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们分手之后,两人都过得越来越好了。
分手之后我们甚至成了朋友,也不心痛也不流血,没有日夜无休的指责,没有专横和强势的争吵,事实上我们变得越来越和谐,完全是Peace Without Love。
他在巴塞罗那的最后一晚,我们一起去酒店屋顶泡温泉,从屋顶向整个巴塞张望,看不见圣家堂,也不知道古埃尔公园在何方。冷风冻得我哆哆嗦嗦,只好快速滑入温泉,我们的视线彼此交错,不愿意在对方脸上停留,我们没有谈起这些天在巴塞罗那,锡切斯,赫罗纳的一路狰狞,我心中有怒气,但也没说什么。
突然,他的左脚在我的身边浮起来,只露出足尖一点,像富士山顶的白雪,温顺而克制,比起其人,可爱尤甚。我抓住他的上半只脚掌,把他的左脚放在我的脸颊旁:“我好喜欢你的脚。”
他说:“呃好吧,它现在就在你手里。”
我举起他的脚后,他一直尝试着在水里坐稳,他的腿又短,看起来特别滑稽,好像一只快在热汤里融化的奶油人儿。我一次一次地抬起他的脚,他的屁股就从淡蓝色的台阶上一次一次地滑下来,我特别喜欢细密的温柔热浪从他屁股下面滑过来的感觉,一次无声的亲密交谈,由水铸造。
夜里的巴塞温度降下来,我们在锡切斯冲浪时,已是夏末,风飒飒吹过,尝起来就像西班牙大街小巷里都有的Gelato雪糕。我把他肥肥的脚贴在脸上,莫名的幸福感直接从这只肥嫩的、匀称的、乳脂色的白脚里生发出来,一头钻进了我的心坎儿。
“那……你明天就回国了。” 我说。
“嗯,是。”
“万一你回到祖国后被龙吃了呢?我很担心你。”我不想说“我会想你的”之类的陈词滥调,况且我们都已经决定分手。
“不会的,咱们国家没有龙。”那天我们吵得天翻地覆,他也不怎么搭理我,说实话我挺难过的,但一点儿辙没有。
“等你坐飞机回去的时候,往舷窗外看,就有龙在你身边飞啊,你会看到它们的。”
“咱们国家没有龙。如果我们真的有龙的话,那可能不是它吃我,而是我吃它。”他的脸变得越来越不耐烦了。
“好吧,就这样吧。赶紧走吧,忘掉彼此!”
我不得不停止了我们的谈话,这人真没劲,他连跟我跳舞都不愿意,已经拒绝我上千次了。
第二天我乘大巴去埃尔布鲁克的艺术中心,他坐法航回到北京弄他的项目策划,就此别过。我当时天真地以为我们之间就到此为止了。
不料,我们的关系中却有一些不对劲的地方,自从他上了去往机场的大巴,我就开始想念他的一些身体部位:圆圆的手和鼓胀的脚。
当我意识到这点的时候,中毒已经太深了。
2
在布鲁克的艺术中心,我们住在一座中世纪传下来的石头古堡里,背靠一座山和大片花园,有两棵繁茂的无花果树和勤劳的蜜蜂舰队,杂草肆意疯长,秋千高不可攀,一座蓝瓷白底的圣母像倚在许久无人打理的树边,充满了加泰地区的山林野趣。这要让视园艺如生命的英格兰人看见,非得连连抱怨暴殄天物,恨不得立刻拿起小铲子,做捷克小鼹鼠。
每当我走向花园深处的高台去摘一些野生无花果,小黑猫Pepe会兴奋地冲在前方,喵喵地向我展示它的秘密基地,高翘尾巴任人抚摸。无花果树下遍地是黑紫的扁平无花果尸体和枯枝败叶,仰头可见无花果裂开的屁股,均匀遍布的小籽似密齿,如食人花的血盆大口,散发着微微启齿的肉欲和靡靡欲坠的果香。
荒山野岭,阳光逼仄,正是中国人晒被子的好时机,只要阳光高照,我心情就如被子一样蓬松。早晨起床,打开卧室通往阳台的古早棕色木门,就像白雪公主在迪士尼动画里醒来,目之所及是层峦迭起的原始森林,山间有道土路,偶尔有大型建筑车吃力爬过,视野丰盛。转过身,便是我们蜿蜒曲折的城堡,白石墙红地砖,灯光幽暗,电力和家具都在勉强运转,有些书生从聊斋里醒来的荒谬感。
中午起床,穿拖鞋下楼吃早午餐,我的牛奶一倒进碗里就变成了红色,最初我很震惊,还觉得有些恶心,我翻了一下谷物包装盒,它们就是再正常不过的谷物,除了价格便宜啥特殊的也没有。
“牛奶是奶牛的血啦,如果你觉得不好,就不要喝。你还不知道吧,坎塞拉艺术中心里有种神奇的魔力,只要是动物性的东西,尤其是血液和脂肪,都会被打回原形,这里的黑魔法能让你浑身通透,甚至能照见你心里的鱼。”香港的视觉艺术家Antonie一边倒咖啡一边跟我说,她拥有一双岭南之风的大眼睛,方下巴让她的话听起来非常令人信服。
我当然信了,不然根本没法解释这种异象,“为什么会这样?”
“据说是后院那座倒下的圣母像的缘故,总之,这里超级神奇。”
“好吧,那你喝什么?”
“豆浆。” 她在烤面包片上涂了些黑莓果酱, 又在上面放了一大片血红的奶酪。
然而,我还是喝了猩红色的牛奶,一滴不剩,吃光了所有麦片,然后开始在果汁机上榨橙子汁,我用力地在电动螺旋柱上挤压着那些橙子,那些可怜的橙子几乎都破了皮,我的手上溅满了黄色的橙子血。死了八个橙子。
我带着新鲜的橙子汁回到工作室,打算在我的笔记本上写点东西,就在艺术家工作室的角落里,一些废弃彩色铅笔钝角头呈现温润的色彩,刺痛了内心的那点欲望。我突然就有了一个主意。
我从手机中找到一张我在巴塞罗那给他拍的照片,他脸朝下躺着,睡着了,穿着他的紫茄色内裤,两条胳膊搭在身边,显得又短又胖,双腿也像巴伐利亚的香肠,在酒店灯光下呈乳黄色,看起来味道鲜美。这张照片让他看起来更胖了。我照着照片开始画一张等人高的图像。
一双胖胖的手慢慢地在纸上浮现了,我花了很多时间反复修改他的肌肉线条,努力让它们看起来更灵动一些,修改太多次后,纸都被擦出了毛边。我想象着那些白色的脂肪细胞是如何在他的肚皮下快乐地移动,黄色的油脂如午夜地铁,快速擦过粗糙的指尖。脂肪细胞每天都应很开心,它们没有任何压力,他基本不运动,炸鸡和啤酒才是他的最爱。
我在纸上铺陈着肢体的方向和顺序,几小时过后,终于完工了,胸口嗡嗡作响,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呐喊,想让我做得更多,我虔诚地默念坎塞拉能把我的男人带回来,把我所迷恋的肥胖的身躯重新归还给我。
天忽然开始下雨,雷声绕着我们城堡的四方边缘翻滚,不远处几柄银剑破穹而出直插森林,小动物们惊慌失措地跑回洞穴。手机播放的侗族大歌在雷雨中回荡,山谷里氤氲着半热的湿气, 模糊了山上加泰罗尼亚绿龙与处女在暴风雨中贴面跳舞的情景。Dub-step金属的熔化畸变混入高亢的女声,试图撕裂爱无可忍的恋人,女孩的肉身被龙鳍蜇得遍体鳞伤,却不愿与之分离。
我脱掉上衣,把自己卷进画里就像一只北京春卷裹着新鲜的人肉,身上覆盖的颜色就像春卷里的酱汁。我走向阳台,任凭雨水倾盆而下,令我惊讶的是,雨竟然比我想象中的还要暖和。
我当然知道这场雨因何而来。为此我在雨中等了很久。
约摸二十分钟过去了,我感到有皮肤与我的后背摩擦出沙沙的声响,一个温柔的转身,一双胖胖的手从湿透的画儿里伸出来, 从背后环住我的腰。
昔日故人还复来。
我转过身拥抱他,他拍着我的后背,好啦好啦。他没有嘴所以他没法出声,但我懂。
那一刻,我没有哭。我抬头看了一下,他的脸比白雪公主还白,这是因为他朝下躺着,我没给他画脸,这样他就没法用脸来表达他对我的误解和愤怒。我只想要他充满脂肪的身体,强壮的胳膊,圆圆的手和胖胖的脚。我实在不想陷入无休止的争吵,只想拥抱一尊肥胖的身体。
他用那张白脸吻了我,事实上,我们只是在互相搓脸。二维的他拥有彩色的轮廓,在这个太过现实的三维世界里,他看起来挺逗的。二维至三维的升维是当他的纸手指顺时针划过我乳房时的慰藉,他为自己的扁平感到有些难堪,我喜欢他悄悄卷起手指,把空白的脸转向我,有些害羞的时候。
现在我完全可以依靠他了,只要把他一卷,就能带他去任何我想去的地方。
雨停了,太阳出来了,他伸展了腰身,我们呆坐片刻,等着把他晾干。太阳照在我们身上,我们用力伸展肢体,那感觉好像黄油温暖地融化于文火之上的平底锅里。他似乎很喜欢日光浴,纸张泛黄后,他似乎看起来比画里结实了一些。他那半透明的皮肤总让我想起蜗牛的软体,幻觉让他更像是我的梦中的一个深梦。在新的身体里,他是如此轻薄无骨,即使一阵微风也会将他吹下楼梯,但他仍努力地站着,保持稳定。我蹲下来,摸着那些脚趾,它们不再立体,在我的手掌中瑟瑟发抖,看起来更可爱了。然后我哭了,泪水浸湿了他的脚,还有那些无辜的胖胖脚趾。
从那以后,我的身边总是围绕着淡淡的、干净的纸香味,每夜我都在这种香气中陷入睡眠,枕在他被水浆过的身体上,纸香味就像一首舒缓的摇篮曲,在我的头发周围游走。布鲁克地处加泰罗尼亚的山区,附近就是神奇的蒙塞拉山,适逢九月,每逢夜半,秋寒袭人,每每半夜我被冻醒,总能发现他贴在棉被与我之间,紧紧拥抱着我,试图填满棉被与我之间不能饱和的缝隙,一如既往的贴心。
每天白天他就陪我喝咖啡,画画,写小说,做印刻,漫长拉锯的争吵过后,我终于获得了战后的重建与和平,秋季的生日之际,我搂着纸人儿吃了好多巧克力蛋糕,Anotonie 帮我们捏了许多张拍立得,心下事如洞庭秋水,精气神百废待兴。
坐在庭院里的长石桌边读书,面前是葱郁的树林,潮湿的躺椅和默默放屁的奶牛猫,偶尔有橘脸灰毛细腿的小鸟来探望我俩,叫声甚为悦耳。
3
有一天,他跟我抱怨,写他不想总穿着紫茄子色的内裤,他想要一条新裤子,去山里转转。我把他带到工作室,给他画了一条巧克力色长裤和一双浅棕筒靴,为了保证他的出行安全,我还给他加了一件橙色的大衣,他还嫌颜色太艳了。我没理他,开了一罐Damm柠檬啤酒和他一起庆祝,他又写说他想有张嘴,我立马回绝了,“不行。亲爱的,现在不行。”
他低下头,搓着手指,姿态有些窘蹙,脸看起来更苍白了,我于心不忍,但没有动摇。
我在Messenger里告诉我们这里的所有艺术家,他是我的走纸雕塑,挺脆的,别去碰他。这样她们看到他的时候不会太害怕,也不会去打扰他。
他走以后,我仍然无时无刻不在担心他:如果虫子把他咬了怎么办?万一突然下雨怎么办?如果我的小纸人儿在裸露的岩石上走把脚划伤怎么办?
他窘蹙的,我最喜欢的脚。
更糟的是,如果他被我那天看到的加泰罗尼亚龙吃掉了怎么办?我不由得想起那天我们关于中国有龙与否的争执。胖胖的男人和他的美味,细腻,肉质的脚,无论对食肉巨龙或素食的我来说,都是致命的诱惑。
我等了一天,外面越来越黑了,但他还是没有出现,焦躁漫上心头,我甚至连一个字也写不出来了。
“咪咪,我刚才透过窗子看到你的纸人从山上跑下来了。我想他可能被树枝给刮到了,他的一只胳膊在肩膀上耸拉着,都快掉下来了。”Anotonie 漫不经心地抱着电脑走进工作室,“赶紧去看看吧!”
我立刻冲出门,跑到山脚下去接他。踏着熹微的星光,他摇摇摆摆地从山上飘下来了,愈来愈近,如一条拉长的月影。走近了我才发现,他鞋也没了,脚也破了,那条胳膊晃晃悠悠地连着最后一点纸皮挂在肩膀上,他攥着拳头,似乎颇为痛苦,但从脸上我什么也看不出来。
“怎么弄的?” 我尝试着把他的胳膊连回肩膀,手指碰到那些破碎的锯齿边儿,微微打颤,冷风吹得我咬牙切齿。
沉默中西风滑过我们的脖子,凉飕飕的。他的橙色大衣在风中发出“喀拉喀拉”的声音,薄薄的身体也随着颤抖,他被夜晚原野的露水打得有些湿,发间传来新鲜的草香味。
他递给我一束野花,突然就我明白了他的伤口是从哪里来的。
他用尽全力抱了我一下来证明他没事儿,接着他拿起我的手机,吃力地打着字:“我给你摘花儿的时候,不小心被风吹下山了,我爬了好几次才爬上来。”
我发现他的手上有好些洞,腿上也有伤,他说向上爬的时候鞋有点儿3D,滑下去了他就没再管。我弯下腰看着他破了洞的胖脚,想它要发生在真人身上,得有多疼。
我努力忍住自己的眼泪,“赶紧回家,我找一些胶条给你补上,别再瞎胡跑了。”
“对不起,我看太阳落山还早,就没注意。”
“你现在就是张不会说话的大白纸,如果你迷路了,再也回不来咋办?你一个字儿也蹦不出来!”
“那你怎么不给我画张嘴呢?”
“你既不会说西语也不会说英语,咱俩在欧洲玩儿的时候,我天天都特别担心你,生怕给你丫弄丢了,结果还是他妈的把你给弄丢了,我真不想再经历第二次了。”
“但我只是想去遛个弯儿……”
“我当初想,我要做个纸人儿出来陪着我,咱俩就绝对不会分手,我可以带你到任何我想去的地方,只要我手一卷,你将永远留在我身边。但你怎么还这么不安生?你信不信,我把你脚给剪了?”我其实就是说说,哪儿舍得。
“你把我脚剪了干啥?你连嘴都没给我呢。”
“咱俩虽然都说中文,但我们仍然无法理解对方,有嘴就吵架,你不明白吗?”
“还能亲嘴呢。”
“妈的, 单单一个纸人儿想得还挺多?你连大脑都没有吧。”
“咪咪, 我只想要一张嘴。你看,不管有没有嘴,咱俩都会打架……”
“Sí Sí Sí Sí Sí Sí……”
我从他手里抢过手机,不由分说地打断了他,利索地把他卷成一大卷夹在我胳膊下给他保暖。回到工作室找到一些防水的塑料胶条来修理他,之后,他躺在桌子上一动也不动,右臂直伸向花岗岩天花板,顺着灯光观察伤口上的花纹。
“嘿,我问你,你为什么想要嘴而不是眼睛?难道你不想见我?”
他翻了个身,在纸上写:“你用画纸把自己包起来的那一天, 你皮肤表层油脂轮廓早已浸透我的身体,已经成为我生命的一部分。就算世界灯光都熄灭,我也能感知你的模样。”
“没想到你嘴还挺甜,我可以给你一张嘴,但你别总乱跑,也别跟我顶嘴,否则我会立即把你的嘴摘下来。”
“行。”
我给他画了一张薄嘴,把它粘在他的脸上,这样方便我随用随摘。
“如果你在山里迷路了,只要给他们看我放在你口袋里的地址就可以了,上面用西语和加泰语写了咱们这儿的地址。一般来说,你可能会有两个不同的结局: 一,你将被安全地送回来;二,你被人哗哗扯碎,成了包炸鱿鱼圈的包装纸。”
“Emmm,后一个结局听起来还不坏昂……”他的嘴角弯出弧度,“我不会迷路的,放心吧。”
我们接了一个真正的吻,比真人的好多了。以前他在接吻方面真是一团糟,舌头毫无目的地到处乱滚,弄得我满脸口水,每次我都不得不仰起头心里数数,颈椎还特别不舒服。
这个纸吻干净又礼貌,他怕纸的边缘划伤我的嘴唇因而特别谨慎,我甚至可以品尝到他嘴唇上的颜色,有种苦涩的甜。他温柔地吻遍我的全身,我特别喜欢我脖子左边被亲时酥痒的感觉,好像回到了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拉萨,云彩很低,面色潮红,在晕晕乎乎的高反中坐在八廓街喝一杯接一杯的甜茶。
4
自从我给了他嘴以后,他经常出去,总带一身伤回来,还不甚在意,总以为我会帮他修补。有时候我早晨起床,才发现他早就走了,常常很晚才挂一身露水回来,连张字条也不留。我们为此老吵,我听得不耐烦就把他的嘴摘下来,他就背对着我,一言不发,连头也不回。巴塞之夜的沮丧又重新袭来,我觉得特别无助。
状态逐渐越来越糟,布鲁克的美景对我来说,失去了意义,我甚至开始嫉妒这里的山和土,它们没有把他留住,却让他与我隔得越来越远。
后来吵得筋疲力尽,我就把他钉在墙上,有时就让他整夜不说话就挂在那里。
一些艺术家开始在背后议论我,说我这样特别不人道,说我是暴君。爱怎么说怎么说,我根本不搭理丫们的,一个纸人要什么人道?我冒着发高烧的危险给了他生命,我是他生命航行的总舵手,我不想他四处乱跑而留下我在工作室里盲人摸象,胡思乱想,根本干不了什么活儿。自从他离开以后,我的西班牙时间就快变成了中国时间,我真的希望他能理解他的离开给我带来的痛苦,不用全部,真的,一点就够了,我想让他体会到,什么是整夜的空白,倒挂的时空。你也可以说这是对那个人的报复,我不介意,天道好轮回,一物还一物。
有时我把他挂在墙上板板正正地订好,就像莎士比亚对他的角色一样残忍,刺瞎双眼从此看不见黑白,割去舌头怕他们说出委屈,砍掉双臂怕他们画出仇恨,我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竟有这般恨。当我白天在工作室工作,他就默默望着我,在厄运般的深蓝中,长久地用他空白的脸颊凝望着我。我选择无视。
他没有吸取任何教训。每次我把他放开,他都比上次跑得更远,单薄的身体中明明有极大的怒意在滋长。我的担忧与日俱增,害怕他在我变本加厉的惩罚后一去不归,甚至害怕有一天他会尝试从墙上走下来勒死我。
他们开始叫我纸上汉尼拔,我辩解道他所经历的一切都是我的表演艺术,甚至还给它起了一个名字:“Paper Love” ,我想知道彼此到底能承受多少折磨,才能把这个纸人变成破烂,我望着墙上的他,深知这是一场没有尺度和刻度的战争。
窗外传来的窸窣响声把我拉出泥潭,转头一看,澳洲艺术家Astra正在楼下的草地上找一些破碎的瓷砖来完成她的装置艺术。她之前跟我们说, 她想用破碎的瓷砖来表达她对巴塞罗那的感觉和印象,毕竟高迪的碎瓷建筑天下闻名。她拿金线绑住碎瓷,并把这些细线一条条吊在画室的某个空旷角落,让这些绳子牵引着碎瓷在空中飘荡。
我之前问过她,“当你离开这里的时候,你打算怎么处理它们?”
“我想就拍张照,然后把它们全拆了,扔进垃圾堆。”她的口音优雅,鼻尖微翘。
Astra的碎瓷垂直感像是缓慢注入我内心的针剂,激起了深处的某些酸味:摇曳的金线,静止的金线,偏执的金线。视线随着那些碎瓷流动,拆迁和重建是高迪建筑的特色之一,他打碎原有平整光滑的彩色瓷砖,并按照特定的顺序把它们重组成新的图像。
我应该把我的纸人撕成碎片再曝尸于墙吗?
“咪咪,你还好吗?你看起来好伤心。”Anthonie递给我纸巾时,我才意识到我在哭。
“我还好,你说我应该放弃纸人,让他去吗?”
“全镇人都知道,他可不仅仅是一件艺术作品,他是你的执念。咪咪,我们都在为你担心,怕你这样下去,只会害了自己。你不能只是复制一个人,重复过去,你必须向前走。”
“我是在向前走啊,我没有依靠任何人,而是自己创造了一个男人。”
“但他把你的暴力倾向和阴暗面都激发出来了,你这样做不仅不能伤到你前男友分毫,反而是在自毁啊。”
我没有说话,而是继续盯着我们院子角落里那堆小破砖,它们真像来自巴塞罗那的死细胞。某些深刻的,阴暗的力量在暗处盯着我,我决定甩掉一些东西。最初的,表层的,无法抵达内心的迷恋。
我转过身,走到墙边,看着我的纸人,他仍然被我钉在墙上,钉子钉在他的胸口,手和脚,他低下头看着我。他看起来想说些什么,但之前我把他的嘴拿走了,因而我们只是互相盯着对方,盯了很久很久,然后,我停了下来。
我停了一会儿,等待最初的,表层的,肉欲的痴迷回到我心上。
我弯下腰去查看他的脚,那双脚已经被无数次逃离和钉子弄得千疮百孔了。我曾经深爱的东西终究被我的爱摧毁了,但至少我还有胶条。我从他身上取出所有的钉子,他从墙上飘然而下, 我把他的嘴粘回他的脸上,又把他身上所有的破洞都拿胶条粘住,并且给他剪出了一双小眼睛。
这一次我终于能看清他的眼睛,那么多复杂的情绪从他全身的伤痕中溢出,我的心在狂跳。
“你现在是自由人了,你可以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我坏事做尽,对不起。”
“不……”
“我不需要获得你的原谅。我只是觉得自己受不了了。”
“你知道我为什么每次都回来吗?”
“为什么?”
“因为我感受不到任何痛苦。我想如果哪天我能感到痛苦,我也许就能成为一个真正的人了,所以不断反抗,不愿逃离,试图从你的愤怒中感同身受。”他笑得很虚弱,“只要你想,我都可以承受,让我成为你的第一个和最后一个受害者吧。”
“不行,我才是那个受害者。”
他开始撕扯那些圆圆的脚趾,“让我们耗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