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虚感又像上次、上上次一样,一把捉住李军,防不胜防。他已经很有经验,知道空虚本身是很空虚的,你没法反过来捉住它,揍一顿,踢一脚,只能周旋厮磨。李军关掉iPad,瞅瞅时间,晚上11点。他刚才看了一部电影,周星驰主演,老片。第一次看是初中,后来也不知看了多少遍。按每年两次算吧,再怎么也看了三十几次。最开始,他总是笑得抽筋。而现在,他发现周星驰的电影一点也不好笑,但还是手贱,忍不住点开一部,一个人坐在床头默默看完,表情凝重,心情沮丧。烟灰缸往往又多了几截烟头。他有些不可思议:这特么毫无笑点的影片,何以自己当年会笑得开膛剖肚?他突然感到难过,为从前自己被欺骗而难过,为现在笑不出来而难过,为自己感到难过而难过。
也许,这突如其来的坐立不安,就是第三十几次重复观影的结果?但他明白,与星爷的电影无关。就算他干其它什么,也难逃这样。趁他不注意,房间的四壁又向中间移动了零点零一公分。可在他不注意的时候,他偏偏注意到了。也许他瞪大眼睛盯紧墙壁,墙壁明目张胆大跨一步,他或者反倒看不见。可是,墙壁越是偷偷摸摸,越是小心翼翼,李军越是心不在焉,越是心无旁骛,墙壁阴险的一举一动越被他看得清清楚楚。就这么邪门。总有一天,四面墙壁会合在一起,把他封死。尸体砌进墙体。他不是死于毫不知情,而是死于看清了杀手的每一个步骤。他突然闷得像要窒息,赶忙推开唯一的那扇窗户。对面是一排垃圾桶,总有垃圾一跃而出,离垃圾桶远远的。连垃圾都熬不住,足见这排垃圾桶有多臭。窗口在下风向,一开,寒夜那刺冷的怪味儿一拥而入,挤在房里再不愿出去。他收腹,啊呜一吸,鼻腔的黏液滑到咽喉,啊呸,一口浓痰逆风射击。风猛然加剧。他顺势一把拉上窗户。那横飞而出的痰块又竖着飞回,溅到窗上,叭的一个脆响。也好,总比拍到他脸上强。
还是得出去走一走。他想,然后穿上黑色外衣,罩上黑色头套。头套酷酷的,从头顶一直遮到脖子,脸面留出三圈黑洞,分别放出两只眼睛和一只鼻子的两个鼻孔。连嘴巴也封住了,一说话声音便会跑调,瓮声瓮气,连熟人也听不出是谁。这装束显然模仿的是恐怖分子。看着吓人,却不贵,李军在淘宝网购买,双十一促销价,十一块。他之前还没用过,今晚突发奇想,总不能让这玩意儿闲到夏天再用吧?他尿急一般慌慌张张往外走,连毛拖鞋也来不及换下。
这大冬天的,还真娘希匹的有点冷。他打了个激灵,耸脖缩脑,转个弯,是几盏晦暗的路灯。灯下泊着一辆屎黄色汽车。这车看着很是令人讨厌,完全没有停正,一头扎到人行横道上,一头还摆荡在大路口,很容易与路过的车辆发生碰擦,尽管这个点上,小区的马路一片空旷。他机敏地左右看了看,没人,走到前门,将反光镜一扣,绕过车头,又将另一面反光镜一扣。这车由一只尖耳朵猫瞬间变成了塌耳朵猫。他又像模像样绕车一周,仿佛司机上路前查看车辆,然后像突然发现了故障一样,蹲在一只轮胎旁。他左手拿着手机,电筒功能已经开启,右手捏着一把钥匙。电光中,他细细搜索轮胎的胶缝,发现塞有石粒,不由得一喜。他将钥匙斜着一插,然后一挑。石子借着橡胶的弹力,一个鹞子翻身,跌出车轮。只听喵呜一声惨叫,一块黑影飞过路牙子,闪进灌木丛。原来车下藏着大猫一匹,正把散热的底盘当取暖器。它大概一直警觉地关注李军的每个行动,冷不丁一颗飞弹吓得它猫急跳墙。
“这毛贼,吓老子一跳。”李军收回投向灌木丛的目光。将心比心,如果那猫能讲人话,多半也会说这一句。
一颗石子陷得又深又紧,角度也不好,李军挑了多次,也无法得手。他几乎像汽车修理工,仰倒车底,歪着脑袋,佝着脊背,对顽石发起强攻。他左戳戳,右刺刺,那样耐心地寻找石头的弱点,终究还是得偿所愿。这只轮胎所有的石子都被他打理干净了。然后,他又依次清理另外三只车轮。灯光下,一个孤单的身影时而弯腰站立,时而两脚并蹲,时而单膝着地,时而躺卧路面,忙得不可开交。李军干得浑身直冒热气。他这时才想起摘下头套,然后用手电又检查一遍,处理了两条漏网之鱼。最后,他心满意足地用脏兮兮的手指弹了弹车轮,惬意地说:“还真不错。”
“老兄,抽烟!”忽然爆出一个形同霹雳的声音,同时一条黑影伸进视线。李军像猫一样,不由得拱背蹦开,才看见一莽汉站在面前。伸来的原来是一只手。
“老兄,你吓老子一跳!”李军说,还带着一丝惊魂甫定的意味。
“抽烟吗。”那阴影中的汉子说。李军这才看见那伸来的手上,捏着一支烟。
“你啥时候来的?怎么我就压根儿没有注意到?”李军并不接烟。这种悄悄闪到别人身后突然窜出来递烟的行径,可不正经。这大晚上还在路上鬼鬼祟祟找人搭讪,估计不是什么好鸟。现在四下无人,李军不能不防。谁知道这鸟人是不是剪径而来?
“我一直蹲在这里啊。”汉子说。
“一直?”李军问,又补充道:“我来之前就在?”
“我看见你穿夜行衣走来,扳倒后视镜,绕车一周,突然蹲下。老子还以为你要拿刀子戳我的轮胎,正要打电话给小区保卫,没想到是钥匙,还帮我清理了轮胎。兄弟,你在哪家4S店上班?我明天就打电话给你们客服表扬你。”
“我咋没看见你呢?”李军问。
“你问我,我还想问你!”那人一按电子钥匙,车灯一闪。他拉开车门,说:“我还要出车,烟拿着。”
“这么晚还出去?”李军确定这汉子是车主,才卸掉防备。他想,当他在那里捣鼓的时候,好在这小子没在背后敲他一棍子。当他这样想的时候,感到有些毛骨悚然,脊背爬起一阵凉意。
“多劳多得。跑出租就是这样。”
李军接了烟。司机进车,点火,挂挡,松手刹,一个凶猛的倒车,紧接着一个更加凶猛的掉头。一看就是老司机。他探出脑袋,说走了啊,不等李军回话,已经轰足油门,一溜烟跑了。
李军叼着一支没有点火的烟,拍拍身上的灰尘,沿着马路踽踽独行。灯下,飘着几片蛾子般的雪花。一家便利店还开着。经过门口时,他停了下来,但没有跨入。这家小店,收银员就是老板,老板就是收银员。这个老板收银员只有一只胳膊,但扫码、收钱、找零都很利索。他有一癖好,就是逮住机会便和顾客唠嗑几句。他绝不是想讨好顾客,以便让人再来光顾,当然也不至于故意得罪顾客,而是用一些别样的内容打发时间,不然每天进货、上货、收钱、管账不停重复,准把人憋疯。而李军的癖好之一便是旁观。但和那些爱凑热闹的看客不同。那些人是哪里人多钻哪里,他却不。人多的地方,他喜欢站在外围,既看那群人看的事情,也看围观那起事件的那群人。更不同的是,别人觉得了无生趣的事情,他偏偏看得津津有味。没人围观的事情,他也常常站在某个角落,悄悄察看。现在他停在便利店的塑料门帘外。
那大嗓门的独臂老板一边扫码,一边问:“要是你们在路上撞死人怎么办?”
“你的外卖到啦。”那顾客说。他明显是送外卖的,因为穿着统一的制服,背后印着粗大醒目的三个字。他硕大的头盔没有取下,只是把脸部的护具拉了上去。大概每天重复这句话,他还沉浸在这样的世界里,突然下意识地又重复了一遍。
收银员愣了一下,偷窥窃听的李军也愣了一下,外卖员同样如此。他是个很年轻的小伙子,也不知送了几千单,说错话有些害羞,脸有些泛红,但因为常在室外跑,皮肤黑而粗糙,所以不仔细看,很难察觉他脸红了。
收银员看外卖哥没有听见,又重复了一遍:“要是你们在路上撞死人怎么办?”
外卖哥装着食物,蒙牛牛奶、手撕面包、青岛啤酒、酒鬼花生……话他听清了,可一时弄不明白这句话指什么,也搞不清楚这独臂怪何以问此问题。他接触的人也不少,从来没有人问过这样奇怪的问题。他沉闷地说:“我怎么会撞死人?”
独臂怪单手拉开装满零钱的柜子,将可能撞死人的外卖哥的钱塞进去。他一边搜罗硬币找零,一边中气十足地说:“假如撞死了呢?”
“撞死了还能怎么办?”外卖哥已经收好东西,烦躁地等待找零。他累了一天,跑完最后一单,正急着要回去洗个热水澡,和女朋友厮混。
可独臂怪偏慢悠悠地捡着钢蹦,说:“我就是想知道你们买保险没有?”
“应该有吧。”外卖哥说。
“保险公司赔?”收银员说。
“应该是吧。”外卖哥说。
“你不是正式员工?”
“当然是。”
“那你们怎么买保险的?”
“统一买。”
这当然不是收银员想了解的。他想了解的是保险的构成,比如撞残了赔多少,撞死了又赔多少,个人赔偿和保险赔偿的比例。但他又没把话问清楚,所以外卖哥只能答非所问。收银员看出这小伙并不清楚,一边找钱,一边又问:“如果你们被车撞死了呢?也有保险?”
李军在外面听着。不知怎的,他很希望正戴手套的外卖哥抡起铁掌,送这收银员一记耳光。可是,外卖哥并不恼,只是说:“应该有吧,不清楚。我可是正式员工,有五险一金。”他说起五险一金时,显出骄傲的神情,好像知道收银员没有五险一金。然后,他提起货物出门,和李军一个照面,自然发现彼此并不认识。外卖哥浑身包得像个粽子,可以任意穿行在凄风冷雨中。他开着电动车,快速转过路口。李军也忍不住想:今晚不会这小子真撞死一个人,或被人撞死吧?
但如果撞死人,受害人不会是自己。如果被撞死,凶手也不会是自己。李军想着,变得谨慎起来。他不再走车行道,尽管车行道这时没车。没走多远,他又止步,刷二维码,钻进一家BingoBox。这是一家24小时营业的无人零售店,正在次第攻陷全国的许多小区。这家BingoBox不足十平米。因为较为封闭,外加灯光通明,很暖和。李军想,要是自己有这样一间屋子也不赖。他进门右转,才发现货架下睡着一个人,原来有人也这么想,并且把它变为现实。那人平躺,身下放了一张旧垫子,瞥了李军一眼,又淡定地闭上了。
李军走到货架的另一面。他并不打算买什么,但也不排除买点什么。货物被他拿在手上,翻转,查看,又被他放下。这排架子放着很多德芙巧克力,比如德芙奶白巧克力,7.9元一条,德芙丝滑牛奶巧克力,也是7.9元一条,德芙抹茶白巧克力和德芙草莓白巧克力则是8.8元一条,而德芙抹茶曲奇白巧克力贵一些,15元,但是5条装,诸如此类。德芙的小天地一过,便是口香糖和木糖醇的天下。其侧则是一只冰柜,乃饮料的世界,绿茶、雪碧、鲜橙多、加多宝、营养快线……它们纷纷进入他的手掌,又纷纷遗憾地遭到抛弃。李军挑剔得像是要从三千佳丽中选出临幸对象的皇帝。在下一个架子旁,他皱起眉头,神情严肃,逐次拿起特仑苏、椰汁、冰红茶、雀巢咖啡、草菇老抽、葱料姜酒、姜茶、江小白、牛栏山二锅头、纯生啤酒、可口可乐、优乐美奶茶。他查看得如此仔细,那些名称相同、但包装价位不同的产品,他也决不错过。这位不久前过了一把汽车修理工瘾的无为青年,现在华丽转身,一变仿佛成了一名优质的货物配送员。
现在,他将遭遇另一货架,但棘手多了。因为那汉子占据了小小的过道,还打起节奏美妙、如雷贯耳的鼾声。但李军不愿放弃,这里似乎才有他真正感兴趣的东西,之前不过是略显琐碎、略显漫长的铺垫。这面架子都有些什么呢?苏打饼、小熊饼、乐事薯片、上好佳薯条、波力海苔、奥尔良烤翅、和风鸡汁、有友凤爪、好巴适豆干、五香花生、焦糖瓜子、菲律宾香蕉片,还有包装袋印着主持人汪涵的青豌豆,更有印着Jagabee字样的东西。Jagabee是什么鬼?他心里痒痒,很想知道,仔细再看,下面印着一串日语假名。谁知道什么鬼?花花绿绿的包装,发出女性荷尔蒙般迷人气息的包装,是那样赏心悦目,是那样充满诱惑。然而现在,却可望而不可即,只因一个打到凡间的睡罗汉挡道。
那人像地毯一样铺在那里,却是一块破地毯,总有漏洞。比如腋下位置,便有不少的空间。两腿之间的空间更大。肩膀旁也有地盘可以立足。问题是,这人身下还铺有垫子,李军总不能鞋也不脱便踩上去,好在穿的是拖鞋,脱起来方便。于是他脚着袜子,踩了上去。
他就站在那人身体的空隙处,对货物逐一查看。稍麻烦的是底层的商品,他得弯下腰去,难免碰着睡罗汉的身体。但那厮睡得像猪,哪有半点察觉。他开始从睡客双脚的位置向腰胯位置移动,又移向肩脖位置。当他正拿起让他好奇的Jagabee一探究竟时,那汉子诈尸一样突然坐起。
李军以为不小心踩到他了,赶忙道歉。那人睡眼惺忪,嘴里咕噜了一声怪响,接着是一个极为深邃的哈欠,然后才懒洋洋地说:“你他妈的脚也太臭啦!”
经汉子点拨,李军也闻到了。他又连连抱歉,突然敬出一支烟。这烟之前一直叼在嘴角,后来不知不觉又别上耳朵。那本来要发火的大汉也不客气,接了烟,看这后生还算客气,自然没有二话。李军赶忙穿上拖鞋,说不打扰你休息,我走了。他正走到门口,那汉子急忙喊:“兄弟,有火没?”
李军是抽烟之人,自然有火,于是退回。那人叼着烟,看他摸打火机。李军浑身瘙痒一般,摸了下面摸上面,摸了外面摸里面,摸了前面摸后面,摸了估计不下十个口袋。他这人,喜欢买口袋多的衣裤,装东西方便,但因为没有条理,找东西可就不大利索了。李军不尴不尬看了看巴望他的汉子,说:“好像没带。”
大汉看他用的是拿不定的口气,说:“要不,再找一找?”
李军又把自己上上下下、前前后后、里里外外搜了一遍,还是一无所获。
大汉只好叹息:“唉,算了。”
李军又要走,大汉一拍脑门:“这里不就是超市嘛!”李军也灵光开窍。大汉已经站起,在货架上猴急地翻找。李军也帮忙查看,但纳闷刚才怎么没有留意。两人像蟑螂爬遍各个角落,才发现一个真理:这便利店根本不便利,因为压根儿就没打火机。
大汉愤愤不平:“这他妈的什么玩意儿!”
李军说:“估计怕意外失火。”
大汉可不这么想:“我看商家早留了一手,就怕我们这帮烟民借火。”
很明显,这汉子的烟瘾已经被勾上来了,不把这支烟解决掉,今晚肯定要失眠。
“我得去搞个火机。”汉子说,扫码出去了。李军没有出去,他突然对门口货架产生了最大的兴趣。那里放着纸巾和两种杜蕾丝,一种是红色包装,一种是蓝色包装。一种上面写着超薄字样,一种没有。单身汉李军,无异性性史,有自慰经验,从未买过、用过叫避孕套的现代产品,更未体验过超薄和非超薄的区别。对于一个已快三十的男人而言,孤独并不可耻,没有用过套子才可耻。他决定各买一袋。用手机付了款,他又端详了一会儿,这小小的盒子,这轻轻的盒子,这光润的盒子,这像两姐妹的盒子。他将两姐妹往屁股口袋里左右各塞一只,有些小小的激动。至少在某个角度讲,这也是他的第一次啊。他重新戴上头套,出了BingoBox的门。前面便是小区门口。
这时已过凌晨两点。雪花可不小,地面不仅湿了,有些地方还有一层积雪。他没想到几乎什么也没做,三个小时招呼也不打一声,便过去了。但他不失落,也不疲倦。相反,精神颇为亢奋。阴冷的空气对他来讲,是舒适的。飞扬的雪花也让他安逸。当大多数人已钻进美梦、噩梦,或在床上翻转失眠、哼哼做爱时,李军的夜生活才刚刚开始。也许对一些人来讲,他这鸡零狗碎的夜生活根本算不得夜生活,一点乐趣和意义也没有,既不如精神贵族们的高雅,也没有江洋大盗们的刺激,只是无聊罢了。可对李军而言,他只能享受这些,只能在无聊中打发无聊。
他来到小区门口,站在阴影处伸着脖子向岗亭观望,而岗亭里也有个长脖子正在看他。李军戴了头套,浑身黑衣,独立雪中,形迹自然十分可疑。而那看李军的门卫则戴着一顶瓜皮小帽,手上还半举着他的宵夜——一根鸡爪。在这阒无他人的深夜,他俩像两只长颈鹿,四目相对,彼此都想弄明白对方到底要干什么。偷窥者最害怕的是被偷窥对象看见,因为本来是要刺探别人的秘密,结果自己的秘密反而曝光了。李军只好从阴影中出来,一边走一边看门卫。门卫那蛋形脑袋上的小眼睛也锁定李军,随李军身体的移动而移动。李军摸门卡,一阵乱找,回头瞥见保卫拿起了对讲机。他不知怎的,做贼似的一阵紧张。当他刷着好不容易找到的门卡,保卫已经一掌推开岗亭的玻璃门,大喊一声:“干什么的?”李军几乎魂飞魄散,泥鳅一样溜出门缝,不要命地拔腿飞奔。他感到后面有一群人急驰而来,仿佛还带着威胁的呼喊。但他越跑越自信,因为分明感到自己长了四条腿,跑得是那样轻松迅捷。只要不开枪,那些两条腿的根本追他不上。
当李军觉得已经和那些人拉开距离,才回头一望,四野无人。他才注意到漫天飞雪,像整个世界所有的飞蛾倾巢出动。也许有人追来,但被这场也许百年难遇的大雪遮住了视线,挡住了去路。他几乎已经成了移动的雪人。这雪怎么刚才在小区并不太大,一出来就大到如此?难道专门为了帮助他逃跑而下?他突然觉得自己是个傻屄,又没干什么坏事,干吗要像猎物一样鼠窜?拖鞋也不知跑丢在什么地方了。他不想回去寻找,并不是怕遇到追兵,而是懒得再找。尽管并不清楚要去哪里、要干什么,但他只觉意犹未尽,好像有个地方正等他去,有点事件正待他干。
他这才发现,已经到达附近的文化城。除了广告牌或明或暗发光,多数店子已经关门。他浑身是雪,学着狗的样子,一通剧烈的抖擞,积雪簌簌而落。他摘下头套,进入大厦。一排KTV还在营业,啊啊喔喔的歌声穿过墙壁,变得狗模狗样。有些人嫌室内闷,提着酒瓶出来透气,惊呼着一场奇雪。李军从阳光钱柜门口过去,是几座自助电影亭。每间亭子供两人使用,要么情侣,要么朋友。他没有兴趣。他在房间刚看了周星驰,如果钻进影亭,多半又点周星驰。好在影亭满客,断了他的心思。然后是一排同样为两人间的自助KTV。他突然想一展歌喉,可每个亭子同样满员。那些人坐在里面,完全浸泡在他们的世界里,根本不顾有人排队等待。他只好站在一间亭子外,里面的人点什么,他便唱什么。他只能看到字幕,却听不到声音。那些人戴着耳机,他的歌唱里面也听不见。那是一对情侣,点的常常是男女对唱曲目。李军起初两部分都唱,后来只唱男声部。遇到那个女人唱时,他便停下。他看着女人的侧脸,很光滑,耳垂一枚银色耳坠摇曳生姿。女人的头发盘起,耳侧有绒绒的发丝,灯光下是金色的。他又慢慢观赏女人白色的脖子、挺拔的腰身和坐在高脚椅的屁股。屁股不大,但被紧身裤绷得溜圆,像一只搁在那里熟透了的苹果,只等人拿起来咬上一口。当女人唱完女声部,他赶紧唱男声部,好像自己摇身一变,成了她的情人。没多久,他又做了变性手术一般,专门唱起了女声部,一会儿尖声尖气,一会儿嗲声嗲气。偶尔,他们为了休息,也点几首单声部的歌。他看着字幕,唱:“我应该在车底,不应该在车里,看到你们有多甜蜜。”李军一愣,这他妈什么歌词?在车底不是给压死了么?过一会儿,他又唱:“擦掉眼泪陪你睡。”这歌听起来贼肉麻。被动听过多次的李军从未唱过,但他哪顾走音跑调。他只要心里面有一股气跑出来。出来透气的人经过,用异样的目光看李军。一个人说:“《香水有毒》。”另一个人说:“这爷们儿被毒得不轻。”
当那两人唱过瘾,一回头,发现身后站着一人,嘴巴鱼似的一开一合。他的表情时而深情,时而微笑,时而痛苦,时而绝望。他一只手握成拳头,搁在唇下,或者突然挪开,又拿回来;另一只手抚弄心脏,又伸出去;只有袜子的脚还时不时蹦哒着。两人吓得不轻,都不敢动弹。他们不知道是不是有个神经病守在外面。李军已经在唱“我对你爱爱爱不完”。这对男女几乎同时说:“是《对你爱不完》。”不是他们听清声音了,而是李军两腿张开,将右手直伸向前,有节奏地用手指对着他俩的脑门连点三次,那是三个“爱”的节奏;然后手掌展开,手指一根根呈顺时针转向,又一根根并拢,那是“不完”的表示。这乃此歌的标志性动作。男的说,他在唱我们点的歌。女的说,要不我们出去,让他进来唱。男的说,万一真是疯子就遭了。女的说怎么办。男的正要说打电话叫几个兄弟救场。这时,李军看见四条诡异的目光射向自己,两张黑洞洞的嘴要吃人一样动着,猛然一惊,转身拔腿就走。他径直越过一排朗读亭,连续几间有人,最后一间刚好无人。他慌忙掏手机扫二维码,飞速闪进亭子。那对男女见李军突然不见,还不敢马上出来,等了好一阵子,才小心观望着开门。确定没有埋伏,两人才幸运着只是虚惊一场。
李军没想到会钻进朗读亭,有些后悔,生怕那两人循迹找来,恨不得这亭子是Doctor Who 里面的时空穿梭亭。他没想过要穿进哪个时代、哪个地方,只要能暂时离开这里就行,但并没有人找上门来。他忽然觉得好笑,不明白干吗要躲躲藏藏,自己一不偷,二不抢,三也没有性骚扰,真是奇了怪了。他准备出门,但既来之则安之,于是开始找朗读篇目。他当然不知道读什么,东点西点,莫名其妙闯进了古诗的世界。屏幕弹出“陶渊明”三个字。他突然学着阿Q的声音,说:“妈妈的,陶渊明也好吧。”他一连读了几首,全是陶渊明,不仅不过瘾,反而索然寡味,便对着一首诗引吭高歌起来。屏幕弹出“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他却鸭声鹅气地唱:“你独自走过我身旁,我没有话要对你讲。”当屏幕出现苏东坡“大江东去浪淘尽”的时候,他已经跳进了李志的空间:“关于郑州我知道得不多,因为爱情曾经去过那里。”要是朗读亭的设计者知道有人把它变成了KTV,可能会气得吐血。
他鬼哭狼嚎、文不对题地唱着,唱得口干舌燥,头涨眼涩,昏天暗地,才罢休。他像花花公子喝醉了花酒,摇摇晃晃从亭子间挤出来,然后听见一阵呼天抢地的声音,才仿佛酒醒,寻找着哭声的来源。原来过道的凹处坐着一个女人。她像受到天大委屈的小孩,毫无掩饰、毫无保留地哇哇大哭,眼圈肿得高高的,嘴巴大张,口腔成了无底洞,脸扭曲得不成人样。加上化妆品被肆无忌惮的泪水冲刷浸泡,突然增加了一丝女鬼的恐怖气息。她是那样专注于悲伤,根本没留意不远处的李军。李军想递纸巾,可再一次找遍浑身大小口袋,终究又是徒劳。他捏着几张皱巴巴挤在一起的纸币,犹豫着要不要递过去。在没有纸巾的情况下,它们也算一种完美的替代品吧?他终于还是走了过去,想顺便安慰一下这个绝望的女人。就快走到时,李军突然一阵鄙视和厌恶,然后一股脑儿将钱甩到女人脸上,好像这是个乞丐,好像这是个妓女,好像他已经被这个乞丐妓女粘上了。他几乎是夺路而逃。那女人一惊,从自己的世界回到现场,刚瞥见一条鬼影,便无影无踪了。她捡起地上的东西,不明白怎么回事。她理了理,一张20元,两张10元,三张1元,才意识到似乎被当成要钱的乞丐了,于是愤怒地用力把钱一扔,又哇哇号啕起来。
李军匆匆跑出文化城,雪差不多已经停歇,天地间白茫茫一片。夜晚竟如白昼。路灯反而暗淡不堪。地面积着厚雪,一踩,几乎淹没小腿。在这座南方城市,这是极为罕见的。他不管这些,光着袜子,深一脚、浅一脚只顾闷头回走。一辆汽车不知何时尾随身后,不断鸣笛。李军心烦,他妈的,有这么欺负人的么?他弯腰,刨雪,压实,三五下搓出半个足球大小的冰块。他拿在手心,侧向而立。他妈的要是再瞎嘀嘀,他非把这孙子的车窗砸个稀巴烂不可。
“兄弟,去哪儿啊?”司机只摇下车窗的一溜缝,露出两只猫眼。李军不吭声,冷眼旁观这个孙子。
“嘿,是你呀!”司机显得很兴奋,车窗全部摇下,整个上半身暴露在外。李军只觉面熟,又记不起何人,于是还是不说话,看这孙子想怎样。
“兄弟,这么快就忘了?你老兄刚才还帮我挑石子啊!”
“原来是你!”李军也颇为惊讶。没想到,天大地大,这他妈的世界并不太大,一不留神就又会碰到。
“你拿块雪弹子做啥?”司机说,“想打劫?”
李军一愣,用力一掷,那冰块滑出一条丑陋的抛物线。他说:“打雪仗。”
司机可不管他和谁在打雪仗,说:“回小区?顺路载你一程。”
李军扫了扫残留在身的几粒雪花,钻进车,看了看码表上的时间,已经早上六点了。
车内暖气太足,门一关李军便昏昏沉沉。司机也是一个哈欠连着一个哈欠。 因为积雪,车速不快,但毕竟离小区不远,两人还没搭上几句,刚搞清楚对方住几栋便到了。两个孤独的人都有些进一步了解的渴望,却没有足够的时间。司机把车开到李军楼下,说就收个起步价吧。李军一边开门,正要说谢谢,留个电话,回头找空喝两杯,却没想到要收费。
李军恼火地说:“你咋不说清楚呢?还以为顺路免费。”
司机也不耐烦:“顺路就是顺路,你看见我哪张嘴说过免费啦?我开的是出租车。你晓不晓得什么叫出租车?”
李军既有上当受骗的感觉,又怪自己一厢情愿、无中生有,心里越加气闷,说:“老子给你打理了轮胎,难道还抵不了一个起步价?”
司机生气地窜出车窗,说:“你哪根神经有病?我请你了没?亏老子还敬你一根烟。”
李军马上还击:“你又哪根神经发炎?我请你载我啦?是哪个孙子说要顺带捎上老子。”
司机也不遑多让:“你小子弱智啊?谁说顺带就是免费?亏大爷还只收你一个起步价。”
李军也不多礼:“你龟儿子还真以为我弱智?从文化城过来,本来就是起步价。”
司机顺势摊开一只手,伸到李军面前:“那给啊!看你那穷酸屌样,是不是给不起?给不起说一声,爷不收就是。”
李军突然想掏出十块钱,扔到雪地踩上一脚便走,但又使出浑身解数,摸遍浑身大小口袋。他心里急得暗苦,他妈的怎么这么多口袋?可是,着急有鸟用,一毛钱也没掏到。这才想起在文化城给那个女人了。李军想用手机转账,可转念又否定了,因为那样丧失了掷钱在地、践踏在脚的快意。他也可以去房间拿,但一进屋肯定不想出来,又不想让这小子追到房间,搞得四邻不安。
不知怎的,李军说:“要不用这玩意儿抵?”
司机以为是烟,正要接,原来是一盒杜蕾丝。这司机也是个单身鬼,根本用不着这东西。他仿佛受了奇耻大辱,说:“既然非拿老子开涮,钱不要了,非把你丫的拉回去不可。”
李军说:“老子非要自己走回来不可。”
两人都火冒三丈爬回车。司机又是一个紧急掉头,轰油狂飙突进。不远的转弯口,李军感到后轮一阵漂移,心中叫苦。他想提醒司机悠着点。这样暴躁,难道不要命了么?但又不可遏制地想,他妈的,有种你丫的再开快点。司机的心脏也是一个紧缩,难道要落得个同归于尽?但又莫名地咽不下这口恶气,妈的,看老子吓不死你。那车上跳下窜,土拨鼠挖洞一般,屁股后连连不断刨起尘雪,没几下便到了。司机说:“请你下车啦!”李军出来。司机向李军比中指。李军也回敬中指。司机又轰油。后轮飞转,车尾尘雪溅了李军一身。他忙找之前扔掉的冰块,找到时,早已不见司机踪影。
李军并不把冰块扔掉。他铁了心要把这块冰带回小区,找到司机的汽车把窗子砸烂。“这狗杂碎!”李军对着小车离去的方向咬牙切齿。
路行一半,李军的脚冻得已无知觉。手也给冰块浸得麻木。他的气慢慢消散。他想,刚才把钱给了,哪有现在这般折腾。再说了,哪有搭车不给钱之理。他甚至想,等会儿找到司机,补上车费,但又打消了念头。万一那司机又要收送他返回原地的钱,不又横生事端?正想着,又跌一跤,摔进雪堆。他忘了这是第几跤,跌多了,也不觉得疼。他爬起,也不拍一拍身上的雪渍,大步流星而去。
回到小区,他全身早已湿透,既有冷掉的汗水,也有化掉的雪水。李军站在门口直打哆嗦,摸口袋又摸了半天,最终掏出的不过是两盒压扁的安全套。钥匙却是梦幻泡影。他又饥,又冷,又乏,又困。就这时,他突然看到一道黑影从自己的身体里钻出来,向茫茫雪原走去,然后在远处消失了。李军正要追去,但怔住了。世间人走在雪上,总是身前一片空白,身后留下脚印。而这道黑影恰恰相反。它去的方向是一串足迹。当它循迹而去,脚印在它身后纷纷消失,留下的是一片清清白白、干干净净。面对无迹可寻,李军要向何处寻去?
他回过神,眼前除了小区的大楼,哪有什么雪原。而钥匙,不过一直紧握在手心。这时已是早上八点。他推门进屋,却不开灯。屋子黑漆漆的。这个人经过长途跋涉,终于穿过漫漫白夜,进入玄昼。今日周六,不加班,他可以赤条条昏睡一天,在这比母亲还安全、还温暖的房间中,在这比子宫还舒服、还充实的被窝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