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十二点多,表妹还没睡着,转过身揽住我的胳膊,说,姐,隔壁房间好像有奇怪的声音。我也醒着,从表妹来我租的房子暂住的第三天开始,失眠持续不断。我侧过身子面向她,拍了拍她的肩膀说,你白天玩电脑游戏玩太久了,肯定是出现幻听了,哪有什么声音,赶快睡觉,不然你妈知道了又要说我。
姐,你仔细听一下,好像有人用指甲敲木板,敲几下,刮几下。我怕。
我安慰她说,没准是家里进耗子了。这时候隔壁突然响起“啪嗒”一声,好像有什么东西倒下,紧接着又是咚咚咚的声音,比刚才更响。我有点无奈,打开卧室的灯,让她在床上乖乖等着,我去去就来。
隔壁是书房,与其说是书房,不如说是个杂物室,里面堆满书(很久没翻过)、衣服、各种网购的用不到的小玩意儿。声音是从书房西墙角的书柜传来的,从上往下数,有三层是玻璃小隔间,里面被我放了一些旅游带回来的纪念品,以及——相框倒下了。刺啦刺啦,有指甲盖划木过板的声音。我走近几步,声音戛然而止。相框在最上面一层,我踮起脚,拉开玻璃小门,把相框扶起,再把小门关上。两个星期里我把相册扶正过不下四次。一个巴掌大的木制相框,里面一个男人笑嘻嘻搂着我,背景是秋天的洞庭湖。那时候他还是长发,和周星驰差不多的款式,就在我俩刚在一起那个月,我们结伴去杭州玩。我不怎么喜欢拍照,那张照片是他硬把我楼过去,让旁边卖纪念品的小贩帮忙拍的。后来没多久他就剃成了小平头,此前队上说过他不止一次了,他不好意思再推托。他觉得自己还是长头发比较帅,那张照片又刚好把我照得比较丑,他就背着我把照片洗出来了,还专门买了个立式木制相框,就放床头柜上。他就是这样贱兮兮的一个人。
我把相框扶起来转身欲离开,突然觉得有点委屈,还有点生气,我已经好几天没睡好觉了。我转过身,赌气似的拉开书柜最上层的小玻璃门,把相框取出来,塞进了办公桌里的小抽屉里,钥匙拧几圈,锁得死死的。等我回到卧室发现表妹已经睡着了,一条腿横在床上,脸朝下,像只小青蛙。
我拿着一束路边花店买来的白色百合花去见江思和。江思和穿一身白色来接我,戴一顶白色棒球帽,开白色的车。他从去年开始陷入一种疯狂把自己装束成白色的境地,而且留比周星驰还长的长发。巧的是,我上了副驾驶,发现他右手还打着白色石膏,用一根绷带挂在脖子上,他很瘦,骨架偏小,像一缕白色的魂。他告诉我前些日子,他买完早餐过马路回家,马路过到一半,看见对面公交车站里一个小男孩在玩游戏机,就突然想起来去年江明屹老是缠着他要他陪自己玩Switch的《超级马里奥赛车》,他对游戏不感兴趣,还说江明屹幼稚。他就在马路上愣了有这么一秒吧,一辆银色路虎就从面前唰地冲过去,先撞的他的右胳膊,然后把他整个人带倒在马路上,滚了有两三圈才停下来。一些轻微的皮外伤,以及右胳膊骨折了。他说,如果我上一秒没看见那个小男孩,没想到《超级马里奥赛车》,我现在就不可能开车来见你了。我在马路上滚第一圈的时候,就在想,可能马上就能陪他玩Switch了,他说过有好几款好玩的游戏双人打才更有意思。
我说,你认真看路,别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你单手开车我不放心。
但是,就差一秒,就差一秒你懂吗,我觉得江明屹在前一秒把我往后拉了一下。江思和眼里水光盈盈的,我透过车内后视镜看见。我于是别过头向车外。我说,他连着一个多星期,每天晚上来找我,在书房里弄出来奇怪的动静,他这样一搞,我连着失眠了一周,而且我表妹最近在我家过夜,前几天还把她吓到了。以前都没什么事,就是从一个星期前吧,他好像突然回来了。
江思和说,不是他回来了,他就没有走,我就知道他舍不得走,你们不信,你看现在知道了吧。但是他没找过我,我天天做梦梦见去那个教室,也不见他来找我。
我说,他当然不去找你,他知道你神经衰弱,本来就睡不好觉,他不舍得打扰你。
我本来还想让他帮我劝劝江明屹,但我突然注意到他身上的白色短袖衬衣胸口处脏了一块,还挺明显的淡黄色污渍。话到嘴边,就又咽了回去。
依据《烈士褒扬条例》第八条第二项,抢险救灾或者其他为了抢救、保护国家财产、集体财产、公民生命财产牺牲的,评定为烈士。
在拿到烈士褒奖金的晚上,江思和在网上下单了两台最新的Switch续航升级版。他跟我说,江明屹之前老念叨自己手里的版本太旧了,但又凑合着能玩,一直没舍得换新款。现在国家给他发褒扬奖金,数额是去年度全国城镇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的30倍。江明屹活了27岁,还没赚过这么多钱。他没办法花,江思和就替他花。
一部分遗物在我的租房里,我问江思和要不要,他说让我留着就好,消防队宿舍里的那部分遗物他带走了,其中包括江明屹的那个老款游戏机,屏幕都刮花了,四个角掉漆。江思和把上面的账号退出来,新款续航版到手之后,一台机子给自己注册了个账号,另一台重新注册了江明屹的老帐号。他用很短的时间上手了马里奥赛车,下了班就窝在家里打游戏,有时候喊我联机,让我用江明屹的那台陪他玩双人版。他在事业单位工作,每天朝九晚五按时下班,我在一家私企做策划,加班加点是常有的事,忙得焦头烂额,根本没时间陪他打游戏。
江明屹死掉之后,我觉得他的精神是有些不正常的。他不仅迷上了《马里奥赛车》,而且入坑了马里奥系列,《马里奥3D》《马里奥兄弟》《发条马里奥》……一个31岁的男人,没有婚姻,没有女朋友,没有家眷。只有马里奥。一个只记得打游戏的白色的魂。
我租房里那些江明屹的遗物,不算多,主要是一些换洗的衣服和他买的小玩意儿,我们出去闲逛或者旅游,他在街上看见一些新奇又不算贵的东西总想买下来,说是买给我的,但就是自己想玩。衣服什么的日用品,我都打包起来放进了地下室,这样一来柜子里宽敞了不少。他买的那些小东西,我留了几个觉得好看的放书柜的玻璃小隔间里,其余的也打包进了地下室。那张合照是个例外,虽然我不喜欢,但江明屹在照片上笑得是真好看。
从墓园回来的路上,江思和一句话不说,进了他家,客厅的大灯坏了一半,坏掉的那一半忽明忽暗的,闪得眼睛难受。我要他把上衣脱下来,他一惊。我说不是那个意思,你衣服上脏了一块你都没发现吗。他神情恍了一下,低头看自己的衣服,终于发现那块污渍。他念念叨叨说,没关系的没关系,可能是吃饭洒上去的,洗一洗就好了,洗洗就干净了。我问他,怎么洗?他说,洗衣机啊。我说,洗衣机不会洗干净一块污点,你脱下来,还有其他脏衣服我都帮你洗了,洗完我就走,我没别的意思,你这样穿出去,单位里的人会笑话。
以前,每个星期江明屹都攒一堆脏衣服,然后死皮赖脸让我帮他洗,单纯有臭汗的衣服还能直接扔洗衣机里,像那种沾了油污啊什么的,必须手搓才能洗干净。好像小儿子都普遍比大儿子娇惯些,江思和抱歉地说辛苦我了,从小到大江明屹的确没做过什么家务活。没做过什么家务活,也没吃过什么苦,盘子里只剩一只鸡腿的情况下,也是江思和让给他。就这样一个娇生惯养出来的男人,怎么能搭上自己一条命去救人。江思和百思不得其解。
他一只手解纽扣,我看见他单薄的胸口逐渐袒露出红红的一片。我叹了口气,说,你以后别再去找他了,火太大了,你根本找不到,找到了人也烧成灰了。他没回应我,认真地解扣子,像在做一件十分郑重的事情。我帮他把挂脖子上的绷带取下来,一只手托住他打了石膏的手臂,再小心翼翼把他袖子扒下来。
他上身全部裸露的时候,我才发现不止是胸前,胳膊、后背都红红一片,尤其是肚脐那块儿,已经被烧伤而且留下了触目惊心的瘢痕,后背上还有几个水疱,皮肤皱巴巴的。
我知道他固执,但没想到他这么固执。
他侧了侧身子不想让我盯着他肚子上的疤看,我问他疼不疼,他说,江明屹比我更疼(他又来了,他说起过去的事情没完)……
……我们小的时候,有一次去我爷家过年,和一群孩子在院子里放黑蜘蛛,就是那种黑色纸皮壳的擦炮,他擦着了之后高举着,好像要攒足力气扔出院墙,但是扔迟了,黑蜘蛛在他手上炸掉,把他手给炸红了。他哇哇地哭,那时候他多大,我想想,大概都已经十来岁了吧,他哭得特别大声,几个比他小的小孩还在一旁偷笑,我牵着他去院子里的水龙头冲他被炸红的手指头,我也被擦炮炸过,咬咬牙就挺过去了,不可能哭的。从小到大,什么事我都习惯忍着,我就是那种别人眼里特别规矩特别懂事的小孩儿,江明屹不是,他不开心就哭就闹,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没人管得了他。去当消防员也是他自己选的,他考消防员资格证的时候,我在事业单位已经工作两年了,拿一个月三四千的工资,干一些最基础最无聊的工作。我那时候觉得他前途无量,但要说一点不嫉妒,也是假话。扯远了,我是想说,他很怕疼的,从小就怕疼。
我把新鲜的百合花放到他碑前,默念,江明屹啊江明屹,你有什么想法就托个梦给我,你老是抠抠敲敲那个相框没意思,吵得我睡不着觉,大姨妈都不按时来了,早上起来枕头上都是掉的头发,我本来头发就不多。我不知道是不是江明屹对我有意见了,算起来我也好一阵子没来看他,但他的碑依然是一圈墓碑里最干净的,光滑的大理石岩上一尘不染。
墓园很大,墓碑密密麻麻,每天都有很多人死去。江明屹的父亲是三年前脑梗死掉的,和他埋在一个墓园里,但是不挨着,因为位置不够。天上还是地下,应该都很拥挤,人挤人,脸红脖子粗的,生着还是死着都艰难。我和江思和看完他,顺便也去看了看他父亲。他们对母亲印象不大,父母在他们很小的时候分开(或者说母亲在一个夜里出走,且一去不回),父亲一个人抚养他们两个。父亲不容易。我忘了给他留几束花,空着手,有点不好意思,江思和也忘记提醒我。
说起来江思和对他弟弟的感情,或许比对父亲要深,父亲的尸体在殡仪馆火化后,他还能穿戴整齐、不动声色地从骨灰里挑拣一些烧不透的碎骨头,一根根放进丝绒袋里包起来。江明屹出殡的日子,他甚至要人两个人拖着架着才能走到棺材面前,扑通一声,整个人就瘫在了地上。
父亲是火化时烧得只剩下骨头渣,江明屹是还没有送进殡仪馆,就已经烧得面目全非、骨肉分离了。是后来进去的消防员告诉我的,告诉我怎么在六楼的教室窗户旁发现被遗漏的他,或者说,被遗漏的他的尸体,防护服早已经被烧烂了,里面骨肉模糊。我不能细想这件事,不能想那个场景,不能想。事已至此。
但他都没来得及好好告别,临终前,握住我的手,说些遗言什么的,哪怕说句遗言也好。江思和赤裸着上身趴在沙发上说。他下半身跪在木地板上,就像跪在江明屹的棺材旁一样,他头顶,也就是沙发上方,就挂着江明屹的照片,黑白的。之前那里挂的是日本浮世绘风格的布纹膜喷绘,一排三个,现在三个都被他拿下来,中间换上江明屹的照片,尺寸和之前的装饰画差不多大,三幅画从他们搬来的时候就挂这里,到被取下来时中间经历了六七年,两边空出来的地方留下黄灰色的长方形痕迹,顶部是两颗嵌入的螺丝钉。
暗红色的瘢痕在他的脊柱上蠕动,打着石膏的右手被他压在身下。我坐在一旁使劲揉搓他衣服上的污渍。整整一盆的脏衣服。他趴在沙发上哭,永远也哭不完的样子,我手下的脏衣服也像永远都洗不完,泡沫不停溢出来,溢到不知道他几天没拖的地板上。
永恒是一种错觉,而且十分危险。我可以常常从险情中脱身而出,但江思和很难。他总是说,他跑得太慢了,太迟了,无数个夜晚他尝试用最快的速度达到六楼,楼梯,绳索,徒手攀登,大火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在尚未完全装修好的教学楼里蔓延,油漆爆炸产生的浓烟刺鼻,二甲苯让他恶心乏力。火烧皮肤剧烈疼痛,但他都撑过来了,他不明白为什么还是不能在赶到六楼时见他一面,就算不能把他带出来,见上一面也好。这样的话他可以无限说下去,只要你愿意听,就像鲁迅的祥林嫂那样。
我伸出一只手,带着泡沫,冰凉凉滑腻腻,摸上他的脊背。他打了一个寒颤。结缔组织大量增生使皮肤凹凸不平,摸起来有点硬。
有很多事情如果不去执着,日子会好过很多。我没忘了江明屹,有时候我也会想起他,都是一些小事。比如我们走在上海城隍庙夜的街头,夏天夜晚燥热,人潮汹涌中我们分吃他从路边小摊顺手拿走的一颗橘子,他让我把吃完后嚼不碎的橘筋吐到他手里。郊外孤零零的宾馆里,我们一起洗澡,赤裸相对站着,把淋浴头开到最大。热气蒸腾着充盈在不到两平米的、狭窄封闭的玻璃浴室里,我感到呼吸困难,让他帮忙把门打开一条缝,他推门时脚下滑了一下,差点摔倒。还有一次他去KTV唱歌,穿一件白色长袖的衬衫,右口袋处有一个浅棕色的logo刺绣,不常见地显得有点纯情,可能还因为去之前我喝了点儿酒。他唱那种抒情情歌时,每唱一句,头都要朝一个方向撇一下,话筒都要朝相反方向拉远一下,唱完一句再拉回来。我之前没在意,那天突然注意到,觉得又深情又好笑。
诸如此类的事情还有很多,我不常常想起,但也没忘记。不仅仅是关于江明屹,对很多不再联系的朋友我也保持着触发式回忆。江明屹和那些人没有太大差别,或者说,没有本质上的差别。一个人死掉了,和一个人从我身边走掉了,没有太大差别。
十月份,天气骤然变凉。江思和房间里的空调坏了,一直没修,脱光所有衣服之后,房间冷得像太平间。江思和起初是抵抗的,但驯服只是时间上的问题,每个男人都一样。江思和不坏,或者可以说是很好的人,和江明屹一样,正直且善良,而且同我不一样,他们总是执着于要记住些什么,以及毫无理由地坚信自己一定会记住些或者被记住些什么。我不能理解。
我紧紧抱住江思和的身体,他的体温开始慢慢上升,逐渐像火一样滚烫。他好像正在我怀里燃烧。他说,我好像听见劈里啪啦的声音,是我的皮肤烧焦了吗,我好像闻到烧焦的味道,闻到烟味,我是不是快死了。
他没有烧焦,他只是到达了高潮。
江思和在离开我的怀抱之后很快冷却,我们躺着的地方就像一张停尸床,一张过于柔软和宽敞的停尸床。他也许真的太累了,精神极度衰竭,很快就在我旁边睡着。他不像江明屹,睡觉时四仰八叉,呼声震天。他平躺着,两只手放在身体两侧,安静得就像真的死掉了一样。
我敢肯定他这次没有做那个反反复复的、徒劳的梦。
而我在那个晚上,终于去看了江明屹,他一定等我太久了。
学校在郊区,我站在那个被熊熊大火吞噬的教学楼前,不对,应该是站在尚且没有被大火吞噬的那栋教学楼前,我抬起头,从上往下数了数,一共六层,没有错。我没有忘记带上我们旅行时一直拉的那只灰白色行李箱,它的拉杆在我手里颤抖,好像迫不及待想要自己的身体被填满。
教学楼里孩子们在部分装修好了的教室里安静地上课,偶尔传来老师忽高忽低的讲课声。我拖着18寸的行李箱踉踉跄跄爬到了六楼,一路上经过粉刷成上半部分洁白下半部分墨绿的墙,还有两个低声嬉笑着擦肩而过的女同学。出了楼梯口右拐到尽头,就是江明屹最后在的教室,门虚掩着,我推开进去,里面又大又明亮,还没有完全装修好,崭新的课桌和凳子在教室里随意摆放。
我穿过凌乱的桌椅四下搜寻,走两步就能看见地上躺着一根骨头,上面还挂着一些血肉。我不知道江明屹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大大小小的骨头散落在整个教室里,把自己弄得一团糟。还是说江明屹等了太久,觉得委屈,非要我花些精力花些时间才能将他带走。
我把行李箱完全打开,敞着口拖在地上拉着,看见一根骨头就弯腰捡起来扔进去,看见一根骨头就弯腰捡起来扔进去,看见一根骨头就捡起来扔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