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早上,我差点把刚入口的速溶咖啡都喷在电脑屏幕上。不,确切地说,我已经把它们大部分喷在电脑屏幕上了,我敢肯定杰克逊·波洛克都没这样用嘴作画过。棕色的液体星星点点洒满整个屏幕,就像一辆蛮横的汽车极速驶过,还得配合一洼有稀泥的水坑。
“陈永那家伙绝对疯了。”同事们已经开始议论,他们讨论的不是我。
当时,我来不及擦拭那个不慎被我弄脏的屏幕,便转头往陈永所在的位置看去。陈永站在领导的办公室里,透过一扇宽大的玻璃窗户,还是能看得出他的身体很单薄,他正对着领导发脾气。对,是他对着领导发脾气,不是领导对着他发脾气,还不断抄起办公桌上一沓沓文件往地上摔。我很想进去提醒陈永,纸,这么摔是摔不碎的,还是得用碎纸机才专业一点。而我们的领导,那个矮胖,笑起来脸上有无数皱纹的老男人,已经把浑圆的身体缩在办公桌后面,恨不得隐藏在老板椅里。
我猜,领导下次可能会想在办公桌前加个防爆玻璃吧,就像出租车司机的驾驶室那样。我提到出租车司机当然不是形容领导是我们公司的驾驶员,带领我们向前发展之类的拍马屁的意思,而是说他此时需要一定的安全感。
“我操你妈!”嗯,这个声音依旧是陈永的,整个办公室都听得见。我发现上次因暴雨而漏水的天花板,刚刚又从边缘的缝隙里渗出了一点肮脏的液体。
“这厮绝对中了彩票!”
“开什么玩笑,中彩票?在我们这里,这不是天方夜谭嘛?”同事们还在琢磨陈永举动的背后原因。思路肯定没错,谁有钱谁大嗓门嘛。
就在大家像非洲獴那样从洞口爬出,竖着脑袋转向同一个方向时,陈永摔了最后一样东西——领导办公室里的门(我希望他把门摔坏,那样的话我上次用它夹过核桃的事情就没人知道了),然后大摇大摆地走出来,我猜同事们肯定恨不得像庆祝C罗进球那样涌上前去把他举起来,说不定还想把大力神杯捧给他,不过C罗都没拿过,这个步骤是可以省略的。当然,在发现领导隔着玻璃窗恶狠狠地瞪着我们后,我们把前面的步骤也省略了,纷纷坐下来,继续手头的工作。只有我没有,因为我得先擦屏幕。
可能是陈永刚刚发过脾气,所以他走路的时候都能让人感觉到一股强大的气场在向我们逼近,他经过我的位置,又往前走去,一米、两米、三米……十米,他在小薇的办公桌前停了下来。非洲獴群再一次集体探出头。小薇只是抬头看着他,有点诧异,不过那副精致的无框眼镜倒是可以稍微遮掩住这种表情。陈永俯身把嘴唇用力凑上她的嘴唇,无论“吻”有什么定义,他的这个举动都不能称作“吻”,他还用力吮吸了一口,声音虽然不大,但足以让整个办公室的人听见。
“哇……”发出这种声音的不止是小薇,还有其他人,那些女同事和男同事,当然,也包括了我。
“你个死变态!”这句是小薇喊的,她抓起桌上的护手霜就往陈永身上砸,还有铅笔、毛巾、订书机,无一命中,紧接着,她哭着跑进卫生间。
“陈永你是不是……”后来我们猜测,主管王小逞后面想说的是“疯了……”,但当时没说出口,他的右脸颊就挨了陈永一拳头,整个人滚进办公桌底下,大概被盘丝般的各种线缠住了,很长时间没出来。“早就想揍你了!”陈永喊道。
所有人都对这场精彩纷呈,涵盖了暴力、爱情、金钱、不畏强权以及性(如果脏话算的话)的现场直播剧吸引而来不及回过神,陈永已经不见了。
“你今天有点帅啊。”十分钟后,我在聊天软件里给陈永发了条信息。没想到他竟然回复了,大概是平时我总是充当和事佬,今天却没有出面制止,给他留下了好印象。我当然不会在这种情况下跑出来掺和,当公司和事佬的首要守则就是:保护自己,然后才是:人畜无害。
“晚上七点里约酒吧见!”他如此回复我。让我心里咯噔了一下,他不会也想揍我吧,当然,这是排除了他今天另一个可能对同事做的事之后。
里约酒吧并不大,可能也就比我租的单身公寓大一点吧,我们喜欢在这个酒吧看球,之前陈永还赌球赌了几回,酒吧老板做私庄,但是他的赔率明显低于其他地方的庄家所开出的数字,我怀疑,这老板就只是赚这个差价,和酒吧一样,稳稳当当的生意。
“大家都说你中了彩票!”我刚入座就对陈永说,这不排除我也想知道答案。
“哈,什么彩票,我没有财运的,不过也算中奖了。”他点了两杯精酿啤酒,递给我一杯,印度IPA,苦感明显,但是余味有漂亮的麦香。
“那是什么意思?”
“眠体,听过吗?”
“一种茶吗?棉-tea?”
“睡眠的眠,体,呃,裸体的体!”
“眠体?”
“嗯。”
“从没听过这种东西。”我赶紧喝了口啤酒,为了显得自己不那么无知,我继续说,“不,我知道是什么,芽孢,一种细胞内形成圆形或椭圆形的芽孢休眠体!”
“把你初中生物课本收起来吧,谁关心什么细胞芽孢的。”
“那不然是什么?”
“我被一个叫眠体组织的抽中了,免费试用。”
“听起来像被抽中了霸王餐,但也不至于今天这么彪悍吧!”
“什么霸王餐,不用吃,以后也不吃了,他们让我第一个试用,当然,成功率高达99.99%。”他得意地说,嘴唇上留着的酒花被他很干脆利落地用袖口擦掉。
“试用?”
“嗯。”
“等一等,我听得迷迷糊糊的,试用什么?你刚才说眠体组织?”
“哦,一个公益组织,类似环保组织,他们也提倡环保,我记得口号就是:‘减少人类活动,拯救地球’。”
“然后?”我依旧一头雾水,更何况脑袋还被嘴里的冰镇液体冻了一会。
“躺进眠体,我将进入无限期的休眠!”他笑着说,“再见,amigo!”
“什么?”
“希望这个期限是一万年。”这是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便从酒吧离开,留下我支付酒钱。
是的,从那天起我就再也没见过陈永,发讯息给他,没有回复,给他电话也在关机状态。家人?我们从来都不知道他的家人是谁,没听他说起父亲、母亲,他也没成家,更没有妻子孩子,恋人,如果小薇算的话。她当然也不知道陈永去哪了。看到space-X在肯尼迪航天中心发射成功的新闻后,小薇说:“也许他去月球了吧。”看来她气消了,毕竟无法对一个彻底消失的人生气。
第二次听到跟眠体有关的消息是在三年后,到处都在播放眠体组织的广告,家里的电视剧间歇处、电影院在播放电影前、新闻联播左下角、地铁广告栏、手机自动推送、电脑杀毒软件自带,总之它无处不在。
“抑郁?不用吃药,直接躺进眠体,睡上一觉,漫长的一觉,等你醒来,世界将更美好!”
“失业?不用担心,直接躺进眠体,睡上一觉,漫长的一觉,等你醒来,世界将更美好!”
“癌症?不用忧愁,直接躺进眠体,睡上一觉,漫长的一觉,等你醒来,世界将更美好!”
“失恋?不用悲伤,直接躺进眠体,睡上一觉,漫长的一觉,等你醒来,世界将更美好!”
……
眠体好像可以解决所有问题,还有那句经典的广告语:“如果明天有什么烦心事,不用担心,好好睡一觉就好了,睡一觉起来还解决不了?那就再睡一觉,睡上一辈子,睡它个一万年!”
一开始,我觉得自己不可能选择眠体,即便它广告吹上天,我也不会使用,直到遇上一名眠体推销员。我真不知道当时是怎么碰上他的,说不定他是定向推广呢,他在一个周末的早晨敲开我的公寓门。他穿着一身表面泛着微光的蓝色西装,星空图案的领带系在脖子底下。
“你的保险可以抵消进入眠体的一部分费用,”他并没有询问我需不需要,就直接告诉我优惠条款,“还有,车子变卖也能抵消费用,房子……呃,你名下没有房子。”
我在心里骂了句脏话,房价那么高,买不起房子也不是我的问题,你说出来干什么。他依旧滔滔不绝地说着那些他早就准备好的说辞,就好像进入眠体对我来说是捡了个大便宜。只要有便宜可以捡,不管需不需要,人们总是很难抵抗诱惑。
“你还经常失眠,”他切中了我的要害,“靠吃安定可是无法彻底解决问题的哦!”
到这里,我大概知道他为什么找上门了,他有我购买药品的消费记录,这种药本来不应该在网上销售,可是商家只要有利可图,才不管什么医生处方,你交钱,他就发货。网购真是方便极了。
我被他说得心动了,既然也花不了多少费用,为什么不能试试呢,更何况,我确实已经五十几个小时没阖眼了,繁重的工作、家里催婚,还有养老压力,对了,还买不起房,我要面临的压力让我焦虑,最大的原因是我早就过了可以继续玩耍的年纪,今年都三十四了。他妈的,是谁规定这个年纪都应该成家立业的。
“你自己怎么不进眠体呢?”我在做最后的一丝挣扎。
“做梦的事情就让别人去吧,我只想赚钱。”推销员笑了,脸颊很是僵硬。
接下去的半小时,我肯定被洗脑了,但前提是有一颗正等待被洗的大脑。
眠体,巨大的玻璃温室,在寂静的山间,保护眠体的基地比我想象的宏伟,它像一座山,它就是一座山,看起来还有点像巨大的坟冢,世界各地都有这样的建筑。签署一堆文件,我看都没看,只记得一个劲地签上自己的名字,摁上红手印,记录眼纹,我只想赶紧睡上一觉,与世隔绝地睡一觉。
听见舱门关闭的声音后,我躺在眠体里,闭上眼睛,感觉很快意识消失在一阵浓厚的烟雾之中,身体变得毫无重量。我的记忆在此中断。
“醒醒……”我在记忆里搜索声音的来源。
“醒醒……”这个声音又一次响起。我睁开眼睛,发现眠体的舱门被打开,站在我面前的是陈永,他穿着一身钛白色的衣服,像刚从外太空归来似的。
“你……怎么……在这里……”我在恢复语言功能。
“负责把你们都弄醒啊。”他回答。
“我们?都?弄醒?”我不明白。
“所有人都睡了,地球上的所有人都睡了。”他说。
“什么意思?你的话让我又一次无法理解,对了,最后一次在里约酒吧见你是什么时候?”
“一万年前啊,切确地说是九千九百九十七年。”陈永回答。
“我是第一个进入眠体的,期限是一万年,你们后来进入的也将跟我同时醒来。”他补充道。
“什么?怎么可能,所有人都进入眠体了?那不可能,最后那些推销员呢?他们可不会这么做,我记得那家伙跟我说他不想做梦,还想赚钱。”
“都是些机器人,机器推销员,哈哈,只是有人的外貌而已。”他说着指了指窗外,一排排蓝色西装的推销员双眼紧闭站在太阳底下,像是举行阅兵仪式中的某个方阵。
“机器人!这么说起来,好像有这种感觉,但这又是为什么?为什么要让所有人都睡着?”
“食物放进冷冻库,食物就会保持新鲜,因为细菌休眠了。把人都休眠起来,地球就自动净化了!”
“‘减少人类活动,拯救地球’?”我不由自主地说出这句口号。
“对咯!”
留下我张大嘴巴,一直无法回过神来,也许是在眠体里睡久了,我无法摆脱那种温暖、甜蜜、安逸的幸福感,我很想再多睡一会呢。
“别愣着,你今天开始得帮忙叫醒这些瞌睡虫,”陈永说,“对了,得小心那些有起床气的家伙们。”