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洒洒出的水声渐渐掩住覃雅格耳里振荡了一天的“咚嗵咚嗵”。她躺进床准备入睡时,才想起这咚嗵声来自吴媚星的雨鞋。
今早晨,雅格值日,坐在讲桌顶上挑粉笔盒里短到没法再用的粉笔头。雨鞋胶底蹭着水泥地的响动急匆匆地靠近她。她抬眼去看雨鞋主人的脸,看出了尴尬。
她有什么尴尬的?因为鞋子明目张胆地显出她的脚还没那么大吗?反正绝不可能是因为迟到而尴尬,她经常迟到,并且不论她迟到多少次都不会被班主任责骂。她还有什么可惭愧的呢。雅格想。
想着想着,雅格睡着了。水声袭入她的梦里,不知是洗澡的水声,还是外面下得没完没了冬末的雨声。
除了夏天,雅格从来不带伞,也不穿雨鞋。她家离学校近,有时候雨小,她从家跑到学校,连头发也只润了些。但小镇夏季的雨十之有九都是大瓢泼,下几秒钟就能激翻好几寸公路边褐黄的泥沙。
吴媚星是去年秋天转来班上的。谁也不知道雅格多企盼夏天快点到来。她多希望吴媚星没法再穿那些该死的花样繁多又漂亮的鞋子跳皮筋。
雅格的愿望早一步实现了,春都还没到呢,吴媚星就跟班里大部分孩子一样穿起了雨鞋,还是又丑又大的。她每天偷偷看几眼她的鞋,鞋边沾着的泥土使她高兴,也使她心里平衡了因母亲总给她买大一号的鞋的不平衡。
种种花香叶绿携着春来了。木香仿佛被风扬起的水彩,大片大片垂下墙。山坳半腰也掺杂了这样的白与青。她们班赶在油菜花正盛的时节去春游。其实所谓春游,只是集体一起爬爬山,然后在山顶找块平地吃自己背包里的零食。
雅格听到前边女同学跟吴媚星说油菜籽榨的油多么多么香。她撇嘴,伸手掐下一朵油菜花,小黄花瓣上的雾气染湿掌心。她还是喜欢木香花,她心里想。之前学校操场墙边刚生出几条软软的木香枝藤时,吴媚星问雅格那是什么花,说远看真的好像一颗颗蹦出的爆米花啊。雅格没控制好,当下就笑了。吴媚星也跟着傻乐,说好久没吃爆米花了。
过后,雅格有点点后悔,她想要是当时忍住没笑就好了,她就不会在接下来时不时找她一起踢毽子。要是当时体育课没有自由活动就好了,她就不会再时常问她这个树叫什么,那种花名是什么。
不过雅格都快忘了自己一开始多讨厌吴媚星。尤其是现在,她跟前面的女生一路边走边讲笑话,突然停住指着靠在山壁的木香,回头冲她笑说,爆米花。她觉得她笑起来还有点儿可爱啊,旁边女生一个劲儿问她什么什么爆米花,她也不答,这令她更加可爱了,在雅格心里。
但这种感觉也没持续多久。吃零食时候,雅格听到她又在跟大家讲她以前在外面城市上学时,春游是去什么博物馆什么森林动物园什么游乐场。一瞬间厌恶的感觉又泛到胃里。她原来实打实记得讨厌她的感受是怎样的。
她的外面城市的语调。她听不懂小镇的方言。她隔几天就穿一次的漂亮小套装裙子。她手腕戴的自己编的亮闪闪塑料绳手链。她学过三年多的英语。她不知道自己吹竖笛是C调,而我们是E调,恬问老师为什么自己以前学的跟大家不一样,音乐老师竟还表扬她不懂就问。语文老师夸她普通话好听,字写得好看,把她的练习册给大家传阅。当大家一哄而上扯烂了练习册后,她居然哭了。一本练习册而已,她也太假了,雅格想。
雅格想屏蔽这场闹剧,屏蔽讲台上老师对大家的责骂声,安安静静做完一套数学题。窗外风把云刮来了,昼变得灰暗。她做题的速度越来越慢。
为什么老师都觉得由外头转学来的就学习很好呢,为什么期中考明明她是第一她比她平均分多了几十,可班主任仍那么宠着她。
雅格偏过头看还在粘练习册的人,练习册的塑料书皮被摊在一边。她忽然舒展眉,对同桌特别小声地说,你不是说喜欢那种书皮吗,她每本书都包了书皮还剩很多在书桌里,少几个她根本不知道。而且透明的书皮能看到书本来的封面,还不用费劲撕挂历包书……
只一节课后,同桌慌张又若无其事地塞到她桌洞一张书皮。她想还给同桌,但手触到光滑的塑料时,她盯着同桌局促的侧脸,用口型说谢谢。同桌的低马尾垂得更低了,头发快要散成杂草似的,雅格帮她重新扎个高高的马尾辫,连鬓角的碎发都一丝不落地拢进头绳里。
但同桌没听雅格的劝,坚决不在学校用这书皮。雅格骗她说,在镇上初中旁边的文具店有卖这种书皮,只要她们说是一起去买的就好。同桌仍旧不肯,说书皮正适合包放在家中的作文选。同桌的胆怯却果断让雅格想给她一巴掌。雅格不能独自在学校使用,在一周后的又一个阴天把书皮丢到已经浑浊了很久的河里。塑料皮如一艘陷水的小船很快沉入河,她手里捡的石头都没派上用场。
不久后有天雅格午饭后回校,看到吴媚星正和几个同学围坐着吃盒饭。原来她也开始跟其他人一样,天天背着铁饭盒,并且饭盒里只有米饭,每天去饭堂取热好的饭时,还要买一勺五毛钱的海带汤。雅格看到她跟别人一样拿来绑饭盒的白绳日日在水蒸气的摧蚀下已变为灰黑色。她的心豁然开朗,像在阴冷冬日,电暖风吹进她冰刺一般的膝盖骨。她第一次感到自己与她不同与他们不同,她可以被他们羡慕,每天中午回家吃饭,也不需要每天赶好几公里的路,有时还要与泥泞山路搏斗着上学。尽管她回家也大多是自己热前一晚的剩饭剩菜吃。
于是雅格在听到女生说自己书皮丢了可能是被偷了,心里也没有咯噔。雅格还发现她早已不再说普通话,方言都说得很标准了。她为她的泯然众人感到舒心。
那时候冬天才来没几天。现在春天都快走了。
在春天走之前,学校少有的集会声势浩大地开了一回。主题就是打人。低年级有几个男同学偷学校商店的辣条,被逮到很多次,屡教不改。他们被拉到领操台上示众。平日站在那里的人要么被颁奖,要么是升旗手领操员,而那天,是耻辱。
一排四人,教导主任一番囫囵的教育发言后,就开始拎着木棒一个个打。被打的转过身,背朝大众,木棒狠狠挥起再无比准确地落到屁股上。旁边即将被打的被这声音吓得一哆嗦,倒是正被打的那个,背影看起来无比英勇无畏似的。雅格很想看他的表情是否痛到扭曲。
每人要被打五十。台下的同学群从一开始雅雀无声到需要老师不停在队伍里窜来窜去命令不许讲话,小声的也不行。雅格站得晕沉,四月的风是催眠神器,吹出她一阵阵的哈欠。吴媚星跟雅格右边的女生换了位置,要跟她玩翻绳。雅格很嫌弃她手里鞋带系成的圆圈,但一时也没想出理由拒绝。翻来覆去几回合都是那几个样式,翻绳真是最无聊的游戏了,雅格想。
柳絮飘到她留海上,她伸手抓住揉成一个小疙瘩,被吴媚星要了去。台上终于要开打最后一名男同学了。副校长夺走教导主任手里的木棍,边扬棍子边演讲一样发言。她的声音太用力了,雅格觉得她手里的话筒一定也被用力捏得特别窒息。其实若副校长不提,雅格并不知道这个最后要挨打的孩子是副校长儿子。
诶?这个着汗衫的女人说什么——教师家的孩子没有做好带头作用,不是好典范,犯错就得加倍惩罚。
哦是了,因为她母亲是老师,所以她所有努力就都是理所应当的,她的成绩也必须佼佼,她一定得团结同学尊师爱幼,连值日时也得多做那么一份,以这些冠冕堂皇去树立起一个模范。这么多年她不会得到赞许,她已习以为常。可这刚转来几个月的女生凭什么就能够轻易得到包容得到赞扬和认可。班上比她优秀的同学没有,母亲不是个常常表扬学生的教师,而比这女生优秀很多的她,更加没有获得。
雅格的热血往脑袋上拥挤,凉凉的东西掉进心里面。台上副校长暴烈扭着儿子肩膀,扭到他转身,脱下他自己的裤子。雅格周围女生极其迅速埋下脑袋,场面又恢复鸦雀无声了。雅格也随大家低下头,似乎听见木屑扎进肉里的声音,一下一下打,一根一根刺。她觉得自己应该抬头看看。她抬起头,却始终不敢朝向被打的那个男生。她盯着旗杆顶端的旗子,昨天的升旗手忘记降旗,夜里的雨把旗子击打成潮湿坍缩,它紧紧缠住旗杆,任风怎么吹也吹不平整。她很想飞上去帮忙抚平它,这欲望比想哭的欲望还强烈。
木香花终于谢光,遍寻家墙野山也找不出一株仍在开放的。月季有的成熟得早,骨朵已裂成几瓣了。
这个时节,班上又转来一个学生,男生。大家议论他议论得比之前还凶,可能是因为他长得好看。可雅格不认为他好看。
她好像对一切事物消息都没了兴致,整日对着桌面鸡啄食般的打瞌睡。等她发现自己的变化时,她已经嗜睡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没关系,她想。就像蚂蚁嗜甜,孕妇嗜酸辣,没什么不好的。她安抚自己的焦虑,然后心安理得睡过一堂堂课。心安理得等待班主任责问。但是老师们好像串联起的灯泡,不知是哪个充当了开关,把电源断开,没有一个异于其他先对她亮起来。
雅格在教室里时常感觉自己不存在于他们这个时空,她任何举动都无法引起这个时空的涟漪。渐渐的,连同桌的胳膊肘都不会来打扰她的睡眠了。而她的嗜睡症竟然又痊愈了。
她开始假装无意实则故意地挑衅新来的男同学,这样她便能够获得更多的跟他的交流。因为她发现吴媚星喜欢他。雅格觉得吴媚星很滑稽,连话都不敢跟他说一句,却在女生们背地里调侃他的时候,跟着附和,在旁人讲他坏话时极其不自然地紧张兮兮地笑。每遇到这种场合,雅格都想挣脱开同桌的手,上前摇晃吴媚星的肩膀。
夏残忍地赶跑了春。
教室里家长会即将散场。雅格趴在外廊栏杆上 往楼对面伸脖子。山坡沿的皂荚树繁茂得阴森森,再过阵子就会生出带有黏黏汁液的皂荚。雅格想起去年吴媚星刚来不久的时候,想起她在山边笨拙地抓紧树枝妄想向上攀爬,去拽下一片皂荚。后来是谁帮她摘下来的呢,雅格忘了。雅格只记得自己内心期待她跌落的快感,还有对面女生眼角的满足,和她捏紧皂荚小心翼翼而又庄重地把它夹进新华字典里的模样。直到现在,雅格仍希望那片皂荚里的胶溢出来,毁掉那本烂字典。
页码内容都相同的,她凭什么说她从外市买来的字典就是正版,而雅格她们的字典就是盗版呢。
可能谁都没有错,仅仅是那本颜色更艳的字典该死。
学生的父母们逐渐泄到教学楼下,带着他们各自的小孩。雅格像无人认领的失物,高悬在外廊栏杆上陈列着。她看到新转来的男生走到她正下方,跟周围同学打闹。她看到同样无人认领的吴媚星握着两支雪糕笑眯眯朝她奔来。
就是这个时刻了,雅格心里伸出一只手按了下脑袋里的某个开关。身处二楼外廊的雅格,朝楼下的男同学吐了口口水。很准,直直落到男生头顶的头发。雅格迅速缩回脑袋,涨红着脸憋笑望着已到达她身旁的女孩。她不顾女孩被怔住的四肢,趁楼下男同学低头时又吐了一口。
很久之后,雅格偶尔会记起这一天,她一直没能搞懂,身旁的女孩怎么会跟她一起朝楼下吐口水。
她在吃着女孩给她的红豆雪糕时才感到愧疚。她想,如果前一晚母亲没有责怪她成绩下滑,没有责怪她丢她的脸,那么她会不会不去按那一下按钮。
而她不上进这件事已经那么久,为什么母亲直到她马上要小学毕业考试才发觉。为什么不能,哪怕只早那么一点点,看到她如濒死挣扎一样给母亲制造的失望。
那天真的不应该吃雪糕。跟吴媚星一起坐在单杠上的雅格常常默默生出这样的感概。当吴媚星埋怨舅舅生意太忙碌的时候,埋怨舅妈做菜不好吃的时候,埋怨小镇的潮湿使她水土不服的时候,雅格腹诽的句子就一圈圈绕着操场奔跑起来。
到底为什么会接过雪糕呢。是因为她跟自己一样,有一个家长会的空座位么。雅格不问她的父母在哪儿,就像她也不问雅格的爸爸在哪儿。
她带雅格走上她每日上放学的山路,跟她描绘从岩壁渗水的方井,暴雨后山顶倾泻出瀑布似的水流,有次冲垮了路边的防护栏。她走一路讲一路,好像她才是此地的土著,好像她说的是什么奇闻,而雅格是第一次来到这儿的游客。
落日渐隐入眼底。雅格面前的女孩把洗净的树叶折成圆锥递给她时,她顿然感到一股尤为失望的失落。她是希望她从那漂亮的气泡里掉下来,但她没想过她会掉得如此彻底。在她觉得一切都已万劫不复的时刻,女孩竟然捏着树叶喝井水,竟然笑得那么惬意。那么一直把女孩摆在敌对位置的自己何其可悲。
雅格扭头走了,假装没听到女孩说这个水跟别的真不一样真好喝。
她步速快到仿佛要起飞,以至于突然停下转身时,紧跟她身后的女孩撞到了她额头。她捂着脑门伤心透了。不知为了疼而难过,还是为了没问出口的话而难过。
之前她每次暗暗较劲的分数排名,小考满分时偷偷观察对方扣了几分,飞快背诗只为争到比对方先背熟,合唱比赛将对方这个领唱员替换下来……如果,对方对这些丝毫不在意,那么她的不甘心有何意义?
这天后不久,吴媚星在学校里一整天高烧不退,在这个非典特殊时期,她这副状态勾得全班人心惶惶。班主任把她隔离到自己家中。她把雅格叫到教室外面的外廊,夏风像冲到一张巨大的帆上又返回到她背后汗湿的黑T恤。她打了个寒噤,她本想忍住的,可是寒噤怎么忍得住。她想起幼时母亲逼她喝中药,苦得她呛了一身。她被质问怎么一点儿苦都忍不住,她被得到一张嫌怨的面目。或者是从那天开始,或者是逐渐而来,疼痛她不忍,瘙痒她不忍。为什么要忍呢,凭什么要忍呢。她只是想忍住不值一提的嫉妒都那么难,何况痛与痒。
母亲说了很多废话,最后她听到母亲说,吴媚星回家的那条路出现了疑似感染者,所以不能把她送回家,再说她不是你好朋友么,朋友病了,应该要照顾。
太阳斜斜射入外廊,铺在雅格右侧,她被这太阳光晒出一胳膊鸡皮疙瘩。
疑似?为什么越循环回忆这段话越觉得是母亲编的谎。其实她说后半句就够了,够雅格无力反驳的了。
放学回家后,雅格才知道母亲已带吴媚星去诊所开了药,她脸上冒出的水痘击退了高烧。
原来咱班主任是你妈妈呀。吴媚星说。
雅格哂笑,还不到一年你就知道了,可真难得。不过她没说出声音,而是走远去拉开窗帘。
厨房门掩不住烟火气,雅格从这股很久没闻到过的烟火气里嗅到了她最爱吃的腌豇豆味儿。
从坛子捞出腌好的豇豆条,切碎,和玉米尖椒一起爆炒,末了撒葱花。雅格最喜爱母亲的这道菜。她总是挑出盘里的花椒姜末蒜瓣,再半盘倒入自个儿碗里。即使挑出调料会被骂,呆在这盘菜旁边,雅格也觉得特幸福。母亲不会腌,于是雅格每年去外婆家捧回泡菜坛的这件事可以承包她一个月的满足感。
然而此刻,长筷子正把夹起的一条豇豆往水痘脸女孩嘴里送。
她坐摩托车只抱紧坛子唯恐坛子摔了,她小心翼翼护送回来的豇豆,她都舍不得空口吃的豇豆,被女孩吐舌说咸。母亲笑容可掬回应说,你可能吃不来……
雅格忽然被油烟熏出眼泪,但比起欺负她的油烟,她更恨那双长筷子。
夜色四起,潮雾充盈她的胸腔。她走着吴媚星带她走过的路,走着母亲口中出现疑似感染患者的路。徘徊,哽咽,饥饿。她感觉自己快被打垮的时候,拐弯处走来一对母女。母亲牵着女儿的小手,女儿的另一只小手握着奶味儿雪糕。她一直舔啊舔,看起来极其甜的样子。雅格好羡慕她,但不知是因为想吃雪糕,还是因为想成为她。
月亮被乌云遮住,天在这一瞬阖上了唯一的眼。
吴媚星不知从哪儿突然出现在雅格身边。她把蹲在路边的雅格拉起,等她腿的麻意散尽后,牵着她往回走。
一会儿到家你别忘了洗手,吴媚星说。
雅格本想说自己早就生过水痘了,但她怕一出声是哭腔,于是就由着沉默来保护自己。
时间跟随气温悄悄躁起来,跑得飞快。雅格和同桌和吴媚星相约在夏季气数将尽时,坐在县中学的教室里。她觉得自己有底子在,重新捡起课本努力一下,县中应该不在话下。
她们揣着把握游戏。雅格总在吴媚星抱怨晚上又没人给做饭时,拽掉她脖子挂的钥匙,绑在自己圆珠笔上。她发现写字时,钥匙撞击塑料笔壳的声响很有趣。
她还发现带好朋友们回家的傍晚,菜品会丰盛许多。她便常常利用这一点,虽然不安,但胃的充足感压扁了心中的芥蒂。
同桌请假去学风琴那天,吴媚星说要带雅格到家里听歌。她指定歌曲,现让堂哥去网吧刻录在CD上的。她的兴奋感染到了雅格,她俩像扛了糖渣的小蚂蚁一样开心。又用树叶子喝了方井的水。
行至楼底,吴媚星要去买雅格念了一路的红豆雪糕,她取下脖颈的钥匙递给雅格。雅格拍了拍她额前的留海,转身一蹦一跳跳上了最顶层四楼。
钥匙带着汗液咸咸地探入锁孔,似乎一秒不到,门就被打开了。
客厅电视里的新闻台正播着广告。直觉令雅格的步子变沉重变无声。主卧室门上的日历被穿堂风扬起又落下,可她不止听到了纸被戏弄的声音。
像人剧烈运动后的喘气,像狗奔跳在年迈的木床,像蝉赴死前嘶呖的最后一口呻吟。也许更加不止这些,还有唾液纠缠皮肤声,肌肉压榨骨骼声,脏汗顺着头发流入地缝声。
她按住挂历的手渐渐颤抖,她觉得自己幻听了,幻听出了类似母亲的声音在说要赶忙回去炒豇豆。电视声音加剧,仿佛也带动了她的幻听加剧。她想推门,可不知是挂历纸阻止了她,还是风阻止了她。
她放下酸疼酸疼的手,等待那一种木塞拔出玻璃瓶的声音。她好像听到了,又好像没听到。却始终没力气推门。
落日沉了,又不甘心似的,被云浪泛涌回天际。
雅格走到楼底,吴媚星拎着两支半僵硬的雪糕直直地杵在电线杆旁,仿佛另一座矮电线杆。
雅格开始跑,山顶不知怎的开始泻下瀑布,弦月的脚步声急促地逼近她,逼到她快窒息。
窒息中,她醒来。发觉只有枕巾湿透,而自己并没有被瀑布淋湿。月色如湖般静而透彻,罩住她身边的一切。她爬起拉住窗帘。黑一下子弥漫,夜紧锁住月亮的喉,不肯放手。她突然觉得黑暗中所有东西都那么虚幻,比她刚刚做的梦还要虚幻。
夏花苟延残喘之际,雅格进入了县中学。吴媚星不知去向,可能又转学到了哪里吧。
她不知她什么时候离开的。在她走之前,雅格与她已互不言语。她们默契地彼此疏远,像是她们做了同一场梦一样……
在我大学毕业那年,舅舅去世。我回到那个小镇,但没见到她。听老同学说,她嫁了人又迅速离婚,而今傍到个大款。我完全不信,但还是笑笑,不置一词。
初中时我经常梦到以前的事情,梦到她拿着扫帚一步步朝我走来,帮我扫地。一起倒垃圾时,她冲我笑,说,我叫雅格,覃雅格。
某夜我加班后,错过了末班车。杵在道边艰难地打车。对面街边24小时便利店走出三个人。一个七八岁小女孩,一个年轻孕妇,一个中年男人。女孩对孕妇骂着什么,孕妇托着肚子胳膊肘戳向男人后背,男人开始训小女孩。孕妇在男人转身开车门时,迅速对女孩吐了下舌头。
隔得远,多年未见,我无法确定那是她。但,觉得她那一吐舌真的好像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