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和门头沟的哥们儿约好了开车去野外玩儿自助烧烤。周六一早上就忙着整理铁架,孜然调料,各类畜肉。等九点多,开着车走阜石路,到了西五环奔南转搭上莲石路,万幸一路不算太堵,一个猛子扎进去,没到十一点就挨着潭柘寺的环岛了。
事先商量好了在潭柘寺碰头,三个人见了面,立刻下车躲路边儿抽烟,顺带决定接下来的路程问题。我对这片儿不熟,全靠这俩地头蛇领道儿。他们说有一野外滩涂,挺有意思,荒丘流水老树怪石,平时没什么人去,等一会儿就往那开。
我说行,但是这一路尿憋着了,你俩等我会儿,我去撒尿。
那俩骂我没出息,有一人还神神叨叨地指着潭柘寺方向对我说,大不敬啊!听说寺庙前行污秽事,佛祖菩萨可是会降罪的。
我说,能不能讲点儿好听的,开着车呢,我这是为北京植被绿化贡献出自己的一份力量。
解决完问题,他俩开着车继续向前,我慢慢悠悠地跟着。
也是邪门了,刚往前开了十分钟,本来挺好的天儿转眼就是乌云密布,一个闪电下来,车顶就被雨点打得滴答作响。
前面两辆车越开越慢,最后在道旁停了下来。
我也跟着开过去,摇下车窗问,怎么办,下雨了,烧烤肯定泡汤了。
对面的哥们儿从车里探出脑袋,指着我说,让你丫不注意公共卫生,之前都说了佛祖要降罪,你在佛前尿尿,佛祖在你头上尿尿,这下傻逼了吧?
我说,少蛋逼这个了,都是你丫乌鸦嘴,现在怎么着吧?打道回府,还是另找一地儿?
剩下的一个哥们儿开口说话了,六月天孩儿脸,等着这一趟雨下完就得了,撑死两三个小时的事儿。这时间也不早了,咱们先把午饭解决掉。
他俩合计了几句,转头对我说,平常在城里待惯了,大酒店大饭馆都见识了吧,但是今儿让你再开开眼。
也不多解释,那二位兄弟就是开车闷头儿往前。我心里装个问号,摸不清他俩的底细,究竟要把我往哪个山沟里带。过了一会儿我瞅瞅街旁的号牌,已经到了冯村,这时候他俩又拐上一条奔东的小道,门头沟这段时间都在修路建房,那小路坑坑洼洼明显不是什么正经地方。七拐八拐,我跟着他们,一路上见了不少窝棚小店还有三四个建筑工地,一直到一片空地前才停下来。
我瞧着这地上,雨水泡过后都是黄泥汤,不过周围的车还挺不少,细细数数竟然有三四十辆之多。我闹不明白,这么个地方怎么聚着这么些车,而且还不乏百万以上的好车。
那俩哥们儿下了车,衣服掀起来遮着头,梆梆敲我车门,让我下来。
我们仨健步如飞,在黄泥汤子里如履平地,那大长腿迈的,全把泥点子撩在裤管上了。呼哧带喘跑了一通,终于到了一家店面前,躲进雨棚,抬眼一瞧五个大字——山西刀削面。
我顿时有点儿失望,冲那俩兄弟说,不带这么坑人的啊!就一刀削面,还用我见识?
两人嘿嘿一笑,拽着我就往里走,脸上的神色既诡秘又暧昧,还带着点儿小激动,有点儿像是组团去小发廊消费的感觉。
别看外面瞧着屋子不大,推门进去发现其实内部空间不小,二三十张桌子整整齐齐地码着,已经坐满了大半。不少都是西装革履的高端人士,我这穿着短袖运动裤的往这儿一站,确实显得寒酸。
怎么瞅着和商务会所似的,我问旁边的哥们儿。
什么会所,就一吃刀削面的地方。他一边说,一边领着我们找了张空桌坐下。
那这穿得人五人六的,跑这儿吃刀削面?瞧外面那些好车,都不是吃路边摊的主儿。我还是弄不明白,只好继续问。
“这家啊!是京城最好的刀削面馆。”
兄弟拿指头敲了敲桌面,低声对我说:“今儿人还算是少的,平时都得排号。你瞧这些人,那都是开着车往这儿赶,几个小时都不在乎。”
“不少在京的山西人都念着这一口。”
“为什么这么好?首先还是得说他的面好,一斤面三两水,打成面穗再揉成面团。先是用湿布蒙在上面,等半个小时以后再揉,揉得要光、软、匀。这家店从早上六点开始揉面,一直到中午十一点开售,从不间断。所以这吃起来劲道,咬在嘴里,能把你牙齿弹起来。”
“再瞧这卤,好牛肉拿卤汁腌渍好了,再搁到锅里,加牛油辣椒花椒大料肉蔻,先是炸香,再捞出来。接下来是放姜末葱末蒜末,料酒老抽生抽,加醋炒了。最后一股脑把这些都搁在大铁锅里煮,咕嘟嘟,盖上盖子,偶尔能顺着缝儿飘出点儿香味儿来,嘿,能把口水馋下来。”
别说,光是听他讲的,我都饿了。邻座儿有已经吃上面的,那味儿冲我鼻子里,情不自禁抽抽两下。
“不过,最吸引人的,还是这做面的人。”
兄弟啪的拍一下桌子,像是茶馆里的说书人。
“两位慢聊,跑肚了,我先去趟厕所。”另一个哥们儿捂着肚子撤退了。
之前对我说话的哥们儿面有不豫之色,像是为自己少了个听众感到可惜。
“这做刀削面的人呐,只有一只胳膊。”他悄声对我说,“而且这家店就他一人做饭,从揉面到削面,平时百十号人都能招呼过来。”
“啊?一残疾人,招呼这店,那还忙得过来?”我有点儿不相信。
兄弟随手一指店里正忙着端面的女人,对我说:“她也就收个钱端个面,不会手艺。”
又一点店门口趴着写作业的小孩儿,对我说:“孩子那么小,更不会做面了。”
“你在店里还瞧见其他人了吗?”
“厨师间可是透明的,你自己再瞧瞧。”
我抬头一瞅,可不是么,那地方不大,里面确实就只站着一个人。短发黑脸,模样算不上周正,可是挺有爷们儿劲儿。左边的袖管空空荡荡,仅剩下肩膀那一小块。但是手肘的位置,接了一个板子,用铁丝箍在肩膀上。
木板子上搁着面团,平举向前。
那人右手持刀,刀锋切入面内,轻轻一划重重一挑,面片像是跃起的鱼,全都落入了锅里。而且他的速度极快,我原来也没少吃刀削面,见过不少熟手师傅做削面,但是动作都没他那么快的。
“他一分钟能削八百下,比那些几十年的老师傅还快两百下。而且他的面长宽都一样,拿手比一下,没差。”哥们儿扬着眉,赞叹地对我说道。
“这么牛逼?”我瞪大眼睛看着。
正说着话,那边端完面的老板娘走到我们这一桌。哥们儿熟练地说,三碗牛肉刀削,再来一份凉粉儿。
点菜完毕,哥们儿左顾右盼,然后故作神秘地问我:“知道这老板的胳膊是怎么没的吗?”
“呦,还有故事?”我问。
哥们儿斟茶一杯,先饮一口,说:“且听我慢慢道来。”
老板姓杨,家中排行老二,上面还有一个哥哥。山西吕梁人士,家里开了一个刀削面馆,从小耳濡目染,刀枪棍棒耍得有模有样,什么兵器最喜欢,双节棍柔中带刚……啊,跑错片场了。总之,杨二老板对于刀削面一类活计的熟练度从小就是满值,这大概也就能解释他削面手速为何那么快。
杨二一边上学一边帮着家里忙些面馆的活儿,端面倒水指望不上他哥,出生的时候腿脚就有毛病,所以只能靠弟弟来做。不过这哥俩属于两个类型,哥哥因为身体原因,所以性子比较随和,看人做事也比较擅长。而弟弟则从小野惯了,打架混日子,都是家常便饭。
后来到了十八岁,学业没什么进展,杨二就去参了军。一晃好几年,等复员回家,他哥虽说腿脚不便,但好歹能写会算,勤快能干,把家里的面馆操持得不错。杨二回家以后也找了几份工作,但是干的时间都不长,最后还是落定在家里的面馆,做削面的厨子。要是按照正常的剧情发展,这也就是一个家庭和睦兄弟创业的动人八点档故事。
可惜事情还是往恩怨情仇的道路上走了。
有一天晚上,店里来了几个混混,吃了面喝了酒还不给钱,杨二的哥去理论,结果被人抄起桌椅板凳一顿打。杨二本来在后厨,听见前面有人吵闹,赶紧出来看。瞅见自己大哥被人打了,那还得了,仗着自己年轻体壮还在军中练过拳脚,上去招架。
一脚就把一个混混踹趴下了。
然后一拳又擂在另一个人胸口,没几下几个人都被他收拾了。
但是事儿还没完,那几个混混打电话喊人,没几分钟就有十几个人拎着家伙来了。那模样,确实是要动真格的了。
讲到这儿,我问门头沟的这兄弟,都抄家伙了,就没人报警?
他冷笑着说,出警哪儿那么快啊!这都多少年前的事了,再加上那地儿治安本来就不好,就是北京,搁在现在,真要出这种事儿,周围的人也都是看个热闹。前几天老虎庙前面那烧烤摊子不就闹了一回么,几个学生在那儿吃烧烤喝啤酒,结果和邻桌的混子起了冲突,那边一个电话叫了三十来个,手里都是拿的砍刀。过来把烧烤摊都掀了,啤酒瓶直接砸学生头上,你瞧见有人报警么?万幸是那边混混还知道轻重,没真把人砍了,把学生打了一顿,看见出血了,就散了。
但杨二碰见的这事儿可不一样,那是真动手了。
他倒是腿脚灵便,想跑就跑,可他哥怎么办?
其实真的提着家伙来的人,不一定想见血,但是之前被杨二收拾的那几个,喝了酒又挨了揍,劈手夺过刀就往他哥身上砍。
杨二拿自己当盾牌,用胳膊去架,护着他哥,就这一下,胳膊齐根儿断了。
哥们儿压低嗓子对我说,杨二这小子确实硬气,胳膊断了也不喊疼,就是狠盯着那人,说有种你把我宰了。把周围的混子都震住了。
这个时候警察才姗姗来迟,该进局子的进局子,杨二也被送医院,但因为伤势确实严重,已经接不回来了。后来砍了他胳膊的人进了监狱,杨二也不想再待在家,一方面也是避祸,毕竟自己招惹了那些人,所以兜兜转转,就到这儿来了。
没等我发表意见,刚刚去厕所的那哥们儿回来了,张口就是一句:“你丫又瞎扯了吧?说的跟真事儿似的,你瞧见了?“
这一下就是火星跳到火药里。
“我是没瞧见,我这也是听熟人说的,我觉得挺真的。你知道怎么回事儿,你说啊!”
两人正吵吵着,老板娘把面和凉粉儿端上来了。
我瞧着老板娘,俗话说女要俏一身孝,老板娘穿着白色衬衫,系着白色围裙,黑发盘起,眉眼柔和,还挺漂亮。
“怎么样,还不错的人吧?”刚回来的那哥们儿拿手推推我。
我有点儿不好意思地点头。
“为这么个女人,丢一条胳膊,你说值不值?”哥们儿低声问我。
我赶紧问他:“你这还有新说法?”
“那必须啊!”他随手拿了一瓣蒜,边剥边对我讲了起来。
这哥们儿所讲的故事里,老板还是姓杨,不过变成了山西朔州人,父母早亡,家里没有做刀削面的传统,也没参过军,倒是练过几年武。
这人性格挺烈的,喜好打抱不平。不过也有人说他一根筋,是个浑人。
他原来住的那个小区,对门邻居是小夫妻俩。年纪都不大,在小区门口开了一家卖刀削面的面馆,味道不错,价格也公道,回头客不少,杨老板也经常去光顾。
两个人勤勤恳恳做事儿,所以这生意也越做越好。按理来说,生活应该是有奔头的,但是偏偏开店的这男人有个毛病,好赌。开始就是在茶馆铺子里玩儿扑克和麻将,打小局玩小钱,后来自家的面馆生意好一些了,底气足了,就经人介绍来几手大的。输了不少,但也赢了几次大的,这一下就把他的赌瘾给勾上来了。
十赌九输,他只是开头赢了半次,后面压根儿就没赢过。一着急上火,连现钱都输没了,周围有人设局撺掇他弄高利贷,拿面馆作抵押。这人一旦迷上什么东西,确实再难拔出脚来,男的心一横,抵了,然后签了三十万的单子。
这事儿他都没敢告诉他老婆。
后来还是有邻居知道了,悄悄透了风声出来,这一下夫妻俩就吵起来了。可是越吵,这人反而越有逆反心理,就越玩儿越大。接二连三地输,到最后把家底全给输光了,还倒欠下了六十多万的债。
眼瞅着没法儿还债,自己生意也没了,得嘞,一了百了,男的从楼顶跳下来了。他倒是死了个干净,可是他老婆的日子就没法儿过了。
面馆连房子带东西全都交出去了,就这还没完,还有六十万现金呢。从早到晚催债的就赖在门口,泼油漆叫骂扔死老鼠,一天两天还能忍,这要是一直持续一个月,非把人逼疯了不可。
这一次我没再问为什么不报警了。生活里提倡用法律解决问题,但是不可能用法律解决所有问题。蛇有蛇路,鼠有鼠道,就算报警又怎么样?直接把欠条拿出来,白纸黑字,上面又没注明这是非法高利贷,怎么走合理解决的途径?这哥们儿说的事儿,其实我也见过,也是欠下高利贷,男的死了,后来女的还不上,甚至去做了小姐。生活不仅有积极向上的一面,有时候也能把人往绝路上引。
眼瞅着对面的邻居以泪洗面,要债的人越叫越欢,这位姓杨的实在忍不住了。
那些要高利贷的都安排好了人守着,正好碰上那户女的出门,一下子堵在门口了,拉拉扯扯非要还钱,还吓唬着说,要是不还,就把胳膊砍了。
这时候杨老板开门了,对要债的说,怎么的,这是要把人卖了?
那边说,操你妈,不是自己的事儿别管。
杨老板笑着说,我今儿就管了,这债我替她还了。
要债的一听,这种傻帽,谁还不都一样,行啊,来还吧。几个人拥着杨老板就进了对门的屋里。
等人都坐下,对门的女的一直拉杨老板的衣服,让他赶紧走。但是杨老板的牛脾气也上来了,就是硬扛着不动。
他问欠了多少?
要债的说,六十多万,你要是能还,抹去零头,只要六十万。
杨老板又问,那要是还不了?
那边笑着说,那就卸一条胳膊呗,行价。
要债的把白条掏出来,顺手从怀里扔出把报纸包着的砍刀,砸在桌子上当啷啷的响。
杨老板点头说,明白了,我没有六十万。
说话间,操起刀,照着自己胳膊就砍了。
血溅当场,把一屋子的人都吓坏了。
杨老板忍着疼,说,胳膊你拿走,白条我拿走,要是再找事儿,咱俩一起抱着从这窗户跳下去。
要债的不敢拿胳膊,杨老板拿起来用报纸包好,硬是塞到他手上。
“你这说的也太假了,天底下哪儿有这么牛逼的爷们儿?”另一个哥们儿摆着手说。
“操,就算是一浑人,为了点头之交的邻居,就能对自己下得去手?”
这一下,讲故事的兄弟也有些不好意思,对我们说:“我其实也是听说,应该有夸大的部分。”
两人正说着,那只剩下一只胳膊的厨子兼老板从那小灶台间走出来了。这一下两个人都噤如寒蝉,低头吃面,再顾不上打嘴炮。
我抬眼看他,不光是我,几乎馆子里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我发现他已经把臂上的捆着的木板解下来,站在门口抽烟,空荡荡的袖管随着风微微晃动。
大概是今天下雨,所以客人并不算太多,难得可以出来透透气。他低头对那女的说了几句,女人好像脸色有点儿不好看,摇摇头。但是他笑笑,手里拿着东西出门了。
外面还在下雨。
我注意到他手里拿的是削面的刀。
这种刀不是咱们平时用的菜刀。这种刀薄且轻,带着弧形,有点儿像是武侠小说里的圆月弯刀,但又不同于现代化的模具,应该是他自己做的。
我低声问旁边的哥们儿,他这是干吗去?
练刀。
他一边低头吸溜面,一边回答我。
每天必练,就在店后面的木头桩子上。
你要是去看,木头桩子中间只有一道裂缝,因为每一刀都劈在同一个位置。
老天爷很给面子,我们吃完刀削面,天就晴了,三个人结了账出门。我回头看了一眼那家刀削面馆,觉得很有意思,这人的胳膊到底是怎么没的?是为了帮自己的大哥挡一下,还是真的为了那个女人还债,所以自断一臂?
我还想再瞅两眼,旁边的哥们儿说,今天能吃到面,也算运气。
他拿手划了一大圈,说,这一片要盖房。不过现在还在谈补偿的事儿呢,听说这店一直和那边搞拆迁的僵着,说不定哪天就被强拆了。这刀削面就再也吃不到喽!
这家刀削面馆以及独臂老板,一直留在我脑子里。
有一次和我的山西土豪朋友提到这家店和这个老板,他听了之后大吃一惊,对我说,他可能认识这家店的老板。
我说,真的么,那你讲讲看。
土豪朋友说,我记得我爸矿上原来有这么个人,的确练过武术,不过不是山西人,是河北沧州人。当时在矿里是做安监员还是什么的,具体职务记不清了,不过土豪下矿的时候,他还陪同过,所以有些印象。
我问他,那人的胳膊是怎么没的?
土豪说,矿里出了一次小事故,把他胳膊给砸了,后来没有办法,只好截肢。矿里还赔了不少钱给他。他自己也不干了,听说后来去朔州学刀削面去了,再后来就不知道了。
我问,不是混混砍的,也不是自己为还高利贷自断一臂?
土豪说,你以为写小说呢,这怎么可能。
我还是不死心,又问他,他媳妇儿漂亮么?
土豪喷我:“人家媳妇儿怎么样,我怎么知道。我也只是听到你提到这个,所以想起我爸矿上有这么一个人,到底是不是我也不确定。要不咱俩开车再去一次,我看一眼不就知道了。”
我俩这次又约上了,周末开车去门头沟再见识一下独臂刀削面。
等车开到冯村的时候,我不记得该怎么走了,那时候全是跟着那俩门头沟的弟兄,走的都是乱岗小路,鬼知道该怎么开。
我赶紧打电话给其中一个哥们儿,让他来领领道。
结果接通电话一打听,那边一声:嗨!那家店都拆了。
啊?怎么拆了?我赶紧问。
上次不是说了么,要建房,那一片的建筑全都给推平了。
那人去哪儿了,你知道么?我追问道。
兄弟说,我哪儿知道啊,人家长着腿,去哪儿又不会提前告诉我。
不过那老板啊,确实牛逼,拆迁的时候出了一事儿,你还不知道吧。
之前因为价格谈不拢,所以那一片的地儿一直没拆,但是眼瞅着这工期渐近,不能再拖,就算是伟大首都的边远地区也免不了使用点儿黑招。
半夜十二点,黑灯瞎火的,一群人带着家伙,准备来硬的,给这犹在负隅顽抗的消极分子点儿颜色瞧瞧。
那刀削面馆是商住一体,前面是饭堂子,后面是住宅。
这些人刚拿着撬棍把前面的锁给弄开,后面老板一家就听见动静了。结果一群人还没进院子,人家老板先把门开了,手里拿着削面的刀。
甭管眼前是谁,都只是一刀。
从顶上到裆下。
脑门上开始一道凉气,面上一疼,面门正中一直到下巴颏,一道血线,笔直。
只伤皮肤,不伤肉。
身上的衣服应刀势而开,一分为二。
你拿棍子来打,只是一刀。
你赤手空拳,只是一刀。
月黑风高漫天无星,唯有手中刀光雪亮。
打到最后,只剩下一群人破衣烂衫落荒而逃。
独臂老板,独臂持刀。
袖管空空随夜风而动,如战旗猎猎。
“当然,我也是听说,不排除夸大的可能。”兄弟最后加了一句。
我笑了笑,放下电话和土豪说,不用去找那家店了,人已经走了。
他问我,不用再查查吗?
我摇头。
再去追查那人到底是谁,独臂何来,故事真假,都毫无意义了。他或许是以臂挡刀,换兄弟性命的爷们儿,也许是单臂抵债只为救相识邻人的浑人,或者习武多年独臂持刀力战强拆小分队,最后带着妻儿浪迹天涯,当然更可能他就是一个煤矿里的普通工人,因为事故所以伤了一臂。
这些口耳相传的故事本身远比事实的真相更有魅力。
从门头沟往海淀开的路上,我专门找了周华健的《刀剑若梦》来听。
“只怕热泪,不怕刀锋,手中有剑,眼前有你,可不可一生抱拥,怕更怕只是场梦……”
也正是因为有许多这样的都市传奇,我们原本冰冷无趣的生活才变得鲜活起来。
后来再去吃刀削面,我常常会想起那家店,想起三个人们口中截然不同的三个故事,想起独臂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