花生油吗?是葡萄籽油吗?温度一般控制在多少摄氏度呢?总之,不管油的质量如何,半个小时后,我的胃已经装满到一半,走出地下室,对面的马路,那个大黑洞依然立在那里,我忽然倒不是很害怕自己会被它吸走。原来烧烤除了管饱,还能带给人的是一种漂泊的、游离的、同时又充满斗志的幻觉。
我在挪威住的那栋楼下面就有个露天烧烤,在草坪边上,有两个用大石头堆砌的烧烤桌,带上打火机和事先准备好的食物,谁先抢到位子,那今晚这桌子就归谁了。平时上课时间,也就偶尔会来一群人在下面烧烤,音乐放得比pub还大声,坐在屋里的人也听得一清二楚,到了期末,这样的聚会更是频繁。不同肤色的人从四面八风蜂拥而至,一手举着烤牛排,一手举着一次性红酒杯,斜靠着围栏或者横躺树下,三小时后成双成对地消失在卑尔根天蓝色的夜空下。就算抵挡住了中餐馆里卖二十八块钱一个的饺子,但谁又能抵挡住炭火边的真心话?
如果可以,我很希望年夜饭可以和家人在森林里吃,大家都带着自己准备的食物、酒、水果、饺子、一次性烧烤碳。不要电视机,只要放音乐的大喇叭和电子鞭炮。
除了这种亲近大自然的烧烤之外,城市也有属于自己的烧烤,出现在午夜,在转角,在高楼之下。比如我念的大学,宿舍一楼租给兰博基尼卖车,等到夜幕降临,就有一个叫马哥的人,推着他的小车,在兰博基尼门口卖烧烤,还可以在微信上和他预约,据说他微信里有很多从我们学校毕业了,然后变成明星的人的号码。所以在我们学校,知道胡歌的人,大多数也知道马哥,就算不知道马哥,也听说过他的烧烤摊。前几个月朋友圈里看到,他的烧烤摊被城管收了,大家都在评论里唏嘘。
不只是马哥,静安寺旁边那个红路灯路口的烧烤摊也是我们常去的,会有很多和我们年纪相仿的人大半夜从各条弄堂冒出来吃宵夜。醉酒大汉奋力地拍着木头桌子;情人们默默相依偎,相互喂着金针菇;刚刚考完表导课的同学,举着炒面,背台词。等我们吃完这些闪着不健康油光的食物后,再回去高架桥下面的便利店买很多瓶啤酒,抱着酒瓶坐在宿舍下面的楼梯上,横七竖八地倒着,直到高架桥上的一盏盏路灯由亮到暗。多少人坐在这几级台阶上嚎啕大哭过,最终以打一个烧烤味的饱嗝做尾声。
人生即将要遇到的许多重大问题,早在大学时会慢慢露出倪端,就像肉被放在火上烤之前会被扔进酱汁里腌制,再冰一整夜。反正这段时光并不是传说中的无忧无虑,壮志满怀的人,每一年都能得到不同的辛苦法,好就好在,那时候你很轻易就能够找到倾听你那些烦心事的听众。直到有一天这些听众收拾屋子并且准备告别,你才意识到,Oh shit!该面对现实了。让一切烦恼都在醉醺醺地烧烤局之后变成一缕青烟的疗伤法,对于我们,逐渐变成一串印在卡片上的旧菜谱,但依然会有新人品尝。以往我都争分夺秒地欢度新年伊始,一年一度的空旷,甚至想给这几天起个名字,或者自行设立它为一个节日。今年,面对久违的空旷感,人潮散去,一切真相都变得清晰见底,谁都知道,眼下已经不是可以靠酒精、食物、相互安慰就能蒙混过关的年纪。不是说我给自己打一百分,就真的能拿一百分的。
我们拿着新鲜的食材,站在炭火前,小心翼翼地烤着,时不时撒一些调味料,祈祷着它不要太咸、也不要被烤焦。然而平淡如水、一劳永逸既不是我们所需要的,也不合这世界运作的规律,看来我们只有继续站在烤架边上,精准地计算时间,控制火候,方才不辜负离别时彼此互赠的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