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说者何

猫说者何

身在黑暗中的人,只要看到一点光亮,就以为那里是出口。

4月 14, 2024 阅读 582 字数 16427 评论 0 喜欢 0
猫说者何 by  余欣

“你的猫真可爱。”

这是我三十七年来对李苹果说出的第一句真话。当这一切发生时,我注视着李苹果,试着更正关于她实际年龄的猜测。这个女人,按道理应该五十多了吧。她倒也确实摆出一副五十多岁的做派,套着松软得像要流淌下来的紫色丝质睡衣,侧卧在沙发上,听见我讲话也没有要站起来的意思。

“来得挺快,坐吧。”

我在她旁边的沙发上坐下,那只刚才还呆在她脚边的暹罗猫似乎对我充满敌意,一下跃到茶几上,怒目圆瞪。见此情景,李苹果突然大笑起来,笑得一手扶住沙发的扶手,好似在忍受控制不住的痛苦。倒是这一笑,让我找回了二十多年前的她。那时,只要她的笑声一来,我就会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就像这会儿站在茶几上的猫,四肢紧绷,无处卸力。

“你前段时间是不是见过天星啊?”

我见天星,也就是她的儿子,已经是半年前的事了,但这个问题只关乎是或不是,我点点头,开始环顾李苹果的住处。装修精致,却是属于十年前的那一种精致,天花板的四边还保留着榉木的装饰,角落里似乎有些晦暗的痕迹。我几乎看到时间以顺时针方向路过这些角落,嬉笑着跳远了。

不多的几句寒暄,我很快从她的房子里退身出来。快步进了电梯。来到楼下,正是北京最冷的时候,我紧一紧衣领,钻进车里,才放松了下来。开出小区,上了三环,在一片尾灯的猩红中,体会到眼前生活的真实感。

三十七年前,我第一次见到李苹果时,是在南岸镇医院,那房间窗户对着长江,那一边是房屋掩住山色的城里,而这一边是住着三个产妇的简陋病房。护士抱我进来时,我虚弱的母亲仍在沉睡,李苹果将我一把抱过去,挤鼻子弄眼,好一番折腾。所以她是我生命中见到的第一个女人,确信无疑,这份确信来自于往后的每一次见面她都要宣誓她所拥有的这一主权。李苹果总是坚持这一类无人当真的权利,比如她总是坚持让我叫她“苹果姐姐”,再比如虽然她儿子天星早我五天出生,她却坚持让他叫我哥。

奇怪的女人。我被堵在三环,像飘荡在一条夜间阻塞的红色河流上,一格一格整齐排列,在它们的缝隙里,往事倒流着涌向我。二十多年前长江那边的那个小城镇从这洪流中现身,变成了李苹果曾经的样子,轻盈地打开车门,夸张地笑着,一下子回到我身边,跨进副驾座,把安全带弹得刷刷作响。

李苹果拜托我帮她找天星。我问她上次和天星见面是什么时候,她支支吾吾,向沙发倒下去,想点一支烟却找不到打火机,只好作罢,单纯地躺下去,把没有点燃的细细的女烟放在唇边,用舌头稍稍润湿下嘴唇,抬眼看着天花板的暗角,过了一会儿才转过头来。

“你刚刚问我什么?”

“没什么。”李苹果是一个不善于伪装的人,拙劣伪装更像是一种乞求,面对乞求无动于衷,我做不到。何况这是李苹果,经过她的眼神流转,乞求就变成了天然的要求。即便李苹果显然已经不是过去那个李苹果了,但那余威,又或是余味,仍旧在她低下头再看向我的一瞬间将我打败了。

这都是幻觉吧。童年的我常常觉得李苹果是幻觉,找不到量词来形容的幻觉,充盈了南岸镇所有生活的幻觉,像细软的江风,沿着缓坡从低处切入,被人们迎面相撞,分割得零零落落,然后悄悄地潜入每一个角落,沉淀下来,一旦微有震荡,便充盈了整个南岸镇。人们都把这称作流言,我却当作是魔法。

李苹果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施展了她的魔法,总之从我记事起,南岸镇就弥漫着她独特的生态气息。那些年她经过镇上的每一处街道,目光所及的每一个男人与她攀谈时都在她响铃一般止不住的笑声中称呼她“苹果姐”。每一个藏在暗处,却被李苹果发现并一把揽过来挽在身边的女人,也都打趣着叫她“苹果妹妹”。李苹果像一个女巫在人们身上轻轻一点,完成了灵性的接触就翩然而去。

南岸镇的性别共识几乎是李苹果一手建立起来的。因为她,我一度以为,十岁的男孩和二十五岁的男子以及五十岁的男人,是没有什么不同的。最初,他们都远远地就会打着招呼叫着“苹果姐”,拦住总是忙着不知道赶往何处的李苹果,向她投去笑容,跟上一些稍有痛痒的玩笑。等李苹果离开后,再开开心心地分别领受自己身边女人们的嗔怪和揶揄,无论是女儿,妻子,又或是母亲。李苹果所到之处,总有一阵欢快起伏的浪花荡开。

因为同一生产病房的关系,我母亲,李苹果,还有另一个女人,曾有过一段异乎寻常的亲密时光。说是一段时光,其实十分漫长。这种漫长具体化成了沿着江边数不清次数的踏青远足,距离加起来也许可以环绕着江那一边的城市几十圈,也具像化成冬天逼仄空间内麻将桌旁被换掉的无数蜂窝煤,他们叠起来应当比江对面城市里的那座纪念塔还要高。总之从这三个婴儿尚在襁褓一直到他们可以自己结伴出门为他们买回香烟,这两对夫妇,加上李苹果,维系着给我无限想象空间的友谊。我几乎可以清晰地看见李苹果一边和在厨房忙碌的两个女人聊着闲天,一边目光毫不躲闪地注视着装作在餐桌旁聊天的两个男人。那时候,我和天星,还有小翔,大概正抱着桌角乱啃而无人照管。

回到家时已经快十一点了,妻子刚洗完澡,正准备睡觉。

“你今天去见谁啦?”

“李苹果。”

她停下擦头发的手,转过头看了我一眼,又转回去继续她的程序。

“哦。”

妻子睡着之前,我很想跟她说一说李苹果的事,因为她认识天星,却并不知道李苹果。虽然还没有哪一个女人打心眼里对李苹果有过好的印象,但,我还是希望妻子能感受到李苹果这个女人的存在。

“你还记得我们上次见天星吧?”

“两个月前吗?”

“不是半年前吗?”

妻子突然翻过身来,盯着我的眼睛,好像我在欺骗她。

“哦,那是我记错了。”

我伸手去握她的手,我习惯这样展开一段亲密的对话。

“天星应该没有跟你说过,他妈也住北京的。”

“哦。不知道。明天我要开会,睡了。”

她把我的手稍微用力捏了一下,放回了我身边,一瞬间让我觉得像是遗体告别的仪式。然后她背过身去,睡着了。

我睁着眼,凝视着房间上方垂下来的异型吊灯,去年装修房子的时候我尤其反对买这盏吊灯。特别是在关闭时的深夜,它就像一片乌云向我逼近,我注视着它时,它用不易察觉的速度渐进,我闭眼时,它则争分夺秒地加速然后在我睁眼的一刹停下来,最终要在我无知无觉时把我吞噬进莫名其妙的噩梦。但我妻子她却执意要买下来。

“你缺少感受力。”这是她的理由。

第二天在公司,直到吃午饭我都还在回味前一晚的噩梦。江水暴涨,瞬间升到了天际,云朵都变成了漂在水上的船。北边的长江河床已经变成了宽阔的水下公路。人们才从门窗中挣脱出来,拼命往天际游去。我和天星游到一半想起小翔,四处张望,才发现宽阔大道的北岸,那座触不可及的城市,这时却被一个气泡包裹,独立于这个滔天的水世界之外。小翔却和苹果姐一起,站在这个城市的边缘,遥望着我们。

我在下午茶时间联系上了天星,电话那头的他仍如往常,在下午三点这样一个让人昏昏欲睡的时刻仍能和一个半年没见上一面的人喋喋不休。我昏昏沉沉,努力整合这些他告诉我的信息。他说自己现在已经搬去了海淀,刚住下不到一个月,又有一个新的项目要开始,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最近有很多工作等着他去落实所以一时抽不出时间来我家看我。

“嗯?所以你知道我家在哪里吗?”

“你告诉过啊,两三个月前的事?”

“是吗?哦,好,我忘了。”

没有人能质疑天星。我清楚地记得和他在一起的无数个南岸镇台球室的下午。一口气打完自己的全色球后,他走向一边的游戏机,等我把所有的花球都打完之后,才悻悻地走回来,等我再次失误之后,把黑球一击落袋。

“哎呀,我又赢了。老板,再开一盘,记我账上。”

“不是应该输家付桌钱吗?”

“我们俩轮流付的啊,上次不是你付的吗?你忘了?”

天星把球杆放到一边,摊开双手,微笑着向我走过来,然后俯下身从球网袋里拿出球来,做这些的同时,还侧着脸向着我,保持着谜样的微笑。那些年,身穿地摊货牛仔裤和T恤衫的天星,大概以为自己是热映电影里参加头等舱宴会的翩翩少年。如果我是女孩,或许真的就会那样爱上了他,毕竟他有着一张遗传自苹果姐的脸。

我在一周之后和天星见了面。见面前一晚的深夜,我接到了李苹果打来的电话,我坐在马桶上听完了她接近半小时莫名其妙骤然而至的哭诉,没有回答一个字。电话里的李苹果衰老又憔悴,几乎让我想起两年前我和我妈最后的通话。她颠来倒去的陈述无非是拜托我一定要帮她找到天星,天星是她现在唯一的希望。她换了无数种修辞想解释她因激动而连接不起来的逻辑,但每一种在我听来都不属于曾经的李苹果。我就坐在马桶上,右手僵硬地上举,听着,就像无意间接收到了来自外太空的广播,有一丝好奇却又因空洞乏味感到烦躁不安。

李苹果挂断电话之后我给天星发了一条微信,约了第二天的见面,既是为了发泄一夜无法安眠的怒气,也是为了了结今非昔比的李苹果带给我的困扰。毫不意外,天星在十分钟之后的凌晨四点整回复了我,我们约在了簋街。

我实在不喜欢这条易鬼为簋的食街,几乎整个北京虚伪又乖戾的躁动气息都在不知克制地向这里攒聚。这里的一家家餐厅就像鳞次栉比的喋血刑台,外间是层叠欢呼的麻木看客,里间是茹毛饮血的临刑之囚,堆积如山的食残废料被倾倒而出,就像是他们的断肢残臂。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像要把一辈子的最后一点活头扔在这里不管。

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我一眼发现了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天星。他穿着造型轻浮的蓝色西装外套,在一家生意火热非凡的火锅店门口等我。他站在门前区域的正中间。人们从他的两侧不停地进进出出,他却泰然自若,带着标志性的微笑目视前方等着我的出现,像一尊用以分隔进出口的迎宾塑像。

我随着他上楼,在最角落一张靠窗的桌子上坐下。我不知道他是如何跳过楼下如同领受赈济一般的排队人群得到这张桌子的,却也并不关心。他却着急地用眼神试探我,我只好释放一个询问的表情。

“其实,这条街上的店,我多少都有一点干股。”

我没有向天星说起李苹果的事,反倒聊起梦境。

“我昨天梦到你和小翔了。”

我把那天的梦境事无巨细地讲给天星听,只是去掉了关于李苹果的部分,还加上了许多临时发挥的细节。我说我们三个人都是七八岁的模样,蹲在一个房间里玩小时候的水浒卡。这时大水突然从窗户的缝隙里涌入,一瞬间充满了整间屋子,把屋里不多的物件都给沸腾起来,这其中为数众多的就是我们的水浒卡,它们一片片在水中翻滚着,像一条条扁扁的鱼。是小翔最早想到要离开这里的,他把窗户一把拉开,被一股泛着泡沫的清流吞没,一下子没了踪影。随后我们反应过来,一起游向了窗户,想要追上小翔。

但奇怪的是,我们从窗户游出去之前还是七八岁的小孩,从窗户钻出去就变成十七八岁的样子。窗外的世界也早已变了模样,空气全都被水所替代,所有人都嘟起嘴学习鱼用腮呼吸,四处漂浮翻滚着。外面变成了一个极乐海洋世界。我们用着十七八的身体,慢慢熟悉五六岁时学会的蛙泳姿势,绕过一根根电线杆和路灯柱,游遍整个南岸镇去寻找小翔。

最后还是没有找到。人们渐渐厌倦了在水里的生活,纷纷往上方游去,想要看看这水的边界在那里,想看看自己还记不记得如何用肺呼吸。我和天星也终于放弃了,我们坐在南岸镇那间寺庙的琉璃瓦上休息,面朝着曾经的长江和北岸那座城市。现在的长江已经变成了一条深陷的海沟,对面的城市不知道因什么力量被夷为平地,光秃秃的,只残存一些起伏的瓦砾。

这时,疲惫的我和天星,仿佛看到小翔从对面那城市的废墟中慢慢伸出一只手,清开周围的障碍,一点一点地爬出来。我和天星互相看着对方,确认我们同时看到了这番景象。站起来的小翔也是十七八岁的身体,但遍体鳞伤步履蹒跚,还用右手紧紧捂着自己的腹部,一步步地朝我们走来。小翔似乎不像我们一样用腮呼吸,他挣扎着劈开波浪往前,就像分开红海的摩西。

理想中的梦境到此为止,我停下自我陶醉的叙述回到现实,却发现天星双手紧握地向我俯身过来,两排牙齿在紧闭的嘴唇之下剧烈地打颤,他的一双眼睛红得好似三晚没睡。我迎上他的目光。

“你真他妈是傻逼!”

天星抽身离去。像太极一样被分成两半的火锅还在沸腾着,锅中空无一物。即使路过的服务员把火力调小了,也还是从中心向四周扩散着它不安的能量。我注视着它们,用半个小时让自己慢慢恢复了平静。我下楼得知,这一次,天星并没有买单。

从东直门一路往东,北京罕见地在这个季节下起小雨,我的心情逐渐转好,意识到自己出色地完成了今天的安排。身在黑暗中的人,只要看到一点光亮,就以为那里是出口。只有走到光亮跟前,才知道你必须跨过它,前方是更加深广的黑暗,而你误以为是出口的信念,早已被抛诸脑后。

我直接去了李苹果家。敲门后无人应答,她的暹罗猫在门后叫个不停。我拨通她的电话,铃声在屋内响起。知道她就在家里,就不再焦急,猫叫声的间隔被拉开,一切的节奏都慢下来,我靠在门边的墙上,看着天花板上的消防管道蜿蜒交叠。不知道过了多久,门被打开,我被李苹果让进家中。

李苹果显然刚洗完澡,浑身蒸腾着水汽。她套着稍微有些濡湿的白色浴巾,头发也用毛巾绑着,但还是披散下来挡住了半边脸,被她用一只手束到一起。她转过身往客厅深处走去,一边仰着头试图用毛巾重新将头发整理。在那一瞬间,看着李苹果的背影,我恍惚间觉得那还是二十年前我最后一次见过的那个苹果姐。

那天下着大雨,苹果姐从南岸派出所的窄门里走出来,撑着警察送给她的伞。派出所门前的小街同样很窄,那时在雨中几乎像一条小河。我猜苹果姐那时应该想把雨伞放倒在一边,然后慢慢坐下,把脚放进河水里,最后躺倒在河水中,随着它漂走。

那天苹果姐是要等天星,最后还是没有等到。我在南岸镇的阡陌河流中奋力前行,先是以天星的家为原点绕着圈游遍了整个南岸镇找他,直到天色暗下来,雨越下越大,我终于明白如果他想躲起来我是找不到他的。我只好翻转过身,往派出所的方向游去,我要去向苹果姐复命,让她明白是我找不到他儿子,而不是他儿子不愿意去见她。

是我带着苹果姐离开了派出所24小时都有光亮的小门。雨突然停下来,河水在一瞬间褪去,剩下的水被月光蒸腾起来,把南岸镇的小路变得朦朦胧胧。我走在前面,每说一句话都回过头去看苹果姐,不管我说什么她都微微一笑点点头,好想在催促我赶路。但前方又并没有什么在等她。

横跨长江的客运索道这个时候已经关闭了。我把她送到长江边上,往返两岸的客货两用渡船因为大雨延迟了下班,他们要等雨小下来,回对岸城市的家。我把苹果姐送上了最晚的一班渡船,船上乘客稀稀落落,木头椅子和铁皮地板一样泛着潮润的光,人们昏昏欲睡。我看着苹果姐在船舷边的位子坐下,打算向她告别,离开渡船回家去,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在那里多逗留了一会儿,我在苹果姐身边坐下了。

“会抽烟吗?”苹果姐从小包里拿出一盒红塔山。

面对她伸过来的眼神,我正在迟疑时,背后渡船和趸船之间的铁隔门吱嘎一下被拉上了,渡船鸣笛拉响,渡船开动了。苹果姐突然笑起来,香烟在她的食指和中指之间乱颤,她开心得不得了,即使全船的人都转过头来看她,她也不打算停下来。

“我看你水性也不好,今晚去我那儿住吧。”

那年我十八岁,感受到了只从小翔嘴里听说过的危险。

我什么也没说,也没接苹果姐的烟。在放肆的大笑之后,我们沉默地度过了江上的二十分钟。我感受着遗留下来的一点雨拍打在铁皮的船身,看着对岸的城市在江上投射夜半仍不休息的光影,疑心苹果姐是不是也是一样。

那也是我唯一一次去苹果姐在长江对岸的家,煤矿老板送给她的房子。听小翔的描述,我以为那是一座建在半山腰可以俯瞰长江的精致小楼。但苹果姐带着我离开码头,钻进了一座全由向上的阶梯组成的迷宫,路灯们在大雨后纷纷被关闭,必须借着两旁房屋窗户透出的光来辨认道路,才不至于踩上堆积在侧的垃圾。哦,原来长江对岸的城市也有这样的地方,原来苹果姐是住在这样的地方。

淅淅沥沥,像四月雨一样的声响。这是我第一次听到花洒淋浴的声音,从半空中落下的细密水珠,轻轻洒落在起伏绵延的表面,然后反弹起来,洒满整个空间,变成水汽,从门与墙壁的缝隙里逸出,带着所有我想象中的信息,来到了我的面前。我就这样闭着眼睛,前倾着身子,站在苹果姐朴素公寓的客厅正中央,听着她淋浴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合围而来。

她就是像今天这样从浴室里走出来,站在了我的面前,好像之前所有的不快都烟消云散。我在苹果姐的客厅睡了一夜,天放晴后的月光从窗外进来,垫着脚一溜烟跨过了客厅。我就起床了,靠着记忆走出迷宫,等候第一班前往南岸镇的班船。一个多月后,我就独自一人离开了南岸镇。在那晚之后,我在南岸镇再没在去见天星,也再没在看到过苹果姐。

二十年前的背影翻转过来,她用二十年前的微笑看着我,让我觉得昨晚给我打来电话的是另一个女人,或者根本就是我的梦境。苹果姐就这样站在我的不远处,好像这是我们时隔二十年的再次相逢。

“我昨天接到你的电话,今天就去见天星了。”

“哦,这么快啊,也不用这么着急来告诉我的哦。等我进去换个衣服。”

我一个人坐在客厅,和警觉的暹罗猫对视着。看来并不是一场梦,但却比梦更难以捉摸了。我原本打算装腔作势地向李苹果宣布我已经找到了天星,但天星并不想见她,这都是因为他还没有忘记二十年前的事,开车过来时我还在兴奋地猜测她将为之迷惑还是挂起一副怅然若失的表情。但是,什么也没有。她换完衣服,又穿上那件紫色丝质睡衣,为我倒上一杯果汁,用很平静的眼神看着我喝下,仿佛站在很遥远的地方。

我很快就从李苹果那里出来了。小雨早就停了,地面上一点痕迹都没有,还是熟悉的北京。不可理喻,我实在找不到李苹果戏弄我的理由。她几乎像是和天星一起串通好了,要远远看着我演一场滑稽的独角戏。他们一起在我面前摆出一副对过去不能忘怀的样子,勾引我做出同样心有戚戚的表情,然后一瞬间抹掉脸上的所有痕迹,只是举起一面镜子,在我眼前摇晃,让不知道哪里来的光在我眼前频繁扫过,让我尴尬的神情暴露无遗。

那一晚,我又在梦里回到了南岸镇。我睁开眼时,南岸镇已经变成了水下世界。但这一次南岸镇的居民们却没那么幸运,他们此时已经是一具具肢体扭曲的尸体,有的躺在水底,有的慢慢浮向水面,更多的是往上升到一个位置就保持了奇怪的平衡,不再移动。我游过去仔细观察他们,一个个都面目模糊,双眼黑洞洞的,看不清眼珠,没有一个让我有熟悉感。我在尸体的丛林里沉潜,想要找到天星或是小翔。即使只能找到可能属于他们的残迹也能让我感到满足。但他们似乎并不在这里,这里的所有人好像我都不认识,而这个南岸镇似乎并不是我熟悉的南岸镇。我从楼房中抽身,拨开那些漂浮着的身体,向开阔的地方张望,发现曾经的河岸就在我的南面,童年的天星和小翔正坐在很远很远的一个屋顶上,朝我挥着手。我猛然回头,却发现李苹果正在不远处看着我。我没来由地慌乱,一不小心呛了一口水,剧烈地咳嗽。

第二天我发了高烧,妻子表达了象征性的担忧后离开去上班了,我独自一人躺在床上,看着那盏乌云吊灯。我昏昏沉沉地睡了很久,不知道是在梦里还是现实发生,天星和李苹果分别打来电话。我第一次感到他们似乎和我不在同一个世界,而他们彼此也不在一个世界。这种殊途直接表现在语言上,我几乎像翻译电码一样地接受来自他们的,让我难以理解的信息。等到我结束了两次漫长的通话,平躺在床上,闭上双眼,觉得全世界都安静下来,但那些在我脑子里开始重组成词语和画面的信息却交叠融合起来,让我不敢确信它们的意义。

一个人让我找到另一个人,一个人让我杀死另一个人,一个人告诉了我关于另一个人的真相,一个人说所有事都从根上就错了,一个人说这些事情都应该埋起来变成秘密。一个人觉得这世界一点也没有变,一个人觉得以前的事情都被记忆给扭曲了。一个人跟我讲了好长好长一个故事,一个人说一切无聊得让人窒息。

三天后,烧退了下去。我告诉妻子我要出差一周。妻子缩在沙发里看着电视,头也不转地问我去哪儿。我告诉她去重庆,往返机票都订好了。

“回家啊,挺好的。”她终于转过头来看了我,又转回去关注她的荧幕了。

这么多年过去了,她还是觉得那座城市就是我家,或者她希望那里是我家。她不知道在我一生的前二十年里,这个城市只被叫做“对岸”,后二十年,它变成了“重庆”,如此而已。我本是要回一趟南岸镇,但我无法告诉妻子我要去南岸镇,对于她来说,这个地名好似是不存在的。

“不就是重庆吗?”她一定会这么回答。

相比被纠正,我选择沉默。我回南岸镇是要去看小翔。但我没法告诉我妻子。她并不认识小翔。我不想小翔变成她口中“重庆的朋友”,我像从前一样千方百计地想把小翔留在南岸镇,从前也许失败了,但后来又成功了,到现在,我不希望他再和对岸的城市有任何的关系,和我一样。

我在飞机上俯瞰这座变得越来越大的城市,数不过来的桥梁从它曾经的身躯伸展出去,跨过两条最终交汇在一起的宽阔江流,像触角一样伸向了本不属于这座城市的土地,蔓延着肉眼看不见的影像,把它们吸纳,同化,让它们消失在自己的名义里面。

我挤在游客中,在北岸等着过江索道车厢从另一头缓缓滑来。我喜欢这种有来有返的交往,每一次车厢从南岸镇带着人过来,就会要把这些人再带回去,无论是二十年前往来者稀稀落落,还是像现在操着不知哪里口音的人如过江之鲫。我和这些游客一样偏爱索道和轮渡,同样是交换中的流失,我相信它们总比大桥与公路要来得慢些。

南岸镇这几年的变化并不大,或者说,自从二十年前我离开之后,经历了那一番巨变,变成了对岸那座城市的一部分之后,就变无可变了。无非是一些路改了名字,一些公交车改了线路,一些房子被推倒重建,它在提醒着人们不要忘记它仍旧在改变着,它害怕一旦自己不再改变,那就真的要被封存进历史中,就这样消失掉了。

我住进一间拉开窗帘可以远眺长江江面的酒店房间。房间楼层很高,打开窗户都能感受到江风吹着云路过,给我一种远离南岸镇的错觉。我本打算一直这么住下去,住到只剩下三个小时就要赶往机场的时候再去看小翔,这样我就有借口远远看一眼就走,就算是来过了。从前我和小翔,也都是这样打招呼。连同天星,往往是我们三人从不同的方向奔向南岸镇的广场,在广场边刚打上照面,就扬扬手开心地分道扬镳了,这就算见过了。到现在我都认为,如此亲近的关系,只能是远远地看一眼对方,然后挥挥手,就背过身去作别。因为只要一走到近处,就要看清了彼此的不堪,然后更加不堪启齿,最后只能尴尬地笑一笑,再彼此背过身去。很多话总是要隔远了才能喊出来,近一点就变成了造作的嗡嗡声,再近一点,就耻于让它们在空气中形成波澜了。所以我打算远远地见小翔一面就好,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和他道别,以后再也不回南岸镇这个地方,也再不会有什么牵挂我让我需要一再回来。

但在第三天的晚上,我半夜惊醒,发现一道蓝光一遍一遍地扫过窗帘背后。我站起来,拉开窗帘往对岸望去。对岸的城市正在沉睡中,仅有的一些灯光也被调暗到三分之一的亮度。蓝光的光源不见踪影,又或者是散射进了整片雾气迷蒙的夜空。这漫反射照亮了这一边赤身裸体的我,也照亮了对岸丛林的轮廓。我恍然惊觉,这不就是我在梦中遥望对岸城市的角落吗?我和天星,还有小翔一起并排坐着的屋顶,不就是这里吗?我打开窗子,氤氲的湿气像水一样漫流进来,我幻想自己就要从窗口游出去,游到不知道什么地方。

一夜无眠后,我决定立刻去见小翔。天还没亮,我来到曾经的轮渡码头。这里很早以前就被废弃了,趸船被断开链接,翻过来船底朝天摆放在河边的石滩上,像起伏的铁锈色山脉。山脉隐藏在河边的浓雾中,隐隐约约透出它的棱角。我走入雾中,在山谷的缝隙里穿行,好像在时间的沟壑里回溯。雾中慢慢下起雨来,冲刷后又渗透,覆盖上山脊,给它们莹莹的反光,然后在山谷间形成一道道溪流。我每次来看小翔,都要经历这样一场大雨,浑身湿透,视线模糊。一路直走到江边,然后雨停了,小翔就会来到我的面前,站在江边打着水漂,回过头来远远看着我。就像二十年前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一样。

二十年前,小翔扔出一个跳跃五次之后隐入江雾中的石片。

“你猜要跳多少次才能跳到对岸?”

我走到他身边时,他用手斜指向对岸的城市。那边的建筑被江上的雾挡住,只露出一个尖角,应该是一座塔的顶端。我记忆中的那个塔尖似乎被涂上了金色,反射着不知道哪里来的光,在灰白的江滩远景中成为了唯一的亮色,不真实得如同梦幻。

小翔和我一起走向轮渡码头。他要乘船拨开锁江的迷雾去见对岸的朋友。我问他苹果姐会在吗?他说应该不在,走出两步又向我补充也许会来,再走出去几步他说他也不知道。

“要不你跟我一起去吧。”走到轮渡趸船的连接桥时,小翔终于说了这句话。

他从兜里掏出十块钱,准备买两张五元的船票。来到售票口,才知道大雾封江,今天停航了。我和小翔折返回来,回到刚刚打水漂的地方,望着江面发呆,那金顶已经消失了。我不禁怀疑那塔是否真的存在,又或者我们站着的不是之前那片河滩。

“小翔,你坐缆车去吧。”

“我只带了二十,只够我们坐船来回。”

从我们头顶上穿过,顺从着固定的轨道刺穿浓雾的缆车,在大雾天也是照常运行的,单程二十五。我从口袋里摸出早就准备好的十块钱给了小翔。不知道那些年我们为什么都那么没钱,有着大人的身躯,口袋却比五岁的小孩还要空旷。我催他快点去,因为从轮渡到缆车站要穿过一整片江滩,再爬半座小山然后绕过南岸镇的一角,我知道小翔不能失约。他拿上我的十块钱,做了一个拜拜的手势,转身走进了浓雾里。

我在江边流连了一天,金顶时隐时现,最后江雾彻底散去,夕阳在江上洒下金色的粼光。金顶却消失了,也许是被打碎扔进江水中了吧。我知道小翔一定会坐着轮渡回来,但一直等到江中的渔火也暗淡下去,轮渡都收班了他也没回来。

现在我穿过大雨,站在江边。曾经的金顶当然已经不在了,但一座座新的建筑早已不是江雾所能盖住的,它们纷纷从雾中耸立出来,像无根之塔,也像错落的无名者的墓碑。在我看来小翔最后还是回来了,他兜里只有五块钱,只能坐着轮渡回到南岸镇。他回来后却发现时间飞快地过去了,刚刚还在往返的轮渡变成了铁锈的迷宫,就被困在了江滩上。只有我回来看他。

隔天小翔的母亲来到我家找我妈,两个人在卧室里秘密地交谈,好似要默契地把一件人所共知的事实变为秘密,把它传播的范围限定。随后她们两个女人匆匆出门,没有叫上男人。我知道她们是要去江对岸的城市,乘坐从南岸镇头顶飞过的缆车。那一晚,我母亲一直没有回来。

起床后我随父亲来到了南岸镇派出所,许久没有再聚齐的两对夫妇和苹果姐,一起坐在一间四面白墙的房间里,警察问着她们什么,但声音完全被小翔父母的哭声掩盖。我在走廊等着天星,他没有出现。我一直等到房间里的交谈结束,两对夫妇来到走廊,穿过我身边,消失在尽头。再到房间的门也关上了,我还在等,直到天彻底黑下来,我被警察劝走,天星也还是没有出现。我预感到我的两个最好的朋友将要同时在我的人生中永远地缺席了。

小翔的父母去见了他最后一面,然后是匆匆的火化。小翔消失得悄无声息,凶手好像也随青烟而去,无人能问其踪迹。当事人处理这件事的方式,总让人猜测命案的背后有着比少年丑闻更不堪的秘密。苹果姐被羁留在派出所的那几天,各种流言像从地底升起的水,浸没了南岸镇的每个角落,却无人感到窒息。所有人都默认苹果姐害死了一个叫小翔的十八岁少年,但却没人想要真的知道挥刀往下的人是谁。

“这些都是他们想的,不是真的。”那一晚苹果姐是这样回答我的。好多年之后我才选择相信了她,因为我后来也想通了,那时候所有人要的,都只是想象而不是真相。

我与想象中的小翔见过面,终于下定决心,回北京让应该消失的真相都消失殆尽。

回到北京已经是凌晨三点,我在出租车上数着沿路的灯柱。417根,如果算上马路左边,或许是834根。最后的两根灯柱下,分别停着我和天星的车。我让出租车司机把车停在我家楼下,开着远光灯照向楼道的出口。我说等会儿,等一个人。司机没太明白什么人会在半夜四点和一个从机场匆匆归来的人约好出门,但我眼神如炬不容置疑。

半小时后,妻子下了楼,她一脸惊讶我为何提前这么多天回来。我没有回答她,只是让她上车,和我并排坐在后座。她匆忙下楼,没来得及化装,我好久没见到她这么无所适从。

“师傅,上三环。”

这个出租车司机在他的整个职业生涯中应该也不会再遇到这样一对顾客。我们的所作所为让他收起了作为北京本地出租车司机的最后一分自豪,搞不清楚状况的巨大疑惑让他在环绕三环三圈的漫长单调旅程中一声不吭,几乎像睡着了一般进行巡航。而我坐在后座上把一页页签好字的文件递给我的妻子。前妻。

半夜空旷的三环路,光影和喧嚣都一丝仅存,让我错觉自己是在一条轨道上做着离心运动。我们在一辆出租车上签完了离婚协议,我的前妻至少是装作仍处在刚睡醒的懵懂状态。如果我第二天再去找她,表达出任何惋惜的意思,她一定会惊呼,我晚上怎么会签了这种东西,如果我当时是清醒的一定不会同意,但随后就会补上一句,不过事情既然已经这样了,或许也是件好事吧。所以在这一晚的三环出租车上,我们默契十足,彼此摆出一份如在梦中的神态,为我们的关系画上了句号。

天已大亮,出租车停在现在属于她一个人的公寓楼下,我们下车后准备道别,出租车慌忙地开走。天星的车已经不在车位了,我上了自己的车,准备好离开这里。

“答应我的事不要忘了。”我开出一段,又从车上下来,发现她还没有上楼,于是对她露出久违的微笑,这样的笑容大概好多年前也一样有过。

三个小时后,我出现在李苹果家门口,欢迎我的仍旧是拉长了狭窄楼道的猫叫。这一次等待漫长,虽然我已经在酒店房间休息了好一会儿,为今天的计划准备体力。但强大的睡意仍旧沿墙而走,歪曲了整个空间。我仍旧甩不开从背后蔓延出,快要填满整个空间的错觉,好像现在还是二十年前,小翔和天星还在南岸镇吃着冰棍,我代替小翔来见苹果姐,告诉苹果姐,小翔,或者是我,想要终结这一段不应该有的关系。然后苹果姐坐落在半山腰的精致小楼突然被点亮,是厚重的窗帘被拉开,从山间翻滚而下的阳光把一切照得雪白。苹果姐站在这一片白光当中,神情惋惜。

我被李苹果让进屋里的时候,也为自己短暂的错觉惋惜。虽然天已经亮了,但被我匆忙叫起来的李苹果把所有的灯都开得大亮,夹杂着黄白两色的灯光照在她还没来得及涂抹补救的脸上。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或许三十年后我的前妻也会变成这个样子,因为意料之外的早起而面容憔悴双眼发直。我才发觉早晨的三环出租车如此浪漫,在似乎永远停不下来的闭路空间里,却封存了关于我妻子最美好的一切,她签字的哗哗声,就是在允诺另一个关于时间的承诺,答应她三十年后不会像李苹果一样出现在我的面前。

李苹果其实从来都对天星毫不在意,二十年前和现在一样。我坐在沙发上逼视着连连打哈欠的她,说自己回了一趟南岸镇。我停顿了一会儿准备好情绪,终于还是盯着她的眼睛说了出来。

“我还去见小翔了。”

“小翔啊。”李苹果的眼神稍有些迟疑,“他还好吗?”

我没有回答她,只是紧紧盯着她的眼睛。暹罗猫来到我的脚边,我把她抱起来,温柔地捏着她的脖颈,让她发出咕噜噜的响声。

“哦,哦。小翔,你说小翔。那孩子啊。哦你说那个孩子。”

在我的注视之下,她重复了好几遍“那个孩子”,脸上竟现出了幸福的微笑,然后就真的笑了起来,一扫因早起带来的阴郁。她没有问我,擅自起身走去厨房,被笑声填满的两分钟后,她举着两杯翻着气泡一看就甜腻异常的酒出来了。

“那个孩子啊,是个有趣的人。”我猜到了她的后半句。“跟你一样。”

随后又是拼命模仿着从前的苹果姐发出的笑声,我清晰地看到李苹果为了这些所作出的努力。我是高亮的灯盏,李苹果背后的墙上,就是她奋力的剪影,几乎蓬头散发张牙舞爪。我努力把视线的焦点落在李苹果身上,落在她做作而出的笑上,不去看她背后让人心烦意乱的残象。

这一晚计划顺利,我努力把二十年前苹果姐的样子收进眼里变成倒影。李苹果大概是把这倒影看得越来越真切了,慢慢自己也当成了真实。她误以为是酒精的作用,我变成了二十年前的小翔,她自己还是二十年前的苹果姐。她换上也许准备已久的温柔,我看到她凑近过来的身影,蔓延过来的鼻息,共鸣起来的心跳。所幸这只暹罗猫横亘在我们之前,发出不满的嘶叫,提醒着今时今日,这座城市。李苹果抱起猫之后恢复了平静,不停抚摸着它不多的绒毛。

“你去洗澡吧。洗慢点,会有惊喜给你。”李苹果稍有些疑惑地看着我,但马上笑开了,转过回到房间,片刻后提着浴巾走进了浴室。关上门时,她刻意做了在南岸镇时常对我做的鬼脸,却只让我心中过去与现在的裂隙变得更加如同天堑。

水声鸣响,仍旧淅淅沥沥就像那天晚上。我走进李苹果的房间,暹罗猫瞪着圆眼尾随着我。我关上她房间的门,打开书柜,衣柜,抽屉,有些焦虑地找寻,想要从每一个角落里都找出我想要的碎屑。二十年前的所有回忆都被破碎掉,散落在从南岸镇到这里的路上,我希望二十年前的苹果姐能从这一路走来,在我身后捡起这些碎屑,把它们细心地藏在这个房间的无数个角落里。我再从这些角落里一点一点找回这些碎屑,来证明李苹果就是二十年前的苹果姐。

李苹果的房子化身丛林,深处的倾盆大雨还在继续,我拨开灌木植物,从隐秘处得到被回忆藤蔓包裹的盒子。我在潮润的气息中用力把它掰开,露出了一叠被青苔包裹但边缘整齐的照片,擦掉尘迹,小心翼翼地把它们一张张分开。相纸与相纸分离,伴随着“咔嗒”的声响,好像要把脚下的土地也分开。我一边走一边分剥,视线在每一张上停留片刻,然后把它们丢在身后。雨林最终挂满了单面的照片,附着上了水珠,闪着莹莹的光。

浴室的雨停了。李苹果围着浴巾走出来。她吃了一惊,以至于坐下时差点压到蜷缩在沙发折角处的暹罗猫。像被碎纸机的风暴席卷而过,照片散落在客厅的每个角落,它们都是背面朝上,但李苹果比谁都清楚这些是什么照片。她坐进沙发里,视线循着看不见的轨迹在照片的背影之间跳跃,把它们一张一张洞穿,然后转过头,看向沙发一角拉开窗帘的缝隙,正往外张望的我。

李苹果家的窗户外面就是三环。因为装了隔音玻璃,我之前一点也没有察觉。这河流擦着他家客厅的边奔流而去,却没有留下一点声响。是冲击和毁灭之后的寂静,然后变成恒常,变成一条河流匀速地从这里经过,像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做的一样。河流中的车辆与沙砾一同沉浮,都是黯淡发灰的,从四面八方汇入,再朝向迷雾中的前方。

我凝视着单方向流动的灰色河流,其中偶尔闪现的色彩也是单调短暂的,被蒙上了属于河流的尘膜,也终于消失到了不知什么地方。突然从河流的源头漂来一只橙色的“船”,随着我视线的牵引远远而来。我看到它通体是醒目的橙色,一个年轻人站在船头,像我一样张望着,只是我在岸边,他在船上。

橙色的船连绵而来,船尾延伸到我看不清的尽头,似乎是没有尽头的。它上面载满了硕大的橙子,被整齐地高高堆起,缝隙呈现五角星形状,也被橙色的光填满了。我仔细看去,站在船头的青年原来就是小翔。他看守着一船橙子,茫然四顾,不知要去向何方。或者他其实哪里也不想去,但泥沙俱下江河落日,他和他的橙子船只能一路向前拉伸,就这样来到了我的面前。就在站着小翔的船头要和我错身而过时,小翔似乎发现了我,转向了我的方向,挥舞起双手,是在和我打招呼。我站在窗前,隔着双层的隔音玻璃,视若无睹。眼看着橙船的船头就要和小翔一起远去了,小翔放弃了挥手,纵身一跃,跳进了灰浊的河中,在我眼皮底下,一下子就消失了。一阵风刮过船头,我才发现河流里再没有活物。这一船的橙子,已经几乎填满了整条河流,它们富有节奏地参差绽开,就像花朵在春天渐次醒来。表皮的橙色之下,却是血色的汁肉,它们流淌下来,充满了船剩余的空间,再满溢出来,渗入河流的交融枝杈,缠绕住灰色的水流,强迫它减速静止下来。河流被染成静止的血海,漫过岸沿,向两边扩散而去。无数个模糊的形状在血海中涌动,好像一个个小翔藏身其间,偶尔露出他被染得猩红的头面。

我站在楼道,点燃了一支烟。背后的房门还没关,传来浴室连续又虚弱的淋浴声响。我慢慢把这一支烟抽完,轻轻往回推房门,直到锁柱贴上蓝色漆层脱落的门板。这样,风从门的缝隙咻咻地溜走,又带回房间里残留的信息,在楼梯间逗留,等着另一个人前来取走。我站在门口许久没有动作,楼道的声控灯熄灭下来,午后的李苹果家,门外一片昏黑。

快三十年前的一个午后,我和小翔,还有天星,就在这熟悉的昏黑中沉默着。我们躲在筒子楼尽头的走廊里,这里是介于室内与室外的空间,本来是露天的露台,被三四层的石棉瓦层层包裹形成了墙面,挡住了所有阳光,把这门口的空间变成了一间暗室。我们三个人贴着石棉瓦的墙面,仔细听着楼道的动静。六个人散乱的脚步声叮叮咚咚地远去,我们屏住的呼吸慢慢放了下来。昏黑之中,六目相对,空气越加宁静,心跳却越发得紧了。

回到室内,唯一一扇窗户的百叶窗帘也被小翔飞快地拉了下来。天星小心翼翼地走向放在一张矮桌上的电视机,电视下面是沉在桌柜阴影里的黑色录像带播放机。天星轻轻跪下来,用手托举起播放机,一点一点往外拉出来。站在一旁的小翔急急地把一只手从播放机的侧面伸进了桌柜里,在里面摸索着,手碰到了一堆棱角分明的东西,却卡在播放机机身后拿不出来。天星用眼神训斥了他,再慢慢把整个播放机抽出来,放在了桌柜跟前,小翔手中的东西才露出了形状,是三盒黑黑的录像带。

天星的眼里闪出光芒,这光芒一定不属于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但此刻它就在天星的眼中,又漫射到我们的眼中。他按亮了播放机的电源,将一盒录像带放了进去。电视中出现一个纯白的房间,赤身裸体的人们在其间来来去去,身体交融,莺声燕语。我们三个人看得入了迷,丝毫没有注意到背后房门外,层层石棉瓦之外的异动。一切一定是慢慢发生的,但在一瞬间发生了异变。当我回过头去发现苹果姐和那个叫陈忠的男人站在背后时,我几乎觉得他们一直都站在那里。

陈忠满脸通红,这个留着短寸满身硬肉的体育老师,大概是苹果姐交过最没钱的男友,或许也是外形最俊朗的一个,但一定是最老实单纯的一个。那天下午他线条分明的脸像一块被斧凿的猪肝。我们三个年龄加起来和他一般大的孩子,用一盒录像带,在他的家中断送了他的爱情。陈忠生气而又羞赧地注视着电视荧幕和荧幕前我们的背影,苹果姐站在他的身后,一手扶住门框,一手捂嘴拼命憋住自己的笑声。当我终于一下子回过头来,苹果姐终于放声大笑出来。我们三个一齐回过头来,电视里的画面进入高潮,发出的声响与苹果姐的笑声此起彼伏。

我在车里也不禁笑出声来。那是我们三个人,我,小翔,天星,第一次意识到我们要进入一个新的阶段,将会有一些新的事情把我们与其他人隔绝开来,包括我们的父母,还有苹果姐。从那天以后,我们才开始慢慢体会到现在包裹我周身的感受。

现在是下午三点,我独自开车上三环,逆着那晚和前妻的方向漫游,她已按我的要求完成了我们最后的约定。

五个小时后。天星来到一栋陌生的公寓楼前,身后的三环车声呼啸,但一走进楼道周遭就立刻安静下来,好像外界的重复奔忙被一种奇怪的气压隔绝在这栋楼外。他并不担心昨晚和佳琪一起遭遇的意外,因为她显然把一切都已经安排妥当。生活隐秘却又寻常的部分,应该是要在这栋安静楼房中的那一套房子中继续。他打着响指迈步上了电梯,在他这里,关于他的母亲,关于从小一起长大的三兄弟,关于西南远方那个回不去的小镇,都有着不一样的答案,又或者早就没有了答案。

推开防火门的天星被迎面而来的氤氲水汽惊住。狭窄的楼道里声控灯点亮,在满空间的浓雾中中扩散着橙黄色的光,天星好像走进了幻境隧道。隧道尽头的门虚掩着,在雾气中轻轻起伏好似在呼吸,门背后隐隐传来水声,像是远远下着一场大雨。天星拉开门,房间里只开着轻柔的灯,同样在雾气中模糊成了光团。雨声是从浴室里传来的,

天星从迷惑中转醒过来,意识到房间中的湿热,暧昧且让人蠢蠢欲动。他脱下外套,脱掉衬衣,亮出一个三十七岁的男人仍旧自豪的上半身。客厅中的雾气仍旧浓郁,天星关掉房门之后,更是向下层空间聚拢起来。哼着小调的天星并没注意到房间的角落仍旧散落着三三两两背面朝上的照片,它们是故意被遗落的。天星走近浴室,才听见淅沥的雨声里还夹杂着断断续续的猫叫声。低头仔细看才发现,水从浴室的门口浸漫出来,打湿了天星仍在脚上的袜子。他想了想,浴室里的水应该积得很深了,为什么会有猫在里面呢?再想了想,他脱下袜子,小心翼翼地轻放在一边,又小心翼翼地卷起裤脚,要把自己融入淅淅沥沥伴随着猫叫的静默之中。天星心想,佳琪应该是在浴缸中睡着了吧。

天星两眼放着光芒,轻轻推开浴室的门,赤裸的上半身前倾着,探身走进了伸手不见五指的滚滚迷雾之中。

第二天午后,一个意外到访的年轻人报了警。他是李苹果的朋友,面目清秀,有些木讷。好多天之后,我在派出所第一次见到了他。我作为证人从派出所大厅走出来,同样是证人的他跟着警察走了进去,阳光下脸色有些苍白,显得紧张,侧身一瞥,长得有几分像小翔,我就叫他小翔吧。

我后来听小翔说。他走进看起来像打开的冷库门,却蔓延着湿热气息的房门,一路进到湿气和水声源头的浴室。一具一眼就被他认出来的女尸面目模糊,浸泡在浴缸猩红均匀的血水中,双手搭在浴缸的边缘,膝盖弯曲着突出水面,已经变成了青紫色。仍旧喷射着的花洒被挂在一旁,蒸腾着热气,直对着一具男尸的脸冲淋着,他扭曲的五官与僵硬的颈关节一起迎接着瓢泼的洗礼,张开的嘴里盛满了看不清颜色的液体,还从他的嘴角流出与地上的血水一起回流。他脑后的墙壁上痕迹清晰,血印已经凝结成了厚厚的一层,拖曳着暗红色的尾巴。

一只暹罗猫站在两具尸体的中间,对着来人尖叫。可是,猫说者何?

余欣
4月 14, 2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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