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辣文告诉我,来夜店消费的只有三种人:男人、女人以及失意的作家。言下之意,作家是超脱男女之外的第三种人,他们失意,却不失智,他们永远不会授人以柄。
不是所有人都像辣文那般有所保留地活着,起码色凯不是,色凯眼里,任何一份在酒精与肉体间徘徊的矜持,都可以理解为一个字——“装”。“装”,也许是份姿态,也许是场阴谋,但色凯不需要,他有的是钱,也足够高帅,他可以轻而易举地将附近的姑娘约个遍,再用酒精一点点稀释掉她们的防线。
辣文和色凯是我老友,我们曾在同一个社区长大同一所中学读书,如今,我沦落为海归待业女青年,辣文化身侦探小说作家,色凯依旧是那个穷奢极欲的纨绔子弟。身份差别,导致我们三人对同一件事物往往存在不同的看法,比如夜店,我不认为这是个单纯的纵情声色的地方,更不可能笼统地将这个地方的所有人进行分类。
辣文和色凯这样的人被他们各自的生活禁锢了,在一个荷尔蒙依然旺盛的年纪,匆忙认定一种生活,就会被这种生活禁锢。
“你觉不觉得你姐这店的名字太不吉利了?”辣文眯起小眼。
“不就是个名字吗?哪那么多事儿。”
“女武神,哼哼,听起来可真威武,可历史上的女武神只有两个,一个是自愿替天庭卖命的贱奴,一个是徒有其表试飞两次便夭折的美帝轰炸机。”
我无心接话,低头喝水。色凯趁机搭腔:“这次回来有什么打算?找工作的话我可以帮忙,我爸有很多外企的朋友。”我笑起来,拍拍他的脸蛋:“乖啊,什么时候你不靠你爸了,我就请你帮忙。”色凯颜面略失,怏怏退下。
“如果你姐让你来这边上班,你会不会觉得委屈?会不会觉得这个地方配不上你的学历,配不上你这样的姑娘?”
舞池灯光闪烁,DJ将胶盘拨至临界点,所有人的对话被突如其来的音浪淹没。色凯肾上腺素激增,对着楼下大声嚎叫,辣文无动于衷,靠在座位上擦拭眼镜,我显然来不及习惯这种节奏,用力扶着高脚杯底部,同时感到脚下的木板在颠、脖颈的毛发在抖。
色凯拉着我跑下楼,于人群中撞出一块空地,挑衅式约我对尬。
我解开衬衣上方扣子,挥动手臂试着去抓节奏,色凯兴奋起来,旋转着呼喊我的名字,周围VIP客户认出我,跟着色凯一起拍手鼓噪,我又羞又恼,飞起一脚踢向色凯的屁股。
我气喘吁吁逃回楼上,辣文对着我哈哈大笑。
“笑个屁!”我双颊绯红,“你们都一个臭德行。”
“他还是那么喜欢你。”
“他他妈爱喜欢谁喜欢谁去,姑奶奶对他没兴趣。”
“讲真的,”辣文呷口酒,“我算比较了解色凯,他一直把你当作他人生的重要目标,包括你去英国读书这几年,老是跟我提你,我都快烦了。”
辣文持续唠叨,我倍感无聊,咬着杯子里的吸管四下乱瞄。
那是我第一次盯着他看,在灯光中远远地盯着他看。那也是他第一次对着我笑,他笑着滑过我的视界,淹没在一群叽叽喳喳的女孩子之中。
我的心跌入混沌,在毫无防备中接受一轮轮击打与抛离。我从来都不是信奉“一见钟情”的人,但我总会莫名其妙地恋上那些醉人的笑,女人的笑、男人的笑、长得像女人的男人的笑,瞬间让我凌乱。
“诶诶,干吗呢?”辣文在我眼前摆弄手掌。我收回目光,故作平静。“要不要我介绍给你认识?”我低头晃动杯子里的冰块:“他是谁?”
辣文挥手招呼服务生,服务生小碎步跑过来。
“什么事?”吧台处的男孩子来到自饮区,背起双手站到辣文旁边。
辣文伸手指向我:“认识她吗?”
他迟疑一下,回说:“是梁姐的妹妹。”
辣文指向他:“梁莺,这是邵克,管酒水的,我们都叫他狼邵。”
“你好,”我捧着杯子打招呼。
“你好……”他一脸不好意思,“需要喝什么就说话。”
吧台男孩子走掉,刚上楼的色凯一脸茫然。“色凯,小心啊,”辣文咬起吸管,“你有情敌了。”色凯眨眼:“什么意思……小莺你不会看上那小子了吧?”“是啊,怎么着?”我憋着笑。色凯长吁一口气:“算了吧,你没戏。”“你怎么知道我没戏?”色凯冲辣文摊开手:“辣文,咱们都认识狼邵好几年了,你什么时候见他交过女朋友?凭他那张小娘炮脸,多少小女生围着他转,可甭说女朋友了,我都没见过他跟哪个女的多说过几句话。”“你要这么说……还真是这么回事儿,”辣文坐起来配合演出,“这家伙是让人有点搞不懂。”“所以啊,”色凯提高音量转向我,“算了吧妹妹,丫不好你们这一口儿。”“他不是你们说的那种人,”我放下杯子,“他不是,我是女人,我看得出来。要不要打个赌?如果我能证明他不是你们说的那种人,你们俩愿意输什么?”
“你不会是玩儿真的吧?”色凯小心翼翼地问。
“是啊,我是玩儿真的,别以为天底下就你们两个直男。”
打烊时分,辣文送我至停车场,伸手扶住车门。
“梁莺,咱们今天那个赌局……”
“怎么?后悔啦?”我抬头对他媚笑,“咱可说好的啊,后悔就算输。”
“我不是那个意思,”辣文松开手,“我是说如果你真想认识狼邵,最好先从别人那里了解了解他,起码了解一下他的过去。”
“他过去怎么了?”我换副表情从车里钻出来。
“他过去……杀过人。”
2
父亲说,我出生在一个冬日的清晨,那时星光早已散去,天边只留下一块残月,同时那也是我唯一的姑姑去世的时辰,她穿戴整齐走出家门,怀着四个月的身孕跳进了冰河。
父亲坚持我是姑姑的托生,不顾全家反对在户口本上给我登记了与姑姑一模一样的名字,他说我继承了姑姑的容貌,继承了姑姑的眼神,继承了姑姑本应该得到的尊重。
姑姑背弃婚约爱上了别人,她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她,她要走的路,不允许有人站在前面。
我交叉双臂候在角落,静静等待吧台处的人走光,花枝招展地走到他面前。
他抬头看我一眼,俯身摆弄电脑。
我趴下来,下巴贴在手背,风情万种地问他:“你为什么要扎这种女孩子的发型?”
他拨开一侧的毛发,露出眼角处一条细细的疤。
“这只眼睛失明了吗?”
他低头傻笑。
“你是不是不爱和女生说话?”
他依旧傻笑。
“你他妈是个哑巴吗?”
他傻笑着抬起头。
“一会儿你干吗去?”
“下班了能干吗?”他继续摆弄电脑,“回家休息呗。”
“那休息完了呢?”
他再次抬起头,我鼓足战力与他对视,几秒钟后,他败下阵来,喃喃地说:“去福利院。”
我单刀直入侵入他私生活领域,我不觉得自己这么做缺乏礼数,相反,我想尽快摆脱掉我与他之间的那些礼数,礼数,会让两个人的交往变得优雅从容,也会让一颗炙热的心渐渐冷却。
当然,他也没笨到去拒绝自己上司的妹妹。
福利院门口,他拖着一只行李箱远远走过来。我开玩笑问他:“您这是打算跟这儿住吗?”他笑笑说:“半个月没来了,给里面的孩子买了点东西。”
“把墨镜摘了吧,”他回过头,“里面不让戴。”
按照事先约定,我是他的同学,在他指引下前来做志愿者。门卫室、接待室、审计室、后勤室,我出示各种证件,领取各种表格,填写各种申请。他全程陪在我身旁,伴随一副奇怪的表情,我知道他在盼着我知难而退,故意把笔帽合得咔咔响。
志愿者的工作都是按照当日执勤表上的安排进行,包括打扫食堂、机洗衣物、整理二手图书、粉刷墙壁等。无论做什么,他都驾轻就熟,东边来,西边去,仿佛在阴雨的周末打扫自家庭院。为表示自己不是个庸俗的富二代,我尽可能地学他的样子劳作,撸起袖子,挽起头发,藏起项链,但这分明不是我擅长的领域,半个小时不到,我就拖把竖上了墙,蹑手蹑脚地躲到冷气下偷懒。他视若无睹,只忙活他的,想来他也觉得我不是这块料。
“累了吧?”洗完手,他递给我一张纸巾。
“还成。”
“穿这个,”他从包里拎出白色大衣,“带你去个好玩的地儿。”
好玩的地儿,就是他提前约好的幼儿看护室,那里有个他熟悉的姑娘。
门口,他与白大衣值班阿姨一通唠叨,对方终于放我进去。门开,他直奔角落床铺,与另一个穿白衣的年轻女子一通唠叨,女子将怀里孩子交给他,他抱着孩子洋洋得意地走向我。
“这就是你在庙里捡到的那个孩子?”
“是啊,幸亏是个女的,不然就被抱走当小和尚了。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哭得震天响,在场所有人都拿她没辙,见到我立刻不哭了,到现在能治她哭的也就只有我和刚才那位看护员,我想这应该算缘分吧。”
“那你打算收养她吗?做你的女儿?”
“我倒是想,可这里收养孩子是有政策的,第一条就是收养人必须是已婚人士,我不够格。”
“这么说这孩子迟早会离开这个地方离开你,对吗?那时候你这缘分怎么办?”
“是啊,可又有什么法子?只能盼她找个好人家吧。”
我轻轻摆弄小耳朵,幻想着有一天孩子被人抱走的场景,也许那会成为他这辈子最刻骨铭心的场景之一。
铃声响,我和他被迫离开看护室。他站在门口久久不愿离去,傻子似的一遍遍冲里面招手,直到值班阿姨笑着把门拉上。
他依旧对门站着,一语不发。
姐姐说,不要爱上那些注定离我们而去的人,因为这等于爱上一份痛苦,爱得越深,痛便越深。可我们毕竟是凡人,凡人无法预料自己会爱上谁,更无法选择让自己去爱上谁,这是生命的有趣之处,也是生命的代价之一,一个眼神,一份怜悯,一段羞涩,都可以让我们万劫不复。
“为什么里面都是女孩儿?”我脱下大衣问他,“转了一大圈,就没发现一个带把儿的。”
他脸上闪过一丝哀怨,接着说:“被遗弃的大多是女孩儿,有过一个男的,被人领养走了。”
3
姐姐见我走进来,闭眼假装休息。
我挨床头坐下,拍拍她身上的被子:“行了行了,别装了,你手机还亮着呢。”
“怎么?想通啦?”
“俩条件,第一,薪水不能少,第二,管理上我得有话语权,你这店问题挺多的。”
“好啊!”她睁开眼,“只要你肯帮忙,这些都没问题。听说……你最近和小邵走得很近?”
“是啊,我提前造访民间,核实情况。”
“得了吧,我还不知道你!”姐姐眼睛斜起来,“我可告儿你啊,小邵是个好人,工作很卖力气,你当了副总别难为他,再说了,你们俩不合适,你怎么玩儿我不管,但不能出格,听见没?”
“哎呀,烦不烦啊你!”我扭头向外走。
我靠着无可匹敌的血缘关系获得生平第一份工作,尊称也从“梁姐的妹妹”晋升为“二当家”,尽管有另一位副总存在,我依然享受着这个身份。当然,我明白这个“二当家”没那么好当,因为要打理的是家夜店。
即便是从业者眼里,夜店也从来都不是个具备安全感的地方,劲爆的音乐、辛辣的饮品、渗汗的肉体,这里的一切无一不激发着人类最原始的热情,而任何一份踩线的热情,都有可能招致骚乱,这也就是为什么酒吧、夜总会这类地方总要高薪聘请一帮壮汉看场的原因。此外,任何一个城市的夜生活区都是治安单位布防的重镇,一旦烽烟燃起,他们便倾巢而出,甚至杀一儆百震慑业界,某种程度上说,这种诛杀远比骚乱来得可怕。
所以,我上任后的第一个动作已经明确,就是“安全”。
我制定并实施了一系列新店规,例如每一个洗手间换上全新的“禁毒”标签,派专人定时进行排查,每一处VIP包厢都增设摄像头,标语提示摄像头所在,桌球室、棋牌室明令禁止赌博,开出具体的处罚标准。
对于我的诸多新政,另一位副总没有表示异议,他慢慢从会议桌后绕过去,回敬我一段诡异的笑。
姐夫结束新片宣传期归来,声称要给我这个新上任的“二当家”撑腰。与往常一样,他的出现打乱了“女武神”原本的节奏,男士簇拥,少女尖叫,媒体记者也趁机混进人群揩油。直到他登台致辞完毕,整个场面才渐渐平复下来。
“你每次来都这么大动静吗?”
“哪儿有,”姐夫整整领带,“平时我来店里都是从后门进的,这不是来捧你的场吗?”
“您这哪是捧我的场,简直是砸我的场,好家伙,瞧刚才那个乱劲儿,以后您还是从后门来吧。”
色凯站起来帮姐夫点烟,一副谄媚状说:“我觉得毛哥还是随性一点好,您瞧这些人,哪个不是冲着毛哥的名气来的,毛哥跟他们说话,那是给他们脸了。”“哈,你小子少给我这儿装啊,”姐夫拍打色凯,“我不在的时候,你他妈也没少祸害这边的姑娘!”
姐夫和色凯开始扯皮,我拉过身旁一个服务生说:“去看看辣文在干什么。”他点点头,随后我又叫住他,用极小的声音说:“告诉辣文,找个理由把我从这儿带走。”
辣文迟迟不来,我只好继续盯着吧台处看,那里照旧围满花花绿绿的女孩子,叽叽喳喳与调酒师们聊天,指手画脚地卖弄风情。他夹在人群中间,像平日那样低眉顺眼地忙碌,有些女孩儿直呼他的外号:“狼邵,我今天在福利院门口看见你了!”他抬起头笑笑,并不作答,宛若一头温驯的宠物。
我大概猜到了姐姐为什么那么喜欢他的原因,他不是那种轻易便在诱惑面前失态的人,身为调酒师却不酗酒,身处花丛却不沾腥,很少正面示人,只为躲避一条羞涩的疤。
“他是西北人,好像是西安那边的,孤儿,父母很早就死了,”辣文远远望着吧台,“总之身世挺苦,读中学的时候跟校外的流氓打架,失手杀了人,检方认定他属于防卫过当,判了五年,出狱后来北京混,没人知道他是干什么的,据说在一次片场冲突事件中救了你姐夫,之后就到你姐店里做事。”
“听得出来他是老陕儿,偶尔还带着点那边的口音,他一直这么腼腆吗?对我姐姐也这样?”
“一直这样,对谁都客客气气的,没什么朋友,起初我以为他这么做是出于自卑,后来感觉可能是基因的缘故,他们家必定有一个人性格和他一样。”
“我告诉你一件事,这件事除了我和色凯没几个人知道,你和他去的那家福利院里曾经有个女志愿者追他,是色凯的大学同学,也是店里的常客,平心而论,那姑娘的相貌、学识都很好,可他一听到对方是这个意思,立刻疏远了,所以色凯坚持认为他性取向有问题。”
“你是为了他才答应你姐姐做‘二当家’的对不对?”色凯露出一丝狡猾,“如果给你个选择,在他和‘二当家’的位置中间选一个,你会选择他吗?”
我望着吧台不吱声,辣文笑起来:“你在热恋亲爱的,热恋不是什么好事,小心被烤焦了。”
临近午夜,舞乐正酣,整座“女武神”在高温中尽兴。突然,DJ台上的玻璃雕塑倒塌下来,碎玻璃与尖叫声撕开人群,接着两帮人推搡喊骂,楼下噼里啪啦乱作一团。
音乐声止,色凯捂着血鼻子退到姐夫身后,人群呼啦啦围成一个大圈。
我走过去拉住一个领舞姑娘问:“怎么回事?”“我也不知道,”领舞姑娘红着眼,“这伙人上来就叫我们跟他们出去,我们不出去,他们就动手。”
姐夫向前走一步,冲对方带头的说:“冯四,什么事不能放台面儿上说,非得动手?”冯四歪头啐了口唾沫:“毛哥,今儿这事本来没什么,我同事跳槽到你这边,我约她出去聊聊,你后面那个兔崽子非出来挡横儿。”
姐夫回头看色凯,色凯用纸堵着鼻子不作声。我站出来说:“这是公共场所,不是你们家阳台,你凭什么对别人呼来换去的,要打架滚你们店里打去!”姐夫拉开我,依旧心平气和对着冯四:“冯四,这件事我已经知道了,我看到这儿就算了,回头咱们私下再说,真要等警察来了,那可就是公事公办了,对咱们两家都不好……给我个面子,带着哥儿几个散了吧。”冯四瞄了眼躲在姐夫背后的色凯,气焰更盛:“这不是面子问题,今天她必须跟我出去。”
“看来你真打算来野的是吧?”姐夫摘下眼镜,“你放着你的生意不做,特意跑来搅和我们的?”“这跟生意没关系!”冯四大声道。“行,有你的冯四……”姐夫重新戴上眼镜,回过头喊:“狼邵!”
他走出来,站到姐夫身旁,姐夫手指着冯四等人说:“警察五分钟内会到,先让这几个人躺下。”
那是场看着十分不公平实则更不公平的对抗,对方声嘶力竭,三人六只手挥出比他多五倍的拳头,他不紧不慢地躲闪,分别击中对方小腹、裆部、下巴等要害,整个过程持续不到十秒。冯四一个手下甚至当场昏厥过去,像个醉汉一样瘫倒在地板上。
警察推门而入,姐夫向警察详细介绍现场情况,大厅里的人纷纷帮姐夫说话,警察带走了姐夫、色凯和地上的人。
他躲进二楼一处阴暗的角落,整个夜晚再没出现。
4
过去我对夜店的认识,完全是英式的,那种英国本土的酒吧或电音CLUB,充斥着浓郁的派对文化,充斥着大嗓门的酒鬼和无休止的大话。国情及文化不同,北京夜店与英国夜店存在诸多气质层面的差别,英国夜店里徘徊的大多是工薪阶层,北京夜店里撒欢儿的基本为富二代与小野模,英国夜店的业主大多是夜生活的支持者与追随者,北京夜店的老板清一色商人。
商人,就会有商战。体馆街大大小小数十家通宵娱乐场所,名气最大的是姐姐的“女武神”,经营最好的是百米外的B-one。姐姐说,B-one的业绩一直优于“女武神”,最狠的年份,其VIP数量与客流量数倍于此,差点令她关门歇业。后来,体馆街来了一个台湾人,他注资B-one,聘用自己的小舅子冯四做“二当家”,B-one渐渐降温,“女武神”扭亏为盈,两家的争斗也就此摆上台面。
他帮我拉开门,低头退回自己的位置。我丢下包问:“什么事?”姐姐抬眼看着我:“从今天起,公司另外一位副总做‘二当家’,你辅助他工作,你先前给店里制定的那些规矩统统废除,这段时间你先学学怎么做管理工作。”我怔一下,回说:“你把我这个副总也废除吧,我不干了。”
“你这丫头怎么说话呢!”她火起来,“我这是为你好你懂不懂!我给你这么好的位置实习,不是让你过家家玩儿的,你老大不小了,我不能像爸爸那么惯着你!”
“我也没说什么呀,你生哪门子气……”眼见她起急,我急忙安抚,“大夫说了,你刚做完手术,半年内不能动气。”
“哦,你这时候知道心疼我了,早干嘛去了!”她火气不减,“你知不知道你给我添了多大的麻烦!”
我无语,转过脸狠狠瞪着他。
“你不用看小邵,店里的事都是辣文跟我说的,就这样了,下午你去和那位副总交换一下工作,记住,凡事听他安排,不许再耍性子。”
“您省了吧,说不干就是不干了,”我伸手拎起包。
“不干这个你干嘛去!”姐姐一巴掌拍在桌上。
“去爸爸工厂,我给他老人家当小秘去!”
我进入吧台,怒气未消,随便搬把椅子坐下,几个调酒师飞快看我一眼,假装什么事也没发生。我站起来走到他们中间,胡乱抓起几瓶基酒倒进冰块,对面姑娘伸着脑袋问:“这什么呀这是?你丫到底会不会啊?”我“啪”的一声将杯子摆上台:“就这个!爱喝不喝!”姑娘撅着嘴巴走掉。
我坐回椅子喝自己调的酒。他回到吧台,与其他调酒师打招呼,余光扫到角落里的我,挥手致意,我不领情,白他一眼。他走过来说:“要打烊了,还不回家?”我说:“打烊怎么着?要你管啊!”他说:“一块儿出去走走吧?”我说:“外面黑咕隆咚的有什么好走的!”
“你有没有在这个点儿出来散过步?”他把卫衣帽子扣在头上,双手插进口袋,“特别喜欢这个时候的北京,安静。”
“你干吗去我姐那儿打小报告?辣文不会出卖我,就是你。”
“是我跟梁姐说的,我和他们一样,不太赞同你工作上的一些做法,你太急切了,会伤害到一部分人的利益,在这里上班,人缘儿挺重要的。”
“你这人还挺老实,这么快就招了……”我瞅他一眼,“那我问你点别的?”
“你问。”
“你来‘女武神’之前在北京是做什么的?你这么能打架,哪儿学的?”
“我以前在北影厂做剧务,也在那边一个大学读自修班,自由搏击是坐牢时跟同宿舍一位大哥学的。”
“你眼角那条疤也是那时候留下的吧?”
“是,我们那个监区环境不太好,一些老犯人经常欺负我们,我眼睛就是被他们用饭盒划伤的。”
“他们叫你‘狼邵’这么难听的名字,你不生气吗?”
“可能大家一提到西北总会想到狼吧……你呢?你的名字真的是你姑姑的名字?”
“是啊,”我得意起来,“我爸说我和我姑长得一模一样,脾气也一模一样,哈哈……唉,可惜她死得太早了,都没见过她长什么样子,奶奶恨我姑,把她照片全烧了。”
“对不起啊,我不该问你这个。”
“这有什么,我问了你那么多,你问问我名字怎么了……对了,你为什么那么抵触交朋友?辣文说你一直独来独往,男生女生都保持着距离,你怕什么?”
“不是怕,是一个人习惯了,我出身不好,不想连累人家。”
天空颜色变淡,前方路口传出车辆声。
“太远了,咱们回去吧。”
“好。”
“噢,我差点儿忘了,”他拉开上衣,掏出一个小盒子,“送你个礼物吧,算我向你道歉,也祝贺你光荣失业。”
“是什么?”我伸手接过来问。
“福利院给老志愿者的,那些残障孩子用绳子编的手链,挺漂亮的,你拿走吧。”
我戴上链子,把手伸向星空,笑得像个孩子。辣文说得没错,我的确在乎“二当家”的头衔,但我同时在乎着他,他依然是我这个夏天最值得追求的事情之一。
他站在福利院大门口,穿着白色的大衣,围着白色的领巾,头发整齐地向后梳着,露出那条细细的疤。他身后涌出一群衣衫褴褛的孩子,包围着我,簇拥着我,将我送到他的面前。我深情地望着他,他深情地望着我,他挽起我的手奔跑,穿过一块草丛,穿过一片沙丘,穿过一座残桥……我停下脚步,发现眼前是姑姑跳下去的那条冰河,我转过身去想要对他诉说,他不见了,那些跟来的孩子纷纷抬起双手,露出血红的眼睛,露出白色的獠牙。
我醒过来,怅然若失地盯着白墙,电话在一旁不停地震动。
“什么事?”我抓起电话问。辣文在里面急促说道:“还记得店里新来的那个叫米林的领舞吗?就是上次色凯为了她跟冯四打架的那个,今天早上我看到她进B-one了,她原本就是B-one的人,跳槽来这边的,我觉得可疑,你记得跟梁姐说一声。”
我放下电话,慵懒地走到窗边,整个城市陷在厚厚的雾霾中。
5
扶正的副总带领下,“女武神”迅速起色,不到一个月时间便人满为患。他们告诉我,体馆街的夜店要想火起来,必须具备几个指标:高档的设施、宽容的政策、知名的老板、一流的DJ,外加令人垂涎的舞伴。
那个叫米林的领舞成为聚光灯下的统治者,她和她手下的姑娘个个火辣大胆不知疲倦,她们打破传统,零点过后赤背上阵,扯掉内衣与台下的人群互动,坐进自饮区与客人打情骂俏,其奔放程度足以令任何一个打领带的人心惊胆战。
这似乎再次印证了我之前对北京夜店的看法,北京的夜店,没多少气质或文化可言,不过是一场撒钱的游戏,来这儿的人足够有钱,他们只求自己的钱迅速转化为乐子,这儿的老板也足够有钱,他们只求自己的钱变得更多。
但我为此感到不安,我说不清这种不安具体源于何处,只觉得这种挑逗底限式的经营存在着巨大的隐患,一个打风月擦边球的场所大搞风月,不是什么好事,无数历史真相告诉我们:狂欢总在危险迫近时出现,放肆注定付出代价。
“你想多了,”他递给我苏打水,“客人开心,老板赚钱,除了这两个,夜店没别的诉求,你和辣文提的那些意见很中肯,但梁姐和毛哥不会听你们的。”我背靠吧台:“想不到我姐喜欢挣这种不干不净钱的。”他笑起来:“是你太挑剔了小姐,你看看这条街,哪里有干净的地方。”
姐夫带着助理来到吧台,吩咐调酒师将指定饮品送到包厢,然后指向我:“你和狼邵也来吧,介绍几个人给你们认识。”
沙发上的面孔齐刷刷转向我们,色凯主动起身向大家介绍我的身份,浓妆艳抹的米林握住我的手满面堆笑:“早就知道梁姐有个漂亮妹妹,一直没机会聊,今天总算靠毛哥的面子约到了。”我干笑着回应:“哪里,您客气。”“小莺,”姐夫拽起身边的老外,“这位是老荷,荷兰来的,店里新到的桌球教练,老荷来中国不久,普通话不怎么利落,你是我们这里面‘英格力士’最好的,帮大伙儿多交流交流。”
漫长无趣的包厢派对解散,众人走出房门各自寻找放纵地盘。我溜进附近的安全通道,找到正在那里抽烟的色凯。
“什么事?非得来这儿说?”
他意味深长地望我一眼,扔掉烟,抓出一条镶钻的银链。
“什么意思?”
“明天七夕。”
“不要,”我推回去,“你留着给别人吧。”
“这算是拒绝吗?”
“是啊笨蛋,这都听不懂,怕是也没姑娘跟你这么说过话吧。”
“小莺!”他一把抓住我的手,用力将我按在墙上,“我不懂,我哪点不好?你说,我哪点不好?”我大惊,挣脱着说:“你干吗……”不等我说完,他嘴巴贴上来,我双脚开始乱蹬,膝盖一下撞到他的下体,他低嚎一声退开。
“你他妈疯啦!”我怒不可遏,冲上去甩出一记耳光。
他冲进安全通道,望望我,又望望捂脸的色凯,问:“发生什么事了?”色凯嘟囔起脏话,恶狠狠推他一把,撞开门溜掉。
我装出一副可怜相对着他,他走过来拉起我的肩带问:“刚才他欺负你了?”我不说话。他双手捧起我的脸:“要不要我帮你收拾他?”我喃喃地说:“我要回家……”
夜雨流淌在挡风玻璃上,两侧的霓虹开始变得扭曲。我按下车窗,静静欣赏这座湿漉漉的城市,它好像永远都不曾熄灭过,灯线千行,荧光万盏,普渡无数不眠的精灵。父亲说,是人让城市变大了,城市却让人越变越小,我们骄傲地拥有了财富,却无知地以为拥有了世界,骄傲驱使着我们,无知吞噬着我们,使我们变得张狂,变得丑陋,变得不知死活。
我扑到他身上,像头饥饿的母狼,双腿夹住他的腰肢,两臂扣紧他的脖子。他踉踉跄跄地后退着关门,喘着粗气抱着我走向卧室。
我忘情地占据着他,一次又一次,直到汗水冷却,直到双腿酸软,他也几近虚脱,整个人瘫到在我身上。我拨弄着他的头发,听着他在我耳旁均匀的呼吸,感觉自己的灵魂正在离地三尺的地方妖娆地扩散。
“你和辣文他们的那个赌局还在吗?”他闭眼问。
“你知道这件事?”
“店里藏不住事儿的,”他翻身躺到一旁,接着他笑起来,“你们这些有钱人可真够无聊的。”
“那你会觉得我和你在一起是为了赢那场赌局吗?”
“当然不会,你能第一时间看出一个男人的性取向,我也能第一时间看出一个女人的动机。”
“但你隐藏的部分始终比我多,不是吗?”我伸出手指扯弄他的眼皮,“我们从一开始就是不公平的。”
他词穷,半晌不答话,最后睁开眼睛盯着我说:“为什么不接受色凯?女孩子不都喜欢那种男人吗?长得帅,又有钱,还能买那么贵的东西讨好人。”
“你说呢?”我盯着他,“我他妈最讨厌你们这些男人总把我们女人看成一个德行,色凯跟我说过,富二代会和一堆女人上床,但最后娶的都是门当户对的白富美,你猜我回了他哪三个字。”
“哪三个字?”
“娶你妈!”我大笑着骑到他身上:“娶你妈娶你妈娶你妈!”
“你会爱上一个出身悲惨一无所有的男人吗?”他问我。
“你呢?你会爱上一个出身娇贵刁蛮任性的女人吗?”我问他。
6
辣文拍拍服务生后背,指着门牌号说:“就这间。”服务生慢吞吞摸出钥匙,插半天插进去,左拧右拧,怯生生地说:“里面反锁着呢……”我拔出钥匙还给他,示意他退后,抬腿摘下一只高跟鞋,“咣咣”朝门上砸去。
门开,一名男生探出头问:“哪个傻逼在这儿乱敲?”辣文说:“瞎了你的狗眼!这是老板的妹妹!”“老板的妹妹怎么了?”男生抬高嗓门,“这是私人地方,不是你们该管的,边儿待着去!”我双手推开男生,辣文趁势拱开房门,一屋子人呼啦啦站起来。
我看着那几个来不及穿好衣服的姑娘,看着桌面上来不及擦掉的白色粉末,看着沙发后面来不及全身而退的色凯,淡淡地说:“不好意思各位,走错门儿了。”
“你干吗去?”辣文拉住我。
“再这么乱搞这地方还活不活了!”
“你听我说,你得冷静,你这么去找梁姐解决不了问题……”
“她爱解决不解决!”我喊起来,“这帮孙子明摆着在毁她,干吗护着他们,还有那个老荷,那些粉末子就是他带进来的,他妈的这种人就该枪毙他!”
“你没明白我的意思,”辣文松开手,“咱们需要找个合适的时间去和梁姐谈,她现在还在疗养期,你这么气冲冲地跑去跟她讲这些事情,不怕她气坏身子吗?”
我大叫着踢飞走廊里的水牌,远处几个服务生的脑袋探出来又缩回去。
“我也不赞同你们现在去找梁姐,”他把杯子端到我和辣文面前,“不过有一点我和辣文想法不一样,我觉得就算你跟梁姐说了,她也不会在乎,想想看,当初她为什么反对你在包厢里装摄像头?”
“是啊,”辣文一口气喝完整只杯子里的酒,抬头仰望着酒架,“她最近新划分了VIP等级,顶级VIP会费涨到了一万二,只有这些人才有资格在零点以后使用包厢,也许真像你说的那样,她不在乎了。”
“我姐完了,沾上这些东西,不光这个店要完,她也要完。”
“还有你!”我扭脸对着他,“你最近和那个老外走得也很近,你有没有沾他的东西?”他不答话,笑着收拾酒杯。我瞪起眼说:“你要敢碰那些东西我饶不了你!”
很多时候,人们以“空虚”一词美化吸毒者,给人的错觉是吸毒的人都是清高的孤独的厌世的,但即使这份“空虚”真的存在,也统统与夜店吸毒者无关,因为这帮人根本不会空虚,他们有房,有车,有爹,还有大把用来花天酒地的时光,他们桌上的毒品,只是一份目中无法的骄纵、一份恬不知耻的炫耀。
诅咒“女武神”的,不只有毒品,还有美妙的下半身。领舞姑娘与她们的野模姐妹从自饮区一路渗进包厢,没人知道她们在里面做些什么,也没人知道她们收的是支票还是现金,她们玫瑰般的笑容足以证明她们每一个人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腐烂以惊人的速度蔓延着,继毒品与情色后,桌球室高调开出赌盘,棋牌室大搞脱衣游戏,最后连女厕所也升起呛人的烟雾,短短几个月,我眼里这家由亲人操盘的夜店已蜕变为体馆街最大的烟花馆。
姐姐再次与我吵了一架,令人意外的是,这次她率先发难,她指责我未经许可侵犯他人隐私,她警告我如果再有类似举动便取消我的VIP资格,甚至驱逐我出店。
我不觉得她这是虚假的恫吓,因为就在她恫吓我之后不到一个小时,辣文被逐出店外。
“我不怪你姐,”辣文站在街边,“事实上她赢了,B-one一个客服经理告诉我,他们最近经营惨淡,台湾老板回京后第一件事就是歇业整顿。”“我姐不该这么对你,”我一脸愧疚望着他,“是我连累了你,我太任性了。”辣文笑起来:“跟你没关系,是我自己要这么干的,不就是个休闲场所嘛,它不是生活的全部,梁莺你记着,它也不是你生活的全部,另外,你姐也并非你想象中的那样唯利是图,我一直怀疑她背后站着一只影子,只是夜太深,我看不清这道阴影究竟是谁。”
“这里已经不是我从前喜欢的那个‘女武神’了,”他回头看着上方的招牌,“这里已经变成是非之地,所以我一点也不留恋它。”
辣文走了,留下一个空空的车位,我低头望着地上那个歪七扭八的“文”字,心里一遍遍问自己同一个问题:我该留恋这里吗?我承认我留恋过这里,这里捆绑着我的亲情、我的友情、我的爱情,如今亲人反目、挚友离去,只剩下一条细细的疤,而即便是这条温暖的疤,也游离于灯红酒绿之外。
空气中的浪叫声越来越大,大得仿佛空谷中的豺鸣。我双手抱头,依然声声在耳,索性挥起粉拳捶打隔板,对方停歇,窃窃私语,换做轻微呻吟。我火气冲天,穿好衣服走到外面,一脚踹开反插的木门,半裸的姐夫和米林惊愕地望着我,这种惊愕如此突兀,以至于大家在长达数十秒的时间里一句话都没有说。
我冲下楼梯,撞开人群,推开铁门,顶着夜色与细雨在大街上喘息。我大口大口呼吸着清冷的风,胸中恶闷始终挥之不去,一辆出租车靠来,冲我暧昧地打灯,司机探出头问:“到底走不走?”我抓起一把泥巴丢过去喊:“滚蛋!”司机骂骂咧咧踩油门离去。
我退回屋檐,抱着淋湿的身体瑟瑟发抖,我心里明白,滚蛋的应该是我,我应该滚得越远越好。
整个九月,我都在父亲的工厂实习,我让他帮我在工厂内部酒店预留了一套客房,从此再不进城。搬到郊区,我原本的想法是换一个朴素的地方净化心灵,可真到这边才发现郊区才是京城最奢华的地方,这里绿地纵横豪车遍地名流如云,丝毫没有“农业社会”的影子。
他时常在下班后搭乘第一班地铁过来看我,陪我散步,陪我吃饭。他坚持不让我在长辈面前透漏他的真实身份,只说是我之前的一个同事,我知道他在生人面前内向惯了,并未对他的姿态提出质疑。
“你很久没去梁姐那儿了吧?”他一边削水果一边说,“她让我过来问问你怎么了,你们又闹别扭了?”
我用力嚼着东西不说话。
“不明白,从你回来到现在,就没见你们有一次不吵的。”
“你别去店里上班了,”我把吐出来的果籽还给他,“来我爸这儿吧,可以多陪陪我。”
他苦笑一下望向窗外:“谁不想来这种大企业打工,环境好,待遇好,还没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可这里只容得下那些名牌大学毕业的理科生,还有你这样的海归,我来能做什么?给老总们调酒喝?还是帮他们打架?”
“你怎么老是这么没自信?你不是也自修过一个计算机的学位吗?他们能做的你凭什么不能做?”
“我不是没自信,是有自知之明,这些年人情冷暖我也见过不少,凡事不是你想象的那样给你了就真是你的……狼邵狼邵,哼,谁会把一头狼当人看。”
他拎着包一个人向厂区大门走去,我追上前问:“你去店里还是福利院?现在是地铁高峰期,我开车送你吧?”他站定说:“不用,我叫出租车了,今天轮休,去见几个朋友。”
绿灯,红灯,车辆前方奔流不息的人,他自始至终没觉察到身后的我。五时三刻,夕阳将整个城市染成红色,他停下来,结算,下车,徒步走向一处会所,一群人站出来迎接他,有B-one的冯四,有领舞的米林,有荷兰的老荷,以及其他一些似曾相识的人。
我远远停在路边,透过车窗望着他,长达一个月的沉寂,我早已失去惊愕的力气,只剩下一道漫无边际的心碎。
7
大雨在不合时令的季节冲刷着京城,闪电肆虐,大地颤抖,好似积攒整个夏天的乌云刹那间崩塌,太多人被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到,选择在轰隆隆的雷声中隐遁。
首先出事的是姐夫,他被一个未满十四周岁的女孩儿起诉强奸,女孩儿是“女武神”一名舞者的妹妹。铺天盖地的舆论塞满荧屏,经纪公司单方面宣布解约,广告主排队上门索要赔偿,戴着口罩墨镜的姐夫走出法院门口,被一群静候多时的镁光灯包围。
几天后,他的太太接到检察院传唤,被公诉的罪状包括:开设赌场、偷税漏税、容留吸毒、引诱卖淫。归来途中,她同样被镁光灯包围,触动肝火的她当场发飙,失足跌落于摄像机前。
父亲说,去医院的路上姐姐一直在哭,她哭的不是旧病复发,是那份一去不复返的尊严。
“女武神”彻底凋零,LOGO被拆,门窗被封,连台阶上的金属浮雕都被人抠得干干净净。我走近生锈的铁门,隔着封条下的门缝望进去,里面空空如也,仅剩的几盏灯具被红布包裹着堆在墙角,东倒西歪,狼狈不堪。我不忍再看,转身离开,色凯从一旁悄悄跟上来。
我仔细端详他,他衣装不整、头发凌乱、肤色暗沉,活像一个从边境偷渡来的难民。
“小莺……”他哆哆嗦嗦凑过来。
我推他一把说:“干吗?”
“小莺你别怕,”他后撤两步,挤出一脸褶子,“都是我不好,我为以前的事向你道歉,咱们还是一起长大的好朋友,不是吗?”
“你到底想说什么?”
他两眼冒泪,蜷着身蹲下,表情愈发的痛苦。
我心生怜悯,走过去放缓语气问:“你这是怎么了?”他突然双膝跪倒,抓住我的小腿说:“小莺,我知道是狼邵约你来这儿的,他就在楼顶,他不理我,现在人都跑了,谁也找不到,只有他知道老荷在哪儿,求求你让他告诉我老荷在哪儿,我爸要把我送到戒毒所,我不想去,我不想去小莺,他们说从那儿出来的人都会变成太监变成白痴,我求求你小莺,告诉我老荷在哪儿,我求求你……”
他开始嚎啕大哭,路上行人纷纷围过来。我柳眉竖起,抓住他的衣领将他拖到橱窗前,指着玻璃说:“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看看,你活得还像个人吗!”
他扶着玻璃继续大哭,我背对人群偷偷抹了把泪,匆匆走进商场。
他剪了短发,腾空坐在空调外机室旁的台阶上。我走到他后面,他微微侧过半个脑袋,露出那条细细的疤。
“你就是我姐姐背后那个影子,所有这一切都是你搞出来的对不对?”
他不答话,许久,转过头去说:“六年前,从这儿跳下去一个姑娘,二十三岁,是个在北京读书的大学生。她爱上了一个演戏的男明星,那个男明星玩弄她一年多,最后告诉她他有一位姓梁的未婚妻。她提出分手条件,男明星约她到一家新开的名叫‘女武神’的夜店里谈判,她来后发现自己中了圈套,那家夜店的老板是男明星的未婚妻。未婚妻当场羞辱她,她反抗,男明星站到未婚妻一边,打了她一个耳光,让她走。她哭着走出门,沿着隔壁商场的步梯上楼,光脚从我眼前这个地方跳了下去。后来,男明星和他未婚妻用钱堵住所有人的嘴,事情不了了之,没有赔偿,没有道歉,所有这些都迅速被人忘了。”
“那个姑娘是我表姐。我十岁那年,父母车祸去世,寄养在二姨家,二姨的丈夫也是出车祸死的,她没有再嫁,靠着编芦苇席养着一个比我大两岁的表姐,表姐在很远的县城里上学,很少回家,跟二姨的关系也不怎么好。我十六岁那年坐牢,在牢里最后一年听到表姐的死讯,出狱后,我回到家,知道二姨也死了,跳河死的,人家说她跳河前就已经疯了。我跟这个表姐没有共同生活的经历,更没感情,可二姨是我唯一的亲人,她死了,我在这世上唯一的家也没了。你姐夫和你姐姐从来都不知道我的底细,我试探性地问过那个跳楼的姑娘,他们说那只是他们俩早年的一段感情游戏,感情游戏,哼,有钱人当然玩得起这种游戏,穷人玩这个游戏的代价就是家破人亡。”
“所以你就来报复?你对一个身患重病的女人下手,就是为了搞得她也家破人亡?”
“我没主动做过任何事,”他站起来,“我只是按照她的吩咐去工作,她想要什么样的人,我帮着她去找,仅此而已。其实对付你姐姐和你姐夫并不难,这两个人一个贪财一个好色,总会被竞争对手抓住把柄。对我来说,比较难对付的是你和辣文这样的人,尤其辣文,他太精明了。后来,你出现,我发现了辣文的弱点,他的弱点就是你,你做什么他都支持你,你做什么他都选择站在你这一边,他愿意为你去得罪人,愿意为你去背黑锅,我很羡慕你有这样的朋友。”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是,我是喜欢你,动了心的那种喜欢,这也是我最难受的地方,我想过放弃正在做的事情,可我不能,一遍遍劝自己,就是不能!我不能一辈子都活在仇恨当中,我只能把它做完,让它快点结束。”
“你半个月不来看我,打电话不接,人找不着,现在约我到这个地方跟我说这些话……”我无法控制情绪,一下子哭出声。
他近在咫尺看着我,手里托出一把匕首大小的刀,说:“是我小时候割苇子用的,如果你恨我,现在就可以捅我一刀,我不怪你,或者你什么时候恨我了,拿它来找我,我不会离开北京,你也知道我经常去哪儿。”
他走了十分钟,我依旧像个傻子一样攥着那把刀站在原地哭,我眼中无物,心中无物,只是哭。
我哭着走到大楼边缘,只觉得整个世界都压在了身上,我没有告诉他我怀孕了,我怀了他的孩子,我怀了一份无法倾诉的痛。
8
叶子落下来,落在冬日的河畔,没有人记得秋天是何时开始的,也没有人见识它如何结束,它就像一抹不经意间的温存,又或是一场来不及亲吻的离别。
“姑姑是个什么样的人?为什么她明明知道那个男人欺骗了她,却不把孩子打掉?”
父亲放慢脚步,静静望着远处的水面,“她是家里最小的孩子,也是最聪明的一个,父母对她期望很高,可她偏偏不喜欢被安排的生活,事事都要自己做主,犯了错,也不认错。”
“她性格真的和我一样吗?”
“你和你姐两个人的性格都很像她,尤其是你姐,当初我反对她嫁给艺人,她不听,我反对她开那种娱乐场所,她还是不听。她太好胜,总以为靠自己能做成任何事,到头来什么都没做成,还差点连累了家人。”
“那你会恨她吗?她给你带来这么多的影响。”
“她是我女儿,我怎么可能恨她,我只是伤心。好在她现在官司打完了,婚也离了,盼着她身体快点儿好来吧,等她康复了,事儿也了了,我会劝她搬回家里住。”
“爸,”我鼓足勇气停下来,“你和美国人还有生意对吗?我想去那边生活一段时间,顺便把孩子生下来。”
父亲愣住,转身扶住我的肩头,“小莺,爸爸不反对你生这个孩子,只是不想看着你这么着去生,你能明白吗?我们老梁家已经有两个女人失败了,我不想我的小女儿也这么失败地去面对生活。关于那个男孩儿辣文跟我说了很多,爸爸说不好他做的是对是错,但总觉得他还算是个有情有义的人,起码对他的家人、对我的女儿是这样。这个年头儿,贪恋权力、金钱、女色的男人比比皆是,有情义的不多了,所以爸爸相信这个男孩儿能对你好,只是你自己要先抛开那份不必要的顾虑,他不是送了你一把刀吗?你应该拿着这把刀去找他,告诉他,他配得上你。”
我低头踢着脚下的落叶,不敢看他,更不敢说话。父亲笑了笑,扶着我继续向下游走去。
正午,车子在体馆街街口停下。
辣文伸手推我,我揉眼问他:“到了吗?”“还没呢,”辣文按下车窗,接着他嫌弃起来,“你现在怎么这么能睡?”“老子现在身子笨,多睡会儿不行啊!”我气急败坏地吼叫。辣文吓到,嘴里嘟囔:“都说这大肚子脾气大,看来真这样……行了别睡了,起来瞅一眼老店吧。”“有什么可看的,”我闭眼躺倒,“早封了。”“又开张啦,瞧,”辣文把头伸出窗外,“也不知道谁接的手,名字也换了,叫……‘逆火’,好嘛,又是一轰炸机,这条街算是跟轰炸机干上了。”
“他还在这条街上班吗?”“怎么可能,他现在去一家电器公司做电子商务了,后台运营。”“你怎么对他这么了解?”我睁开眼,“你们这段时间来往很多吗?” “上个星期我和我女朋友跟他吃过一次饭,”辣文发动引擎,抬头看向后视镜,“噢,对了,一会儿带你见见我新女友,她也在那家福利院做事,不过人家可不是志愿者,是,领,导。”
福利院看护室,辣文抛下我直奔他的领导女友。我挺着肚子走至角落,站到一座空床铺前问:“以前睡这儿的那个女孩儿被人领养走了吗?”看护员瞪着我努力辨识十秒钟,咧嘴笑说:“你说的是庙里捡来的那个小佛妞吧?没有,她刚过一周岁,调了床位,小邵抱她出去遛弯儿了。”
日光透过窗花在地上画出千万个斑点,我扶着床头深呼几口气,再次感觉乏累,看护员见状急忙搬来把椅子,搀着我慢慢坐下。我一个人静静坐在墙边,白色大衣和孩子浮云般从眼前掠过,他们越走越快、越变越多,开始跟着地上的斑点乱舞。这时,一只黄雀从窗口飞了进来,落在我大腿的右侧,我伸手抚摸它,发现它周身冰冷潮湿,像是刚刚逃离出一场冻雨。它挥动翅膀,甩干水分与冰渣,抬起小脑袋深情地望着我,我微笑着与它打招呼,它跳到我的手上,又爬到我的身上,最后偎依着我的肚子,再也不肯起来。
我的皮肤一点点僵化,指甲一点点脱落,毛发一点点枯萎,声线一点点微弱,木椅长出青叶,伸出藤条,钻进我骨头的缝隙,将我紧紧拴缚。我紧闭双眼,依旧躲不掉那道强光,它环绕着我,纠缠着我,左右着我的意志,吸吮着我的精华,同时又带给我灼热的快感,我突然兴奋起来,像一辆行驶在弯道上的赛车,像一个27岁的摇滚歌者,像一团即将融化的冰雪。
“梁莺?梁莺?”辣文的手掌轻轻摆弄。我睁开眼,看到他站在我的面前,穿着白色的大衣,围着白色的领巾,头发整齐地向后梳着,露出那条细细的疤。
辣文凑近我耳旁大声说:“梁莺,认识这是谁吗?他叫邵克,我们都叫他狼邵。”我远没醒透,只是呆呆看着他,他走过来慢慢抱起我说:“小莺。”我窝在他怀里说:“你好。”
我突然醒透,两臂扣紧他的脖子,再也不肯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