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手后,顾林与前女友林冉依旧去同一个健身房,见同一个牙医,只是再没有相遇。他的心还在隐隐作痛,像背上因为用力不当而拉伤的肌肉。但当一个人有意回避另一个人,总可以做到。
分手是件麻烦的事情,与结婚比又轻松许多。不用去酒店试菜,不必和婚庆公司开会商议婚宴细节,周末也不需要去选家具。再没有五十余年的共同生活在前面等你参与。如突然卸下沉重的行李,漫长的旅途终于到站,可以摊开手脚长吁一口气。
只是这自由有些空,让顾林茫然。他觉得自己是一个被临时通知下车的乘客,站在终点站之前的某个陌生站台不知道该不该等下一趟车,路有点远,天色不明。
重又一个人住之后顾林惊讶地发现原来“空”也有味道,微苦又有点凉,像揉碎的薄荷叶。这空的味道是从客厅的餐桌开始慢慢散发的,稍不留意就从鼻腔一路到肺。过去餐桌被征用为林冉的工作台,上面堆满各种布料、辅材和图纸,渐渐顾林都不记得桌面的颜色。平时他们就在厨房的料理台上吃饭,常常是外卖,匆匆吃完,将塑料餐盒丢弃,不用洗碗。即便如此,林冉还会抱怨:“人要是不用吃饭该多好。”在一个事业冉冉升起的服装设计师看来,灵感远比温饱重要。
如今,林冉搬走,那些布料辅材也随她一同消失,这张六尺长的樱桃木长桌就显得格外空荡。顾林看清楚久违的桌面上那些迷宫一样的木纹,依旧在厨房吃外卖。卫生间也空阔了许多,水槽边没有了各种颜色与味道的瓶瓶罐罐,只剩下一柄牙刷和一罐剃须膏。
“她居然带走了牙膏。”总裁秘书电话来通知他去纽约出差的时候,顾林忍不住在挂电话前这样诉苦。有才华的人大都自私,倒也不是故意想如此无情冷漠,只是他们对比自己逊色的灵魂没有什么兴趣。对无用之物视而不见才能满腔激情地去做精彩之事,但曾经林冉也爱把两个人的名字连在一起读:顾林冉,顾林冉,顾林冉。像在呼唤一个并不存在又无限珍惜的人。好像他的名字早就注定了是她的姓氏。这份柔情缠住了他的心。彼时林冉刚大学毕业,留学回国的顾林则在这家美国公司获得一个不错的中层职位。
挂了电话顾林开始发愁,家里没有人,那巧克力怎么办?巧克力是顾林养了两年的黑色拉波拉多,当初林冉对顾林要养宠物只有一个态度:不要咬坏我的布料。所以顾林在猫与狗之间权衡良久,最后选了性格最温顺的拉布拉多犬。
顾林到客厅,蹲在巧克力面前,数着它肉肉的前爪点兵点将:“1、2、3、4,4。”数到4的时候他把手指停了,看着它水汪汪的无辜的眼睛:“第四天,这天我就回来了,知道吗?”巧克力呜一声,意思是知道了。
舍不得送去宠物店寄养,最好的解决方案是把巧克力交给它也认识的人照顾。为着巧克力,顾林在分手后第一次主动联系林冉。等她来应门的时候,顾林感觉自己像站在结着薄冰的河上,他努力调动身上的每一寸肌肉每一条神经,希望自己举止得体。低头看巧克力寻求鼓励,它侧头回他一个无奈的眼神。这场景不知道是托孤还是两个等待收留的弃儿互相安慰。
林冉开了门,上下打量一番这一老一小,叹息似的说:“进来吧。”沾巧克力的光,顾林可以进门喝到一杯前女友沏的热茶。
“你记得冯学长?”顾林寻找话题寒暄,巧克力趴在他脚边,已经开始依依不舍。
“当然,比你高两届,现在经商吧?”林冉瘦了些,马尾高高扎起,露出美丽的颈项。
“他离了第二次婚,且刚结了第三次。”
“真的?能者多劳。”
“也帮你们这些不成器的王老五完成了不少quota,辛苦他。”顾林看着她,不知道该因为她刚才的那句能者多劳羞愧还是内疚,“我这次去纽约总部开会,他拜托我去看他女儿。”
“冯学长有个在纽约留学的女儿?”
“他新婚的太太,以前有过婚姻,有一个女儿。听说是数学系的高材生。”
“嗯。”她从冰箱拿了蛋糕出来招待顾林,以前她除了外卖好像没买过别的食物。还有她身上穿的这件连身裙是深深的苔绿色,而不是原本以为的黑色。那一刻顾林突然想不起过去那几年里发生了什么,差点以为那间小公寓是他们共同生活的家,他甚至有点喜欢身后那个堆满布料的客厅。
“巧克力就麻烦你了。”告辞的时候顾林客气地说,语气近乎讨好。外人看来他们是再登对不过的一对,也没有过太大的争吵。林冉提出分手的时候顾林之所以爽快答应,是因为心下知道,两人都是一样犟的人,将来,无论是他的努力挽回还是她的坚决逃避,都不会好看。所以,他放了手。
一路睡过太平洋再睡过整个美国,到纽约,在酒店放下行李,梳洗过后就赶到总部开会,开完三个会发现已经没有时间换下西装,只能一身商务风地按学长给的地址找上门去。纽约中央公园边的小公寓,景色不错,门房以为他是推销的,尽量礼貌地问了很久才答应帮他打内线电话通知住户。来应门的是一个挂着黑眼圈的小姑娘。
“林先生?”
“Ellyn?”
进门交接奉命带来的礼物,看一眼门内景象,顾林开始怀疑自己过去是不是对林冉的工作桌太挑剔:五十多平米的公寓里,根本没有一处落脚的地方。他想奔去大堂问那个看起来做事很负责的门房有无可靠的钟点工介绍。“这个时候哪有钟点工。”她姿态娴熟把地上的脏衣服和废旧杂志踢过一点,为顾林辟出一条路来,“习惯了其实也没有很乱,你试试。”
“我可以帮你打扫卫生吗?”这情况一时半会儿是习惯不了的,而且也肯定整理不干净,无奈他受人之托,临行学长曾反复交代要帮他夫妇俩照顾好小姑娘。顾林脱下西装外套,很不容易才找到一只空的椅背将外套放好,再松了领带,卷起衣袖开始打扫卫生。忙活了个不知几个小时,终于看见地板的颜色,垃圾也悉数分类丢弃。时差追上来,他觉得又困又饿。
“你吃过晚饭了吗?”
Ellyn摇头。
顾林走进厨房,发现灯泡坏了,漆黑一片。“有无替换的灯泡?”
“储物柜里或许有。”Ellyn打开另一间房间的门。顾林很怕又见一片狼藉,但也只能咬牙跟进去,是一间用作画室的小房间,不大的空间里堆满了画。确实很乱,但是一种令人赞叹的乱,她把生活的美与丑都以自己的方式定格在画布上。顾林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能呆呆地看着那些画,对光影的捕捉敏锐而精确,学产品设计出身的他从未见过如此出人意料的用色。
“不可以动我的画室!”看着顾林呆愣的表情,以为他又要大肆整理,Ellyn马上出声阻止。
“这些是你的作品?你是个很会用蓝颜色的画家。”顾林由衷地说,“我喜欢你正画的这幅。”那不过是一幅简单素雅的生活场景速写,一把椅子,一张木桌,桌上一杯咖啡。但顾林觉得那个场景与自己的厨房如此相像,尽管他没有那样的桌椅,也没有那样的咖啡杯。但他有过那样的安静与孤独。早餐厨房里冒着热气的一杯咖啡,在无人打扰的情况下慢慢喝完。手边是一本过期多年的杂志或者新近出版的小说。然后推门出去,门外有时晴朗,有时阴雨。一日日的日常。
“谢谢。”Ellyn笑了,笑容亮晶晶的。
“你喜欢Vermeer吗?”
“我觉得每个人都爱他。”
换好灯泡,顾林马上检查冰箱,空的,冰格都是空的。“家里连鸡蛋都没有?”
小姑娘摊手:“听说世界上最饿最穷的人,是画家。”
想起刚才清理出去的那几十个外卖餐盒,也难怪师兄这么担心。顾林无奈地叹了口气,“你等我一会,我去买点菜。”
附近的超市已经关门,顾林打车去唐人街的便利店碰运气,天色太晚,蔬菜都不新鲜了,只得将就买了一包米、一盒鸡蛋和一瓶酱瓜。回去准备煮粥时发现煤气灶坏了,点不着火。顾林研究一会找到了症结:是煤气灶需要换电池,手忙脚乱找一阵,居然在料理台的抽屉里找到了还未拆封的电池,Ellyn举着电池郑重地说:“真是天无绝人之路。”不等她说完,顾林就笑了,好像已经很久没有听到有人用这样老派的俗语。
从厨房的窗口看出去,夜色是层层叠叠的蓝灰色,让顾林想起房间里那些画。德国留学时顾林在餐厅打工,跟着后厨学了不少做菜的技术,也曾喜欢研究知名餐厅的美食,工作之余钻研厨艺,但是后来,他坐在厨房里吃了很多外卖。此刻,只能给她煮一碗白粥。顾林觉得好遗憾,遗憾得想要感慨。
就像没有想过一个人的房间能乱成那样,顾林同样也没有想到整理过后一个女孩子的房间会这么简洁明了。地板光亮可鉴,一大张书桌上除了画册,唯一的装饰是只白瓷马克杯,里面装满各色铅笔与圆珠笔。去厨房试煤气灶,蓝色火苗舔着洁白的搪瓷汤锅,那瞬间他觉得这么快乐,好像世界上再没有更美好的场景。借用卫生间,不小心瞄到洗漱台,也是简单得吓人:一柄电动牙刷,一管刚添置的牙膏,一块香皂,一罐面霜。
不等粥凉,Ellyn一鼓作气喝下两大碗,一叠声地说美味,夸得顾林有些不好意思。
“你平时不打扫卫生的吗?”顾林依旧对刚进门时看见的景象心有余悸。
“没时间啊,最近还要赶论文。”她收了碗筷打开笔记本,“学分不够要被开除,不能再延期了。”
“做大学生很忙吗?我还以为最悠闲的就是学生呢。”
“我要画画。谁会为这种东西花时间?”她指一指桌上的书。
“Discrete mathematics?Discrete?不是爱情小说吗?”顾林看清书名,疑惑地问。
“Discrete mathematics,即离散数学,是研究离散量的结构及其相互关系的数学。”
“那The Laws of Thought也不是科幻小说?”顾林指一指她手边另一本参考书。
“这是数学家乔治·布尔最著名的著作,介绍了后来以他的名字命名的布尔代数。”
“这些数学公式可真像心电图啊。”顾林翻几页,感慨。
她又笑了:“那是函数。”
“读书这么辛苦,明天我们去餐厅吃晚饭吧,好好吃顿大餐?”
“粥就很好。”
“你爸爸交代的任务。”
“你是说我妈妈的现任丈夫?”Ellyn从功课里抬起头来,挑一边眉。
“明天晚上六时整,我来接你。”顾林不打算应战,俗话不是说成年人最会逃避。
“把地址告诉我就好,我放学自己过去。”
回酒店,顾林一头栽倒在床上陷入昏睡,他梦见自己成了一艘船,却像石块般不停向海洋漆黑无光的深处坠去。挣扎着醒来时已经是下午,不准备出门逛博物馆,对商场也无兴趣,叫了客房服务随便吃点,在酒店一直休息到距离约定的晚餐还有一小时的时候梳洗出门。
Ellyn准时到了,穿着白色短袖棉衫和破洞牛仔裤,背着双肩包,一个刚放学的学生。看着餐厅的门楣和一身正装的顾林,她很抱歉地扯了扯身上的牛仔裤说:“对不起,我不知道是有dress code的餐厅,并且我好像也没有裙子……”
“其实回去吃也行。”时间尚早,顾林不介意再做一顿像样的晚饭,但取消这个得来不易的预约也实在可惜。他想一想,说:“我去问问他们家是否可以外带。”
顾林尽可能诚恳地说明了自己的情况,经理疑惑的表情让他怀疑自己以后凭本名再也进不了Per Se那扇蓝色的大门。最后,两人拿着Per Se的餐盒到公园长椅上吃米其林三星的外卖晚饭。
“这是我第一次吃到这么高级的外卖,谢谢。”
“彼此彼此,我也算借你光。”
两个人埋头三下五除二就搞定了原本要三个小时的晚餐。头盘可以和甜点一起吃,也不错。
“你为什么这么伤心?”Ellyn问正低头仔细收拾餐盒的顾林。
“都写在脸上吗?”顾林皱眉。
“我几乎可以在你昨天煮的粥里尝到苦味。”
“因为,我失恋了。”顾林如实回答,“这是她原本为蜜月预订的餐厅。而这公园、落日、聊天、陪伴……这些都是,我原本应该为一个人做却没有去做的事情。”
“为什么没有做到呢?”
“太忙,没有时间。”顾林不假思索地答。
“没有时间就是没有心。找借口也是你们这些成年人的求生技能吧。”
“嘿,小姑娘,不要太残忍了,把我们这些人说得像另一个人种,有一天你们也会成为无聊的大人。”
她不以为然地用英文说:I will never grow old, I will never surrender.
顾林笑了:“可不是吗,I will never return, I will never surrender.”
“唉?”她有些不明白。
“是纳博科夫说过的话。”顾林停了话头,沉默。
“那么难过,不能复合吗?我觉得你性格很好,长相也不错。她不应该讨厌你吧。”
这个问题顾林想过很多次,所以答得言简意赅:“就像一件穿了多年的衣服,不能再穿下去。而且,不是每一对不爱的人都要互相厌恶或是憎恨。”
“坏了的衣服补一补再穿不好吗?”
“我们的这件衣服没有破,甚至很合身。但我们都穿腻了,你明白吗?”
“你是找到更喜欢的新样式?”Ellyn眯着眼睛,一脸探究。
“别因为年纪小就说话这么不客气。不脱了旧衣,怎么穿得上新的?”后悔刚才有些太暴露伤感情绪的顾林决定反击:“你这么懂事,为什么不回妈妈身边过暑假?”
“她又结婚了。”当然了,嫁了顾林的学长,所以他才会在这里。
“所以呢?但她是你妈妈,这个事实永远不会改变。”
“就像颜色会因为所处的光线而改变一样,新的身份必定会带给她改变。我们都需要时间去适应这个改变。I will never return,说出这种话,纳博科夫果然是厉害的作家。”
“人生不是画画啊。”顾林一边拿餐巾擦着手一边说:“况且纳博科夫还写了很多很多怀念家乡的书呢,或许他从没有离开过故乡。”
路边那些在正午时分曾耀目得如烈火的树变成了余烬般微弱的暗红,逐渐熄灭在漫溢的夜色中,是一种沉滞浓郁的美。树梢后是城市的灯火,其中有一盏是她的,自顾自亮着。顾林已经不记得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开始对人生怀有一种笃定,比如失去和得到都是偶然的注定。现在他想,那不是什么人生智慧,不过只是倦淡的借口罢了。成年人真的很喜欢找借口。有人情愿活在谎言里,也不要承受醒来的痛苦。在渐渐聚拢来的夜色里,他开始害怕,怕离席太早,错过了那个本可以厮守终生的人,从此再没有人能陪他穿越来路上无边无际的黑暗。
“你在纽约住多久?”步行送她回家的路上,Ellyn踢着小石子问顾林。
“明天早上的飞机。”
她哦了一声,神色有几分黯然,但很快又恢复了吃外卖时那兴致勃勃的神情:“我们来玩交换秘密的游戏吧?”果然还是个孩子啊,顾林想,心又软了一下。
“好。”
“那你先说。”她皱着鼻子耍赖。
顾林想一想,找出手机里的照片:“这是我的狗,它叫巧克力。我给它起这个名字是为了提醒自己不可以喂它吃巧克力。”
“我不回去过暑假是还没有学会原谅妈妈,虽然她什么都没做错。原谅是一种很难的技能。”
“分手是我女朋友,不,前女友提的。”
“无穷级数和天长地久之类的诺言或永恒没有关系。”
“即便不爱了,我也不愿意分手。因为,好孤单啊。”
“我看不到彩虹,我是色盲。”
顾林愣住了,他想起画布上那些前所未见的光线,那层层叠叠的灰与蓝。
“是的,我是一个爱上画画的色盲。”
顾林一时手足无措,只能停了脚步呆呆地站在夜色中,抱着手臂像一个突然间受了重创的人。
“不要难过,人生那么长。你总可以遇见另一人,像遇见另一盏灯。”Ellyn似乎忘记了自己刚才说过什么,看着中央公园里一盏盏亮起的街灯由衷而努力地安慰顾林。“即便会经过黑暗也不要担心,我们的眼睛会渐渐适应黑暗。”
出租车到了,司机将车停在路边,耐心地等他们告别。夜色如潮涌,要将这个城市淹没,要将人行道上那些并肩走的人都冲散。顾林觉得喉咙发紧,说不出话来。Ellyn微笑着和他告别:“不要难过,一切都会好的。”她的语气仿佛在宣布一道复杂数学题的正确答案,因为演算过太多次所以如此肯定。顾林看见这城市的夜色和光都在她眼睛里,五光十色,流光溢彩。他迟疑一下,伸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你这样强调,我都不好意思难过。”
第二天早晨,在机场的贵宾休息室,顾林对着一杯加了很多很多糖的红茶埋头痛哭起来。他不知道自己哭什么。大概因为那么多虚掷的深情,那么多浪费的才华。
人生这么长,却无法向一个人描述彩虹的颜色。
人生那么长,你总要过完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