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眉在油麻地宁波街的巴士站等了一个小时,十字路口的红绿灯紧促刺耳的声音,野蛮地驱赶行人以最快的速度去对面。她紧盯着每一辆从屯门方向开过来的60X路巴士落客又上客,却始终没看见阿良,变得很失望。
尤蜜说:“妈,我们再等十分钟,路窄人多灯太闪,眼睛快炸了。”
杨眉不接话茬,慢悠悠地翻出打火机,要点烟。尤蜜从卷闸门边上嗖地站起来冲过去就要制止她,紧张兮兮地说:
“喂喂喂,别抽别抽,抓到罚五千呢。”
杨眉刚才还不怎么说话,这会儿反而来劲了。
“大陆妹,懂个屁,偏抽,抓我试试。”说完吐出一口浓烟。站台等车的几位疑似烟民羡煞,也纷纷把手插进兜里蠢蠢欲动。
胡闹,粗鲁,大陆妹?
尤蜜刚要顶嘴,转念一想,如果今天阿良始终不出现,那就意味着妈妈的黄昏恋会就此断送在人头攒动的油麻地街头,所以抽就抽吧,然后自己默默地退回卷闸门边上,远远地帮杨眉放哨,时刻准备着,在控烟署的巡视员出现之前跑过去掐灭她妈手上耀眼的烟头。
烟头耀眼,五十岁的杨眉及腰的金色鬈发更耀眼。
尤蜜又下意识地往远处又退了几步,心里实在觉得惊险。
尤蜜心中的香港很大,全在小时候看过的电影里,一帮马仔从潮湿狭窄的街道冲过去,另一帮马仔从潮湿狭窄的街道杀过来,挥刀互砍,赤手肉搏,大佬脸上有疤,总能以一敌十,不论流血还是断臂,就算全军覆没,也一定能在枪声响起来的时候爬起来,钻进路边还没停稳的黑色轿车。
开车的女人从天而降,生在重情重义的江湖外,活在天真烂漫的人世间,平日再不敢杀鸡,此刻也能眼睛不眨地从血淋淋的前胸后背抠出半盘子弹。这样的女人奋不顾身,她们黑白通吃的爱情观像一道防火墙,可以将杀戮过滤为热血,将迷途解码为青春。还时不时往大佬们血雨腥风的生命里扔一颗无法撤销的病毒包,瞬间占领他们迫不及待想要报仇的勇敢的心。
现在的铜锣湾看不到古惑仔,满眼都是穿着吊脚裤和尼龙袜子的清瘦男青年和背着书包的靓丽女学生。在鲜肉遍地的香港岛,大陆妹气息十足的尤蜜恍恍惚惚,依然盼望下一秒能遇到砍完人出来吃消夜的洪兴帮,意气风发的陈浩南会在拐角的路灯下,沉默地燃一支烟,却只抽几口,及肩的长发轻掩右脸,人潮人海中远远望去,简直劲到爆。
但此刻你再问起香港边个劲到爆的时候,街坊们会啧啧地竖起大拇指,掷地有声地告诉你:边个[粤语,译为;谁]劲到爆,必属巴士佬!
香港人口密集,很多地方都道路狭窄,崎岖蜿蜒。近些年大兴土木更甚,经常马路的左边是掘地百尺的地基,右边栏杆外就是惊涛骇浪的大海,往远处望,发现马路修在半山腰,上下坡陡峭,乘巴士如同坐过山车,大家都要随时做好一切准备,扶稳坐好不敢有脾气。
阿良就是地道的香港巴士佬,他刚入行的时候在荃湾开小巴,八十迈高速拐弯是家常便饭,有的乘客虽然日日乘车,但也经受不了突然双脚离地半尺的凶险,整个人飞到空中又落回座椅,五脏六腑久久不能平息。只有阿良,气定神闲撩开额前凌乱的头发,露出风云岁月里庙街猛虎的神韵,眼神劲到爆。
有一回,他70岁的老妈搭他的顺风车,岂料阿良开车兴起,一时忘形,拐弯的时候突然一脚油门,因为马力太足,扭矩太大,老太太整个人飞起来,从座位的左边甩到了右边。这套高难度动作一气呵成,老太太脸色煞白,提高嗓门,大声呵斥:
“黐线[粤语,译作神经病,二百五]!有落![粤语,译作老娘要下车]”
阿良吓了一大跳,猛踩刹车,老太太的脸又因为惯性狠狠砸向了前排的靠背。阿良的老妈气得直抖,怒气冲冲摔了车门,留下阿良许久才反应过来。
第二个礼拜,阿良就被勒令换了巴士线路,告别了香港小巴的飞车惊魂,踏上了稍稍平稳的双层巴士,那么重的车,想让它飞起来,难度还是很大。因为技术过硬,零事故的好记录,阿良塞翁失马,当上了60x的巴士车长,每天从屯门开到佐敦,会经过油麻地宁波街。
杨眉在站台前等了很久,一辆辆60x走走停停,阿良却没有出现。
她掐灭烟头扔进垃圾桶,一边招呼出了神的尤蜜。
“走吧不等了。“
“要不再等等吧都等这么久了。”尤蜜隐约觉得妈妈可能真的要失恋,担心她步入老年的时候为情所伤,又稍稍迟疑了。
杨眉不接话茬,径直往回走。从背后看,无论如何也看不出来眼前这个金发飘飘的女人,已经快50岁了。
“妈,走,送你支口红。”
有人说,不想道路狭窄难行,反要爬山过岭。可是那些断章取义的心灵鸡汤坑害了太多的人,你以为世界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就会有路,没想到狭窄的道路上,走的人越多,路竟变得越窄。就像香港这样的弹丸之地,楼宇密密麻麻层叠交错,天空被整整齐齐切割成规矩的四边形,你从油麻地逃回尖沙咀,人更多,路更窄,大楼耸立,咄咄逼人。大家心里都像憋着一团火,若不是和平年代,真的会有洪兴邦的马仔动辄就冲到街上去砍人。
信不信?
“尤蜜,如果我是你的老板就把你开了,走路那么慢,平时你上班怎么办。”
被男朋友放了鸽子的杨眉说话扎人,话怎么难听怎么说。尤蜜却不往心里去,她知道女人失恋了都一样,任何年纪都不能免俗,妈妈是美人,更不能例外。
她赶紧追了上去,挽住杨眉的胳膊。
真好看。
尤蜜看着杨眉的侧脸,年过半百竟仍然风韵犹存,苗条紧致的身材,踩着高跟鞋逛街婀娜妩媚,让人不服不行。眼前的香港真的很小,地图上看起来很远的地方,走几步就到。沿着弥敦道一直走,就能回到海港城,楼后的空地上,年轻人一簇一簇围着垃圾箱,热情洋溢,似人间烟火。
尤蜜买了一支玫红色的口红送给即将失恋的杨眉。
香港华灯初上,如梦一场。
杨眉在洗手间涂上了新口红,拉着尤蜜去吃饭。
“吃啥啊妈。”
“跟我走,钱够吗,你请客。”
“又是我?”尤蜜赶紧捂住自己的包。
“我失恋……”
“请请请。”还没等妈妈继续往后说,尤蜜赶紧答应。
杨眉带着尤蜜走到了重庆大厦,尤蜜站在外面不愿意进去。
“妈,我不想吃火锅,在家天天吃,都到香港了,换一个吧? ”
“你怎么这么土!”杨眉掏出一张会员卡递给尤蜜,上面赫然写着:咖喱王。
“哦哦哦,贵不贵?”
“贵就把你卖了。”杨眉很认真地说。
重庆大厦的楼道比香港的街道更加逼仄,五花八门的纸箱随处可见,阴暗嘈杂,人来人往。尤蜜下意识地抓紧杨眉的胳膊,小声地说:
“杨眉你不是真的要把我卖了吧,你再好好想想……”尤蜜经常这样没大没小,有时候叫眉姐,有时候甚至直呼其名,比如此刻,杨眉金色的长发和噔噔噔的高跟鞋真的太招眼了,每走十步就迎面走来几个身躯庞大的黑人,陌生人的目光无不例外停在杨眉鲜艳的嘴唇上,让身边的尤蜜浑身不自在。
“要卖你还用等到现在吗?”杨眉淡定地看了一眼尤蜜,幽幽地补了一句,
“看你现在恐怕也不好卖吧……”
“妈,你洋气又漂亮,你好卖你好卖。”
“那当然,你妈我现在走到哪,别人都不相信我有你这么大的女儿。”杨眉得了便宜马上开始卖乖,听到女儿夸自己,杨眉美滋滋的乐开了花。
尤蜜看到妈妈终于喜笑颜开,也长长舒了一口气。浓香辛辣的咖喱味儿飘在空中,一扫刚才油麻地街边的阴霾,两个人胃口大开,饿意随之席卷而来。
尤蜜小时候,险些被卖了。
杨眉遇到长谷川志的时候21岁,是纺织厂的质检员,下班路上骑着一辆老凤凰迎面撞上了长谷川志的南京小金娃。杨眉连人带车翻到了路旁的土堆里,摔了个狗吃屎,长谷川志的三轮车撅起一个大斜角,风干的虾米和咸鱼撒了一地。长谷川志吓得半死,哆哆嗦嗦去土堆里拉杨眉。
“投胎啊?”杨眉好半天才缓过神来,乜斜着眼前胡子拉碴的老男人恶狠狠地说。
长谷川志不停地鞠躬,欲言又止,他一把拽住杨眉的手,不料刚用力,杨眉就哇哇直叫。
“瞎啊?”杨眉撸起袖子,胳膊又红又肿,动弹不得。长谷川志见状,眼泪都快出来了,憋得脸一直红到脖子根。
长谷川志拦腰抱起杨眉,放上三轮车,又抱起严重变形的自行车,放上三轮车,风驰电掣般开到了卫生所。
细皮嫩肉的杨眉像铁打的战士,除了胳膊骨折,其他地方完好无损,医生给她打了厚厚的石膏,长谷川志从兜里掏出半截铅笔在石膏上画了一个鞠躬的小人儿。
杨眉破涕为笑,这才发现眼前这个慌慌张张的男人从头到尾竟然一句话也没说,只见他坐在病床边满脸歉意。
你是哑巴不会说话?杨眉突然提高音量试探着问,可长谷川志刚开口,杨眉就从床上一跃而起,翻起来捂住了他的嘴。
小日本,小日本,完了完了完了。杨眉在心里默默地念了几百遍。
长谷川志比杨眉大整整十岁,算是当时最早一批到中国画漫画的日本人,但是当时国内能读懂二次元里的浪漫的人,真的寥寥无几,他在异乡遇到了自己的第一个知己,并用自己神笔马良般的超群技艺和想象力,一举将杨眉变成了自己的忠实粉丝。一来二去,杨眉也对这个笑容灿烂的日本人产生了一丝丝好感,早已厌倦了纺织厂枯燥工作的她,好像发现了平淡人生版图里的新大陆。
长谷川志在市中心有一家海鲜店,其实就是卖干货,生意时好时坏,杨眉时常背着父母偷偷跟着他去拉货,丝毫不在乎别人奇怪的目光。城市不大,人多嘴杂,杨眉的爸爸知道后,气急败坏地拖出放在床底下的气枪跑到海鲜店里找长谷川志算账,扬言新账旧账一起算,警告他再敢接近杨眉半步,就像打野麂子一样一枪崩了他。这件事闹了半条街,民警来了才作罢。
父亲的当头一棒让杨眉如梦初醒,原本以为自己只是图个新鲜,没想到竟然不止是这样。杨眉被辞去了纺织厂的工作,被父亲关在家里整整一个月,坚实的墙壁挡住了她的双腿,却挡不住爱情来临时的洪水猛兽,它鼓励杨眉不吃不喝奋力反抗,将她心中的大小顾忌远远抛去了脑后。
女人总是心软,杨眉的母亲既同意丈夫的坚持,又心疼自己的女儿,她让杨眉的大姐三妹四弟三番五次来劝杨眉,但她,谁的话都听不进去,杨眉告诉姊妹几个人,如果自己走了,要替自己好好照顾父母,一向沉默寡言的大姐二话不说狠狠给了杨眉一巴掌。
杨眉瘦得眼窝深陷,有一天早晨她醒来,发现家里竟然没人,桌上放着几个馒头和一小盘咸菜,大门半掩,她急红了眼,抓起一个馒头夺门而出。
边哭边跑,边跑边吃,边吃边回头。
重庆大厦有770个单元,酒香不怕巷子深,这里的咖喱王口碑风靡两岸三地,老板是印度人,特式香料鸡外焦里嫩,让人唇齿留香。杨眉津津有味地嚼着鸡肉,一边略显诧异地问尤蜜:
“你怎么会不知道重庆大厦,加州旅馆你知道吗?”
“加州哪个旅馆?”尤蜜从盘子里抬起头,一片迷茫。
杨眉咂咂嘴,接着问,“那梁朝伟你总算知道吧。” “嗯,认识,怎么了。”
“《重庆森林》是一部电影,就在这个楼里拍的,梁朝伟演了一个失恋的警察。”
提到失恋,尤蜜精神立刻变得紧张,马上转移话题。
“妈,这么好吃的小馆子,你怎么发现的。”
“阿良带我来的。”
尤蜜顿了顿,“噢,还真挺好吃的。”说完她低下头,把脸重新埋进盘子里,用咖喱堵住了自己的嘴,心想自己可真蠢,竟然问了这么显而易见的问题,于是在心里打了自己好几个巴掌。
杨眉和长谷川志的灵魂一步三踉跄地跌进了彼此的命运,又缠缠绕绕着一步三踉跄奔出了杨眉熟悉厌倦又不舍的故乡。两个人私奔到南方水灵灵的小镇,那里夏天绿树成荫,冬天候鸟成群,清晨阳光升起,渔船带着湿漉漉的海藻味驶回港口,傍晚夕阳落下,出海的渔船又满载期待地驶向远方。
长谷川志在海上漂的时间久了,皮肤晒得黝黑,他又买了一辆南京小金娃的三轮车,依旧奔波在街头送货,亮晶晶的虾米活蹦乱跳,软绵绵的鱿鱼张牙舞爪。杨眉和长谷川志就这样扎下了根,尤蜜是他们爱情大树上最甜的果实。
鲜嫩美好,犹如蜜糖。
埋单。杨眉示意老板。
尤蜜自觉地往外掏钱包,但动作不如杨眉快。
妈你不是让我买吗。
我又不是只给你买了这一顿。你看看你的包,你的衣服鞋子和手机,还有你的脸,长得多好看啊。
尤蜜正在心里偷着乐,杨眉却接着说:
“今天不回去了,我带你去澳门见见市面,船票你买。”
……尤蜜有点出神,假装没听清杨眉跟她说的话。
妈,那我长得像你还是像我爸。
杨眉仔细瞧了一眼尤蜜,你还真是越长越像你爸了。
海边的气候须臾多变,前一秒晴空万里,后一秒电闪雷鸣。
尤蜜满月那天,长谷川志就躺在雪白破旧的病房里。
他紧闭双眼,呼吸微弱,皮肤出现了不同程度的淤紫,浑身浮肿。医生来下病危通知书,让家属签字,杨眉刚要签,却被医生拦住了,说没领结婚证就不能证明是合法夫妻,不能签。杨眉抱来尤蜜,恳求医生救救孩子的爸爸。医生也只好说了实话。
妹妹啊,字你可以签。但是人我们只能尽力,这样的病我们听都没听过。
病房外,台风刚过,阳光灿烂。
杨眉抱着尤蜜坐在床前嚎啕大哭,小小的尤蜜在妈妈怀里睡得香甜,全然不知一场离别就在眼前。医生嘴里提到的罕见病,全名叫灾难性抗凝脂综合征。在那个年代,全国只有很少的医生能说出这个名字,治愈的可能性在当时的之后20年也几乎为零。隔壁床的病人家属和值班的护士,看着杨眉和尤蜜,摇头的摇头,叹气的叹气。
长谷川志因为发生大面积的血管栓塞,导致多项器官快速衰竭,好端端的人说没就没了。炎热的仲夏,家门口三轮车里的虾米和鱿鱼,在阳光下腐烂发臭。长谷川志在日本没有家人,他留下了一些存款,几支画笔,一摞越来越多的人开始看得懂的漫画和一辆三轮车,留下了杨眉和嗷嗷待哺的尤蜜,撒手人间。
杨眉把孩子托付给邻居,乘着清晨的渔船,把长谷川志的骨灰连同记忆都撒进了大海,火红的太阳跳出地平线,深蓝的海水波光粼粼,风平浪静。在它广袤辽阔的内心深处,色彩斑斓的鱼儿成群结队,在珊瑚间嬉戏。
也许这才是生命真正的恩赐,让美好的食物会腐烂,温暖的爱人会失去。
等你再拥有的时候,才会觉得弥足珍贵。
处理完长谷川志的后事,杨眉带着尤蜜回了老家,几年不见,父母都老了许多,大姐见着妹妹回来,高兴得张罗了一大桌子菜。
杨眉没结婚,跟着一个比她大十岁的日本人跑了几年,回来还带着一个没断奶的孩子,邻居们都在背地里议论纷纷。杨眉的父亲要面子,脸上挂不住,家里人商量,杨眉年纪轻,条件不错,还能重新开始,但是拖着个孩子,许多事情都不方便,于是暗地里托人打听有没有人能收养。
一直到接孩子的夫妻登门拜访,杨眉才知道真相,她拼命也不肯,父亲气得犯了高血压,站在门口晃晃悠悠,随时都要倒。父亲也是犟脾气,以死相逼,说杨眉如果不答应,就带着她和孩子一起去死,杨眉的母亲哭着求她:
眉啊,你自己一个人怎么把孩子带大,听妈的话,就当妈求你了。
尤蜜在襁褓里撕心裂肺地哭,哭声像爪子挠着杨眉的心,她把怀里的孩子递给父亲,转身回了房间,三天没出门,不吃不喝也不睡,就那么坐在床边。
第四天,她找到父亲:
“爸,拿出来。”
“拿什么?”
“钱。”
“什么钱?”
“拿出来。”杨眉一字一顿,双眼通红。
母亲在一旁拉着杨眉的袖子,生怕她扑上去吃了她爹。
“拿出来。”杨眉又说了一遍。
父亲转身到柜子里翻出一个信封,里面装着三千块钱。
那时候,三千块钱是很大一笔钱。
杨眉接回尤蜜,收拾东西决定离开家,家里人谁也没劝她,大家心里都知道,杨眉不是能劝得动的人。她走的前一天,父亲整晚都没合眼,天快亮的时候,掏出一张存折递给杨眉的母亲。
“你去,让她都拿着,走得越远越好。”
杨眉的父亲当过兵,身上有伤疤,不曾流过泪,说完这句话,也哭了。
吃完饭杨眉拿出小镜子,认认真真重新涂上口红。
尤蜜擦擦嘴,看着杨眉说:
“妈,我爸和梁朝伟比,谁更帅?”
杨眉接过找零数了数,思索片刻告诉尤蜜:
“还是梁朝伟。”
印度咖喱吃的时候很香,残羹冷炙看起来就不那么好味了。
刚走出重庆大厦,阿良就打来了电话。杨眉想都没想就摁掉了。她拦下一辆计程车,告诉司机到上环,去码头。
尤蜜有点不习惯,香港的计程车,司机在右手边,车内十分整洁宽敞。马路虽然狭窄,车辆行人来来往往,却很有秩序,不怎么堵车。但杨眉的电话一直响,听得尤蜜心里直发毛。
“杨眉你接电话,老响,要么就关了。”
尤蜜还没见过阿良,只知道她是妈妈的男朋友,这次专门来香港,就是作为妈妈委派的家属代表,准备见见这位传说中的巴士叔叔,哪知道阿良临阵脱逃,迟迟不肯出现,电话也打不通,惹得杨眉非常不高兴。
杨眉接起电话,说自己在船上,去澳门,不听解释,然后挂了电话。
香港夜色撩人,有一股神奇的魔力,就算再沮丧,也总能拨动人的心弦。
“妈,你一直没说,你和阿良怎么认识的啊。”
杨眉告诉她,就是有一次来香港,听别人说这里的小巴劲到爆,就专门坐了一次。结果司机拐弯玩漂移,整车人都离地半尺,左边座位上的老太太更夸张,整个人飞起来,落到了她的旁边,自己则被甩到了玻璃上,脑袋撞了一个大包,她刚要骂人,老太太却先掀了锅。骂骂咧咧下了车,下车后还一直骂。后来她才知道,开车的司机叫阿良,是荃湾有名的高速小霸王,那个被扔过来的老太太,是阿良的妈妈。
尤蜜张大了嘴:“不是不是,不是吧,这样的男人你也喜欢啊,他连自己的妈都下毒手。”
“不不不,阿良不是这样的人,他只不过是爱开车,一高兴就忘了自己的老妈也在车上,很有意思的一个人。杨眉赶忙替他解释。”
“你们打算结婚吗?”
“怎么可能,我20岁都没结婚,50岁了还有什么可结的。”
司机偏过头,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杨眉。
计程车路过湾仔码头,尤蜜自言自语:
“原来湾仔码头不只是水饺,真的有码头……”
杨眉在车上轻轻闭着眼睛,尤蜜知道她逛了一天,不可能不累。离得这么近再看妈妈,年轻貌美永不凋零的赞美也是自己今天晚上说过的话吗?
胡说。
眼前这个50岁的女人,住过很多城市,谈过很多恋爱,热情洋溢地爱过很多人,没有结过婚,这么多年,只有一个相依为命的女儿,上大学后,也没留在自己身边,如今也已经快嫁人。但她却说自己终于可以拥抱自由,今天可以去澳门,明天就可以去日本。
眼前这个50多岁的女人,眼角分明就有皱纹,脸上的肉也已经下垂,腰上还有一圈明显的赘肉,她的手指不如去年圆润,睡着时的表情,也越来越像一个小孩。唯有那头定期会染的金色鬈发,让她看起来还很年轻。她坚持每天涂口红,坚决不让自己变胖,每次约会,她都要隆重地打扮自己,她说这不仅是为悦己者容,在流动的生命里,我们都不能妄想永远年轻。
但我们可以去争取灵魂深处自由的爱情。
它们就像苍茫岁月里永不褪色的保鲜膜,包裹着我们强有力的心脏,让我们望着这条去往未来的路,越是黑暗,越去追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