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好合

百年好合

她的脸凌厉中透出温柔,胡卡坚持认为,那点温柔是自己提供的。

10月 21, 2020 阅读 933 字数 7274 评论 0 喜欢 0
百年好合 by  不日远游

被命运砸中是一回事,砸中之后怎么做又是另外一回事。30岁生日这天晚上,胡卡坐在宝龙城对面这家新开的日料餐厅,几乎是有些得意地想到这个问题,得意主要是因为,胡卡感觉自己做了正确的选择,不是说时间是最好的检阅法官吗,距离那件事已经过去了五年,这五年他们过得不错,他们把那段时间熬过去,熬过去的意思就是永不放手。 

五年时间也足以让他回顾,他可以看看他们这五年的足迹,而不是以失去者的姿态,去看自己已经失去曾经拥有的一段生活。胡卡的得意就是因为这个,因为他知道,有非常大的概率所有这一切只会成为一小截曾经存在过的生活,有非常大的概率他吃不上眼前这个没什么惊喜的蛋糕。

不过,李树不是因为到了30岁所以没有心思再制造惊喜,李树几乎没有制造过惊喜(在胡卡的生日方面),她是那种喜欢一切井然有序的人,把两个不同花色的钱包发给他问他喜欢哪一个,或者当着胡卡的面问他要一双鞋还是一个咖啡机,那是李树陪胡卡度过的第一个生日,她最后擅作主张买了那双鞋,并且解释道:还是买鞋吧,鞋子你将来带得走。当时他们刚刚住在一起,胡卡默默把这句话吞下去,心里玩味再三。

一年后他们往家里添置一个咖啡机时,胡卡旧事重提,李树略带愧疚地说,我没想到我们能走这么远,不过现在我觉得我们能走更远。胡卡知道,李树这么说的意思是她已经做了一个长远的规划,而胡卡属于这个规划的一部分。鞋与咖啡机就像是一个测试,对胡卡的测试,也是对李树自己的测试,咖啡机说明他们通过了测试。

他们坐在窗边,窗外是去年刚刚建好的宝龙城商厦,他们住的这块地方,这几年新建了好几个商厦,如果他们现在要去无印良品逛逛或者李树需要去买香水,他们不用再用很长时间坐车去市区了。他们楼下当时看起来永远不会建好的地铁,在两年前就已经通了(在那件事之后,胡卡曾经就暗暗对自己说,他绝对不能在地铁建好之前分手)。他们家两公里以内现在有五六家电影院,五年以前可只有一家破得不行的电影院,有相当长一段时间他们每次看电影都要坐车经过四桥跨江到另一个区。他们一同经历了这片区域的变化,胡卡对这些发展非常满意,好像要是他们当时分手了的话,这块地方也会停止发展了似的。

胡卡的生日礼物是一个LV钱包,李树是一个非常信赖品牌的人,她几乎不买乱七八糟的东西,这几年她的变化就是随着他们收入的增加把他们的品牌逐渐升级,胡卡记得,四年前他收到的生日礼物是一个herschel的钱包。李树习惯去漫咖啡、星巴克,而胡卡就更喜欢去各种形状各异的独立咖啡馆,不过,如果李树特意想找点儿乐子的话,她找到的地方往往比胡卡更有趣。

李树买了一个玫瑰小蛋糕,小小只,六寸,上面铺了新花瓣。他们一起去咖啡店取这只蛋糕,然后拎着蛋糕一块走进日料店。胡卡想,她就不能把蛋糕放在这家店里,然后中途拿出来吗?不过这也没什么关系。胡卡并不是那么需要浪漫,一天到晚浪漫的人是很可疑的。实际上,李树的讲求实际让他很心安。但是今天胡卡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胡卡听到李树说,你先许个愿。胡卡今年都快把许愿的事忘记了。

李树每年都这么说,胡卡想,李树要是知道自己这句话其实很危险的话,不知道她还说不说。胡卡看着李树的脸,每年李树说这句话的时候,胡卡都会仔细看着她的脸,他有点儿害怕自己会一去不回。李树的脸依然好看,虽然一直说要减肥,她并没有成功瘦下去多少,不过她本来也不是有多胖,她的脸凌厉中透出温柔,胡卡坚持认为,那点温柔是自己提供的。很显然她的脸跟他有关,胡卡很清楚,如果不是和她一起生活的话,李树的脸就不是现在这个样子。

他当然不会告诉李树,每一年点上蜡烛闭上眼睛许愿的这几分钟,他看到的世界,和今天是十分不同的。胡卡摸着口袋里的戒指盒子闭上眼睛。和前面四次一样,胡卡首先看到的还是五年前的画面,他们在南环路上的房子里争吵,每过一年,他们就越吵越快,胡卡感觉,他们现在是以五倍速在吵架,所以他们的动作看上去都有点儿搞笑。胡卡看到自己拿着李树的手机在她面前戳来戳去,然后李树把手机扔在地上,接着胡卡就拿着行李箱开始收拾自己的衣服,他们已经一块住了有两年,衣服怎么收拾得完呢?衣服会被扔得满地都是,他们手上的戒指都会被扔到窗外,先是胡卡,李树紧随其后,然后他们坐在地板上一起哭,他看着她删掉那个小胡子教练的微信。再然后她会说对不起,她说我们从头来过。

即便过了这么多年,胡卡对这一幕幕已经烂熟于心以后,胡卡还是能感受到当时自己遭受的震惊,那种感觉就是操他妈的这种事居然发生在我身上。李树第一次去健身房是胡卡陪她一起去的,那个小胡子男教练和胡卡差不多高,穿黑色背心黑色短裤,给李树测完了体脂以后,还热情洋溢地帮胡卡也测了一遍,然而胡卡测完,就开开心心地跑去和一群老头老太打乒乓球去了,后来几次胡卡陪李树去健身房,也是每一次就直奔乒乓球室。想到这里,胡卡感觉自己更傻逼了。

更让他难过的是,李树表现出的震惊程度似乎不亚于他,她好像对于自己出轨这件事一无所知似的,好像是因为被胡卡发现了之后,她出轨这件事才因此成立。她不知所措到不知道还有认错这个选项。胡卡感到自己像是一个旁观者在看她不知所措,他几乎有点儿心疼她,胡卡想,自己那天晚上最后会拖着行李箱离开是因为,他受不了这种病态的心疼。

那天晚上他搬走之后,李树又找过他几回,胡卡删掉了李树的微信,李树就在微博私信里说话,她好像一个反射弧过长的人,突然意识到自己闯了什么祸。李树在微博私信里回忆过去描绘未来,然后是他们的猫安德烈的归宿。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是在医院,胡卡右手绑了石膏,他骑的自行车路上掉了链条,他在一座还没完工铺满碎石子的桥上一路摔下去,除了右手骨折,脸上也有好几处擦伤。李树来照顾了两天,削削苹果喂喂饭什么的,大部分时间,她拿着电脑坐在床边办公,李树工作起来表情就会非常严肃,每次胡卡都想往那张脸上加点儿笑容,胡卡叫她的名字,李树从那些邮件中间抬起头,她舒展眉头,问他怎么了?

李树的手机放在胡卡床边的柜子上,在胡卡看到那个小胡子男教练请求微信通过的消息之前,胡卡其实是在想,也许他责无旁贷要为这张脸提供一点温柔。李树拿着那个红色热水瓶走进来的时候,胡卡就笑眯眯地用左手把她的手机举到她面前,李树也笑了,她说事情不是你想的这样。然后她说,胡卡,我们的运气不大好。李树把热水瓶放在地板上,然后开始收拾她的背包,她的最后一句话说,要是安德烈是我们的小孩就好了,也许我们就不会这么容易分开了。

那之后,胡卡很少再看到李树的消息。不久后她就去了北方的城市,她一直有比胡卡更大的野心。很偶然的,李树会在社交平台上更新自己的状态,她总是在跑步,从5公里到7公里到12公里,越跑越多,微博上晒出里程数和自己流汗的照片。她的下一张照片永远比上一次更瘦,一年之后,李树就成了非常瘦又非常健康的那个族群中的一个。她倒是没有再去过健身房。有些时候,在胡卡平常琐碎的工作生活里,他的朋友会突然发过来一张李树的照片,开玩笑地问他,后悔吗?他们的意思是说,李树现在变得太好看了。的确,她变得很好看,几乎可以说,很美。

瘦了之后,李树的脸就更凌厉了,要是涂上口红,就像是都市里一个不为任何人左顾右盼的人。但是胡卡觉得,这张脸已经和自己没有任何关系了,他找不到她脸上从前时不时会流露出来的温柔,时不时会流露出来的孩子气,她身上为数不多的小女孩的气息,几乎一点都没有了。胡卡说,她的脸太凶了。

她当然没有和那个小胡子健身教练在一起,胡卡当时就明白这一点,但他就是气不过,他甚至不是气不过他为了这个傻乎乎的小胡子肌肉男背叛他,他气不过的是另外的东西,他们全神贯注投入建筑的楼层,现在被抹上了一个洗不掉的瑕疵(胡卡当时觉得这是永远洗不掉的),这样的话,哪怕再往上建筑,那也不会是一个多好的东西了。胡卡就是要一个非常非常好的东西,完美主义者胡卡,看着这个不会消失的瑕疵,心态一泻千里。

分手一年之后的胡卡,对于自己当时的决定依然不知道是对是错。前面半年,胡卡过得又轻松又稀里糊涂,他几乎是有点儿享受突如其来的单身生活,空余的时间他又可以跑出门去拍照,或者就待在家里看小说。从前,李树会限制胡卡看书,有一次胡卡看朱文,李树拿过去看了一会儿说,这写得太贫穷了,你也想过得这么贫穷吗?你看点别的去。于是胡卡就没有把那本朱文看完。

再说还有安德烈,安德烈跟着他,因为李树说,她的工作需要四处跑来跑去,她没有办法照顾安德烈。不过,胡卡没有想到李树再也没有过问过安德烈,有些时候,比方说胡卡一个人带着安德烈去医院看病打针的时候,他仍然会非常恨李树。一个人带宠物去医院,似乎比自己一个人去医院更孤独。然后他就会想起李树离开医院前说的话,她说如果安德烈是他们的小孩的话,他们也许就不会分开了。而胡卡想,要是安德烈是小孩的话,她就不能离开之后就不闻不问了。

到了后面半年,胡卡就发现有些不对劲,因为当他想起来自己也许可以再谈个恋爱的时候,胡卡环顾四周,吃惊地发现并没有什么人吸引他去谈恋爱,胡卡产生一种隐隐约约坏的预感,在他后来又去和别人谈恋爱的时候,这种预感就变成了实际,那就是他碰不上比李树更好的人了。

之后三年,胡卡谈了三次恋爱,每次都不超过半年,如果是和李树太相似的人谈恋爱,胡卡每次感觉生活要进入正轨的时候,都会产生一种无法跨越的障碍,这种障碍就是,那为什么不是和李树呢?他们已经建筑了两年的生活,为什么要从头来过呢?而且她们看上去都像是李树的赝品。如果是和李树完全不同的人谈恋爱,胡卡过不了多久就会产生惊人的自我体察,那就是他居然非常喜欢李树,他从前还以为李树只是他遇到的一个普普通通的人。

李树在他们分手之后第三年结婚,她前两年谈的那两次恋爱,那两个男孩的脸,胡卡觉得,跟自己有点儿像,他们都有点斯斯文文。胡卡思索,李树说不定只是喜欢这一款脸型。但是她结婚的那个人,她的丈夫,跟胡卡就完全不同了。如果说李树前两次恋爱是在同一个类型里面换品牌的话,李树的丈夫,就跟跨界了似的,商务女孩李树,嫁给了一个长发鼓手。胡卡看到的社交状态上,她又开心起来,那张凌厉的脸变得十分灵动,她又开始不涂口红了,时常素颜,偶尔出现在那个不知名鼓手的巡演照片之中。

胡卡悲痛万分,他感觉这张脸再也回不到凌厉中浮现出温柔的样子了。那会儿胡卡已经分手两次,那两个女孩总是非常活跃,突然之间就发出非常狂放的笑声,那种笑声在任何时候都能让胡卡的心立刻沉到谷底。这种时候,胡卡就非常想念李树了,他想念李树沉稳的处事风格,甚至是李树实用主义风格的生日礼物,不带任何悬念地让他自己挑一款鞋。继而他又想到李树已经不见了,真正意义上的不见了,她已经被她自己和长发鼓手给改变了,现在的李树,他猜,也许已经很会在生日的时候制造惊喜了。胡卡回头望到他们的半截建筑,风雨飘摇,如今越来越破败了,胡卡遇不上任何人再来和他一起搞建筑。胡卡自暴自弃地想,那我就随便过过吧。

胡卡对于这四年生活已经了解得很清楚,他已经吹过四次蜡烛,然而每一次胡卡睁开眼睛,他仍然需要几秒钟来缓一缓,才能确认这两处平行世界,到底哪一边才是他们真实的生活。每次他睁开眼睛又看到李树的脸,他都会觉得不可思议,上一次吧,他的29岁生日,他闭上眼睛看到的另一边的李树,已经和鼓手生小孩了,多吓人啊。然而他对面的李树,正在把桌子上的一个礼物袋往他这边推过来,胡卡知道,那里面是一瓶祖马龙的香水,他还知道,这段时间因为李树太忙,这是她一小时前在对面商场买的。但是胡卡依然感动得快要哭了,倒是李树被他这么兴师动众的表情给吓到了,李树连忙站起来,走到他这边坐下来,像搂住个小孩子一样搂住他肩膀安慰起来。

实际上,胡卡对于另一边的生活并无期待,他的生活快速播放到第五年时,胡卡认为,那一边的自己,还是在“随便过过”,一年一度去看这个平行世界,主要是为了提醒自己,他们现在的生活非常好。那天的医院里,在李树拎着那个红色热水瓶走进来之前,胡卡已经把小胡子那条好友请求信息给删掉了。他们没再提起那个小胡子,然后他们把那段时间熬过去,熬过去的意思就是永不放手。

他会愿意告诉另一边的胡卡,瑕疵并不是抹不去。或者说,对于一个建筑来说,如果它的目标就是要往上继续建筑并且最终完成的话,那么他们就得处理那个瑕疵,要么面对,要么绕过。而不是撒手抛弃这个建筑,这样的话,就永远只有半截房子了。胡卡又摸了摸口袋里的戒指,他想象待会把它们拿出来的样子,戒指的盒子上,写着“百年好合”。它们可以取代当初那两个被扔出窗户最后又被胡卡找回来的戒指了。当然啦,他们30岁了,他们可以往上建筑多一层,再多一层。

胡卡看到那个女孩子时,李树已经在催促他吹蜡烛了。第五年的夏天,胡卡看到一张新的脸,他看到自己身旁站着一个从没见过的女孩。胡卡注意到她是因为,即便是和李树共同度过了五年之后的现在,这张脸对胡卡来说,依然很迷人。

他们正从西湖边一间酒吧走出来,两个人都没有喝醉,但是能看到,喝了酒那种开心(胡卡与李树已经很少再会去酒吧喝酒了,前几年的夏天,他们都在家里喝梅子酒,搭配西瓜与综艺,但是从去年开始,他们就连梅子酒也不大喝了)。他们都有点儿晃晃悠悠,不知道怎么回事,西湖对他们来说,像是一个没有头绪的迷宫,胡卡看到他们老是在转弯,两个人一直在层层叠叠的酒吧、树木、石头凳子中间拐来拐去,又高又矮的树长得到处都是,让每一个出口都藏在隐蔽之中。他们走一小段路就得左拐或者右拐,要不就是经过一座小桥,但是桥的另一边永远不是湖的另一边。

但是胡卡看得出,他们很享受。

女孩穿着一件碎花蓝色衬衫,背上背着一把硕大的长柄伞,看上去像一个日本武士,她长得好甜,胡卡想到美好这个词,对的,她长得很美好,她脸上随时随地绽开的笑容,是胡卡想要在李树身上一再寻觅与保护的东西。胡卡检索自己见过的所有的脸,杂志上的脸,银幕上的脸,确定没有见过更美好的脸了。蓝衬衫女孩一直在说话,大部分时间是她在说,胡卡走在她旁边,一直在听,她说话有一种随随便便的调子,这种随随便便的调子导致无论她说什么,胡卡都会觉得很好听。毫无疑问,感观主义者胡卡,对这张脸,对这个声音,对女孩子的手势,全都着了迷。

西湖已经到了深夜,迷宫一样的树木中除了他们,只剩下长椅上的流浪汉,胡卡看到,他们经过好多流浪汉,然后他们就走到了南山路上,南山路空旷,很少的车来往快速开过。蓝衬衫女孩在石墩上坐下来,她说自己走不动了,胡卡看到自己在玩她手上的红色手环,到了最后它就戴到了自己手上。胡卡拦到车,车子开到她的小区,胡卡看她下车,然后深夜里出租车载着后座的胡卡经过隧道,送他回江对岸的家。

胡卡知道自己应该睁开眼睛了,但是他又看下去。他快速用眼睛翻页,直到又看到蓝衬衫女孩,这回她没有再穿蓝衬衫了,也没有长柄伞。她穿着白色的T恤与牛仔裤,看上去很干练,问题就是不论她穿得多么干练,那仍旧是一张很柔情的脸。再加上她的声音,无论如何,她都是一个很弥漫的人。胡卡闭着眼睛想,李树就不一样,李树是一个非常独立的人,李树像一棵树,李树绝不弥漫。

他们还是在夜晚,这回他们不是在西湖了,胡卡看到他们经过皇后公园,那么他们应该在武林路,时间比以往早了点,一路上都有很多人。胡卡感觉,他们像是走在一个更早以前的朝代,比如像是走在《清明上河图》。他们往前走经过武林夜市,然后胡卡看到他们停下来,在一个水果摊前买莲子。胡卡从来没有吃过莲子,好多年来,胡卡每次看到路边背着箩筐卖莲子的老人,都是带着好奇匆匆走过,因为他不知道莲子怎么吃,胡卡看着莲子的样子,不知道应该吃哪个部分。李树也不会去买路边的莲子,她更喜欢走进明亮的水果店,走进明亮的餐厅,李树需要整洁有序的生活。

胡卡看到自己跟着她把莲子掰开,他看到自己发出惊叹,胡卡闭着眼睛心满意足,这下自己知道怎么吃莲子了。接着他们就每人拿着一个莲子,一边剥莲子吃一边说话,胡卡看到自己的话多了一些,比他上一次看到的多,他们在路上四处拐弯,看上去并没有什么目的地,然后他们走进一家便利店,夜里十二点多,坐在便利店的长椅子上吃一大包花生。

往下看到蓝衬衫女孩的频率就高了很多,距离下一次看到蓝衬衫女孩,只过去了没几天。还是夜晚,他们这次走在灵隐北路,快秋天了,胡卡的短袖外面穿了衬衫。路的另一边走来一个挑着竹筐卖水果的年轻人,胡卡看到他们跑过去,那里剩下一筐萝卜干,和最后一小碗草莓,他们买下那碗草莓。胡卡问那个年轻人从哪儿来,他说从西湖来,胡卡就跟他一边说再见一边说,我们要到西湖去。

胡卡拒绝了很多次,但是蓝衬衫女孩不肯放弃那两辆共享单车,她要骑着它去西湖。多远啊,胡卡说,多远啊。再往下他们就已经骑上车了,胡卡闭着眼睛想,这应该是自己第一次骑共享单车,即便是共享单车在杭州最风靡的那段时间里,胡卡和李树都没有骑过,他们两人都觉得不安全。

路上没有人,他们骑得飞快,灵隐北路多好看啊,在夜晚就更好看了,深绿深绿的树,宽阔的马路。骑了很久到中山北路,人才多了一些。

他们的手机都没有电,两个人骑错了好几次,路上一辆车也没有,路过两三个跟他们逆向的骑自行车的人,还有一个胖胖的人,跟他们同行了一段路,然后在一个拐弯口消失了。他们从不并行,胡卡有时候在某个路口停下来等她,大部分的时间,胡卡需要奋力追赶她,很多风灌进他的衬衫,他的衬衫鼓起来。胡卡看到自己追逐她的背影,他鼓起的衬衫越来越远,再往下就看不清了。胡卡想,这么说,灵隐北路上这一天,也是他的30岁生日。

胡卡看到30岁的另一个自己,身处巨大的快乐之中,胡卡从没遇上过这种快乐。胡卡想,自己想错了,另一个世界版本里,胡卡并不是一个建筑师,胡卡是一个牧羊人,牧羊人的话,就风雨难测了。胡卡想,他们一定还有更多这样的夜晚,但是那之后呢,会不会哪一天,胡卡又像前面四年的自己一样,回头只望到半截建筑呢?不对,胡卡会想起美丽的绵羊,经过然后消失,最终变成记忆里的绵羊。

但是他们多开心啊。而且谁说绵羊一定会消失呢。也许胡卡依旧是建筑师,也许女孩也是建筑师。胡卡感觉到手心汗涔涔,他摸到口袋里的求婚戒指。他知道,他要是没有在蜡烛熄灭之前睁开眼睛,他们就都回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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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月 21, 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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